第五章
“别碰它!”
虽然我没有听到瑟勒迪斯进来的声音,但是她开口说话时我潜意识里并未感到惊讶。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我小心翼翼地往后退,生怕惊醒这里的什么东西,但是僵硬的关节和发麻的脚掌提示着我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尽管我很小心,可脚踝还是撞到了一个盒子,低沉空洞的碰撞声立刻便被墙壁之后的泥土给吞没了。
我马上辩解:“我没有要碰它。”
“艾米特……”
我没有回应她。灯芯未剪,烛火开始跳动,忽明忽暗,忽隐忽现。在黑色天鹅绒的映衬下,骸骨显得熠熠生辉。烛光摇曳时,我仿佛看见那具骨骼也在随之舞动;等到最后,烛焰渐渐安稳,那些骨头仍旧纹丝不动地待在原处。
“这只是一个封皮。”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门道里走下来,但我没有看她,“上面的是珍珠母。”
“不是真的骨头啊。”说这话时,我的语气略带嘲讽。我并非故意用这种语气说话,其实我很高兴,非常高兴,因为她打破了沉默。
“不是。”她轻声地说,“不是真的骨头。”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天鹅绒上那闪闪发光、结构精美的珍珠母,看到两眼昏花时才肯罢休。然后,我伸出手,把布拉下来盖在上面。这块褐色的粗麻布—做工粗糙、线条松散,透过布料可看见边缘平滑的股骨、曲线精美的头颅以及小巧玲珑的指骨。我努力想象着她用珍珠母镶饰这个精巧图案的画面。这个储物间的四壁死气沉沉,我闭上眼睛甚至能听见身体里的血液在突突作响。
“告诉我,”我说,“告诉我你做的是什么。”
灯花啪地炸开,蜡油淌了下来,周围一片沉寂。
“你已经知道了。”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如果你仔细想想的话。”
我想再次开口说“我不知道”,但是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烛光一闪一闪,最后变成一个蓝色的点,熄灭了,周围变得更加黑暗。
“你装订—人们。”我说道,喉咙干哑难耐几乎发不出声来,但是什么都不说令我更加难受,“你把人变成书。”
“是的,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呢?”
她朝我走来,我没有回头,但她手中的蜡烛把我周围照亮了。
“坐下来,艾米特。”她碰了碰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猛地一躲,后背撞到桌子上,工具哗啦一声掉落在地,滚到一边。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她往后退了几步,把蜡烛放在一个箱子上。她拿蜡烛的手颤抖得厉害,烛泪溅落在地,瞬间就凝结成块,就像水变成冰。
“坐下吧。”瑟勒迪斯一边把箱子上一个装着罐子的抽屉拿起来,一边说,“坐这儿。”
她站着,我也不想坐。我们互相注视着对方,接着她的眼神移向他处。她把抽屉放了回来,然后颤巍巍地弯下腰去捡刚才从桌上掉下来的工具。
“你装订了他们。”我说,“你把人带到这里,把他们的灵魂转移到书上,然后让他们带着一副空壳离开。”
“我想以某种方式……”
“你窃走了他们的灵魂。”我嗓子沙哑地说,“难怪他们会怕你,你把他们引诱到这里,吸干他们的灵魂,取走你想要的,让他们一离开这儿就成为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他们的灵魂都变成了书,对吗?一本书就是一条生命,就是一个人。如果书被烧毁了,那些人也会跟着死去。”
“不是。”她挺直身子,手上还拿着一把小刀。
我拿起桌上的那本书。“看!”我的声音越来越洪亮,“这是一个人,这是一个人的灵魂,他们正在外面的某处,正处于死亡的边缘。你的所作所为太邪恶了,真该让他们烧死你。”
啪,她扇了我一记耳光。
突然一阵沉默,我感觉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嗡嗡作响,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抬手擦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灼烧过一般。我放下书,企图将弄皱的纸张抚平,但是纸上的折痕永远不可能彻底消失,它就像一道分叉的疤。我说:“对不起。”
瑟勒迪斯转过身,将手中的小刀丢进我身旁的抽屉。“是记忆,”她终于开口了,“不是人,艾米特。我们拿的是他们的记忆,将他们的记忆装订成书。凡是人们不想记住的,凡是他们无法承受的,我们都会将他们的这些记忆放在绝对安全的地方,那就是书。”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真挚坦诚,只是看起来有些倦怠。她的话听起来跟医生向病人解释截肢的必要性一样,那么合理。“不是灵魂,艾米特。”她说,“也不是人,只是记忆而已。”
“这是不对的。”我模仿着她的语气,尽量平稳而理性,但是颤抖的声音露了馅,“你不能说这么做是对的,你凭什么决定哪些是她们不能接受的。”
“这不是我们决定的,我们是在帮助那些求助的人。”她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同情,好像以为自己赢了似的,“没有人必须来。艾米特,这由他们自己决定,我们要做的是帮助他们忘记。”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知道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但我无力反驳,无力对抗她那温柔的声音以及平静的眼神。“那是什么?”我指着麻布下面的饰有婴儿骨骼的封皮,“你为什么要做这么一本书?”
“你是说米莉的书吗?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咬紧牙关,没有回答她。
她从我身旁走过,低下头看着麻布好一会儿,然后把它掀到一侧。在她的影子下,那副小小的骨架闪着淡蓝色的光。
“她把他活埋了。”瑟勒迪斯漫不经心地说道,可我心里却五味杂陈,不是滋味,“她受不了了,她觉得她受不了了。有一天,他不停地哭,于是她就把他裹起来,放到粪堆上,把垃圾和粪肥洒在上面,直到再也听不见哭声。”
“那是她的孩子吗?”
瑟勒迪斯点点头。
我想闭上眼睛,但是浮现出的还是那副画面:婴儿蜷缩着身子躺着,无依无靠,他想哭,想呼吸。他要在粪堆和垃圾之间煎熬多久才会死去呢?骨头变成珍珠,他的泥土化为天鹅绒—简直就像一个惊悚的童话故事。可这是真的,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啊!而且,这个故事还被写在了毫无生气的纸上,被锁进了一本书里,然后永远地封存了起来。我感觉刚刚抚平衬纸的手还在刺痛—那是一张厚实、带有纹路的衬纸,它的颜色像泥土一般黑。
“这是谋杀。”我说,“为什么教区的警察不逮捕她呢?”
“她把孩子藏起来了,没人知道她有孩子。”
“可是……”我停了下来,“你怎么可以帮她?一个女人—一个杀死自己孩子的女人—像她那样—你应该……”
“我该怎么做?”
“让她受苦!让她记住这件事,记忆是惩罚的一部分。如果你做了什么坏事……”
“那是她父亲造的孽,那个要烧了这本书的男人,是她的父亲,也是孩子的父亲。”
一时间,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转过头去,感觉浑身不舒服。
瑟勒迪斯将麻布拉回去盖住骸骨时,麻布发出沙沙声响。然后她用手扶着桌子,坐到箱子上,箱子嘎吱响了一下。
最后,她开口说:“艾米特,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么做不合理。有时,我确实会把人拒之门外,但这非常罕见。有些人我不能帮,并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一些无力挽回的坏事,而是因为我知道帮完后,他们又会继续干坏事。所以,如果我对他们做的事儿定了性的话,就不会帮他们。在过去的六十多年里,我只拒绝过三次,其他人我都帮了。”
“活埋婴儿很没人性,不是吗?”
“当然了。”她低着头回答,“当然没人性了,艾米特。”
我吸了一口气。“你说,在这里的每一本书……”我继续说道,“每一本被装订的书,都是某个人的记忆,记录的都是他们选择遗忘的事儿。”
“是的。”
“还有……”我清了清嗓子。突然间,我能感觉到多年前父亲打在我脸上的刺痛,我想起他说:“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手里拿着书。”这是他保护我的方式。可现在,我是个学徒,将来还要成为一名订书匠。
“你认为,”我缓慢地说,“你认为我会跟你做一样的事儿。”
她看都没看我一眼,继续说道:“从长远来看,如果你不鄙视订书匠,不鄙视书,不鄙视求助的人,不鄙视你自己,不鄙视这份工作,那么工作起来就会容易些。”
“我不可能。”我说,“我不会。这不是……”
她笑了起来,平时我胃抽搐时发出的声音总是能逗乐她,她此刻的笑声就跟那时的笑声很像。“是的,你可以的。订书匠需要天赋,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订书匠。而你,天生就是个订书匠。孩子,可能你现在还不想成为订书匠,但将来你会明白的。这是你无可逃避的命运。你的内心深处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有时会让你病倒,若是……但据我所知,你的身体比其他拥有这股力量的订书匠要硬朗多了。你以后会明白的。”
“你怎么知道?也许是你弄错了……”
“我知道的,艾米特。”
“你怎么知道的?”
“从‘订书匠狂热’的这件事就可以得知,不管怎么说,你都将会是一个优秀的订书匠。”
我不停地摇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有时候,”她说,“我们做的事儿很艰难。有时候,它让我怒,让我狂。有时候,又让我无比后悔—对于某些记忆,要是我早知道其中的内容,我就不会……”她停了下来,看向别处,然后又继续补充道,“大部分时候,它不会触动我。但有时候,我又很高兴人们的痛苦消失了,这时就算我只帮过一个人我也觉得值得。”
“我不干了,这是不对的,这……这不合常理。”
她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皮肤仿佛飞蛾翅膀上的麟粉一般脆弱,似乎只要稍稍一碰,便只剩个架子。她没看我一眼就说:“艾米特,这是神圣的使命。别人把记忆交付给你……你从记忆中剔除最黑暗的部分,然后永远护其周全。你要纪念它,即使没人看也要让它变得美丽。你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守护……”
“我可不想成为一名光荣的守护者。”我毫不留情地打断她。
她站了起来,我以为她又要打我。“这就是我之前一直不愿意告诉你的原因,”她说,“因为你还没准备好,你还在纠结……现在,你知道了。你很幸运能够来到这儿,若你去的是卡斯特福尔德的装订厂,顾虑肯定早被打消了。”
我伸出手指,在烛焰上穿来穿去,一次、两次,慢慢减速,直到我受不了。我实在有太多的疑惑,所以干脆将注意力集中在灼疼的手指上,说到哪句算那句:“那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眨了一下眼睛。“因为我这儿离你家最近,而且……”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揉了揉额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脸颊涨得通红。“我累坏了,你呢?艾米特,我想今天就说这么多吧。”
我点了点头,她说得没错,我也筋疲力尽了,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她站了起来,我伸出手准备扶她,她避开了我的手,一个人穿过狭窄的通道,走到了门口。
“瑟勒迪斯。”
她停住脚步,不过没有转身。她的手扶在墙上,袖子挽起来之后,手腕看起来跟孩子的一样脆弱。“怎么了?”
“书在哪里?你放在哪个安全的地方?”
她伸手指着墙上的圆形装饰品。“在另一边。”她说,“那里有个保险库。”
“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说着,她转过身来摸了一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然后紧紧地抓着,“不,现在不可以,下次吧。”
我只是出于好奇才这么问。但是,她脸上的表情—或者某些她本该有的表情……我用舌尖顶了顶牙缝,看着她,她的几缕头发从辫子中散出来,混杂着汗水粘在了额头上。我看她刚才走得很吃力,便向前朝她走去,可她却往后退了几步,好像不想让我靠太近。“晚安了,艾米特。”
她转身往外走,整个身体靠在墙壁上,似乎在很努力地不让自己跌倒。我本该让她走的,但我忍不住了,问道:“瑟勒迪斯,如果书被烧了会发生什么事儿?那些人会死吗?”
她没有回头,继续拖着步子准备爬台阶。“不会死,他们会恢复记忆。”
我累得大脑转不动了。往常瑟勒迪斯此时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了,我也应该睡了。要是我一个小时前就上床睡觉,而不是去车间炉子旁坐着,现在就不会这么困了。
我想睡觉,我渴望失去知觉,渴望黑暗,渴望离开这里。
我坐了下来。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发现自己已经坐了下来,双腿交叉,背靠箱子。我已经没有精力调整姿势,直接双手抱住膝盖,趴在膝盖上睡着了。
我一醒来,心中便感到一片平和。蜡烛已经熄灭了,周围一片漆黑,我觉得自己仿佛正在黑暗的潜流中静静漂泊,缓缓溶解。然后,过去的事儿又浮现在眼前,但是那些事离我很远,伤害不到我,就像是银质茶杯中模糊的倒影。我站起来,打着哈欠摸索着上楼。我本以为现在还是半夜,等走到车间才发现已经天光大亮了。昏暗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了屋子,让我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揉了揉眼皮。外面还下着蒙蒙细雨,地上仅有的几处雪污迹斑斑、泥泞不堪。瑟勒迪斯关于回暖的说法是对的。因此,在冬天真正来临之前,邮递员至少还会再送一次信。
天气很冷,炉子上的火熄灭了。我犹豫着,不愿管它,想直接上楼睡觉,可现在是早上,还有活儿要干呢。想到这里,我便蹲下来重新生了火。炉子燃起来后,我的身子暖和了些,可是这幽深而冷清的屋子仅靠火炉是暖不起来的。虽然我还没有将破窗封起来,但是屋里这么幽冷绝不是因为破窗,而是因为别的东西。我摇摇头,想知道耳朵是不是失灵了。因为我听到的所有声响,都仿佛被大雪捂住了,又或者说,都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回音。
茶叶罐里没茶了,我把水烧开,然后去储藏室里拿了一包新的。穿过大厅时,我挡着脸,防止从破窗进来的湿漉漉的空气吹到脸上。正当我喝热饮时,我看见了一小块书皮纸板。
瑟勒迪斯正蜷缩在楼梯上,头靠在栏杆边。
“瑟勒迪斯?瑟勒迪斯?”我叫着。
直到她动了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处于恐慌状态。我轻轻地扶起她,内心惊骇无比,她仿佛没有重量,身上也热得吓人。她全身黏糊糊的,满脸通红,嘴里咕哝着什么。我弯下腰去听。“我没事。”她说道,她呼出来的气息很难闻,好像体内有东西腐烂了一样,她还在咕哝着,“我只是—坐了下来。”
“好,”我说,“我扶你上床睡觉。”
“我完全没事,不需要……”
“我知道,”我说,“来吧。”我半推半举,一步一步帮她上楼梯,我们穿过走廊后,来到了她的房间。她爬上床,好像冻僵了似的拉过毯子盖在身上。我急忙下楼给她拿水、退烧药茶和毯子。当我返回卧室时,她已经睡着了。她脱了衣服,随意地堆放到地上,皱成一团。
我静静地站着,四下一片静寂,静得可以听见瑟勒迪斯的呼吸声—她的呼吸比平时急促,声音也更响—还有小雨滴打在窗户上的噼啪声以及我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这房子和远处沼泽的一片空寂。在这里,我从不曾觉得这么孤单过。
我坐了下来。灯光下,睡着的瑟勒迪斯看起来比平时老了许多:她的脸颊和下巴的肉明显下垂,以至于鼻子和眼周的皮肤都变薄了。她嘴角上沾着唾沫,喃喃地说着什么,然后翻了个身,双手颤抖地抓着被子。她浅黄的皮肤与褪色的靛青色和白色拼布被相映成趣,雨滴的影子时不时地在被子上爬来爬去。
我环顾四周。我从没在白天来过瑟勒迪斯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个小壁炉,窗旁有一个软坐垫,还有一张发了霉的扶手椅,几乎和我的房间一样空荡。壁炉上既无图画,也无装饰物。那暗淡的窗棂、摇曳的雨影和窗外透进来的光是墙上唯一的点缀。它是这般简陋,我父母的房间也不止如此啊。然而,瑟勒迪斯并不贫穷,这点从我们每周运往卡斯特福尔德的物资清单以及托勒给我们送来的包裹便可得知。我从没想过她的钱从哪儿来,要是她死了……
我低头看着枕上的那张脸,感到一阵恐慌。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得以在没有唤醒她的情况下,将茶强行灌进去。现在最好让她休息。我本该生火,拿湿布替她降温,泡好蜂蜜水等她睡到自然醒时喝……但是,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我不能离开她。曾经有很多次,躺在床上的人是我—在我睡着的时候,她耐心地守在我的床边—但是她从来没有让我觉得自己应该心存感激。我曾怀疑过她的唐突粗鲁也许是故意的,一想到这儿,我的喉咙便疼了起来。
一小时后,我透过雨声听见了从远处传来马车的嘎吱声和隆隆声,还有走着调的门铃声—是邮递员。我抬起头,心中有种反常的念头:我希望他离开,好让我一个人在这古怪而落寞的静谧中待着。但是,我还是站了起来,下楼开了门。
“瑟勒迪斯病了,我不知道该找谁……你可以叫个人来吗?”我对邮递员说。
他看了我一眼:“叫人来?叫谁?”
“医生,或者她家人。”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她有寄信,不是吗?告诉她的收信人吧。”
“我……”他停了下来,耸耸肩,“好吧,”他说,“但是别指望他们能来。”
他驾车走了,我看着他离开,直到马车在斑驳的草色以及正在融化的积雪中变成一个小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