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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空中飘浮的尘埃在光束里溘然而出,倏然而去。光束外昏昏暗暗,还略带些棕褐色,这让周遭的事物看上去像褪了颜色。墙上的壁纸早已泛黄,挂着的版画也因落满灰尘而显得模糊不清。橱柜上有一个钟形罩,里面装着些蜡果,灰尘钻进了瓶里,在蜡果上撒下一层淡淡的灰霜。一片枯叶附在屋内一角的天花板上,而转角处一节常春藤的枝条悬垂着。

  自乔•坦纳溜进马厩被踢死那天起,我就再没见妈妈掉过眼泪,而在那之前,妈妈曾因小弗雷亚•史密斯被磨轮压伤哭过一次。至于爸爸,我从没见他哭过。拭完眼泪后,他现在满脸通红,双眼也布满了血丝。他张着口,由于方才涕泗横流,嘴巴这会儿还是湿漉漉的,这一切赤裸裸地摆在那儿,让他的整个脸庞活像一块生肉,看上去很不雅观。

  阿尔塔出事了。

  这一气氛使得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我觉得我快要昏倒了,我无法开口,也无法忍受沉默的继续,但我知道,沉默一旦打破了,伴随而来的只会是更坏的消息。

  妈妈说:“坐下来。”

  刚才,我的关节柔韧性还很好,身子一直要向前倾斜,可现在我想试着坐下来,下身却无比僵硬。“发生什么事儿了?”

  爸爸看起来很疲倦,但语气柔和地问道:“你觉得呢,孩子?”

  “她在哪儿?”妈妈深吸了一口气,而我却觉得有点反胃,“是阿尔塔,对吗?她还好吗?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儿了?”

  爸爸皱着眉说:“阿尔塔?她在楼上。”

  “现在才想起你的妹妹有点儿晚了,是吧,艾米特?”

  一阵沉默。妈妈看起来面色苍白,冷若冰霜,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的眼神在她和爸爸之间来回游离。最后,我终于明白了。

  “我,我……不……”我那苍白无力,不停颤抖的声音让我感到非常痛苦。

  “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我从没觉得爸爸老,但此刻他却紧紧地抓着壁炉架,好像会摔倒似的,“我的孩子啊,我们以为你是个好孩子,一直以你为傲。”

  沉默不断延续着,它笼罩着四周,我担心自己随时会被呛到。“我没有,”我说,“我只是……”我说话的感觉就像牙牙学语的孩子一样,就连最简单的字我都吐不出来。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有那么一瞬间,妈妈说话的声音像是阿尔塔—只不过是一个长大了、年老了、失去了希望的阿尔塔,“我不明白,艾米特,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毁掉阿尔塔的未来,为什么对我们撒谎,为什么把我们教给你的一切都忘了?”

  “我没有!”终于,我的气息到达肺的底部了,终于可以说出话来了,“我没有撒谎!我只是……我从没想过要伤害阿尔塔。”

  “你还有脸说那样的话!”妈妈身子前倾,好像要集中注意力呼吸似的,“你知道阿尔塔的感受,你知道我们的感受,知道我们多么希望……”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在你应该干活儿的时候,我们信任你,让你和他们在一起,而你却蓄意毁了一切,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我……”我停住了,双腿就像在草丛中被一条毒蛇吓着了一般,不停地颤抖,我赶紧制止它,我说,“这跟阿尔塔无关,跟你们无关。”

  爸爸朝屋子中央走了几步。“别那么说,”他说,“你不是那种会忘记家人的孩子,不管你跟那个男的做了什么……不是因为你想要,你不是那种人。”

  我盯着他看,他宁愿我是一个恶毒、心怀妒忌、有报复心理的人,希望我这么做是出于仇恨。否则的话,我就是那种……我腿上的颤抖向上蔓延,就像地震似的使劲地摇晃。我想的人是卢西恩,不是别人……“求你们了,”我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不是—只是胡闹—我是真心真意的。”

  妈妈吸了口气说:“小声点儿。”

  “求你们了。”我嘶哑地说。

  “闭嘴!”爸爸在房间的一边来回踱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天粘在天花板上的纸链,我记得那是卢西恩在特宁节前站在椅子上用大头针将它别起来的,也正是那天我们跳了华尔兹,让我透不过气。这是一段让我感到措手不及的回忆,我咬了脸颊内侧,好分散注意力。

  “木已成舟,”爸爸说,“今后我们不再提这件事,但如果你再做出这种事的话,艾米特,你就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就这样,你明白了吗?”

  我慢慢地说:“这种事?”

  “如果我们再听见什么,任何流言蜚语,任何见不得人的传闻、事情。”他停了一下,然后说,“听清楚了吗?”

  我受不了爸爸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一样,要是我说听清楚了,他们会原谅我,一切如初,我们也可以装作……

  “求你们了,”我说,“听我说,求你了,妈妈。”我面朝她,不让自己去看她的表情,“你希望我和阿尔塔过上好日子,不是吗?他给我提供了一份工作,就在卡斯特福尔德,我可以为他工作。”

  “你在说什么?”

  我说话越来越急促,声音越来越大,但我控制不了自己。“为什么是阿尔塔,谁能逃脱?你想让他救她,为什么他不能救我?我可以离开这里,去做他的秘书。”

  爸爸说:“你是说,做他的亲密朋友吧。”

  屋里突然静了下来,就像打碎东西后的那种安静一样。

  “罗伯特,”妈妈说,“这是真的,是吗?”

  突然间,不知怎的,我的声音变得平稳。“你们想让阿尔塔嫁给他,”我说,“好,她还是可以的,只要我让他向阿尔塔求婚,他会向阿尔塔求婚的,这样结局就圆满了。”

  妈妈站了起来,她说:“告诉我,你是认真的吗?”

  我犹豫了。

  “你思考一下,”妈妈用同样平和的语调说,“你真的以为阿尔塔还会嫁给他,在这事情发生之后?你以为我们会同意让这样的人接近阿尔塔?你以为阿尔塔会嫁给一个因你的要求而向她求婚的男人吗?”

  “要是她还想嫁给他的话—”

  “你哪里来的勇气?是什么让你这样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你哪里来的勇气认为阿尔塔这样就心满意足了呢?”

  “我可没这么说!”

  “够了!”爸爸走到我们中间说道,“够了,希尔达,我不想再听下去了。艾米特,滚回卧室去,明天我们就会忘了这件事,现在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我说:“听我解释—”但我不知道我在跟他们中的哪一个说话。

  妈妈走近我,举起了她的手。我傻里傻气地被吓得畏缩了一下。但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就像我还是个孩子似的。“你还不明白吗,艾米特?我们会原谅你,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珍惜,求你了。”她说话声音颤抖,然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你还有一次机会当我们的孩子。”

  我跌跌撞撞地上了楼,四肢感到无所适从。当我的脚指头踢到台阶,或者胳膊肘撞到中柱时,除了模糊的撞击感,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仿佛远处发生了什么事儿。

  阿尔塔的房门关着,我直接从她门口经过,但不知什么东西让我停下来回头看。门缝下的影子移动了,我知道她就站在门内。

  “阿尔塔?”

  她没有回应,但她就在那儿。影子慢慢地溜向一旁,似乎她正悄悄地离开门口。

  我推开门,她倒吸了一口气,我还没说话,她就屏住了呼吸,挺直身子,扇了我一巴掌。

  我两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就像一片即将破碎的玻璃。

  阿尔塔对我大喊大叫,她骂我该死,是恶心的混蛋、肮脏的东西,还有更多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词,即使此刻没有伤害到我,但我的心也像是被碎片扎伤了,伤口不停地化脓。

  我用一巴掌回击了她。

  这让她闭上嘴了,她睁大双眼盯着我,面红耳赤,我的巴掌印还留在她脸上。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不在乎伤到她,完全不在乎。

  我听见自己问道:“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跟踪你了。有一次,你回来时,衬衫上有一朵玫瑰花,我就知道你去了那片废墟,我也知道怎么去,然后就看见你们了。”她咽了一口唾沫,我从没见过她用看我的这种眼神看别人。她的脸因仇恨和痛苦而颤抖,她丝毫不在乎我是否看穿她的感受。

  “你要我说出来吗?”她说,“我看见你们非常亲密地在一起。”

  我闭上眼睛。

  “我知道是你把我的靴子藏起来,艾米特,你故意丢下我。我找了很久,最后只好穿上我的好鞋子去找你们,因为我想见卢西恩。”她吞咽着说,“但当我找到你们的时候,我听见你们在谈话,你们说起我,说我如何的微不足道。”

  “我从来没说过。”

  “说他如何受不了假装爱我。”

  “阿尔塔。”

  “没关系。你不在乎,对吧?你们一起谈笑风生。”她拔高了嗓门,声音沙哑。但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说,“所以我就回家了,我忍着不告诉爸爸妈妈,但没想到你竟然整晚都没回来—我也就忍不住了。”

  我想象了阿尔塔当时可能的感受,但她没有权利那样想。她知道要是爸爸妈妈知道了,事情将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一开始,爸爸妈妈以为是我搞错了。后来,我告诉他们卢西恩在集市上送你的那枚木蛋,你一直都保留着。”

  “你翻我东西了?”

  “我告诉他们,我看见他背上有斑点,看见你们在做什么。”一阵沉默。她颤抖的声音是不是夹带着一丝胜利的喜悦呢?

  她翘着下巴说:“最后,他们相信了我。”

  我用双手遮住脸,想从这个地方消失。

  “爸爸写信给卢西恩在卡斯特福尔德的家人,他想确保你们再也见不到对方。”

  “你不该告诉他们,”我说这话时声音不像是自己的,“这不关你的事儿,阿尔塔。”

  “我爱他。”顿了一下,“我,爱过他。”

  最后的王牌,一旦我说出口……我没有制止自己的想法,直勾勾地盯着她,轻蔑地说:“本来,他会娶你的。”

  她盯着我说:“那是骗人的。”

  “是不是骗人,现在已经没区别了,不是吗?”看着她的脸越发惨白,我有一种病态、可怕的满足感。最后,她眨了眨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时,那喜乐的火花熄灭了,灰飞烟灭。

  我转身要离开,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阿尔塔的舞鞋—乳白色丝绸材质,是阿尔塔骄傲和快乐的源泉—就落在墙脚,仿佛是阿尔塔把它们踢到了地板上,让它们随意掉落。我还记得两年前,她生日那天,她打开包裹时脸上流露出的那种喜悦。我还记得当她穿着那双舞鞋去参加丰收晚餐时,她大惊小怪,以至于我不得不背着她走过那最泥泞的路段,好让鞋子一尘不染。后来,有人对她说:“你穿着这双鞋跳舞,宛若仙女。”我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喃喃地说:“更像个小妖精。”然后,我们就咯咯笑着跑到外面,甚至在那时,她还要求我把身上的斗篷放在地上让她垫着。现在鞋子已经被潮水冲刷得斑斑点点,沾满了草渍和泥迹。

  “对不起。”我说,“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

  “你走,艾米特。”

  我迟疑了一会儿。我以为她会心软,就像小时候发脾气那样,但她一直盯着我看,直到我离开。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脑海中一片空白,丝毫不知自己怎么回来的。我躺在床上,蜷成一团,仿佛缩得越小,疼痛就越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呼吸,尽量不去想。然后我听见斑点朝骑马经过的人吠叫,这时,我哭了起来。

  我非常想见卢西恩,但这个想法却宛若一道创伤,带来的只有剧烈的疼痛。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就像一团烈火,从胸骨一直燃烧到腹股。我无法挪动,无法言语,更无法大力呼吸,否则,疼痛便会愈加剧烈。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渴望死亡,我仿佛一遍又一遍地体味着溺水的感觉,唯一不同的是,死亡永远不会到来。

  卢西恩已经走了,我愿付出一切只为看他一眼,哪怕只是听听他的声音,但他不在这儿,这是我唯一在乎的事儿。慢慢地,其他事情也开始浮现在脑中:爸爸妈妈永远不会原谅我;阿尔塔憎恨我毁了她的生活,也毁了我自己的生活;阿尔塔曾看见我们在一起,她偷偷地看着我们。

  还有卢西恩,现已东窗事发,他父亲应该也知道了,要是卢西恩因此受到惩罚,那将会是我的错。一想到卢西恩会受苦,一想到他会像阿尔塔一样,鄙视我,我就蜷得更紧,蜷得透不过气来。我紧紧抓着我们的回忆不放—我们一起谈笑风生,寻欢作乐—但这些回忆却随着每一次的心跳慢慢飘远。我迫切地想要抓住这些回忆,以至于我开始怀疑他对我的情感的变化:现在,他也许恨我,也许比恨我还糟。要是他从未真心实意待我呢?要是他没想过我一丝一毫呢?要是他因摆脱我而感到如释重负呢?

  我不饿了,我再也不会有饥饿感。院子里那呜呜叫的斑点是让我走动的唯一动力,但光是起床给它喂食就已让我头晕目眩,我喂完斑点就回到床上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它在抓我的门,我们是禁止狗上楼的,但我已经够丢脸了,所以我就让它进来。它坐在我旁边,四处探头,我把它抱在怀里,温暖并未填补我内心的空虚,但它平静的呼吸以及压在我身上的重量缓解了我的疼痛。最后,筋疲力尽的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斑点跳到地板上,撒腿就跑起来,爪子在地板上乱窜。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做了一个噩梦,但惊醒我的是楼下那刺耳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坐起来,把汗津津的头发拨弄到一旁。

  客厅的门关上了,楼下传来吱吱的脚步声和低沉的说话声,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但不是爸爸。过了一会儿,只听见爸爸毕恭毕敬地低声回着话。

  我把斑点带到楼下,让它进了院子。傍晚的空气温暖而甜蜜,我关上前门,穿过大厅来到了客厅门口,我停了下来,仔细听着那人的声音。

  “您的失望我能理解,法默先生。”

  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儿以为那人是卢西恩。但后来,我耳朵里的嗡嗡声消失了,我才明白不是他,只是口音相同,但那人的声音更深沉,给人一种虚情假意、毫无人情味的感觉。

  “好吧,”爸爸说,“我把他叫来。”我急忙往后退,但速度不够快。爸爸打开门,看见我在那儿,他眯起眼睛,只说了一句,“孩子,你最好进来。”

  我跟着他进了大厅。扶手椅上坐着一位男子,他双腿交叉,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看起来有些上了年纪,浓密的络腮胡已呈灰色,但没留很长,因此他的嘴看起来就像一个熟烂了的水果,就那样放在脸的中间。他上下打量着我,嘴唇微张。

  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神色告诉我他已经知道了。“艾米特吗?”

  “是的。”我应道,我的衬衫皱巴巴的,浑身是汗臭味和狗身上的骚味,“你究竟是谁?”

  “我叫阿克里,是达尔内先生的雇员,老达尔内先生。”他补充道,仿佛任何人都以为他说的是卢西恩,“请坐。”

  “这里不是你家。”

  “坐下,艾米特。”爸爸说。他就站在油灯旁,额头油亮发光。

  我坐了下来,脚踝开始颤抖,我把脚后跟踩在地上,试图让它停下来。

  “谢谢你,法默先生。”他抬头对爸爸笑了笑,朝门口做了个手势。爸爸咽了口唾沫,看了我一眼,然后就默默地转身走了。

  “那么,艾米特,”阿克里说,“这一切都很令人遗憾,不是吗?我很同情你。卢西恩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但他恐怕往往都会忘记这样做的后果。我想你现在一定伤心欲绝,但我是来帮你的。”

  我咬了咬舌尖,沉默不言。

  “如果你对我的干涉感到不满,我完全能理解,毕竟这是多管闲事;但你要知道我们经常处理这类问题,而且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卢西恩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可他太年轻了,总是丢下一堆烂摊子让别人收拾,所以……”

  “一堆烂摊子?”

  “他伤害了你,伤害了你妹妹,我看得出来你有多痛苦,不,”他摇着头说,“我不是要你告诉我。我知道你一定觉得被冒犯了,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很同情你,我是来帮你解决问题的。”

  我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我问道:“什么?”

  “对不起,艾米特,不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卢西恩他残忍无情,做事欠缺考虑才让你以为……”他轻轻嗓子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一切消失,你可以回到过去的生活,就像以前一样。我想,还没遇到他之前,你对生活应该很满意吧?”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想是的。”

  “好,那我给你一个提议,我们带你去见一位订书匠,一切的费用,包括路费等都由我们承担。此外,为表歉意,我们会给你的家人提供一些经济上的补贴。发生这种事令人非常沮丧,对于亲人来说,你若能从错误中吸取教训是非常重要的。”

  “等等,”他说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说话声音洪亮有力,催我入眠,“你想让我去见订书匠?把我的记忆写成一本书?然后忘得一干二净?”我仿佛听见集市上那微弱的音乐,乐声从远处传来,萦绕在我耳边。

  “人们对装订有很多偏见,艾米特。你放心,这个过程中,你会感到身心放松,毫无痛苦。最终,你将完全回到以前的样子,那里没有卢西恩,没有家人的失望,没有痛苦的回忆。”他向前探了探身子,一只胖乎乎的手捧着杯子,“再次回到以前的样子。”

  “那你们为什么要承担这笔费用呢?”

  “因为这是卢西恩闯下的祸,他利用了像你这类毫无戒心的年轻人,毁了你的生活,毁了你家人的生活,我们觉得这是不对的。”

  “你刚刚说……”我吞咽着,“你说,他这么做的时候,你是说……”

  他坐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好像对他来说椅子突然变得太小了。“艾米特,你知道,我们总以为自己非常了解一个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卢西恩的魅力浑然天成,我想,他让你觉得你是世上最出色的人,不过他可能不是真的在撒谎。”

  “不是真的撒谎?”我似乎仍能听见卢西恩说的那句“对不起,我是个懦夫”。

  “他情感不专,泛滥多情,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吗?”

  我转过头来,眼神迷离。

  “他从卡斯特福尔德被赶出来是因为他和一个洗碗女仆纠缠不清,碰巧的是,那个女仆非常小,也许这就是他选择你而不是你妹妹的原因。但你没有必要觉得自己好像很傻一样,因为他在某些方面是相当的无情,他把这一切看成是交易,是猎取。”

  “这不是真的。”

  “好吧,没关系,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让我们想想未来吧,想想我明天坐着马车带你去沼泽那边的装订厂。对于这种事,我们最好小心谨慎,完事后,我会给你的父亲二十基尼,要黄金还是纸币,随你喜欢,这样可以吗?”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以至于我能感觉到挂在脖子上的戒指在胸膛上跳动着。

  “不可以。”我说。

  他的脸色变了,接着是一阵沉默。

  最后他说:“我明白了,要多少?”

  “什么?”

  “二十基尼不够,那要多少?”

  “不是钱的问题。”

  “就是钱的问题,开个价吧,三十?五十?”

  “不,”我站了起来,“你不明白,我不在乎卢西恩有没有别的人。”说这句话时,我的声音都在颤抖,但我不在乎,我继续说道,“我要留住这些记忆,现在,它们是我的所有了。”

  “对一个傲慢自大、控制欲强的资深玩家的美好回忆吗?”

  “是的。”我从没听过这个词,但我能猜出它是什么意思。

  “艾米特,”他语重心长地喊着我的名字,“理智一点,再考虑考虑,给你七十五基尼,这已经很慷慨了。”

  “我宁愿去死。”

  “别乱说话。”

  我瞪着他,恨透了他那张又胖又丑的脸,最后他耸耸肩,站了起来,说道:“很好,枉费我们一心为你着想。”他把手伸进大衣—大夏天的,他这么穿太热了吧—然后,拿出一个包裹,说道,“这是你借给他的衬衫,卢西恩说,他不想让你有任何的理由再去纠缠他。”

  我接了过来。

  他说:“如果需要我的帮忙,你父亲知道去哪里找我,如果你今晚彻夜不眠,希望痛苦消失,那么改变主意没什么可丢脸的。”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他迅速对我冷笑了一下,便鞠躬离去。

  我抬头时,看见妈妈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我手里拿着阿克里刚刚给我的衬衫,这是我的,她没有理由把它拿走。

  “我不去。”我说。

  她慢慢地使劲眨了一下眼,好像是为了努力睁开。“我们可以把钱用来给阿尔塔置办嫁妆。”

  “妈妈……”

  “我们想方设法让你远离书籍,那邪恶的魔法……但达尔……你朋友告诉你的,是吗?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说……”

  “我们那么小心,以为保护好了你……”她靠在门口,慢慢地把围裙打成一个结,她说,“我母亲常说那是一种恶心、有违常理的魔法,它吸走我们的记忆、羞耻和痛苦。她说他们吸食着生命的每一滴血,这就是为什么有些订书匠能活那么久的原因。”她低头瞥了一眼留在裙子上的面粉和煤灰,但似乎又没看见,她说,“但要是你能回到以前的样子就好了。”

  “妈妈,你听我说,卢西恩和我是……”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去吧,”她说,“求你了,走吧,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们蒙羞。”

  我推开她,漠然上楼,来到了我的房间,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我浑身颤抖地坐在床上,忍住喉咙的疼痛,手里抓着那件旧衬衫。我低下头,把脸贴近衬衫,我愿不惜一切代价去感受卢西恩的拥抱以及他身上那淡淡的薰衣草香味。

  衣服上有东西发出嚓嚓响声。

  是一张便条,被缝进了领子,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用尖刀把缝合处撕开,便条上写着:

  明早日出时,到马什路和卡斯特福尔德路之间的十字路口相会。

  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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