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那晚,如果我开口说话了,那么他们一定能察觉到我的心情,我激动得就像喝了酒一样,浑身发烫。我很庆幸那天晚上没下去吃晚餐,独自一人待在房里,为的不是睡觉,而是找回我的生命。
有一回,我喝完水上楼在台阶上碰见了阿尔塔,我从她身旁挤过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月光穿过楼梯口那扇敞开的门,倾泻而下,将最上层的台阶明显地划分成一块块明暗相间的三角形。但洒落到这儿的光柔和而朦胧,像蛛丝般附在她的脸颊和双鬓,她似乎正处于人生的任意时期—或是花季少女,或已为人母,或是垂暮老翁—但那双眼睛却真真切切是她自己的,是那般坚定而迷人。
“艾米特?”她叫道。她语气柔和,这让我心中产生了一丝大胆的念头:她原谅我了,她从没真正地爱过他。
“什么事儿?”
“对不起。”她说道。
一只猫头鹰叫了起来,那叫声忽远忽近,忽大忽小。突然,有什么东西在院子角落里乱窜。我想象着猫头鹰正在空中盘旋,它这会儿一声不响,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猎物突然眨巴眼睛或抽动尾巴,以便成功偷袭,像这样的死亡,来得悄无声息。
“我也很抱歉。”
我下了一个台阶,想离她更近些,但她很快地转过身去,喃喃地说:“我去趟厕所,来例假了。”然后,她就溜进了院子。我转身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踏过鹅卵石,撩起斗篷,生怕它拖到地上。
我本可以在后面叫住她,但我没有,我回房等待着。
我穿好衣服,准备出发。天空刚开始变蓝,月亮已经落下,但当我蹑手蹑脚下了楼、走到外面时,我发现天上依旧繁星点点。我无法呼吸,便走到外面的路上,径直地跑向十字路口。
起初,在黎明前昏暗的灯光下,我只见一盏油灯的微光和一片漆黑。然而,当我走近时,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辆马车,我想大声喊出来,但四周一片寂静,像中了魔咒一样,我不敢打破它。我能看见卢西恩—为了御寒,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帽子遮住了他的脸—在马车前着急地跺着脚。我感觉自己的脸上露出了白痴般的笑容,于是我开始冲刺,喊着:“卢西恩!卢西恩!”
我伸手去抓他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我心跳加速。
不是他!
我立马明白了。仿佛,在内心深处,我就已经知道了。站在马旁的是阿克里,他的半边脸被帽子掩着;另一名男子瘫坐在马车里,打着哈欠,看起来有些疲倦,这让我毛骨悚然;还有—
阿尔塔。
她睡着了,哦,她前额上有一块黑影,眼睛肿了一只,鼻子和嘴巴之间有一滴干了的血迹。我张开口,但体内的一切都僵住了,我试着说话的时候,除了那干巴巴、就像从风箱里鼓出来的喘息声,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照我说的做,她就会没事。”阿克里把帽子往后拉了拉,我们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手指着马车,意思是要我上车。最后他说:“孩子,别搞得太难堪。”
“卢西恩呢?”
他哼了一声说:“卢西恩?你不够机灵啊,对吧,孩子?”
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猜到。
我用异常平稳的语调问:“阿尔塔怎么会落到你手里?”
“当然是用同样的把戏啦,她可比你还心急呢。”另一名男子发出了尖锐的笑声,把我吓了一跳,“她现在还只是个女孩子,不是吗?当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时,会很难管教的。”
“我不许你这么说她。”
阿克里打了一个响指,他说:“够了,上车好吗?路途很遥远。”
我看了一眼阿尔塔,然后又很不情愿地看了阿克里一眼。他们这是在恫吓我,他们根本不敢再对阿尔塔怎么样,最多打一记耳光,再严重的话就是犯罪了。“我哪儿都不会跟你去。”
“已经没有协商的余地了,孩子。”
“我哪儿也不去。”
“莱特,帮我把袋子拿来好吗?谢谢。”阿克里把手伸进车里,拎出一个麻袋,我的心快跳出来了,他说,“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是认真的,不过我是个善良的人,不会先对你妹妹动手,你明白了吗?”
麻袋里的东西在蠕动,阿克里把袋子拿得高一些,好让我能看见斑点在麻袋里挣扎,它在呜咽着,声音凄凉孤独,哀哀欲绝。
“不要,求求你,不要。”我说。
“我从没想到达尔内家族的人会喜欢什么东西,但很明显,一只肥胖的小耗子会喜欢上其他的耗子。”阿克里说,“昨天莱特抓住了这个小东西,当时它想攻击他的脚踝。它叫什么来着,点点吗?”
“不是。”
“不是吗?不过这并不重要。莱特,你来好吗?”
“你不可以—求求你,不要—求求你。”
阿克里把麻袋扔到马车下面,麻袋砰的一声落地,里面的小动物尖叫起来。我身子猛地向前,我还没跑过去就被阿克里抓着胳膊,从背后拽着,他对另一名男子说:“开始。”
“不要—斑点,不要—”
那个叫莱特的男子站了起来,像巨人一样伸展着身子,拿起身旁的棍子,稍稍调整好握姿后,就像一位即将开始奏乐的音乐家一样,笑着对阿克里点点头。然后,他开始朝着麻袋挥棍子,一下,两下,三下……
我大喊大叫,拼命挣扎,以至于阿克里差点儿抓不住我,但他还是奋力把我拉了回来。然后,我跪在地上呕吐,除了肩膀上的剧痛,我脑子一片空白。这种剧痛渐渐消失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重击声和呜咽声都停止了,剩下的只是微风的低语。我泪流满面,嘴里吐着唾液和胃酸。
“起来。”一只脚踢在我肋骨上,把我胸腔里的空气都逼了出来。我的手抓着地面,好像这样可以帮助我呼吸似的。接着,我恢复了正常呼吸,站了起来,阿克里指着马车说:“进去。”
我伸出手,身子靠在一个轮子上,双腿颤抖着爬上马车,我的整个身子都在摇晃,好像马车行驶在一条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我往车厢后面走了几步,那是莱特放端板的地方。我爬了上来,瘫坐在座位上,身旁放着一个血淋淋的袋子,现在它一动不动了。我以为他们是在虚张声势,但我听见了它的呜咽,还有它听见我的声音时那种几近疯狂、令人心碎的哀号。
每次我一眨眼,眼前就变得一片模糊,泪水滑过脸庞,自下巴滴落,浸湿衣领。这不像是哭的感觉,我的内心分崩离析,慢慢遭受着侵蚀。
阿克里长叹一口气,仿佛最棘手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一样。他说:“现在,我们要驱车去找订书匠,我们到那里的时候,你要跟她说你想忘记一切关于卢西恩的事儿,之后我们就回来,你和你妹妹都会安然无恙,从此将不再会有人打扰你,如何?”
莱特坐在我对面,他一边拍着阿尔塔的膝盖,一边对我诡异地傻笑。
“嗯。”我说。
“她问的时候,你要说是你心甘情愿,明白吗?你要是敢说我们或者达尔内一家的事儿,那么—就会如我所说的那样。好了,我们就不谈那个了。”
“明白。”
他似乎想要补充点儿什么,但他挥起马鞭,我们就出发了。
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光芒万丈,炫人眼目,我低下头,看着那摇摆不定的影子。那火红的绸缎,顺着木板铺展开来,慢慢地贴近我脚边。我盯着它,想知道在这一切之后,我是否还会记得斑点,它会和其他事儿一块儿被抹去吗?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关于卢西恩的一切……还有一句“我想见你”,但那不是真的。
我紧闭双眼。如果在我见到订书匠之前,一遍一遍地回想着这一切……也许回忆还能存留些许,不需要全部,只需一些就够了。天啊,只要我能记得我们之间的经历,还有我们聊的最后一件事,只要我能记住这些,我就愿意放弃其他的一切。这样就算再也不能相见,至少我也能一次又一次地将它忆起,那也是有意义的。
“控制好你的情绪,”莱特说,“你的情绪会把整车的人都感染了。”
“没关系。”阿克里坐在前头说,“要是他表现得非常沮丧的话,她就不会问太多问题。”
我张嘴深吸一口气,尝了尝舌头上的咸味。一缕草粘在车底的血迹上,就在那个脚印子和楔坏了的钉子之间。血液流进了两块木板之间的缝隙,我想象着鲜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小径上,就像串珠子。突然,空中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比往常多了一丝沼泽地的那种浓密而湿润的气息。一只鸟儿盘旋在高空,叫声哀伤悠长。除此之外,只听见车轮轱辘声和马蹄疾驰的嗒嗒声。
也许我可以撒谎,也可以捏造故事。也许有一种方法可以保存我的记忆,就好像我的心就是一本由肌肉和血液写成的秘籍一样,无人知晓。
要是我知道更多关于装订的事儿就好了,每当我想到它,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死亡:穿过一扇门,却无法想象门的另一边是什么。卢西恩是唯一一个跟我谈过这件事的人。
他早就知道他们会这样对我,卢西恩早就知道。我屏住了呼吸,他讨厌看到书,因为,我想是因为……我的这个念头不着边际,但它一直在那里,只是我现在才意识到。因为,这就是每个和他亲密的人的下场。“亲密”这个词一直浮现在我面前,它死死地盯着我,迟迟不肯退去。是的,他早就知道迟早会东窗事发,但他却任之由之。是的,他早就知道了,他早就做好冒这个险的准备了。
我眯着眼睛,望着天空中最明亮的地方,我视野模糊,双眼灼痛,但已无余地。我把头转开时,眼前一片昏暗,看不清阿尔塔的脸。
我伸手去拿口袋里的纸条,我本可以眨眨眼,赶走眼前那黑乎乎的影子,但已经没有必要再看第二遍,因为它已经深深地烙进我脑海。上面的那句“我想见你”,不是真的,但或许是真的呢,毕竟这是卢西恩的笔迹。我把它拿出来摊开,放在车边上。风停了,当我放开手时,它就扑哧扑哧直往下飞,最后卡在路边的一簇芦苇里。
我们绕过最后一个弯道后,就望见了那座房子,它看起来像着火了一样。我们身后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每扇窗户都反射着一团扁平的红棕色火焰。火焰纹丝不动,不是实火,但足以灼痛我的脖颈,让我仿佛将坠入地狱般难受。我咬咬牙,不愿去看那强烈的光线,转而注目着阿尔塔。她正蜷缩在车内一角,双眼紧闭。几个小时前,她醒过来,就一直处于恍惚茫然的状态,询问我们在何处,要去往哪里。被告知后,她既没有反抗,也没有试图逃跑。我不知道她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害怕。莱特给她水,她避开我的眼睛,喝了几口。许久之后,她喃喃地问:“艾米特?你还好吗?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不管怎样……”但我没有回答,我没有告诉她脚下那血迹斑斑的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她也没有问。
马车驶离大路,沿着一条小路驶去。温暖的风拂过我的脸颊,夹带着一丝泥浆的气味。我紧紧地抓住马车一侧,木刺扎进掌心,在衬衫里面,卢西恩的戒指在每一次的摇晃中都拍打着我胸膛。我可以摆脱这一切,重新开始,就像一位矿工跌跌撞撞地走向阳光一样。我可以重新开始,我将回归天真无邪的状态,将重新拥有第一次。
马车停了下来,感觉呕吐物已经到了喉咙口,我使劲咽了口唾沫,控制住想吐的冲动。
“快点儿。”
我动弹不得,脑子一片空白。
“摇门铃,”阿克里极其耐心地说,“告诉她你需要她帮你装订,她会问你是否确定,以及你需要忘记什么。然后,你就告诉她卢西恩的事儿,这并不难。”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继续说道,“如果她要钱,就把这个给她。”
我竟然接了过来,名片上写着“M.皮尔斯•达尔内,工厂老板”,我盯着自己的另一只手,它抓住马车的一侧,不知道怎样才能松开它。
“艾米……求你了。”
我看了一眼阿尔塔,莱特正用一根手指戳住她脖子,面目狰狞地笑着。我站了起来,这件事我必须再三考虑:要是我这么做的话,那么事情将是可操控的。我答应自己,迈出下一步后,我可以改变主意,只要一步,再一步……
我走到门口,拉着门铃绳,门铃发出不着调的叮当声。
过了许久,门开了。“什么事儿?”开门的是位老人,她看起来像一个巫婆。
“我需要接受装订。”我回答道,声音非常僵硬听起来像在念稿子。我的目光越过她,望向黑洞洞的大厅、楼梯间以及通往四面八方的门。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一缕微红的阳光洒在地板上,发出耀眼的光芒,这正是火焰的颜色,是古木防火漆的颜色,我面容平静地盯着它,因为我不想看她的脸。“我需要忘记。”
“你确定吗?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我回了她的话。我坚定地认为这就是事实,因为我丝毫不犹豫。地板上的光微微发亮,外面有太阳,有天空,还有日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挽着我的胳膊,领我穿过一条通道,来到一个车间。我跟她走着,一路上四肢麻木,毫无知觉。她打开了一扇门,里面是一间安静的屋子,阳光洒在一张简桌上。她指着一张桌子,我坐了下来。她一脸同情,好像我会对她完全敞开心扉,她也会理解似的。
“等会儿。”她说。我们等了许久,直到阳光慢慢地匍匐到远处的墙上,地板上的纹理变得稀薄而发红,直到我心跳慢了下来,直到我疲倦而紧绷的神经开始松懈下来。终于,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袖子,而我并没有抽离。她说:“说吧。”
“卢西恩,”我说,“那片废墟,我们不该到那儿去。”
黑暗突然袭来,将我撕裂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