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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今

  杰斯发现藏身处遭人入侵的第一个迹象,是那记重重打在他脑门上的巴掌。他太沉浸在阅读的世界里,就连木板发出的嘎吱声都没让他升起警戒心。

  他的第一直觉——想当然耳——便是保护书本。他立刻蜷成一团、盖住脆弱的书页,用以自卫,同时,杰斯也从椅子上滚落、空出右手拔出小刀……不过上述动作都是多余的。

  「老弟。」他说,手还放在武器上。

  布兰登哈哈大笑,但是声音中有些挖苦的味道。「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你,」他说:「你得找个新的藏身处了,杰斯,爸早晚会找到这里来。你这次又在看哪本书啊?」随着时间过去,两人的模样已经不再那么相像。布兰登留着一头乱发,半遮掩住他某次跑腿时留下的伤疤。不过两人长高的速度倒是一个样,所以四目相接时高度相当。杰斯接下了他的眼神,也瞪着他瞧。

  「《幸运岛探索记》①。讲的是数百年前牛津僧侣航海到极地后又回来的事——是说,爸才不会找到这里来,除非你去告诉他。」

  「听起来有够无聊。」布兰登挑起一边眉毛。这是只有他才会的小动作,杰斯不会,所以布兰登便一天到晚做这表情,只为惹人心烦。「那就付出一点代价让我不出卖你啊!」布兰登已经变得跟他们的父亲一样,成了个冷酷的交易高手——而这可不是什么赞美之词。杰斯从口袋掏出一镑,布兰登满意地收下,「协议达成。」他灵活地把硬币放在手指关节上来回滚动。

  「去你的,废渣,我刚在看书耶。」杰斯只有在真的很不高兴的时候才会叫他弟弟废渣,因为这称呼其实有点残酷:布兰登比杰斯晚了几秒钟出生,生下来时体重过轻,甚至到了有生命危险的程度。他就像是多出来的、临时才补上的碎屑一样。

  废渣。

  假使布兰登很介意杰斯用他曾经恨之入骨的外号叫他,那他也掩饰得很好。他只耸了耸肩,「爸总是说,我们是用这些东西做生意,自己不该使用。你做的这些事只是在浪费时间。」

  「你成天喝酒赌博就不浪费时间吗?」

  布兰登把一份淋湿的伦敦《泰晤士报》丢在两人间的地板上。杰斯小心翼翼放下《幸运岛探索记》,捡起破破烂烂的报纸,把上头的水珠拂去,只见头条新闻有张插图,上头的面孔他还认得——虽然看起来老了,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混账东西阴险的笑容,也不会忘记他那口沾了墨水的牙齿咀嚼无价书页的模样——那纸上承载着数千年前的智者写下的文字。

  布兰登说道,「还记得他吗?虽然晚了六年,但看来终于有人给了那噬墨者该有的教训。根据官方说法,目前案件状况尚且不明。」

  「那实际上是怎么回事?」

  「他从俱乐部走出来的时候有人往他肋间捅了一刀——其实根本没有不明啊,他们只是在掩饰实情,反正要怪罪纵火手从来不怕没理由。」

  杰斯抬头看着自己的弟弟,差点脱口问出「是你做的吗?」但其实他真的不想知道答案。「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

  布兰登耸耸肩。「我想说这消息可能可以让你高兴一下啊,我知道你一直因为那家伙没有得到报应很心烦。」

  那份报纸是早报,现在时间一定才刚要傍晚。因为杰斯把报纸还回去的时候,上头原本的报导已经自动消除,开始一行行地填上新文字,而噬墨者的新闻仍是头条。这件事要是让那老混账知道,搞不好他还会觉得很高兴呢。

  布兰登把报纸卷了起来,插进裤子口袋。他身上的水滴得地上都积了小水滩,杰斯丢了一条旧毛巾给他。这是他平常放在这里擦靴子用的。布兰登睥睨一笑,把毛巾又扔回给杰斯。「怎么?」他问道,「你要回家了吗?」

  「晚点吧。」

  「爸想跟你谈一谈。」

  不意外。他们的父亲不喜欢杰斯搞失踪,最主要是因为父亲希望能训练他接手家族事业。但问题在于,杰斯对这行一点真感情也没有。他熟知走私交易,但是布兰登更为积极,也是接手卡伦‧布莱威尔衣钵更好的选择。躲起来能让杰斯觉得比较自由,也给了废渣——家中的小儿子——通常得不到的机会。

  不过,不论是对布兰登或任何人,杰斯永远不会承认他这么做不只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弟弟。

  「管他的,我想回家的时候就会回家。」杰斯倒回椅子。这张椅子又脏又旧,是某个有钱银行家屋子里丢出来的,杰斯拖着这张椅子走了半英里路,到华伦街尾这座半倒塌的庄园。这地方太残破,没人会想买,所在位置又太接近精华地段,没有游民出没,正好适合藏身,不会有人来烦他。

  被布兰登找到特别令人心烦,因为这件事除了让杰斯当下立刻损失一镑,还得再替自己找个新的阅读室,因为他不相信自己的弟弟不会留线索给别人……他这个老弟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无庸置疑。这也表示他得拖着这椅子移动了——又要移动!

  布兰登一动也不动,仍站在老旧的木地板上,无所顾忌地滴着水。只见他的眼神坚定、眼皮连半下也不眨,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爸说现在就要回去,杰斯。动作快。」

  每次布兰登拿出这种态度,就没有跟他争辩的必要了。因为他们只要一吵,必然会动起手,接着就会演变成毫无保留地扭打,而杰斯不喜欢输的感觉——但他每次都输。因为在心里深处,他知道自己仍不希望伤害亲弟弟。

  但是布兰登对自己从没有类似的规范。

  杰斯小心翼翼地把脆弱的书本用防水布包起来,然后绑在走私背带上。他脱掉松垮垮的上衣,没有多想,三两下便轻松熟练地靠自己把背带束紧,接着把衣服和背心穿上,仔细把底下的秘密藏好。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衣着破烂的领跑者,现在穿的衣服都是好料子做成的,背心也是用点缀刺绣的丝绸剪裁而成。他又穿上一件厚重的皮外套,这样就可以挡住雨水,然后他把另一件外套丢给弟弟,他一声谢谢也没说就穿上。

  两个十六岁、外貌如出一辙、个性却天差地别的男孩开始往城市另一头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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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进入他们家的独栋别墅,布兰登就脱掉外套,直接跑上楼,把站在一旁的家佣吓了一大跳,一边在他身后喊着地毯满是泥巴污渍之类的话。杰斯在玄关把自己打理好、确认靴子都干净了才踩上屋内擦得亮晶晶的木头地板。

  虽然早已过了访客时间,杰斯的母亲仍从正式的会客厅走出来。她很快把杰斯从头到脚扫视一回——看来这次她对他的打扮感到满意,因为她随即滑步走上前,在他脸颊印上客客气气的一吻。她是个打扮得体、十分漂亮的女人;年近中年,太阳穴旁有几丝银发,但在她一头金黄到接近苍白的发丝中几乎看不出来。她身上带有熏衣草和木柴熏烟的味道,今天身上穿的深蓝色洋装很适合她。

  「我真希望你可以不要让你父亲这么烦心,」她对杰斯说道,一手轻轻地放在他手臂上,「他今天又心情不好了,算是为了我吧,别跟他多说那些大道理。」

  「我知道了。」他说,但这只是个空洞的承诺,不过反正她的担忧也并不真心。杰斯跟母亲向来不亲——他们从来都没有真的亲过。今天的状况就跟其他大小事一样,杰斯得孤军奋斗。

  见母亲已经开始专注地调整雏菊和玫瑰的位置,杰斯便留她在原地,自己朝着父亲位于走廊末端的书房走去。他礼貌性地朝紧闭的书房门敲了敲,然后听见一声表示允许进入的闷哼。

  书房内的装潢全是深色木头,壁炉里的火焰温暖了整个屋内;书架上满是预先填满内容的书本,书脊上还有图书馆的印记,全都按照主题,以颜色编码。他父亲最喜欢传记和历史书籍,因此书架上主要都是深红色和蓝色的皮革。因为买了配给权,所以他可以永久在家收藏书籍,大多数的书永远不会过期、永远不会淡去,或再次恢复成空白书页。

  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一本是真手抄本。卡伦‧布莱威尔没有泄漏任何线索,从不让人怀疑他其实不只是个成功的进口商。今日他在外套底下穿着红橘交织的中国丝绸背心,散发出远东国家的风格。

  「父亲。」杰斯说道,等着父亲抬头注意他。

  卡伦的笔又持续在日记本上写了好几秒,然后才说:「坐下,杰斯。我有话跟你说。」

  「布兰登告诉我了。」

  卡伦放下笔,双手指头相对,拱起手掌。他的书桌以红心桃木精雕制成,上头有着奇异古怪的脸孔,还有巨大的爪形桌脚,每次杰斯看到都会想起图书馆的石狮子。

  杰斯挑了张离书桌有段距离的椅子坐下,只见父亲皱了皱眉。他可能觉得这举止很不敬,而杰斯永远都不想告诉他,他这么做只是因为脑海中有着恐怖回忆。

  「你不可以再这样到处乱跑了,」他说:「这天气不适合在外面游荡,而且我有工作要交给你。」

  「对不起。」杰斯说道。

  「你知道我那本《幸运岛探索记》放哪儿去了吗?我有个客户要买。」

  「不知道,」杰斯撒谎,觉得绑在身上的书本重量突然变得更重了。他父亲通常不会特别在意这种落单的书本,杰斯也一直都很小心,避免拿到要卖出去的书。「你要我再去帮你找一遍吗?搞不好是归档的时候放错位置了。」

  「算了,我再找别的来卖他就好。」他父亲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在书桌四周徘徊。杰斯忍着想要跟着起身的冲动——现在起身看起来就太紧张了。他没有嗅到危险的氛围,但他父亲向来擅长一秒翻脸,保持警觉还是比表现出软弱的模样好些。「我的儿子,该是你自己赚钱养自己的时候了。你的年纪到了。」

  他这样说,好像他把整个童年拿来冒生命危险,却没有挣到分文收入。杰斯注意到他父亲刻意一步步往自己的方向走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像在兜圈子,但实际上却另有目的。

  「看来你是不打算问我要说什么了是吧?不错嘛,你跟你弟在这点上倒是挺相像的:两个人都很会动脑筋。这代表你是个敏锐的人,这样很好。在这种冷漠、残酷的世界想活下去就得保持敏锐。」

  杰斯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即便如此,他父亲的动作仍比他更快。他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杰斯椅子的扶手,俯身靠向他。杰斯活了十六年,即便已经长高变壮,此刻仍突然觉得自己又变回十岁时那个笨手笨脚的自己,等着巴掌迎面而来。

  他用意志力要自己忍住不动,但巴掌始终没来。他父亲只是瞪着他,距离很近,充满针对性,杰斯尽全力让自己站得稳稳,迎接着那道凝视他的眼神。

  「你不想接下家里的生意,这我很清楚,」他父亲说道,「但是你也不适合跑腿送书,你比较像个学者。孩子,你的血液里流着墨水,这是既定的事实。对你来说,书籍永远不会只是生意往来的货品而已。」

  「但您要求我执行的任务我从没有失败过。」杰斯说。

  「我也从没要求你去做我认为你做不到的事情。如果我现在要你把衣服底下藏的书丢进火堆里,你不可能做到,我很肯定。」

  杰斯双手紧紧握拳,努力压抑,不要大喊着回话,「我又不是该死的纵火手。」他成功了,他让这句话听起来只是个冷静的陈述句。

  「我的重点就是这个。在我们这行,有时摧毁一本书、不让它被其他人发现是必要之恶、权宜之计,不是什么愚蠢的政治立场。但是你就做不到,就算是为了救自己的小命,你也没办法。」他父亲摇摇头,站起身走开。杰斯突然重获自由,不禁产生一阵怪异的虚弱感,而父亲已经走回书桌后沉沉坐下。「我得找件事给你做,总不能让你这辈子就都跟没用的皇室成员一样靠我们生活吧?你弟在外头老实赚钱的时候,我花大把钞票给你找老师上课。我得承认,你在念书这方面表现让我们很满意。但现在该来想想怎么讨生活了。」

  父亲对他感到满意这件事让他心里一下冷一下热,感觉十分古怪。杰斯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所以他决定沉默。

  「你有听见我说的话吗?」卡伦‧布莱威尔的声音忽然间变得温和,杰斯在那男人脸上见到了不一样的神情。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觉得自己可以放松一下,往椅背靠。「杰斯,我帮你打算好了未来。」

  杰斯吞下突然涌现的不自在。「如果不是跟您一起经营生意,您说的未来会是什么?」

  「我给你在图书馆里买了个位置,让你去接受训练。」

  「你是在开玩笑吧?」杰斯的嘲弄语气没有让父亲脸上的神情有丝毫改变,连一点不耐烦都没有。「你绝对是在开玩笑。布莱威尔家的人去图书馆工作?」

  「我是说真的,孩子。有个儿子在图书馆工作对家里生意帮助极大。你只要跟他们去突袭几次走私行动,私自留下几本高价书籍,我们就发财了。你还可以提早让我们知道突袭行动的状况,譬如图书馆护卫队的策略之类的。而且你还可以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你绝对是在开玩笑,」杰斯说道,「你要我去当你的间谍?」

  「我想要你成为我们的线人——或是说,当我们的最终武器。要是布莱威尔家遇上危难情况,就可以派得上用场。儿子,图书馆统治这个世界,能在里头有一席之地是最好的。对一个做父亲的人来说,你性子太硬,又太狡猾。不管让你去做什么工作你都能做得很好,但如果你在图书馆里做事,对你弟一定有好处,也许未来还能救他一命。」

  他父亲用这招让他心软可说是一点都不令人意外。「我绝对考不过资格考试的。」

  「你以为我付钱给那些家教是为了什么?孩子?你只要记得,回答问题时只能用你这年纪的孩子会从法典学到的知识回答。你的脑子里装了太多未经授权学到的东西,要是没控制好,下场绝对比考不上然后丢脸回家还惨。」

  看来他父亲是说真的。杰斯明白了这点以后,心里的怒火渐渐褪去。他从没想过加入图书馆服务。这个想法一方面让他觉得很害怕——在亲眼看见无辜之人丧命在狮爪下后,他怎么也忘不掉图书馆的电动机械给他带来的阴影;另一方面,图书馆又有他想拥有的一切:全世界的知识都会在他的指掌之间。

  见他没有答话,父亲只是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听起来似乎快要失去耐性,「就把这当作是一场交易吧,孩子。这交易能让你得到你一直渴望的东西,同时为我们带来许多好处。认真地去试一次——但我先明白警告你:你若是选择去了,结果却主动放弃或失败,那么这个家是不会给你钱的,一毛都没有。」

  「如果我选择留在家呢?」

  「那我就再也不能供一个不忠心又没用的废物吃穿了,对吧?你要不就是帮我们做事,否则就上街乞讨。」

  他父亲的神情严厉又冷酷,看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图书馆考试外加训练,也许还能进入内部工作——或者是在十六岁的年纪上街讨生活,想尽办法餬口。杰斯看过其他年轻人过那样的日子,他不想要那种生活。

  「你的手段十分卑鄙,」杰斯说:「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

  卡伦露出微笑。他的双眼看起来就像冰冷、干燥的小石头。「看来我们是有共识了?」

  「你有给我什么选择余地吗?」

  他父亲走上前,手指用力地掐进杰斯的肩膀,应该会留下瘀青吧!「没有,儿子,」他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行能做得这么成功。我很期待看你在你那一圈里有相同表现。」

  要获得图书馆训练机会的代价是很高昂的,大多数的家庭做梦都负担不起,这算是那些有一屋子臭钱的富豪的特权。布莱威尔家算够富有,但是即便如此,这笔钱对他们来说仍是不小的数字。

  杰斯怎么也忘不了自己的未来是用阿基米德的古老著作换来的——那本他十岁时在幽暗车厢里被嚼个粉碎的书。这是另一件他不敢写在日记里的事。不过他倒是仔细思量用词遣字,把为了成功所承受的压力巨细弥遗地记录下来,并描述了自己有多热爱这个机会,同时却又如此嫌恶。

  父亲付清了费用,接下来就看杰斯自己的表现。第一步——在各方面看来也是最难的一步,就是到伦敦赛拉潘神殿报到,参加入门考试。自从石狮子事件那天起,他便一直避免接近那地方,他也不期待再次进入时会发生什么事。不过好在他是搭着蒸汽车,从西边的公共入口进去,这让杰斯松了口气。这地方还是有不少雕像,不过它们全都安坐在基座上,杰斯不会跟他们对到眼。

  见到安妮皇后的电动机械雕像后,杰斯觉得安全许多。雕像的空白双眼低头望向拖着沉重脚步爬上台阶的人群;它左手托着王权宝球,右手举着权杖,指着通过脚下基座的人。

  这座雕像看起来十分逼真。杰斯不禁心中不安,觉得它可能跟那群石狮子一样只是静默地站着,无情地审判每个人。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见到它的双眼亮起火焰般的红光,举起权杖朝他的脑门挥来,同时高喊着资格不符。

  但当他跟其他热切希望加入图书馆的请愿者一同急忙通过时,它只是维持着一样的姿势,文风不动。

  考试的地点是在公共阅读室的个人座位区。穿着黑袍、腰间系着银色腰带的学者在他们鱼贯走入坐下的同时,发给每人一张薄薄的纸。杰斯粗估了一下,考场大约坐了五十个考生,大多数人看起来都一脸惊恐,不过他们到底是怕成功还是怕失败?这就不一定了。不过应该都是怕失败吧。他们都穿得很富裕,当然,这些人的表现即将决定未来是何种模样。今天还是有钱人家的二儿子,明天可能就成了身无分文的野蛮人。杰斯的父亲总是这么说。

  杰斯面前的考卷开始自动填入文字,字体是古老的图书馆笔迹。这种字体本来的用意就是要看起来漂亮又华丽,把文字读懂不过是第一个挑战罢了,但反正杰斯曾经只为好玩而去读过更难懂的字体。这题目是申论题,虽然目的是要测试请愿者的知识深度,难度却低得可笑。

  杰斯在这部分太放松了,结果下一个部分明显变难许多。没过多久他就开始觉得情况不妙,急得满头大汗。炼金术和机械工程的题目让他绞尽了脑汁,而药理学的部分,杰斯又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表现得那么好,亏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能轻松过关,不会遇到什么困难。

  在最后一题的答案写满考卷后,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在底下签名。签名之后,题卷就变成了白纸。接下来,等那优雅的字体再次出现,就是告诉他考试结果会很快揭晓,请他自行离开赛拉潘神殿。

  杰斯离开的路上看见安妮皇后仍站在原地,审判着脚边那些路过的人。他一边把两级阶梯当作一级来走,一边努力忍住不直接望向它。此时天气温暖又晴朗,广场前面的鸽子振翅飞翔,杰斯四处张望寻找布莱威尔的车厢……应该就在附近才对……有,车子移到下一个路口,停在那里,杰斯发现后立刻小跑步上前去。他发现自己很紧张,基本上,考试的过程用紧张来形容其实也相去不远。他很在乎这件事,这种感觉很新鲜,不过他倒是没有特别在意这感受。

  「先生?」杰斯的司机从驾驶座上问道,他看起来非常想离开这里。他是父亲的保镳之一,过了一辈子的罪犯生涯,主要都是得避开图书馆附近的区域。杰斯不怪他,他爬进车厢坐下后,手上的法典——一本皮革封面的书籍,上头直接映射出亚历山大图书馆主要馆藏内容——突然发出嗡嗡声。有人传讯息给他。他打开封面,看见讯息正以图书馆专用字体一个字、一个字自动浮现,他甚至能感觉到图书馆员写下文字时笔尖产生的微弱震动。

  我们很荣幸通知您,杰斯‧布莱威尔已经被大图书馆录取,成为团队的一员。您必须于明日早上十点至伦敦圣潘克拉斯车站报到,并搭车前往亚历山大。关于可随行携带至服务地点的品项,请详阅以下清单。

  留言最后有图书馆的印记,红色的印记盖在墨水字迹上头,微微隆起。杰斯的手指抚过印记,触感滑滑的,有点像蜡,还带点温度,温温的,宛若血液;指头摸上去时还能感觉到一丝震颤,好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一样。

  他的名字也是隆起的。粗体黑字。杰斯‧布莱威尔。

  他用力地吞了吞口水,盖上书本。车子开始往回家的方向移动,杰斯努力地压抑自己瞬间加速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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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斯的母亲十分激动(又或者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有这样的表现)。她送了他一支雕工精细的铁笔,父亲则送了他一本全新的皮革封面法典。这是学者版的,里头还有许多笔记用的留白页面,封面上更帅气地压上了烫金的图书馆标志。

  他弟弟没送他任何东西,但反正杰斯本来就没有特别期待。

  那天晚餐时异常平静,却也十分欢愉。在母亲准许下喝了半杯白兰地之后,杰斯发现自己独自坐在后花园的阶梯。这天晚上空气清爽,夜凉如水,以伦敦的气候来说十分罕见。他盯着圆润白皙的月亮。在他要去的地方,星象不会是一样的,但是月色仍会相同。

  他从没想过原来「离开家」这个概念竟会让他感到难过。

  他没听到布兰登出来的声音,但听见了身后的石板地传来弟弟的靴子摩擦的声响,杰斯并不觉得惊讶。

  「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杰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转身回头看着布兰登。只见他垂着双臂,站在阴影下。杰斯看不透他的神情。

  「你很聪明,杰斯,但有件事爸搞错了:你不只是血液里流着墨水,骨子里也是,一整副骨子都被墨水染黑了。一旦你去到那里、加入他们,我们就会永远失去你,」布兰登动了一下,但仍没有抬头看向杰斯,「所以别去。」

  「我以为你希望我离开。」

  布兰登耸起肩膀又放下,接着后退几步,隐身进入夜色中,不知道又去搞什么鬼了。抱歉,废渣,杰斯心里想道。但他其实并不感到抱歉,他并不是真的这样觉得。他的未来不在这里,就像布兰登也不属于图书馆。

  今天晚上就是他在家的最后一晚了。

  杰斯走进屋内,写完日记,剩下的时间都拿来读《幸运岛探索记》。

  也许这便证明了他弟的观点,杰斯心想。

  隔天早上,杰斯的父亲陪着他到圣潘克拉斯车站,然后把家仆都打发走,亲手提着他的行李箱陪他走到火车旁。一路上他不发一语,神情也没有半点改变。杰斯从父亲手上接过行李时,他父亲终于开口说:「儿子,要成为我们的骄傲——否则我向天发誓绝对会把你打到你成功为止。」但他眼里有一丝湿润的光泽,这景象让杰斯觉得很不自在。他的父亲不是弱者,他也从没示弱过。

  所以他看到的一定不是眼泪。

  杰斯的父亲严肃地对他轻轻一点头,然后就转身大步走向由乘客和鸽子组成的急流之中。引擎喷出的湿润蒸汽朝拱顶天花板飘去,与华美的锻铁工艺交融,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有那么一瞬间,杰斯只是独自站在原地,试着想看看站在旧世界望着新世界即将来临是什么感觉。

  还有二十分钟就要搭上往亚历山大的火车了。杰斯犹豫着要不要去铁轨附近到处可见的贩卖机买杯热饮来喝,但正当他在想要不要去买的同时,听见身后某处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男子提高音量,大声地说着话,他说的内容让杰斯忍不住转身聆听。

  「……对你说:你被骗了!那些文字只是你们崇拜的不实幻象!大图书馆也许曾是一种福利,但在现代,它算什么?它给了我们什么?只有隐瞒!只有打压!你——这位先生,你拥有书本吗?不对,这位先生,我说的不是空白的书籍,里头填满他们想要你读的内容……我说的是真正的书、原版的书、由作家写作而成的书。小姐,妳敢不敢?图书馆拥有我们的回忆,可是我们却不能拥有自己的书!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这么怕?他们为什么要害怕让你有选择?」

  杰斯看到说话的人,他爬上了一座石头长凳,开始对着经过的路人演说,手上还举着一本刊物。那不是赛拉潘神殿借出来的空白本,上面没有盖着图书馆的戳记。那男人挥舞的东西太精美——外头是手工皮制封面,上头还以烫金写上他的名字。这是他个人的日记,是他每天都书写的东西。杰斯也有一本很像的。毕竟图书馆在每个人出生时会免费发一本,还鼓励全世界所有市民从开始会写字起,就要写下自己的想法和记忆。每个人死后,生前写的那些生活点滴就会被归档在图书馆里头。某方面而言,图书馆有点像是纪念碑。而大家会这么喜欢图书馆,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这么做能使得图书馆有种让人永存不朽的感觉。

  这个男人挥舞着手上的日记,彷佛在挥舞火把,他脸上闪动着狂热的光芒,令杰斯一阵紧张。这种论调他是知道的。而护卫队一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大家都被他的激动神情和脸上疯狂的模样吓得避开他,留他站在一片宽敞空地上。杰斯环顾四周——果不其然,穿着红色大衣的伦敦护卫队正在往这里前进。那纵火手也看见他们了,杰斯看见他一头乱发下的脸面突然变得苍白又坚定。他拉高嗓门,「人不该被简化为纸张、文句和字母!不该被存放在书架上!人生应该不只等于一本书的价值!Vita hominisplus libro valet!」

  最后一句话成为某种胜利的欢呼。只见那男子伸手从外套掏出一瓶毒绿色的液体,用拇指拨开瓶盖,往自己的日记上滴了一滴,然后他就把书本丢在石头地板上,书本瞬间就烧了起来,翡翠色的火光在书页四周闪烁,并喷发出高耸入空的火焰。站得离他最近的人全踉跄着向后闪躲,不约而同发出恐惧的倒抽气和惊讶的呼喊声。

  「是希腊火药!」有人惊叫道,接着便是群起骚动,所有人都开始推挤着往出口移动,阻碍了与人潮反其道而行的护卫队。

  「图书馆想要你们盲目地活!」纵火手喊道,「我的死是希望能让你们看见一线曙光!不要相信他们!他们都在说谎!」

  杰斯本该逃跑,他被身旁那些比他更清醒的人往各个方向推挤,但是恐惧和某种着迷的心情(没错,是着迷)导致他动弹不得。他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那男子。那本书就在石头地板上燃烧,像是他无法抑制的愤怒和恐惧的回音,彷佛那些书页也尖叫着求救似的。那是一本原著作品,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版本,用墨水和纸张写成。那本书曾乘载那名男子的思绪与梦想,但现在一切都将……死去。虽然那不是《关于天体仪制造》,杰斯还是十分费力才能压制住想冲上前去挽救的冲动。

  「让开!」护卫队喊道,把杰斯用力往出口推,害他差点跌倒。「快离开现场!都看到希腊火药了还认不出来吗?你是白痴是不是?」

  他照做了,同时也意识到(只是为时已晚)那纵火手可以用来进行这场表演的火药不只一小滴。他有一整个小烧瓶的希腊火药,而且高举在空中。火药发出微微的翡翠色光芒,宛若从窗口映照出来的灯光。

  杰斯后退了一步,踢到自己的行李箱,跌倒在地,但他的眼神仍紧盯着纵火手的身影。我得离开这里,他心想,但他却觉得大脑彷佛突然陷入沉睡、好像被那迷人的火焰催眠了似的。他想离开,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

  「孩子,把那瓶子封上,」其中一名护卫队员走向纵火手说道。他看起来年纪比较大,口气中带着一股威严,还莫名地温和。「没必要这样做。你已经表达出了自己的观点,如果你想要摧毁自己写下的文字,好,那这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不关别人的事。把瓶口塞起来后放下,这样就没事了,但是我得告诉你,你还得缴笔罚款。」

  「骗子。」那男子说,这时候杰斯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不过比自己大一点点,顶多就二十岁吧。他看起来很严肃,绝望又害怕,但是他的眼神里还有别的东西——有一股疯狂。「你们都是图书馆的工具,我不会被你们噤声的!Vita hominisplus libro valet!」

  那是纵火手的格言:人生不只等于一本书的价值。

  而那也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年轻男子把希腊火药倒在衣服上,然后把剩下的往头上浇。只见原本靠近他的人全都往后退,并且回头开始狂奔。

  杰斯看着那化学药剂发光、喷出火花、起火燃烧,绿色的火焰吞噬了纵火手,强光爆裂,将他抛往拱顶天花板、炸个粉碎。杰斯从没听过这样的声响——像是要把空气全都吸光——霹雳啪啦、嘶嘶滋滋,然后是惨叫声。

  噢,天啊,那可怕的惨叫声。

  其中一名护卫队抓住杰斯,带着他跟自己一起往月台边缘滚下去,落到轨道边的碎石堆上,离火车头的金属边缘不到几英尺远。男子的重量把杰斯压在轨道上,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杰斯的眼角余光看见火焰席卷过他们上方,像一道绿色、黄色又混杂红色的巨浪。

  尖叫声停了,猖狂的火焰也减弱了声势,不过大火仍继续燃烧。

  杰斯想要起身,那个把他拉下来的护卫队员压着他不让他站起来。「不行,」他说道,仍上气不接下气。只见他的黑色安全帽底下一张脸苍白至极,「趴低一点,现在上面的空气有毒,要等到大火完全燃烧殆尽才行。」

  「但是他——」

  「——已经死了。」那人说道,紧紧地抓着杰斯的肩膀。「你已经帮不了他了。那个傻男孩,他不需要——」他一开始话声颤抖,然后就完全没了声音。杰斯这辈子都与护卫队为敌,但在那个当下,他们因为恐惧合为一体。「该死的纵火手,根本没办法跟他们讲道理。现在状况是每年越来越糟。」那男子眨眨眼睛,别开了视线。

  杰斯坐回粗硬的石墙边,瞪着上头闪烁的火光,直到终于烧完为止。

  护卫队把他找去质询——不是因为怀疑他或什么的,但大家逃跑时只有他还待在原地,再加上他这年纪的年轻人常常突然投入这个群体。杰斯如实回答问题,并出示了法典给护卫队看,法典里有他要去亚历山大的交通资讯,以及官方录取书。他很担心自己会错过火车,但是现在没有任何火车能发车,要等到护卫队确认危险已经解除才行。

  质询过程花了好几个小时,杰斯心想,护卫队应该已经把消息传达给他家人,但没有人来找他。他记得当初哥哥黎安为了跑腿送书被抓,护卫队来通知消息时父亲脸上是多么悲痛和无奈。父亲没有出面领回黎安。如果最糟的情况发生,他也一样不会来接杰斯。

  杰斯这辈子从没这么紧张过,但是最后护卫队还是让他回到车站了。清洁人员已经把纵火手死亡的所有痕迹全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个变了色的痕迹还在原地。那本书——杰斯低头看着地上一块比较小的污渍。这里就是那本书死去的地方。这里跟纵火手在长凳上自焚的地方一样,有着丑陋的漆黑疤痕。

  书本和人类燃烧后会留下一样的痕迹。

  一想到那个年轻人与自己的日记一同走进火焰,杰斯喉头彷佛尝到一丝苦涩:不是因为他这样轻易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而是想到他放弃了一切希望,不认为会有人理解他的目的。也许没有人会读到他的文字,又或者其他人可能会觉得他说的道理平凡又无用。但只要一把火,他就可以把自己完全抹去。对一个现代人来说,对一个从小到大都知道图书馆会将自己的记忆妥善保存的人来说,这举动实在……太难以想象了。

  杰斯突然意识到,他这样站在那里看起来一定很怪。所以他拾起自己的行李,往月台走去。

  时刻表被往后延,现在月台上又再次充满了人潮。看到这一切再次回到平时的模样,他感觉很诡异。火车一如往常地把苍白的蒸气喷到空中,男女老少或闲散地走动、或急忙地赶路。每个人都全心想着自己的事。鸽子也回来了,在地上啄食那些匆忙吃掉的派或三明治掉下来的碎屑。杰斯唯一能看得出来的差别,就是车站附近的护卫队员变多了。他们要预防其他纵火手跑来成为下一个自焚的殉道者。

  虽然这样说很残忍,但在杰斯看来,那男子的死就跟一颗坠入急流的石头没两样:激起了一些水花,但没留下任何痕迹。他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一件可怕的事,还是说这种结果令人放心。

  他往月台走去,加入排队人潮,准备登上那辆银色流线造型的长列车。到了车门口,那位身穿制服、看起来年纪很大的列车长对他说,「让自己舒服点啊,孩子,这段路是很长的。要先绕过法国底下、穿过西班牙、越过摩洛哥才会抵达那座城市。记得把文件准备好,抵达进入亚历山大国界的最后一道关卡前要检查。你东西都带齐了吗?」

  杰斯谢过他之后,上车寻找自己的位置。他不意外父亲给他买的是便宜的票,那些比较有派头的乘客座有豪华的座椅和茶点推车,而他的车厢则十分老旧,散发着霉味、食物馊掉的味道和脚臭味,而且车上还很挤,一直有人挤进来找地方堆放包包和行李箱。杰斯把脚垫在自己的行李上。如果他相信陌生人都人性本善大概就活不到这岁数了。

  他把纵火手的事写在日记里,还有这趟旅程以及其他乘客的事,接着就把笔收起来,在吃睡之间度过了旅途的每一里路、每一个停靠站。乘客陆续下了车,上车的比下车的少,这倒是令人松了口气。随着火车离开英国,由海底隧道往图书馆领地法国驶去,他身边的乘客成员也慢慢地改变。往海岸开去的路上,总有人紧张地讨论将会有多危险,等他们安全无事地驶出隧道,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即便到目前为止这辆火车还没遇到什么威胁。威尔斯的军队一直在一点一点慢慢逼近,大家当然会认为无法安全通过。

  在整整一天之后,火车终于驶向西班牙国界处。车上的旅客看起来似乎自动分成了两类人:一类是跟杰斯一样新来的请愿者;年纪很轻,大多看起来很紧张,聚集成一个个小团体。或是另一类:看起来老神在在的图书馆员工,即便穿着便服,从手腕上的铜制、银制手环——还有很少见的一个金色手环——便能轻易辨识出来。杰斯不禁臆测着那是什么感觉。知道自己拥有一份工作,而且这个工作会跟着你一辈子。那会让你觉得自由还是觉得受困呢?但我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他心想。图书馆只会在每一代请愿者中选出少少几人发给他们金色手环。

  剩下的旅途虽然漫长,但很平静。沿路上遇过几次风暴,但是一直到西班牙的终点都还算十分顺利。在这里,剩下所有乘客都要下车,在烈日下等着登上某艘巨大的渡轮,准备走水路。

  等众人到了摩洛哥、登上亚历山大火车,有几个新乘客上来。其中一人十分显眼。这个男孩有一头金发,蓝色的双眼,跟杰斯年纪相仿,看起来壮得可以折弯铁条……因为这样的身形,他在上车时必须小心翼翼经过其他乘客、每当有碰撞,他就会立刻道歉,这行为显得格外古怪。他实在是太体贴别人了。

  杰斯跟他四目相交片刻,朝他点头示意——但他实在不该这么做。只见大块头朝着杰斯直直走来,对他说道,「我可以坐这里吗?」他的英文很流利,但带着德国口音。

  「位置还很多,老兄,你想坐哪里都可以。」

  他以为这样就能让那男孩知难而退,没想到却见到一只厚实的手掌伸过来,等着跟他握手。那个男孩说:「我叫汤玛士‧史莱伯。」

  「杰斯‧布莱威尔。」两人握手后,那男孩就把自己高大的身躯挤进杰斯身旁的座位,然后放松地叹了口长气。

  「终于有空间可以好好呼吸了。」

  杰斯实在不太能同意他的说法,毕竟汤玛士占去他不少空间。「你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柏林。你知道柏林吗?」

  「不太熟,」杰斯说道,「好地方吗?」

  「非常好的地方。你呢?从哪里来?」

  「伦敦。」

  「英国吗?好长的一段路啊也是!」

  「对啊,没错。我猜你也是要去接受图书馆训练的对吧?」

  「我是啊。我希望能被派去一个负责工程的位置,我的祖父戴了很多年银制手环呢。」

  「工程……那是属于艺作部(Artifex)的编制吧?听说很辛苦喔。家里有银制手环的亲戚,是不是代表你可以有传承的身分?」但汤玛士闻言一脸茫然,杰斯只好换个方式问,「传承身分就是说你不需要参加入门考试。金色手环的人家里的孩子都是直接去受训,但我不知道银制手环是不是也一样。」

  「要是能这样就好了是不是?但没有,我没有这样。我还是得参加考试。」

  「这样啊?那你考得如何?」

  汤玛士耸耸肩。「还好啰。」

  「我考七百五十分,伦敦最高分。」话说出口,杰斯才发现这听起来很像在炫耀。不过也是啦,他的确觉得挺荣耀的。

  汤玛斯挑起颜色苍白的眉毛,点了点头。「很厉害。」但因为他那种小心翼翼的客气态度,杰斯不禁瞪着他看。

  「你考几分?」

  汤玛士有点不想说的样子,但杰斯还是逼得他说出来了。「九百二十五分。」

  「什么?」

  「柏林的学生通常在考试时都能考得不错。」因为汤玛士的口气,使得他这话听起来既得意又抱歉。

  「什么考得不错?老兄,我觉得伦敦的学者不会有人能考出这种成绩。这根本是年度最高分了吧?」

  「不是,」汤玛士说道,「年度最高分是她。」他望向车厢,对着一个坐在车厢末端的年轻女孩点点头。杰斯慢了半拍才认出她。她是稍早上车的乘客,上来之前有一堆亲戚包围着她,一直到列车长警告说要开走他们才解散。

  汤玛士的身材特别高大,而她则异常娇小,杰斯只能看到一点点。但她似乎是深色皮肤,头发还用布和别针紧紧包覆,什么都看不太到,因为此时她正全心全意地在读一本书。

  「就是她。」汤玛士说道。「他们说她是历来唯一一个在这考试拿下满分的人——不是第一个拿满分的女生喔!是第一个拿满分的人。」他的语气听起来既佩服又崇拜。杰斯在汤玛士身后看着那女孩时,她突然放下手上的书,转过头来用棕色双眼狠狠回看他们两人。因为被抓个正着,汤玛士尴尬地立刻坐正身子。

  但杰斯继续看着她。她很好看,不算美,但她身上有一种特质让杰斯觉得十分有趣。她挑起一条眉毛,就像他弟弟最喜欢做的鬼脸。杰斯试着模仿,但他还是做不来。

  所以他决定站起身,爬过汤玛士高高凸起的膝盖。

  「你要去哪?」汤玛士悄声问道。

  「去打招呼,」杰斯说,「全世界最聪明的女孩耶!太值得认识了。」

  「我不觉得这……」

  不等他说完,杰斯已经转往后,朝那女孩走去。女孩仍用那双挑衅的深色大眼看着杰斯。这时,一名男子走到她身边坐下。他有点胖,年纪有点大,身上穿着华丽的传统阿拉伯长袍。

  杰斯停下脚步,朝着女孩礼貌地鞠躬,她也朝他点头回礼。「我想来自我介绍一下,」他说:「我叫杰斯‧布莱威尔。后面那个害羞的大个子是我的朋友汤玛士‧史莱伯。」

  「我是卡莉拉‧谢芙。」她说道,「容我介绍我叔叔那沙。他会陪我到亚历山大国界。」

  那位叔叔给了杰斯一个温暖的微笑,站起身鞠躬回礼。过程全都非常文明、非常有礼,不过他不愿意离开女孩身边——关于这点他表达得非常清楚。

  杰斯再次望向卡莉拉。「史上最高分,」他说道,「我猜妳应该有个保障席了。」

  「人生中没什么事情是绝对的。搞不好我最后无法负担那工作,有时候人就是这么脆弱。」

  「脆弱吗?」杰斯重复她的话。「但在我看来妳不像是那样的人。」

  「这位先生,您也是学生吗?」她叔叔问道。

  「我没有您的侄女这么聪明,先生,但没错,我是。」

  「您是从哪儿来的呢?」

  「英国。」

  「啊,你们不是在打仗吗……?」

  「我来的地方没有。」杰斯说道。那男子过于有礼,所以不会说出口,但他显然认为英国等同乱源。「那我就不打扰妳看书了,谢芙小姐。祝妳旅途愉快。」

  「谢谢你的好意,布莱威尔先生,」她说道,「也祝你旅途愉快。」她非常正式,但笑容也没那么客气。虽不算温暖,但是毫无惧怕。

  她绝对不脆弱。

  杰斯爬过汤玛士的双腿回到座位上,「嗯,看来一定会有个位置是要留给她的。而且就算不是去当该死的归档员,总有一天她也会当上总长,我的未来又更没希望了。」但杰斯不是真心的。他其实很喜欢挑战,而眼前这状况……感觉会是他这辈子遇过最棒的挑战。一直当最聪明的人是很无聊的,而现在他已经觉得自己必须更努力才行。

  你永远不会回来了。布兰登说过的话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这话说中了。杰斯现在的确觉得家人彷佛褪色的梦境,他在这里感觉非常好。

  他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

  列车长站在车窗外大喊着现在是最后登车时间,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女孩全速往车厢冲过来。她的姿态并不优雅,但那双长腿不停缩短月台和车厢间的距离。她赶在列车长关门、火车开始鸣笛的最后一刻用力一跳、跃进车厢。她斜靠在车厢壁上,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火车开始移动时,只见她一个重心不稳,倒在杰斯和汤玛士的大腿上。

  ——而且她还不算轻,有一副硬梆梆的手肘。她动作很大,挣扎着站起身,瞪着他和汤玛士,彷佛他们对她做出肢体上的攻击。杰斯只是揉着胸膛,痛得皱眉。

  「欢迎,」汤玛士说道,「我是汤玛士‧史莱伯,柏林来的。」他朝她伸出一手。只见她胡乱把落在眼前乱七八糟的棕色鬈发用手指往后梳,马上皱起眉头,不过还是握了握他的手,满心的不情愿。

  「妳是……?」

  「葛莲‧薇森,来自梅瑟蒂菲尔。」不过她一看到杰斯就马上闭起嘴。

  「杰斯‧布莱威尔,来自伦敦。」

  她给他一个臭脸,然后就走到后面找位置坐下。

  「她不喜欢你耶,」汤玛士说道,「你认识她吗?」

  「我不需要认识,」杰斯回答,他还能感觉到葛莲投在他脑门上的视线。「从她的口音听起来应该是威尔斯人,她可能已经开始计画要怎么在我们抵达国界之前拿刀一把插进我的肾脏。」只见汤玛士仍一脸疑惑,杰斯只好说:「我是英国人,血管里天生流着坏血,不管谁见到都会突然暴怒。」

  「啊,这样啊,」汤玛士说,但好像没有真的理解杰斯在说什么。可能还搞不清状况吧,杰斯心想,或者他不明白在威尔斯和英格兰间打了超过五十年的南方争战(Southern Conflict),两方都曾输得血流成河。而最近在战场上,威尔斯连战连捷。

  葛莲就是那种不懂得把内战留在国界里的好战分子。不过杰斯不是很在意。至少现在他知道,在跟同侪竞争录取席次时对谁不必心软。

  这趟旅途就这样继续朝着未知的未来前进。

  跨越亚历山大国界就意味,只要身上没有图书馆领土通行证就得下车,也就是说卡莉拉的叔叔得离开了。他显然一点都不想把他亲爱的侄女留在这辆车,跟一堆邋遢不洁的人处在一起。但说老实话,此时此刻,在这班列车上所有人基本上都是邋遢不洁的——不过他还是优雅离去。

  杰斯礼貌性地点头道别,然后回头对卡莉拉眨了眨眼。她没理他,只是低头继续跟那威尔斯女孩低声谈话,氛围一派严肃。杰斯完全无法想象这两个女孩之间能有什么共通点。葛莲长得很平凡,而卡莉拉则是十分标致;而且葛莲很粗鲁,这个阿拉伯女孩的优雅与魅力似乎都在满分以上。也许每人各有特色吧,杰斯心想。他跟汤玛士玩着牌,随着时间过去,也吸引了不少人加入,就连其中一名戴着图书馆银手环的成员也加入了。虽然他的英文破破的,还带有中国口音,可是他实在很能赌。杰斯输掉身上一半现金后就退场去睡觉了。

  他醒来时,发现汤玛士已经把赌金大半全都赢了回来,那张白胖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这时列车已经准备驶入埃及亚历山大。

  杰斯不是唯一直盯车窗外看的乘客,基本上,车上大多数人都在做一样的事,就连那些手腕上已经戴着工作手环的大人也一样。因为这座城市……就是值得让人多看她几眼。

  列车驶入马瑟车站,这地方全是用亮晶晶的大理石和米色石头盖成的,在正午阳光下闪闪发亮。车站本身是一栋有着雕花柱子、风格优雅的三层楼建筑,一旁还有数尊等高的古老埃及神像。列车停下来以后,正好面对有着一张老鹰面孔的荷鲁斯神像的脚边。杰斯抬头往上看,鹰喙正好遮住了阳光,金色叶片和蓝色釉彩闪耀出杰斯这辈子见过最耀眼的光芒。

  「不可思议,」汤玛斯惊叹道,「你觉得那是电动机械吗?这么大耶?」

  杰斯打了个冷颤,「老天保佑,希望不是。」

  汤玛士站起身,抓了自己的行李(这包是杰斯的两倍大——不过反正汤玛士的身材也是杰斯的两倍),往车厢门边冲去。杰斯还没来得及把行李从座位底下拉出来,汤玛士就已经到月台上了。杰斯很快追上了这德国男孩的脚步,可是男孩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终站定不动。只见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一同瞠目结舌。这里的阳光感觉起来不太一样:烈日无情地晒着,但却意外令人感到十分友善。潮湿的海风吹乱了杰斯的发丝,把他爬了满脸的汗珠吹干。那几排静静地站着、看起来庄严不可侵犯的神像,整齐延伸了几乎数里长的距离。每尊神像都长得不一样。这些神像都有自己的故事,杰斯心想。我想要知道全部的故事。而最棒的事在于他真的可以做到。在这里,他可以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这感觉就像是拥有无限可能性。

  杰斯发现卡莉拉也加入了他们,而且她跟他们一样,止不住惊叹。就连葛莲爬下车厢、踏上这全新、陌生又有点吓人的土地时,也露出了惊讶的模样。

  这里看起来好干净。

  没过多久,请愿者陆续下车,他们身边马上变得一团混乱。也许是因为汤玛士实在太高,成为某种理想的中心点,杰斯环顾四周时发现他们身边已经聚集了三十多人,全都在东张西望,不确定自己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直到一名男子从荷鲁斯的双脚后方大步朝他们走来。

  男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单调的黑色日装,外罩的黑色学者长袍轻轻摆动;他的手腕上戴着亮晶晶的金手环,手环上的雕饰是优雅的古埃及象形文字和图书馆徽章。及肩的浓密深色发丝往后梳,露出看起来极为睿智又高深莫测的脸庞,还有一双细长的深色双眼及栗色肌肤。小绵羊要拜见狮子王了,杰斯心想。

  那位学者用冷酷无情的眼神看着他们,现场的沉默感之锐利,杰斯觉得可怜的荷鲁斯双脚都要被斩断了。过了一下,这男子才开口说道,「我的名字是克里斯多弗‧沃夫,你们应该都是新来的请愿者,我想大多数人现在就可以转身搭车回家去。我有六个缺要补——但前提是我有打算要补满的话。不过我第一眼看过去,应该是不太可能。有人想要现在就先订回程车票、帮自己省点时间和麻烦吗?」

  所有人一动也不动,不过也是有几个人似乎相当焦虑地微微抽着身体,彷佛真的在考虑要这么做。但杰斯可没有。汤玛士没有,卡莉拉没有,葛莲也没有。大家都像石像般坚定——就目前而言,杰斯心想。

  接下来事情可能会变得非常有趣。

  ①Inventio Fortunata。一本传说中存在、但后来完全没有任何地方找得到相关内容的书籍。此书约出现于西元十四世纪,内容主要讨论的是与北极相关的主题。此书影响西方世界对极地概念长达数世纪之久。

  即时内容信件文字由美国领土内的汤玛士‧潘恩于西元一七九五年写下。已编制入黑色档案馆。法典不可读取,档案提取须严格控管。编列为煽动性内容。

  学习分成三个部分:资讯、知识和智慧。资讯累积不算知识,而囤积知识本身也不算一种智慧。

  图书馆自诩知识和智慧的保护者,但是这不是真的。这么多的内容,不应该只掌握在这么少的人手上。但人类天生就是唯利是图、贪求权力,而知识就是权力最原始的模样。

  图书馆总长一点一点地配给知识,缓慢前进;面对人民时,彷佛看着婴儿的家长。家长总会让孩子避开危险,所以图书馆也总会保护我们,确保我们不被他们认定危险的知识伤害。

  可是所有的智慧都是由知识累积而来,所有的进步都是历经危险才获得,我也不是图书馆的小孩!我必须追求自己想要的资讯、建立自己的知识库,最后透过经验将知识转换成比黄金更有价值的智慧。

  我想说的是,我认为对人类最好的事就是去击破大图书馆的大门,带着这些知识逃跑,把知识散播得越广越好。虽然图书馆的历史渊远流长,可是即便是最棒的发明,也可能会反过来将发明者一军。我们以为能够给世界带来光明的机构,现在却让世界笼罩在五里雾中——还把五里雾称为晴空烈日。而我们这些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全都对这些谎言深信不疑。

  保存知识是一件很好的事,但让大图书馆的地位高过所有人类、高过国家、高过生命?这不是什么有智慧的行为。

  我不相信人生的价值不如书页上的文字。就让这个想法成为我们的抗议口号吧!只要有机会就大声地喊出来,让我们举起手对抗那些神殿里的谎言。

  赶在他们把我们此生的成就没收、锁在黑暗之前,让我们将之全部烧光。

  让我们烧了那些东西,给这世界带来新的光。

  本信另有手写注解,于西元一九七五年由档案长亚乐山卓‧伏塔所写——

  美国国土已成为危险的温床,这个问题必须不择手段去根治。

  我们若要生存下去,就必须摧毁纵火手的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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