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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杰斯来说,伦敦就像一个往各方蔓延、无边无际的大都市。他觉得自己从来没办法想象,还有什么东西会比那些抵挡着压得低低的灰色天空的大楼更雄伟。从很基本的角度而言,他一直相信英格兰和伦敦打从根本就比世上其他地方更好。
——而让他发现自己的观念错了的第一个证据,就是他的新朋友汤玛士告诉他,柏林的学生平均考试分数都比他好得多——但这可能只是侥幸……直到他开始跟其他请愿者聊天,才发现每个人——是每一个人!——都跟他一样强,或比他更厉害。
然后就是亚历山大了。噢噢,亚历山大啊。
伦敦向来拥有许多狭窄曲折的小街巷,还有无数街角。那儿的人潮和灰尘泥土似乎永远都不会散去,就算是在最干净的地方也一样。伦敦虽然十分迷人,但这股迷人的氛围依旧混杂了超过两千年之久、来自人类文明社会的汗水和灰尘。
亚历山大虽然有悠久、动荡的历史,却跟天堂一样一尘不染。举目所及,所有地方都窗明几净、干净溜溜;此外,还有给蒸汽车行驶的广大道路,以及宽敞、平坦的行人道,经过一处处历史遗迹保留地。无价的雕像耸立在金色基座上,展现着丰富又古老的文化传承。光是想到没有人会在半夜溜出来把这些珍贵文物偷走,杰斯就觉得不可思议。看来这地方连穷人都很尊重历史。这里的每一栋建筑物都经过完善的维护。杰斯听说,每年这些建筑都会重新粉刷,而粉刷时整座城市就会疯狂庆祝。街道上整齐地排列着园圃、鲜花、树木、喷泉,全都经过仔细照料——这城市甚至连气味都很好闻。
不仅如此,这里的人看起来都非常融入此处:充满异国风情、干净、有魅力、有礼貌。非常国际化。
在往住处走去的路上,杰斯觉得自己跟路上的人比起来彷佛什么粗鲁的乡巴佬。学者沃夫派了一辆大车来把所有人载走。车子一面平顺地向前移动,经过各式各样令人惊奇的景色,沃夫同时站在走道上说话。
「你们会在托勒密学院被分成四组,」他说:「在这里,我们会用对待成人的方式对待你们,不会有什么幼稚的规则,也没有人会给你们抱抱。你们会是多人合宿,宿舍也不豪华,里面会有执勤的员工,可是他们不是你的仆人,你们要自己打扫干净。明天早上就开始上课,我说的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众人低声表示听到,但被沃夫要求提高音量,所有人又再次大喊答话。车子停好后,杰斯还没来得及想个问题发问,沃夫已经第一个走下车——不过他也感觉得出来学者沃夫八成不会想回答任何问题。
托勒密学院是一栋其貌不扬的方正建筑,离亚历山大大学不远。这地方一如沃夫所说,并不奢华,可是杰斯睡过更糟的地方。这里干净又凉爽,对他来说就够了。
房号分配就公布在走廊上,杰斯找到自己的号码后,打开对应的房门,半拖半拉地把行李弄进房里,然后就身子一软,倒在离他最近的床铺上。
——他完全没想到这张床可能不是他的床,直到浴室门打开,一个帅到不可思议的年轻男孩穿着暗红色浴袍走出来。「Quién diablos es usted①?你他妈什么人啊?」那件浴袍的暗红色与他古铜色的肌肤、几乎跟发色一样深的双眼十分相衬。
杰斯今天已经认识了够多陌生人了,但他还是勉强爬起身,改为坐姿,把双手的汗水抹干,朝刚出现的男孩伸出手。「我是杰斯‧布莱威尔,」他说道,「我想我们应该是要共享这房间。」
「没可能,」那男孩说道,「我自己住一间。滚。」
就这样。除了一个冷酷的回答外什么都没有。杰斯慢慢放下举在半空中的手,想了一会儿到底该怎么回应才恰当,然后他决定直接倒回枕头上——啊,感觉真是好极了。「我累到没力气管这种事了,老兄,」他说道,「这床我替英格兰拿下了。」
这平静大概只维持了五秒钟,然后那个西班牙裔男孩就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整个人拉起来,往地板上一扔。「滚!」他露出白皙亮丽的牙齿。「这是最后警告:房间是我的,我不跟其他人分享。」
这下,杰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男孩推他的那一下其实没有使什么真正的力道,显然没打算真的打架。毕竟出生在富豪之家,他已经习惯四周的人对他的要求唯命是从。
杰斯身体一缩、向上弹起,手肘往那男孩的喉咙一横,用力将他固定在墙上。「我再说一次好了,」他说,这次换他咧着嘴、露着牙说话,「我会住这里,是因为我的名字被公布在那该死的清单上。如果这是你的床,那我道歉,我会去睡另一张。这样你清楚了吗?」他把身子往前倾,像要强调自己的立场。西班牙裔男孩挣扎了一下,但两人都死盯着对方。他一定意识到杰斯认真起来了。
「床你留着吧,」那男孩说。他的喉咙仍被杰斯的手臂压着,嗓音听起来又粗又哑,「你那身汗水已经沾得到处都是,我才不想碰那张床。」
「那好。」杰斯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再次朝他伸出手,「让我们重新来过。我是杰斯‧布莱威尔。」
西班牙裔男孩那双锐利的眼睛仍瞪着他,眉毛微微一皱,但最后还是接住了杰斯的手,有点过度用力地握了一握。「达利欧‧圣提亚哥,」他说道,「我们不会成为朋友的。」
「也许不会吧,」杰斯说道,「但我们会共用这个房间。」
达利欧的嘴唇突然上扬,露出一个真心被逗乐的笑容。「你之后八成不会喜欢这件事的。」
不知道为什么,杰斯一直以为图书馆的课程会……怎么说呢,会在图书馆里进行。可是这个机构比起任何一栋建筑都错综复杂得多。他以为训练的日子会是稳定的上课、有作业还有考试,就像在伦敦时读图书馆办的公立学校一样。
但是学者沃夫可没这么好预料。
隔天一大早,刺耳的钟声响彻整栋宿舍,杰斯只得呻吟着爬起身子,仍觉得一身酸痛,并且因为太过劳累而脑袋迟钝。他还没开行李,花了好一段时间想把箱子上的锁头打开,然后才想起应该要怎么开才对。箱子里的衣服闻起来很潮湿,那是伦敦的味道。他突然觉得有点想家,不过他想的不是家人,反倒比较像是怀念那熟悉感。
他抓了一件干净的长裤、衬衫、内衣裤和背心,赶忙跑到浴室去。
——可是为时已晚,达利欧已经在浴室里头,紧紧锁上门了。杰斯等在外面,急得要跳脚,可是达利欧仍悠悠哉哉慢慢来。汤玛士敲了敲房门开门进来时,杰斯还在等,「英国人,你要来了吗?要迟到了喔!」
「我还在等着冲澡!——他动作简直比我妈还慢。」
「你最好直接先走,学者沃夫可是不会等人的。」
汤玛士说得没错,从火车站那短短的相处中,杰斯已经可以想象到了。他低声咒骂了几句,一边把衣服脱掉,汤玛士则礼貌地转身别过头。此时达利欧终于开门走出浴室,整个人笼罩在带着草本香氛的水蒸气之中,而杰斯正在穿靴子,看到达利欧既清爽又完美,一身绅士风范。
杰斯只觉得自己有够脏,像个粗俗的乡巴佬。但他还是用力套上靴子出门。汤玛士站在一旁让达利欧走过,朝杰斯挑起浅色的眉毛。「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还是别问了。」杰斯说道。
「关键就是你要比他早起,对吧?」汤玛士说道。
「真谢谢你点出这摆在眼前的事实。」
汤玛士边笑边挡着门。他的块头之大,杰斯几乎不用低头就能从他伸长的手臂下方走过。
位于地面楼层的交谊厅已经满满是人。杰斯看见所有人都一身清爽、脸上干干净净,头发也都梳理整齐,心情更差了。他企图用手指把头发梳好,可是从汤玛士那张苦瓜脸和摇头的模样看来,结果不是很理想。
学者沃夫没来,而是派来一位穿着图书馆护卫队制服、手上戴着金手环的高个子男人。他腰带上的武器看起来照顾得很好。不过更重要的是,那把武器似乎经常使用。
汤玛士笨拙地用手肘顶了顶杰斯,然后靠近他低声说:「他是图书馆士兵耶!」
「我知道,」杰斯悄声回话,「他来干么?」
汤玛士耸耸肩。「可能要跟我们对打?」
他的观察再正确不过。只见那男子用一种不冷不热的淡漠眼神扫过所有人——但那简直比怒目扫视还吓人。他很快地数了数,然后开口——只说了三个字:「跟我来。」然后就往长廊走去,让剩下的人急忙跟上他的脚步。
屋外没有车来接,这个护卫队士兵带着他们以快步行军的速度走上马路。太阳才刚升起,但天气已经热呼呼又潮湿得吓人。在伦敦穿起来舒适宜人的装束,在亚历山大就变得令人窒息。杰斯不禁觉得自己没洗澡也算是占了便宜,因为当他满身大汗、衣服全湿的同时,其他人跟他的状况也相去不远,就连达利欧也一样。等到大伙儿终于停在一栋毫无特征的矮屋前时,杰斯看起来完全没比其他同伴糟糕到哪里去。
杰斯发现他们一路走到港口边。他看得到蒸汽船在矮矮的屋檐后面随浪摆动,还有庞大的客船正往码头驶去,准备让乘客上岸。他想看清楚一点。还住在伦敦的时候,杰斯就一直很喜欢待在码头边观望那热闹的景象,听着那些吵闹的声音。海洋上腥臭又新鲜的空气让他觉得回到了家乡。
可是带队的人却把他们带到一个安静、漆黑的建筑。屋子只有一扇门,没有窗户。走进这屋子的感觉就好像走进陵墓……而且地板还歪斜不平。
「这是哪里?」他问汤玛士。但这大个子只是摇摇头。这儿的天花板太低,汤玛士得弯着身子站;四周墙面光秃秃,好像还有些污渍在上头。整个空间都有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不过杰斯没时间多想,因为那个护卫队员持续快速走在前头。
接着——就在突然之间——他们进入一个宽敞得多、天花板也比较高的空间。杰斯才走了三步就停下来,用充满崇敬的心情抬头看着拱顶挑高的天花板。他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杰斯让路,往一旁站去。这里是一个圆形的空间,跟前面的长廊一样,屋内没什么装饰。在这偌大的空间里,三十人的小团体根本没占去多少位置。
这个空间有种凋零感。虽然大,但却很空。墙上跟刚刚一样有着暗色的污渍,空气里也还有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杰斯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知道这是什么,可是他想不起来具体的答案。
所有人都静静地等着。带他们来到这里的护卫队员已经不见了,徒留众人在原地面面相觑。杰斯已经见过了大多数的请愿者,不过他疲倦的脑袋还没办法记住所有的名字。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达利欧——这是当然的——还有汤玛士。他看见卡莉拉自己站在一旁,戴着头巾、身穿宽松的衣袍,看起来清爽又冷静;那个威尔斯女孩葛莲的个子比其他女生都要高上几寸。
没有人开口说话。有几个人因为走了这段长长的路,脚很不舒服,偶尔会调整站姿的重心。不过大家都感觉到这地方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场合。
这时,沃夫出现在唯一的入口,然后走进屋子中央。他看起来就跟昨天在车站时一模一样:阴沉、危险、没有耐心。他花了短暂片刻看过屋里的每个人,然后开口说:「你们的第一堂课就从这里开始。这是亚历山大的第一个子图书馆,第一座赛拉潘神殿。就在这屋子里,大图书馆里的内容被做成了副本,首次开放给那些有意愿来阅读的人……甚至包含女性——即便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这个行为并不常见。亚历山大是全世界第一个鼓励百姓阅读和学习的地方,也是第一个不论地位、种族、性别或宗教都可以接受教育的地方。你们所站的位置,就是我们的历史发源地。」
他让大家消化了一下资讯。说实话,杰斯的确觉得肩上重担突然落下。这里的墙面已经被翻新——无庸置疑。但地板就没有。地面是由古老的石块铺成,被数百万个脚印踏得光滑平顺。阿基米德搞不好也走过这里,他心想,第一本《关于天体仪制造》的抄本搞不好就是在这里的某张桌上写的。
这想法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彷佛有种被鬼魂围绕的感觉。
「我之所以在这里担任你们的监管人,是因为我要来教你们认识自己的身分、让你们知道我们要做什么。我们就从这里——从大图书馆踏出第一步、渐渐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之前——就是从此处开始。」他停了一下,看着每个人。「你们明白图书馆员这个工作有什么含意吗?」
这问题感觉很蠢,但许多人都举起了手。沃夫叹口气,「你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说:「我也不会多照顾生性害羞的人,如果有答案就直接说吧。」
整个屋子一瞬间变得吵杂不已。沃夫的视线扫过众人,伸出手一指。「妳,」他说:「站出来,说出自己的名字,说出妳心里的想法。」
一个有着一头闪亮红发和自信微笑的漂亮年轻女孩优雅地往前站了一步。「报告,我是安娜‧布蕾斯东,丹麦人。图书馆员要负责管理子图书馆,也就是赛拉潘神殿。」
「请愿者布蕾斯东,我没有请妳说妳的国籍,在这里妳是没有祖国的。一旦加入图书馆体系,图书馆就是你的国家,我们就是妳的国人。」他停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残酷的光芒,「如果妳大老远跑来这里只是为了学那些无聊的杂事、列出一些工作时程、详实誊写来者需求,那妳就来错地方了。就连训练有素的猴子都能管理子图书馆,毕竟妳要做的不过就是把我们在亚历山大的书籍映射完成而已。退下。」
她脸上的笑容和信心都消失无踪,随即退回人群里面。
有人取代了她的位置站了出来。杰斯认得她——就是阿拉伯女孩卡莉拉。
「报告,我是请愿者卡莉拉‧谢芙。我们来这里不是要学怎么管理子图书馆,我们是来理解大图书馆是如何自己运作的。」
在那漫长的几秒中,沃夫只是看着她,然后俐落地点点头,「正确。退下,请愿者谢芙。图书馆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全世界各国都受其恩惠,也因为图书馆与任何一国都没有交好、不依赖任何国家。让我们从暴政、国王和教会之下重获自由是要花时间的;要凑齐财产、聚集武力保护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也是要花时间的。但在我们所需的东西之中,最重要的是某种『奇迹』。这奇迹是什么?」
杰斯抓住机会,往前走了一步。「报告,我是杰斯——请愿者杰斯‧布莱威尔。这奇迹就是映射技术的发现。」他直接说重点,不要废话。说教是学者沃夫的工作,如果他想越俎代庖,恐怕只会换来血淋淋的伤痕。看到沃夫简短有力地一点头,杰斯马上退回人群中。
「西元一○二九年,波斯雷伊的赛拉潘神殿被摧毁殆尽,惨痛损失五万本原著作品,一群抢匪和大火就这样摧毁了数千年的知识。后来,多亏了第四百○二任大图书馆总长亚可戴维发现映射技术,藉此技术,任何书、任何卷轴、任何文件,都能被写入有相同技术支援的图书馆空白书册。而映射技术的好处是什么?——妳来答。」沃夫没等人自愿,直接从人群中点人。
「报告,我是请愿者葛莲‧薇森。这个技术让图书馆能使原版书籍和卷轴免受风险。空白书册受损或丢失没有关系,只要再提出申请就可以重新取得。」
「正确。雷伊的子图书馆被摧毁,让我们明白原来诡计多端的政治以及未经思索的怒火——切记,这两者的存在有时是相辅相成——就是知识最大的威胁。映射学说是图书馆的一大跃进,它成为这个体系的基石,让后来的我们打造出这一切。这项技术能保护知识,同时又能免费让众人都自由取得知识,无庸置疑是好事一桩。可是接下来呢?」
好一会儿都没人主动上前回答,沃夫也没指定任何人,只是这样等着。最后,汤玛士从杰斯身旁往前走了一步,清了清喉咙。「报告,我是请愿者汤玛士‧史莱伯。接下来发表的学说便是所有权学说(Doctrine of Ownership)。」
「所有权学说中写明,大图书馆为了替全世界保护并保存知识,必须『拥有』所有知识。这也代表了什么呢?请愿者史莱伯?」
「拥有原版书籍是违法行为,」他答道,「完毕。」
「是违法行为。」沃夫重复他的话,「请愿者布莱威尔,你同意这个学说吗?」
杰斯身子一震。他没有预期情况会这样发展,他完全没想过。杰斯往前站了一步,汤玛士显然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该不该退回去原位,所以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那里,所以感觉好像又没那么糟糕。
「抱歉,您的意思是?」
「我要问你对于那学说的看法。你同不同意拥有原版书籍是违法行为?」
当然同意,杰斯知道自己应该这么说,这是标准答案。图书馆永远是对的,但是他却说出「我不确定。」
这个答案让沃夫眼神一闪。「为什么不确定?」
「我就很想拥有一本,」杰斯诚实地说道,「阁下,这样我就能亲手感觉书的重量和历史。空白书册是不一样的。」
「的确不一样。」沃夫同意道,「空白书册是粗糙又次一等的仿制品。虽然文字跟原本的排列一模一样,但光是如此,和实体的物件还是不同的。有些人就是喜欢实体物件,不论是否合法都一样。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黑市、黑市交易和噬墨者的存在。」
杰斯的血液温度彷佛降到冰点,因为他觉得(又或者他只是误会了)这是沃夫针对他个人发出的讯息。沃夫要让他知道,他的过去和背景是藏不住的。
沃夫示意要两人退下。这倒是令人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在学生围出的圈圈中缓步绕行,跟每个学生四目相交。
「虽然所有权学说是逻辑推论出来的产物,却导致了我们现在这个不平静的时代。一开始,民众单纯只是因为舍不得,所以把家里的书籍藏起来。那可能是祖先留下来的礼物,或是真的很宝贝的卷轴。但后来有了利益纠葛,早期曾发生过整辆货车的书籍都被偷走的事件,即便到了现今,时不时会有人找到各种原作文件。只要遇上这种状况,罪犯和图书馆就像是相互竞争一样抢着要取得文件。而只要物件进入黑市交易,就会永远消失踪影——可能受损、可能遗失、被贪婪地囤积藏匿。这等于抢劫了全人类,夺走人类珍贵的宝物。」
「那纵火手呢?」有人小声问道。
「出列,请愿者。」
一位身材纤细、有着一头乌黑长发和精巧日式五官的年轻女孩站了出来,向学者沃夫微微低头敬礼。「报告,我是绯村泉。纵火手造成的威胁难道不比走私贩更严重吗?」
「说说妳的看法。」
「走私贩会希望能保存原本,这是他们的交易物件。对纵火手来说,他们的行为等同政治宣言,因为他们希望能让图书馆不再握有原本。」
「妳的分析不够完整,绯村,妳必须要更深入了解纵火手此举的真正动机,但我今天没打算请你们之中任何人去挖这旧疮疤。恭喜了,各位请愿者。第一堂课表现还不算太烂。」
杰斯听见其他人全放松地吁了口气,觉得自己也有一口大气要冲出来。被沃夫匕首般的双眼盯上的感觉,简直像是被钉在板子上准备要大卸八块。
众人开始慢慢往唯一的出口移动,不过人潮马上又停下了脚步。只见那位护卫队员手臂环胸,挡住了去路。
沃夫的声音带着一抹阴沉的愉悦,他说:「我有说可以走了吗?我没说可以解散之前永远不要自以为可以离开。你们要留在这里,直到解出我留给你们的问题。我先警告你们,这考验是有时间限制的。如果能快速找出危险来源,那就没问题了。你们想办法合作解题吧。」
沃夫像把刀一样穿过人群,接着就跟护卫队员一起离开。
「我们要做什么啊?」一头红发的安娜语气不悦。「他又没说要做什么!」
杰斯环视四周;屋子仍跟之前一样的朴实又乏味,没有其他出口,没有窗户。
「他说的『危险』是指什么?」达利欧问,「这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空房间啊!」
杰斯虽不想承认,但是达利欧似乎没说错。众人散开,试着去推墙面。葛莲摸了摸墙面的污渍,揉搓手指后皱起眉头。她举起手嗅了嗅,「这东西有点怪,」她说:「油油的,是化学物质。」
「这地方全是那东西的臭味吶,」达利欧同意道,走到她身旁,「还说这地方是圣地,以为他们至少会好好保持一下环境。但这又会对我们造成什么危险?——毁了我们身上的衣服吗?」
这就是线索,杰斯突然意识到。这是他来到亚历山大后看见第一个没有维持得一尘不染的地方。为什么要让这地方这么脏乱?沃夫明明说了,这里是圣地。
空气里的气味好熟悉。
「那些污渍可能是火把燃烧后的残留物,也许他们会在这里举办古老祭典。」另一个学生说。这个说法不算乱猜,但杰斯认为错得离谱。他觉得胸口的焦虑感越来越高涨,心跳也越来越快。他的身体似乎抢先弄懂了脑袋还没意会过来的事。
沃夫今天教的课重点是什么?雷伊的赛拉潘神殿被攻陷后……原版书籍遭到摧毁……法典和空白书册的发展……原版书籍。
拥有书籍的危险、走私。
纵火手。
杰斯抬起头,因为大家似乎全都低着……他看见拱顶上有个板子静悄悄地打开了,露出里头一个个球体玻璃瓶,正摇摇晃晃、慢慢原地旋转。虽然难以看清,但杰斯见到里头那熟悉的绿色液体——
他只觉得打从骨子里冷上来。
「出去,」他说道,一边去推呆站在他身旁的汤玛士。「快出去!走啊!」
汤玛士盯着他瞧。「可是学者沃夫说——」
「出去就是!快走啊!」
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得汤玛士也开始移动脚步。在往出口移动的路上,杰斯不管经过谁都拉着他们一起走,可是每个人都反抗他。达利欧一把将他甩开,对他露出一口洁白完美的牙齿。「我才不会离开!你这笨蛋,你想要自愿放弃是你的事,但我要留下来。我要解开这个谜团。」
杰斯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我已经解开了。」他指指天花板,压低音量,「上面那些瓶子里都是希腊火药,是纵火手使用的工具。瓶子随时可能会掉下来,从这地方的气味和状态判断,这绝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现在你最好快帮我把人弄出去!」
达利欧的动作比杰斯想象得还快。他立刻催促所有人移动脚步,往狭窄的走道走去,过程中不断听到各种抱怨。杰斯紧跟在他身后,脑中可以清楚地描绘出那些瓶子掉落、翻倒、在平滑地面上砸个粉碎、喷出剧毒火焰的景象。
但火焰没有燃起。
等他终于从长长的通道走进亚历山大刺眼的早晨阳光之下,便见到沃夫和护卫队员站在眼前,手上拿着计时器。
「全都出来了,」那护卫队员说道,「还不差。」
「可也不算好,」沃夫说道,「但我想算可以接受吧。」
杰斯用力瞪着沃夫,力道之大,他觉得自己的眼球几乎要爆裂。「你可能会害死我们全部人!」
「只有那些动得太慢的才会死,」沃夫说:「身为第一个发现瓶子的人,我会把分数算在你身上,请愿者布莱威尔。」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在现场!」想当然耳,说这话的人是达利欧。沃夫沉默地看了他许久,「我派人从屋顶上替我观察,然后回报给我,你不用告诉我说这分荣耀其实属于你,圣提亚哥。布莱威尔,我有个问题问你:你发现的时候为什么不大声警告所有人?」
「如果我大喊说有希腊火药,出口这么小,所有人一定会挤成一团,大家就都出不来了。」
「是没错,」沃夫说道,「但人生就是有各种风险。」
卡莉拉脸色苍白地走上前问道,「你们会真的丢下那些瓶子吗?如果我们完全没发现的话?」
「第一天还不会,」沃夫用一种格外愉悦的口气回答。「我做个总结好了:走私贩会一点一点地将图书馆掏空,一如木头里的白蚁。但你们必须要持续对纵火手提高警觉。你们之中有人来自这些异教横行的国家,有些人的国土则还没被纵火手侵入过,可是这都不重要。身为一个图书馆员,最重要的责任是要保存、保护我们的书本。有时这身分就代表你得为书牺牲生命——或让别人为书牺牲生命。Tota est scientia。」
知识就是一切。这句话是图书馆员的座右铭,所有人都低声跟着复诵一次。这是他们从第一天训练就学会的事。
「好,现在除了谢芙、圣提亚哥、薇森和布莱威尔,其他人都从陶壶里抽一片瓦片出来,瓦面上有一到六的数字。」
护卫队士兵手上抱着一个小小的陶壶,里面装满编好号码的瓦片。他把陶罐传给学生,汤玛士一脸狐疑地低头看着手上抽出来的瓦片,然后静静地对杰斯发出求助讯号,可是即使是杰斯也帮不上忙。
只见护卫队士兵取出一对象牙白的骰子抛给沃夫。沃夫摇摇骰子,往石板地面上一抛。「抽到二号或五号的出列。」
只有两个学生出列,手上举着瓦片。其中一人是红发的安娜。那士兵回收两人的瓦片,放回陶壶里。
「你们可以打包了,」沃夫说道,「回家吧,结束了。」
「可是——」安娜面如死灰,「可是我们才刚到啊!今天是第一天!这不公平!」
「这完全公平,而且是随机的。只有谢芙和薇森在回答问题时说出完整答案,只有布莱威尔注意到希腊火药——这是所有图书馆员应该随时随地保持敏锐、并有能力注意到的威胁;圣提亚哥帮忙疏散所有人——而因为我这人大方,我会算成他的功劳。剩下的都只是旁观者。事实上,我没有叫你们全都走路已经是我宽容的最佳表现了。」
「我——我要上诉!你不能这样!」
「妳当然可以去上诉,总长铁定很闲,有时间听一个自以为遭到不公平对待、哀声叹气又被宠坏的小孩抱怨。不过,如果他发现我没有执勤过当,妳就会因为浪费他的时间而被罚款,缴交的费用也会没收,妳还得自己付钱回家。妳有没有信心呢?」
看着两位第一天就得打包回家的同学一脸苍白,杰斯感到一丝同情,但心中更强烈的感受是恐惧。感谢老天保佑,杰斯心想,还好我早就知道关于纵火手的那些知识。
走回宿舍的路上,所有人都没开口。杰斯只想立刻回房间,拿出笔来,把自己真心厌恶学者沃夫的事情写在日记上。
第一天的课程替一切定了调。沃夫是个冷酷的监督者,会毫不留情地把他认为不值得浪费时间的人赶走。第一个礼拜简直是一条惨痛的失败之路。把行李搬进托勒密学院的学生有三十二人,在最开始的七天内已经走了十二个,其中一人是自愿离开的,他什么话都没跟大家说,但杰斯可以理解。他觉得压力就像抵着脑门的武器,他也知道,就这样放弃抵抗、让压力摧毁他的灵魂是很容易的事。
但是他不习惯失败。
沃夫没有再带他们到那栋古老的建筑……至少第一个礼拜都没有再去了。他的课换成在亚历山大大学里的一间传统教室。在这教室里,他无止境地、一个接一个地拷问他们图书馆最鲜为人知的历史。杰斯在第二天就被点名,又纯粹靠着运气侥幸度过退学抽签。现在,他决定该是时候开始动工。
其他人也这样做了。连达利欧都不例外。
「实在有够蠢。」圣提亚哥隔天晚上大肆抱怨。这时候已经是三更半夜,杰斯全身上下都酸痛不已。宿舍的钟声显然是每天一大清早就会开始响,课堂则是在所有人都还没完全清醒之前就开始,而每天要阅读的量让他们没多少时间睡觉。「我还以为他说会让我们学一些真正的技巧,可是他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往我们的脑袋里狂塞一些根本不重要的东西。谁在乎第四十二任大艺作部部长(Artifex Magnus)叫什么名字啊?」
卡莉拉头也不抬,继续看那本她正在读的空白书册,同时举起一根手指。她占着角落的一张椅子,而杰斯则盘腿坐在壁炉前面的地上,往后靠着平滑的白墙,光这样就觉得心满意足。「他叫沙仑派特。」她说。
「妳是怎么做到的?」汤玛士问道。就连汤玛士——就连这个一向都很开朗的人现在看起来都愁云惨雾、一脸疲惫。「妳也能背出所有档案长的名字吗?」
「我家很重视读书,」卡莉拉说道,「我对其他比较传统的事也没有兴趣,比方烹饪。所以是的,我可以背出所有档案长的名字。你也应该试试看。」
「听些历史故事都比听无聊的走私事件有趣,」达利欧说道,「那些事情真的都是些一点也不重要的资讯。」
「学者常常得调查黑市和走私交易案件,以及打听罕见书籍的消息,」泉说:「至少在我的家乡是这样。难道你的国家都没有这种事吗?还是你们的道德极为高尚,没人会贩售原版书籍?」
「哎,那感觉就像亲吻自己的姐妹啊,」达利欧说道,「如果有人品味差到会去做这件事,那他怎么好意思拿出来讲?」
卡莉拉边笑边伸手去端身旁小桌上的茶杯,「要聊这个我是没什么好怕的。我听说码头那边的黑市交易很繁盛,我有听过几个名字。」
杰斯真心希望她只是在夸大其词。卡莉拉大多数时候都满诚实,不过有时她说的故事听起来会有点太夸张。「妳最好离那些人远一点。」算是为了我,他无声地补上这句。毕竟那些都是他的连络人。杰斯的父亲送他上火车之前给了他一张人名和地址清单,杰斯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在心里复习一次所有内容。
「我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她说道,「而我其中一项才艺就是能够预见未来。如果我成为像沃夫那样的学者,我一定会需要这类资源,不是吗?」
「那算什么粗重活,」达利欧说道,「一点也不适合妳这样的纯洁小花。」
「你讲起话跟我叔叔很像,但一个人毕竟可以很纯真又同时不无知。」没错,杰斯心想,他根本无法讨厌她,就算她说出这么自以为是的话也一样。「把我的话听进去,至少试着去把档案长的名字背下来。沃夫一定会一直问这些东西。」
「我们已经在努力了,」杰斯说道。他的双眼酸痛,还止不住地打出一个哈欠。这哈欠传染了整个交谊厅的人,不少人因此出声咒骂他。「我们就是没妳这么厉害,卡莉拉,但这种话妳应该早就听腻了。」
「我有准你直呼我名讳吗?」她问道,不过带着微微的调侃意味,没有什么攻击性。
「请原谅我,请愿者谢芙,」杰斯边说边草率地把头垂到最低。「您卑贱的仆佣在此。」
「终于终于,」达利欧低声说。他占去交谊厅最舒服的椅子,还有一小群跟班在他身边替他搧扇子,「这小瘪三终于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了。」
杰斯抬头与室友四目相交。达利欧不但爱挑衅又很刻薄,脸上的笑容跟他的个性恰好相称。他不是在开玩笑,也没有留情面的意思。
「噢,我知道我的位置在哪里啊,达利欧,」杰斯说:「就在你前面啊。你要不要说说看你考几分?」
此话一出,有几个人发出憋笑的声音,卡莉拉也露出了微笑。达利欧表面看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他心里当然不是这么想。
杰斯只要逮到机会就大昏睡,这显然不是明智之举。隔天清晨,当钟声在黑暗中大响,他只睡了三个钟头,而达利欧已经不在床上了。又一次,杰斯错过了先用浴室的机会。
等他打开衣橱准备拿出干净衣物时,才发现衣橱里面空无一物。
他感到的惊吓像电流那样直达脚趾,又窜上脑门,然后再次往下冲,让他整个人顿时睡意全消。你这混账。他本想踹爆浴室的门,进去把湿答答、光溜溜的达利欧拉出来,痛揍那自大的家伙一顿,但这就太便宜他了。
达利欧的衣橱上有个小锁头,他也显然预料到自己得先把锁头扣上。但杰斯可是来自一个经营走私事业的家族,这门生意可得会点偷窃技术。他知道该怎么开锁,这个锁头也一点都不难。
达利欧的丝质衬衫碰到肌肤的触感真舒服,比他自己衣橱里的东西好多了。杰斯穿上男孩的长裤——长度是有点长——他把裤脚塞进自己的靴子里。好在达利欧没偷走他的靴子。
然后,他带着自己的法典慢步下楼,在交谊厅拿了水果和浓郁的埃及热咖啡当早餐。他早到了,不过当达利欧顶着一头湿发、满脸通红地冲进交谊厅时,屋子里头已经都是人了。他那双刻薄的黑眼锁定杰斯的身影,一个箭步往杰斯的方向冲去。
杰斯就这样自在地坐着剥橘子。「早安。」他说道。他没有自卫的意思,也没站起身。达利欧赶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衣服,接着一愣放开了手,八成是意识到这么做只是在破坏自己昂贵的装束罢了。
「我早该知道,像你这种贫民窟来的家伙一定是个无耻的小偷。」
杰斯往碗里丢了一片橘子皮。「等我的衣服回到我的衣橱后,我就会把衣服还你,」他说道,「在那之前,我就当作你是打算跟我分享衣服。」
达利欧用一口流利的西文不断咒骂杰斯,还伸手去抓早餐桌上的尖锐小刀,但杰斯抢先他一步,「铿锵」一声把刀子按住。
「用脑袋想想,」他倾身向前说道,「我跟你谁比较擅长用这东西?小王子,你觉得是你呢,还是贫民窟来的家伙?我跟你,又是谁比较可能哇哇哭完以后打包回家?」
卡莉拉伸手轻轻搭着达利欧的手臂。「达利欧,」她说道,「你够了吧?这里的生活已经很辛苦了,自己人还起内哄就太蠢了。」
达利欧转头怒视卡莉拉,「妳是在说我蠢吗?」
「对,」她非常冷静地答道,「现在就给我住手。」
达利欧眨眨眼。只见他高耸的额头上眉毛微微一皱,接着露出温和的贵族风范。他朝她深深一鞠躬,「为了妳——我亲爱的花朵——我什么都做。」
卡莉拉高深莫测地望了他一眼,拿起一个面包,走到屋子最远的角落,打开空白书册开始读。
杰斯放开那把刀,回头去把橘子从厚厚的皮里解放出来。他虽想继续激怒达利欧,但他知道这么做绝对不是明智之举。他看见汤玛士在旁边默默地拜托他不要赌这种运气。汤玛士当然是对的。
那天沃夫的课是在教室上的——某个再平凡不过的地点。屋子里有窄窄的窗户、书桌、椅子,还有一张宽广、平铺的白纸,准备给沃夫使用。但他没有用到纸。他那五小时中接连不断地问问题,从历史到地理(杰斯没把所有子图书馆的位置都背下来,但那问题实在太庞大,已经击垮了三个学生),一路问到要做进一步研究时合理的法典用量是多少。
大伙儿全都累坏了。他们害怕抽签瓦片再次出现,这时卡莉拉突然开口,「学者沃夫,请问你要教我们铁之塔(Iron Tower)的事吗?」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数秒之久,沃夫缓缓地转过来面对她。「妳说什么?」
「铁之塔?」她重复了一次,但这次声音里的自信少了一点。沃夫看着她的双眼里有一抹阴沉,有那么点若有所思,彷佛想要确认她问这问题到底什么意思。
「如果妳想要学铁之塔的事,那就来吧!请愿者史莱伯,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这是一个完全无人预料到的问题,不过汤玛士看起来一点也不困扰。事实上,他似乎很乐于回答这问题。「铁之塔是在西元一七八九年,依照当时的秘法师提出的规格,同时经艺作部编制底下的工程师建造而成。这座塔的建造使用了一种很罕见的铁,最特别的是,这种铁不会生锈——德里的铁之柱(Iron Pillar)也是用同样的原料制成,这个过程也成为研究内容——」
「我相信这一定非常有趣,」沃夫用一种无聊至极的口气打断他,「但不论外貌有多厉害,我想问的是那些住在塔里面的人。」
讲到工程的成就时,汤玛士可以侃侃而谈、滔滔不绝,但是现在就不太有把握了。杰斯看见他露出迟疑的神情后开口说道,「你是指秘法师吗?」
「秘法师是正确答案没错,不过这答案太不完整,」沃夫说道,「请详细阐述。」
「他们……负责维护图书馆的法典系统。」
「如何维护?」
「什么?」
「请愿者谢芙想要讨论秘法师的事,所以我们就该来讨论一下。你能解释给我听他们是如何克服距离问题、把图书馆的资讯映射到其他地方去吗?这个伟大创举所采用的具体技术是什么?」
「我——」汤玛士咽了口口水,「我讲不出来,学者。」
「那除此之外,他们提供图书馆什么东西?」
「他们……提供可以驱动电动机械的动力、以保护赛拉潘神殿?」
沃夫让他独自站在静默中片刻,然后双手交迭在背后,看着窗外的铁之塔。
「我们第一天讨论过,位于雷伊的赛拉潘神殿被烧毁,这件事改变了一切,」他说道,「在那起事件之前,炼金术士都是秘密行事,在那之后,他们便团结起来。他们的研究发现导引出后来的映射学说,但他们同时也挖出了一些令人十分好奇的事实:炼金术之所以能成功,并不是像当时众人理解的那样,单纯只是把化学知识和药水拿来混合。在某些最积极、有热忱的炼金术士手上,处方公式会有用——因为只有少数人有那个能力,只有少数人具有把法术灌输到处方公式里的力量。」
「那些人后来就成了秘法师。」卡莉拉说道。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资源,」沃夫突然转身面对卡莉拉,朝她直直走过去。杰斯发现她忍不住轻轻颤抖,透露出怕得想后退的心情。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成功让自己站定不动。杰斯不确定换成自己能不能做到。「不准再提起秘法师的事,请愿者谢芙。妳那无聊的好奇心在这里可不会受到赞美。」
她静默了几秒,然后站起身——这举动在杰斯眼中看来十分惊人——稳稳地直视沃夫的双眼。当她开口说话,声音里只有极细微的一丝畏惧。「恕我失礼,学者沃夫,我不是本着无聊的好奇心提问的,我是因为想要更全面地了解图书馆员的职责。图书馆员要能传授、协助、研究、开发、创造……还有保护,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所以妳的重点是?」
「你说他们是我们最珍贵的资源,这么一来,不也代表了秘法师就是我们最大的弱点吗?」
话声一落,所有人不禁一起倒抽了一口气。因为这问题已经超越了勇敢的范围。
这问题有某种煽动意味。
沃夫眼皮都没眨一下,一边往后退,脸上一边露出微笑。他做出这表情十分古怪,好像很不自然,几乎可说有点勉强。「请解释。」他说道。
「图书馆的其他专业分类——医药部(Medica)、艺作部、史料部(Histor ia)、言文部(Lingua)——都是我们可以志愿分发的位置,但是炼金术却不能以相同的方式教给我们。我们全都不能成为炼金术士,因为他们是一出生就具备这个特殊才能,因此十分稀有。」卡莉拉继续说。她声音里的微微颤抖现在变得更加明显。她停了一下,咽咽口水。「我们必须知道,我们是不是要来帮助其他人保护他们。」
「等到妳成为资深学者就会获取相关知识,」他对她说,「在那之前,问这个问题只是浪费妳的时间。秘法师的工作是与世隔绝的,在铁之塔里受到完善保护,妳知道这些就够了。」
「但是如果没有他们,就没办法把档案文件加入档案馆——难道这不是真相吗?没了他们,那些保护着子图书馆的电动机械就无法获得生命,没了他们——」
突然间,她的勇气似乎瞬间用光了。卡莉拉安静下来。
杰斯把她的话接下去。「没了他们,法典就没有用,」他说道,「如果法典没有用,那图书馆就会崩解。」
这段话引起了沃夫的注意,杰斯当下立刻后悔自己太多嘴。整个屋子里温度一下子高涨,所有一切都像凝结了一般。杰斯咬牙撑着,努力不要在那凝视之下退缩。他撑到下巴都痛了起来。
但他没有别开视线。
「要记得,」沃夫说道,这三个字说得这么柔软,简直有种温柔的感觉,「就算是在这里,你还是有可能会问出不对的问题、说出不对的事实,各位请愿者,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知识,就是一切。」
众人低声复颂的声音跟着沃夫离开教室,与他黑色长袍摩擦石板地面的窸窣声融合在一起。看见教室门终于关上后,杰斯才大大吁了口气。
「Scheisse②,杰斯,」汤玛士说:「他刚是在威胁你吗?」
卡莉拉也面露担忧看着他——她的脸色比纸还苍白。「对不起,」她说:「我不是故意要——」
「不用放在心上,」杰斯答道,从桌上拿起自己的法典,「那是个好问题。」
沃夫的护卫队好朋友就站在教室外等着,手里捧着那个装满瓦片的陶壶。杰斯主动走去要抽瓦片。
只见那男子后退了一步,突然对杰斯咧嘴一笑。「你不用,」他说道,「你过关了。」
然而,杰斯觉得这动作只让一切有种更加不祥的感觉。
那天的抽签没有抽出任何淘汰者,真是奇迹。等到他们回到托勒密学院,太阳已经下山了,所有人都满身大汗、疲惫不已,杰斯足足在淋浴间里站了一小时,质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撑过这段紧绷的过程。更重要的是,他该不该撑过去?
等他从浴室出来,早上不见踪影的衣服全都回到了衣橱里,虽然又臭又脏、沾满烂泥,但至少是回来了。而且认真说起来,他的确也没有告诉达利欧衣服回来时必须是原本的状态。杰斯静静地把上衣和裤子上比较夸张的泥巴污渍刷掉,把衣服再次挂好,盘算着该如何进行下一步的复仇——如果是他弟弟就一定会这么做,然后就会一路演变成小刀出鞘、有人倒地毙命为止。
——但杰斯不是他弟弟。本着这个理由,杰斯决定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达利欧遵守了承诺……虽然还加上了这微不足道的小报复,不过那么一点烂泥对杰斯来说不成问题,这就是小时候总是在外面调皮捣蛋的好处。那天晚上,杰斯甚至还在日记上写了一些接近称赞的内容来描写他的室友。这单纯只是因为他相信两人已达成了共识。
这念头真是太不成熟了。而且杰斯是在隔天早上达利欧把他摇醒时才意识到。
「在哪里?」达利欧怒斥着他。杰斯眨眨惺忪的睡眼,想坐起身子。达利欧又把他推倒在床上。「快说!你这臭东西!」
「什么东西在哪里?」
达利欧扑向他,杰斯立刻出肘回击达利欧的脸,然后在对方急速后退的那几秒内马上起身站稳,准备打架。可是达利欧只是重重地倒坐在地上,没站起来。他手摀着鼻子气喘吁吁,不过达利欧的鼻子没断,连鼻血也没流。
「我一定会杀了你。」达利欧怒气冲冲地说。这句话真挚深刻,杰斯相信他是真心的。
「为了什么?」杰斯问道。「除了基本的礼尚往来以外,你到底觉得我做了什么?」
「我的法典,」达利欧说道,「你为了报复我把我的法典拿走了,快还我。」
这是很严重的事。偷走别人的法典等于让人跟图书馆断了联系。在一般情况下,这种行为已经算是非常过分,以现阶段沃夫这样每天上课都要抓人淘汰的态势,丢了法典可说是惨绝人寰。
「我没有拿,」杰斯说,然后伸出手。达利欧瞪着他的手,过了片刻才接住杰斯的手,让他把自己拉起来。「我不是没想过要用各种方法报复你,事实上,我想过要把你整个衣橱里的衣服全都寄回巴赛隆纳,让你求我把衣服还你。但我没有这么做,我也没拿你的法典。」
「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我相信你,」达利欧说道,「但你也得承认你绝对是最大嫌疑犯。」
「对此我深感荣幸。你把法典留在哪儿了?」
「你现在是要扮成我老妈、告诉我回去最后看见那东西的地方找吗?Vete al diablo!法典本来就在这里——在我桌上,现在却不见了。」
杰斯走向房门,只见门轻轻一推就打开。「我本来有锁门,有人把门打开了。」
「可能——是我进来的时候开的。」
「没锁上吗?」
达利欧耸耸肩。「可能……还连关都没关上。都是因为酒啦,不过我没有把自己的法典弄丢,我从没有喝得那么醉过。」
「你又不穷,买一本新的就好。」
「那本是我爸给我的,」达利欧别开视线,「那是我十岁的时候拿到的,是他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我想把它找回来。」
杰斯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好吧,那我们来找吧,」他说道。「搞不好你真的醉到翻。」
杰斯开始翻凌乱的被子寻找法典,这时达利欧站在书桌边说:「我好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古怪。杰斯走向他,他递了一张手写纸条给杰斯。
你逼我们忍受你的富有、贵族身分和特权,还要我们对你笑嘻嘻、表达感激,我们受够你了。搭下一班火车回家,我们就会把法典还你;要是留下来,你就永远不会再看到你的法典。
没有署名。
「这不是你写的,」达利欧说道,「是你的话就会当着我的面说了。」他跌坐在书桌椅上,眼神望着地平线东方日出的橘红色云雾。
「你在这里还霸凌过谁?」
达利欧耸耸肩,说明了一切。「每个人吧,换来换去的。这是我自找的,是不是?」
「的确。」这时说谎也没什么意义了。「那你打算怎么办?投降离开吗?」
达利欧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重重呼出一口气,「不过是一本法典罢了,我就照你说的再买一本就好,」但是他的眼神里好像有什么崩解了,「走开啦,臭东西,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拿出日记和笔。杰斯明白这股冲动,他太清楚了。就是那种一心想把所有愤怒和痛楚忍着不让人发现、全部诉诸墨水的感觉。
总之杰斯立刻把握了先使用浴室的机会。
①西语,意为「你是什么人啊」。
②德文的「该死」。
即时内容此为杰斯‧布莱威尔的母亲切乐蒂‧布莱威尔透过法典寄给他的讯息——
我最亲爱的儿子:
我希望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在一个令人兴奋的新环境中过得健康愉快。你的父亲和我每天都很思念你,你的弟弟也一样,他要我替他捎来祝福。家里的生意很好,他说,他希望有天你也能以更有意义的方式参与其中。
你的父亲接到我们这边市镇美化特别委员会的邀约,因此,彼得‧福斯沃德公爵邀请我们去跟他们家共进晚餐,以讨论树篱的事情。那天晚上很愉快,我相信你一定会乐于认识他的女儿茱丽叶,她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女孩。你的叔叔泰迪尔斯退休后搬到北边的乡下小屋去住,还告诉我们随时欢迎我们去拜访。他担心伦敦会被威尔斯攻陷,但当然了,我们不认为这种事会发生,军队一定会挡下他们的。
我很希望能多听听你了不起的成功事迹,杰斯,请务必写信来,也别忘记我在这信上附上了对你的爱。
爱你的母亲
同样的讯息后还附加一段由卡伦‧布莱威尔写的话。由于疑为隐藏加密讯息,经秘法师检视,结论为无法判定。
孩子,你的老爸来打招呼。永远别忘记笛卡尔说过的话:读好书就等于跟过去几世纪中最聪颖之人对话。好好利用你在大图书馆的机会,给家族带来荣耀。你的手足——不论死活——都等着看你证明你在这世界上的价值。别忘了,还有你的堂表兄弟姐妹。他们都很期待再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