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杰斯原本以为他们会离开赛拉潘,上车开往火车站。毕竟要先回伦敦、再前往牛津,这将是一趟很漫长的旅程。
但是沃夫没有带他们走到户外。他将手环朝托勒密二世时期第一任档案长卡利马科斯的画像上轻轻一碰,只见画像开始融化,变成发出橘色光芒的符号。杰斯认得那东西,他看过这些符号在摩根的指头间流转。公式,摩根这么称呼那些符号。这些符号藏在画像里要做什么?
这时,画像旁边的墙面自己移开,沃夫走进了隐藏的走道,通道两边贴满一整排刻着鹰头神眼睛的磁砖。
「我听说过这地方有秘密通道,」汤玛士说。他压低了声音,可是回音仍同样响亮。「我以为秘密通道应该都很老旧,好像被弃置一样。」
这条通道一点也不是那样。这里很现代,沿着墙面还有一整排内嵌的雕像,融合了希腊、罗马和埃及的风格,呈现出亚历山大特有的面貌。第一座雕像是个穿着希腊短袍的学者,手上拿了一份卷轴;第二尊则穿着罗马托加袍,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书;第三尊是埃及神像图特,书写法就是他发明的,因此被视为抄写之神。他手上拿着真理女神玛特的羽毛。
杰斯突然意识到这些全都是电动机械。如果里头发生什么危险,那人或东西肯定没可能活着离开。
这一切景象杰斯都只能匆忙瞥过,因为沃夫一直用飞快的速度往长廊尽头前进。到了长廊尽头,又是另一面空荡荡的墙。沃夫再次举起图书馆手环,唤醒更多符号,接着另一个入口就显现了出来。
这些走道是秘法师建的。他望向摩根,只见她把双手深埋在裙子口袋,好像很冷似的。杰斯还记得那些橘色光芒像丝线一样从空白书页浮出,缠绕在她的指间。摩根现在很怕碰触到任何东西,怕自己可能会在大家面前不小心唤醒符号。
杰斯跟着她走进了一小间朴素的接待室。接待室里点着琥珀色的灯光,里头没有书,没有空白书页,没有书桌或沙发;屋内一隅堆着几个黑色帆布袋。
「去把自己的行李背起来,」沃夫说道,「袋子上头都有你们的名牌。」
汤玛士先走到袋旁。就连他这么高大的身材,挑中的背包背上身时都显得巨大。杰斯抓起挂了布莱威尔名牌的袋子,被手中的重量吓了一跳。他把背带挂到肩膀上——还算合身。重量分配到双肩之后显得比较合理了些。
杰斯心想,卡莉拉怎么可能背得动这样的重量,但她不需要他担心。她背起袋子的模样之轻松,跟比她壮硕许多的葛莲相去不远。只有众人中个子最小的泉看起来有点吃力,不过她也没有任何怨言。
「记得互相照应,」大家都准备好后,沃夫说道,「从现在开始,情势会越来越艰困,这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不希望你们被卷入其中,但是既然大家都已经在这里了,我就要你们全员保持专注,接受命令时不要有半点迟疑,还有——要一直保持警觉。」
杰斯心想,整件事中最令人不安的就是沃夫忧心的模样。
「我还以为我们要去牛津,」汤玛士说道,「我们跑到这里做什么?」
沃夫说道,「你们要去的地方叫做传动室,我们会透过这个方法移动。」
杰斯听过这方法,但只有一些片段资讯。这跟映射文件以及把书送回档案室的原理是一样的。让各式物品从甲处被移到乙处,只要有秘法师直接参与即可。他以为自己不可能有机会目睹。
达利欧开口前迟疑了片刻,「我以为传动室只拿来传递补给品用。」
「的确是,」沃夫说道。虽然他的口气听起来一派轻松,但瞒不过杰斯。「不过,紧急情况下这东西也可以用来传动人。我先警告各位,要习惯传动的感觉可能需要多年的练习,一辈子都无法习惯的也是大有人在。」
「我们——没有多年时间练习,」汤玛士说道,「我们根本没机会练习。」
「这我知道,」沃夫说,「但没关系,过程非常简单,只需要你们把脑袋里的思绪清空就好。如果一切顺利,你们就会出现在艾尔斯伯里的传动室,那地方是离牛津最近的安全地点。」
「那如果没有一切顺利呢?」卡莉拉问道。
沃夫无视她的问题,伸手把金手环上的图书馆符号往另一端墙面某个一模一样的符号上压,一扇暗门就这样打开。
门的另一头有密密麻麻的电线管路,各种金属和刺眼光线交错在一起,跟杰斯在这地方见过的所有东西都大不相同。体型庞大、令人生畏。杰斯想,这东西应该称之为……机器。机器中央有一块空地,有个穿着白袍的长者站在那儿,手上拿着铜制的头盔,头盔上接了各色电线,电线则连到其他通管去。
突然之间,一阵响亮的嘶嘶声传来,众人上方喷出白色蒸汽。杰斯身子一缩,其他人也一样,只有沃夫没动。
尼克罗‧桑堤走进屋内,经过众人,来到沃夫身边。他也背着一个包,但是他的袋子看起来已经有点历史了。「让我先去吧,」他说道,「可以让他们看看过程怎么进行。」
沃夫点点头,伸手搭了桑堤的肩。「In bocca al lupo.①」
「In bocca al lupo.」桑堤说道,然后走向屋子中央的长者身边。「我准备好了。」
长者叹了口气,把头盔戴在桑堤的头上。那头盔看起来很紧,桑堤的脸只剩一小部分还露在外面。
桑堤脸上轻松的笑容消失。他闭上眼睛,直挺挺地站着。
「准备好了吗?」长者问道,桑堤点点头。「联系状况不是很好,恐怕会有点痛。」
「哪一次不是?快开始吧。」
只见那长者伸出颤抖的手,放在桑堤戴着的头盔上。
一连串橘色符号在两人身边亮了起来,开始绕着他们打转。一开始速度还很慢,然后越来越快,直到最后看起来只剩一道由光构成的龙卷风。长者突然迅速将手抽回,光线也瞬间缩小范围,变成一个密度很高、旋转个不停的圈圈,绕着桑堤的身子转。
光圈开始朝着某个角度缩小,变成一团橘色强光,而桑堤……碎裂分解了。一个极为可怕的景像闪现,但速度快得杰斯几乎没来得及看清:血液飞溅、骨肉碎片四散;一波强大的力量穿透杰斯,他感到自己的头发和身上的毛发因为某种古怪、吓人又不合理的现象产生了反应。
金属头盔重重掉在地上,发出「咚」一声。可是里头什么也没有了。四周一片静默,完全陷入死寂。
那个秘法师——他一定是秘法师,他脖子上有个金色项圈——猛地后退了好几步,喘着大气。
卡莉拉发出彷佛呛到的声音,双手掩嘴,彷佛就要呕吐。杰斯完全能理解她的感受。他们怎么可能撑得过这整个过程呢?
在死寂之中,沃夫口袋里的法典震动了起来。他翻开来看,「他抵达了,」沃夫说道,「下一位。」
这一切都太超现实,令人难以接受,杰斯心想。他背上的背包、传动室,未知的未来就在面前,像是一个无底洞。他觉得自己完全动弹不得。
令人惊讶的是,平常安静低调的吉翁‧丹顿挺身而出,「我来。」他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但杰斯看见他双手颤抖,说明了他真正的感受。
沃夫伸出一手放在丹顿的肩膀上,领着他向前走。他捡起地上的头盔戴到丹顿头上。「想象天空的模样,」他对他说:「闭上双眼,想象蓝天和飘动的云。白云……在蓝天上移动。」现在,沃夫的声音听起来不太一样了。比较慢,而且很温和。杰斯看见丹顿的身子真的放松了。沃夫对着秘法师点点头,秘法师伸出一手放在头盔上。「想想蓝天。」
「我看见了。」吉翁说道,露出微笑。
橘色的光线在他身边亮了起来,符号开始旋转。沃夫退回后方。「想着白云,」他说道,「看着白云飘动。」
「白云——」
强光一闪钻入,丹顿大声喊叫了起来。那哭号十分吓人,彷佛他的身体从深处撕裂、窜出声音。杰斯靠过去,但沃夫挡住了他的去路,把他往回拉。
「你帮不上忙的。」沃夫说道。
杰斯眼睁睁地看着丹顿的身体撕裂成碎片后消失不见。可怕的惨叫被打断,一股能量波浪般袭来。杰斯觉得自己的皮肤热辣辣的。
空荡荡的头盔在地上摇晃。
沃夫拿出法典确认内容,表情却出现了微妙的改变,有些情绪一闪而逝:生气、哀痛、愤怒——很难看透——然后他说:「下一个。」
杰斯最不想做的就是当下一个,他只能勉强自己不要拔腿往出口逃跑。
卡莉拉勉强装出乐观的口气,「早死早超生!」她走向正在把头盔捡起的秘法师。
而摩根脸上露出极为惊恐的神情,跑向沃夫,但在她开口之前,他先转向她怒斥道,「请愿者,请等到轮到妳的时候再来。」
「但是我看见——」
「请愿者,请妳自律,否则就离开。」沃夫的目光有如熊熊烈火,彷佛可以把整座铁之塔熔掉,摩根只好点点头,低下头退回原处。「请愿者谢芙,妳可以开始了。」
卡莉拉打直了背脊,让秘法师把头盔戴在她的头巾上。沃夫走向她,可是她只是摇摇头,「蓝天和白云是吧,我知道了,让我直接开始吧。」
达利欧的身体往卡莉拉的方向微微一扭,彷佛很想冲上前去把她拉下来,可是他成功忍住了。「In bocca al lupo,沙漠小花。」
「我是从利雅德来的,」卡莉拉对他说:「那地方不是沙漠,是个很现代的城市,有马路也有车……而且沙漠小花是长了刺的。」在头盔的重量压迫之下,她仍挤出了微笑。「是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狼嘴逃生②的意思。」达利欧说:「别管什么云了,眼睛看着我吧。我比较好看。」
「脑袋也比较空,」她说道,「In bocca al lupo,达利欧。」
年长的秘法师把颤抖的手放在她头上。达利欧不知怎地还有办法继续看着她的双眼,对她微笑。杰斯不知道达利欧为了做到这件事费了多大力气。而她也没别过头,即便光线已经开始在她身边亮起来——
——即便光线钻入,她变得四分五裂也一样。
她没有尖叫。杰斯感到那股力量朝他迎面而来,让他失去方向感,五脏六腑一阵翻搅。他不禁疑惑那长者是如何撑过这一次又一次的重击。
达利欧一定是因为虚荣心作祟,觉得必须当下一个。他就这样走上前去,什么话也没说地戴上头盔。就在最后一刻,他对着杰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可别叫我看着你啊,臭东西,」他说道,「我还宁可想想那该死的云咧。」
他发出一声宛若来自灵魂深处的尖叫,还带着致命的痛楚和惊恐,紧接着血光一闪、惊骇一瞬间。他本人跟那些声响一同消失。
轮到泉的时候情况却跟之前不一样。秘法师将手放在头盔上,接下来出现尖叫声、也有血肉模糊的画面……可是这次没有像之前那样力量往身体中内化崩解,旋转的橘色光芒竟是向外爆开,爆炸的能量像一波热浪般席卷众人。这次,杰斯就像面对具现化了的威胁一样整个人往地上一蹲,想闪避那道攻击。他不是唯一有这种反应的人,就连沃夫也缩了一下。
等杰斯回头时,泉还在那里。她的脸朝下、四肢摊平趴在大理石地上,庞大的背包彷佛把她整个人都埋住。杰斯跟沃夫同时赶到她身边,杰斯把这瘦弱女孩身上的背包解开,沃夫则取下她头上的头盔。
沃夫把泉的身子翻过来。
泉的双眼圆睁,直盯前方,但是却……空洞无神,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声的恐惧。众人上方亮起了红灯,整个屋子因此变成火焰般的猩红色。蒸汽冲出气闸、嘶嘶作响,管线也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
年老的秘法师也跪在地上,但他不是来帮忙的,他跪在那里大口喘气,全身颤抖得像是狂风中的枯叶。他的脸色恍若灰泥,看起来彷佛随时都要猝死。杰斯靠上前去要帮他忙,那老人家却吓得向后一缩,彷佛已经有心理准备会被殴打。「不,」他说道,「别碰我,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沃夫伸出手指压了压泉的颈脉,听她胸膛的声音。「有人会来帮忙,」他对她说道,「妳不是自己一个人。妳听得见我说的话吗,泉?听得见的话让我知道。」她看起来像是被冻结般动弹不得,但双眼却转向了沃夫的方向,同时眨了眨。沃夫严峻的神情顿时软化放松,露出真挚温暖的微笑,「好女孩,妳会没事的。」
她咽了咽口水,悄声说了几句话;杰斯听不见,但沃夫显然听见了。他摇摇头说:「不需要,」他说,「有些人就是没办法承受,这没什么好羞愧的。」
刚刚进屋时走的那扇门这时自动滑开,两名医疗部的人员抬着担架走进来。他们把泉搬上去。在众人都还搞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他们已经把她带走了。
杰斯说出了大家心中的疑问,「她被淘汰了对不对?」
沃夫的微笑早就不见了,脸上的神色也阴沉僵硬。「我也没办法,艺作部说得很清楚,要是在这趟旅程失败,就会自动被淘汰,」他说道,「但这不是她的错。」
「有人在这过程中死掉过吗?」波提洛问道。他的音调听起来比往常还高亢,脸色也比平时暗沉的古铜还刷浅了两倍。
「有。」沃夫说道。一个字,直接了当的回答。然后他转向杰斯,「你准备好了吗?」
杰斯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屋子中央,头盔就在身旁的地上。他有一股想要逃跑的冲动,可是他只是抬起头,看着沃夫说:「我准备好了。」
戴上头盔的感觉很令人窒息,而且这玩意儿重得跟大理石一样,紧紧压着杰斯。头盔散发汗水和燃烧过的金属气味。想想云……他办不到。他没办法不去想在他之前那些朋友受的折腾。
「杰斯。」
他睁开双眼。只见摩根走上前,朝着他伸出手。
他握住她的手,她也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In bocca al lupo.」
他也重复了一遍,然后摩根就离开了。
秘法师缓缓走上前,把颤抖的双手压在他的头盔上。那长者的长袍散发出一股腐败的咖哩味,口气中也有一样的臭味。他实在太老了,杰斯心想,搞不好泉的意外的确是他的错。搞不好他也会害死我。
他感到四周开始有东西围绕着他,像某种针尖形成的风暴,让他无法呼吸。杰斯用力紧闭双眼,像个想躲过黑暗中的怪物的小朋友。
众多针尖开始朝他这里钻来、几乎要把他撕裂,然而不知怎地,杰斯却抓住了心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勇气。那个瞬间变得痛苦至极,成了一场只有恐怖二字可形容的肢解过程。他听见自己的口中迸出嘶吼,视线变得一片血红;他感到自己全身都在抽动,接着……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在地上,可是喊叫声仍没有停。做什么都没用。杰斯滚倒在地,躺在那里,勉强让自己安静下来,努力想呼吸。有人抓起了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边……那是达利欧吗?没错,就是达利欧‧圣提亚哥。他抓杰斯的力量大到会留下瘀痕。
达利欧让杰斯独自靠墙坐着。杰斯第一次觉得好在有这个背包能把他固定住。背包现在感觉非常柔软,简直像张羽绒床垫。杰斯眼中的世界似乎仍在震动、翻转不已,而背包给了他一个熟悉的重心。
「放轻松,」卡莉拉对他说道。她手上拿着一个水杯,端到杰斯面前。「喝点水,你很快就会觉得好多了。」
杰斯下意识接过杯子,但他的双手颤抖得太严重,大半杯水都倒在脸上、或是流进衣服里。不过卡莉拉说得对,喝了水以后真的有点帮助。不断摇摆转动的世界慢慢缓了下来,最后终于稳定下来。
汤玛士在杰斯还在苦苦挣扎时抵达。看来达利欧的工作就是去把新来的人拖到一旁,不过遇上这体型庞大的德国男孩,这差事就一点都不容易了。杰斯把杯子还给卡莉拉,卡莉拉则用水壶再将杯子倒满,然后走向汤玛士,给他相同的关怀。她看起来没有什么不适,移动时的姿态也冷静优雅,举着水杯的手稳极了。
杰斯脑海里浮现一个恐怖的想法,觉得自己身上一定有哪个部分在传动过程中留在那团鲜血漩涡里。不过他摸了自己全身上下后,没有发现任何受伤的地方。
目前看来,他比其中几人的状况好。达利欧和卡莉拉看起来表现最佳,第一个抵达的吉翁‧丹顿则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另一头;一名穿着图书馆员沙色大衣的女子正在看护他,她是医疗部的专员,杰斯是从她制服翻领上的红色血滴符号认出来的。吉翁看起来苍白得跟纸一样,脸面肌肉松弛。
杰斯企图站起来,可是失败了,他又试了一次,这次他朝着达利欧安置汤玛士的墙边靠过去,倒在好友身旁。汤玛士拿不住水杯,水杯滑落,杯里的水全都倒在卡莉拉的裙子上。卡莉拉冷静地重新把水杯补满,让汤玛士再试一次。这次汤玛士成功地喝到了一小口,然后又一小口。他眼中的神情太骇人,杰斯只得先别过头去一会儿。这状态太私人了,不该被他人看见。
一个接一个,所有人都抵达了。波提洛吐了又哭,不过现场来了更多医疗部的人,能照顾到每一名学生。波提洛和吉翁看起来状况最严重,而葛莲抵达的时候好像连喝水都不必,一下子就完全恢复。
杰斯在心里默默觉得这样的她很讨厌,他暗自觉得,在他内心最深处搞不好永远都不可能恢复。可是她看起来却处之泰然,一下子就没事。
就像卡莉拉一样,似乎连大气都没喘一口。
「刚刚,」汤玛士用气音说:「刚刚那过程是我这辈子碰过最可怕的体验。」他看起来是真的吓坏了。杰斯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点点头。「我真不是这块料,如果这是图书馆员必备的能力,那我就不是做这工作的料子。」
「这只有在紧急时刻才会用,而且沃夫说过,只要有练习,情况会越来越好。」
「才不可能变好,而且我永远不要练习。」汤玛士环顾四周,发现了一动也不动的吉翁。他的眉间浮现一条皱纹,然后挑起了眉。「他还好吗?」
「我看不好。」杰斯说道。「来,多喝点。」
卡莉拉没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等着汤玛士喝完水。等他喝完后,她便接过杯子,走向下一个需要帮忙的人。杰斯突然怀疑那优雅的姿态是否真的代表她没事,还是说,其实她的惊吓程度跟他不相上下,只是表现的方式很不一样。
「Mein Gott③,」汤玛士说。他的语调听起来不太一样,变得很扁平。杰斯把眼神从卡莉拉转到汤玛士那边,只见他直盯着屋子另一头。
本来在照顾丹顿的两个医疗部成员现在变成站在后方,桑堤队长对着丹顿的身体做了个十字架的手势——当着杰斯的眼前,桑堤慢慢把床单拉上来,盖在那男孩脸上。
「天主保佑,」杰斯脱口而出,往自己身前画了个十字。这习惯他不知道忘记多久了,而现在因为太过震惊,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脑海。这不可能是真的吧?吉翁死了吗?
达利欧狠狠地悄声用西文咒骂了几句。摩根在杰斯没注意到的时候抵达,她站起了身,想往丹顿的方向走去,不过其中一位医疗部人员拦住了她,把她带往别处。摩根在哭,杰斯想要起身去找她,可是他不确定自己的双腿恢复了没。
突然间,空气中一阵骚动,克里斯多弗‧沃夫抵达了。他没有倒下,甚至连一刻也没有停,直接大步上前,彷佛他只是刚从另一处走过来。他经过杰斯和汤玛士身边,朝着尼克罗‧桑堤的方向走去。他仍单膝跪在吉翁被盖上白布的遗体旁。
尼克罗‧桑堤抬起头的时机恰到好处,他立刻起身挡住一心想往前走的学者。沃夫企图推开他,桑堤转而将他抱住,「不,」他说道,「克里斯多弗,不要去。他已经走了。」
沃夫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拿出法典传了一封讯息。他在写字时,铁笔移动得又快又狠。法典在片刻后发出声音,沃夫把法典收好,径自走向屋内一个阴暗的角落。
杰斯心想,从他认识沃夫以来,这是他显露出最多情绪的一刻。桑堤也是。这感觉就像是原本平稳的地面突然经历一场大地震。
眼看沃夫没有站出来,桑堤便代为发出命令,「全部起身,」他说道,「我们该走了。」
「那吉翁怎么办?」卡莉拉问道。
「我们会以最快速度把他送回家人身边,」桑堤说道,「有人想说几句话吗?」
彷佛瞬间冻结一般,所有人一动也不动。没有人开口说话。但达利欧‧桑堤亚哥开口了,「我不喜欢他,但是当我没有能力站出来时,他当了第一个出发的人。这就是勇敢,我认为他的举动已经表达了一切。」
桑堤点点头,瞥了沃夫一眼。他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出去吧,」他说:「走了。」
等到人都离开得差不多时,沃夫才终于转过身往门口走去。然而摩根还逗留在原地。她在沃夫经过她身边时拉住了他的袖子,虽然她用气音说话,音量非常小,但杰斯的距离够近,仍可听见她在说什么。「学者,我看见了……我一直想要告诉你,我看见——」
沃夫转向她,凝视她的眼神简直可说是极度凶狠。「即使是妳也救不了他,」他说:「就算妳是秘法师也一样,而且让我提醒你:妳不是秘法师。这不干妳的事。」
摩根点点头。她看起来已经恢复了血色,双眼噙着泪水,闪闪发亮。
沃夫是在提醒她得把秘密藏好。
但是杰斯不知道他有没有把全部的事都告诉她。
①义大利文的「祝你好运」。
②这句义大利俗谚「祝你好运」照字面上的翻译就是狼嘴逃生。
③德文的「我的老天」。
即时内容此信以学者克里斯多弗‧沃夫之名写给吉翁‧丹顿的父亲,亚理斯多德‧丹顿。此信非学者亲笔所写。
敝人在此以沉痛的心情发出此信函,告知您此事:令郎吉翁不幸于亚历山大传动到牛津这趟远征中受伤丧命。此类悲剧甚为罕见,也无法事前预知,虽然医疗部专业人员已在事件发生时立即前往急救,仍无法延续令郎的性命。
我们将会在大图书馆的知识殿堂立一座石碑纪念令郎,他将会永留我们心中。
他的个人日记一直更新到离世那天早上,内容我们已纳入大图书馆的纪录中。他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一切,将会丰富后来之人的日子。
图书馆在此献上哀悼之意。伦敦赛拉潘神殿将举行丧礼仪式,同时,令郎的遗体将会被护送回家。
此为学者沃夫于同一天亲笔写给艺作部部长的讯息——
你的双手沾了他的鲜血,不论是故意还是意外,都是你造成的。我绝对不会忘记。
此为艺作部回复学者沃夫的讯息,于同天送达——
别傻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意外,我们也都知道,这是必要的措施。
我希望你千万别忘记,意外就是会发生——而且很可能发生在一个比纵火手间谍还要让你在乎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