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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剩他们九人在这栋建筑物内走动,托勒密学院里从一团混乱变成令人难受的空荡。这九人中包含了几个杰斯希望能半途而废的人:像是圣提亚哥、波提洛和葛莲……但摩根加入后弥补了这点。杰斯很喜欢有她相伴,也知道这感受已经超过了普通朋友的程度。眼下,这里只剩九人,到了最后还得再走三个。他们得跟彼此竞争这六个缺了。

  假抽签后第三天早上,杰斯在钟响前就起了床,但他发现卡莉拉竟比他还早出现在交谊厅,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读着空白书页。这阵子她无时无刻都在读书。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在图书馆这竞争激烈的环境下,她有百分百的机率能撑到最后胜出。

  「怎么了?」杰斯一边倒咖啡一边问。只见她耸耸肩。「卡莉拉,妳从来不会早起,一定要睡到最后一刻,然后赶在准点抵达。关于这点妳向来不马虎。」

  她阖上书本。「我想跟你私下谈谈,而你总是非常早起。」

  「要谈什么?」

  她用力向他使了一个眼神。

  「如果妳是要我猜——那我一点线索也没有,」杰斯递给她一个面包。他知道她特别喜欢这种上面有葡萄干的,而杰斯最讨厌葡萄干。但她总是吃得津津有味。

  「你该更小心点。」她说道。

  杰斯的身子瞬间僵住。她知道了。她知道我家人的事了。

  但是随着她继续说下去,杰斯才发现是他误会了。「我认为你该很清楚才对。大家都看得出来你太常注意那女孩。」

  「葛莲吗?她个子那么高,要不注意到她很难耶。」但是卡莉拉只是叹了口气,杰斯只好乖乖承认,「妳说新来的摩根吗?好吧,我是满喜欢她没错,至少她不像葛莲那样。」

  「葛莲很不错啊,她只是非常直接。」

  「那妳怎么看摩根?」

  卡莉拉边喝咖啡边从杯子边缘看着杰斯。「她很神秘,而神秘就代表危险,特别是在这个地方更是如此。你应该要记得这点,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

  「我喜欢神秘。」

  「你喜欢的是挑战,我告诉你,她一定也很清楚这点。她很聪明,就算打个对折好了,都还是太聪明了。也许你看不见这一点,但我可以。」

  「所以妳不喜欢她吗?」

  「噢,我喜欢,非常喜欢,我只是不信任她,你也不该信任。我们这些人都在一起相处过一段时间。一起流汗、一起面对失败。而她……」卡莉拉用指甲敲着厚厚的杯缘,「她则像是一本空白书页,在我们看清楚她的书页上写什么之前,我会保持该有的距离。」

  「这里只剩下九个人了,无论如何最后都有三个人会离开。搞不好我更该担心的是已经认识的危险来源。」

  卡莉拉又耸耸肩,挤出一个难过的微笑。她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杰斯心想,感觉上更成熟,对自己、以及她是多么聪颖过人一事更加自在。卡莉拉跟懂得尊重她的人相处时,光芒之灿亮,犹如钻石。

  若非她早就摆明自己没有要谈感情,杰斯搞不好会被她吸引,现在只有达利欧对她穷追不舍。杰斯觉得,卡莉拉对这件事是感到受宠若惊又烦躁困扰,并在这两种情绪间持续切换。但是杰斯认为她永远不可能回应达利欧的感情。对于刚刚给杰斯的建议,卡莉拉自己再清楚不过。还有三个人会离开。

  她可不想成为那三人之一……或不得不放弃自己爱的人。而且她也不想要分心。

  两人继续用餐,没有再进一步讨论。杰斯就是喜欢卡莉拉这点,她总是能够把想说的话说完就放下。这实在非常有效率。

  下一个走进交谊厅的人是波提洛。他一边打哈欠一边露出不高兴的模样,对他们咕哝了句早安后,走去盛了一盘食物,坐在远远另一头的座位。达利欧只喝咖啡,他跟波提洛坐在一块。葛莲仍避开所有人,选择一个人坐着——至少在摩根和泉一起到餐厅、侵入她的空间之前是如此。她虽默默接受,不过看起来不是很乐意。

  汤玛士差点迟到。就在他伸出手要拿食物时,泉把他的手一把拍开——她正好在食物区要装第二盘。以一个身材这么纤细的女孩来说,这食量实在惊人。「摸任何东西之前先去把手洗干净,汤玛士,」她说道,「你好脏。」

  他的确很脏,两只手上满是乌黑油腻的机油。只见他立刻满脸通红,走出了屋子,等他再次回到交谊厅,皮肤已经干净溜溜。汤玛士夹了一点轻食,来到杰斯和卡莉拉桌边坐下。「Guten Morgen①,」他说道,「我们撑得过今天吗?」

  「看情况啰,」杰斯说。「不知道沃夫今天准备了什么给我们。你在底下忙什么?」汤玛士在楼下转角一个旧储藏室打造了一个自己的空间,他利用从垃圾堆和市场摊位旁捡回来的素材,重新打造别的东西,外加完成沃夫丢给他们的大量作业。杰斯真不知道他是哪里挤出来的时间,但汤玛士坚持说做这些事能够纾压。

  「超棒的东西,」汤玛士说,脸上的喜悦还带着一抹调皮的神情。「杰斯,我认为你一定会特别喜欢这个发明。我跟你说,我一直在想法典到底是怎么运作。」

  「法典是透过秘法师的操控来运作,沃夫也说得很清楚了。而法典运作的细节……那是秘法师才知道的秘密,」卡莉拉说道,「汤玛士,都这时候了,我以为你早该明白才对。」

  「我是明白!但是妳想想看,如果有可能让那一切都变成非必要的呢?」

  「让什么东西变成非必要?」

  「法典、秘法师——一切。」

  「非必要?汤玛士!这些东西都是图书馆的根基啊!」卡莉拉压低了声音,杰斯看见她脸上掠过一丝忧虑。当汤玛士要再次开口时,卡莉拉挥了挥手,要他小声点。

  汤玛士认知的小声,就是粗着嗓子用气音说话。杰斯实在不知道这样到底算不算低调。「现在这样很没效率不是吗?秘法师这么稀有,是一种不稳定的资源——妳自己也在课堂上这么说过,还是去找出其他方法比较保险。要是我们可以让法典不再是必须呢?」

  「你现在说的根本狗屁不通啊!」杰斯说道,「法典很必须,永远都会是必须的。」

  「如果我可以提供你其他的方法呢?其他更好的方法?」

  「那你就可以在一天之内成为艺作部部长——如果那方法真的有用。」

  「会有用的。」汤玛士自信满满地说。

  「那让我们看看。」

  「还不行,我还没完成。但只要等我完成,肯定会让法典被淘汰。」

  卡莉拉紧蹙着眉头。「汤玛士,我不太确定……你刚说的话很像异教言论,小心点好吗?我拜托你?」

  「我可不是纵火手!」

  「我只是说听起来很像——」

  杰斯的法典突然发光、震动了起来。他拿出法典,只见其他人的法典也都响了。

  是沃夫传来的讯息。

  上面只有一条地址,其他什么都没有。除了地址外,也没有指令。但很显然沃夫是要他们去那个地方。杰斯一口喝完咖啡,四周众人也是相同反应。

  「走吧,」葛莲说,并且第一个走到门边,「这段路很远,我们最好动作快。」

  炎炎烈日挂在一片晴朗无云的天空上,带着湿气的海风也没什么帮助。杰斯已经慢慢习惯了高温,但是,这样跟着大步疾走的葛莲前往沃夫传来的地址时,不过半小时他就开始真心怀念伦敦冬天寒风刺骨的生活。他身上穿的轻薄棉布上衣东一处、西一处地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头顶也好像被人摆上一块烧烫的铁盘。汤玛士喝了口水,整张脸因为又累又热而涨得红通通。杰斯提醒自己也要补充水分。

  「就在前面了,」葛莲说,指了指街上一家外观没半点特色的店面。她停下脚步,达利欧本要从她身边超越,但葛莲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回拉。葛莲看起来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她完全没有露出疲态,甚至也不像觉得热。杰斯甚至觉得她似乎连汗都没流。「等等,情况不太对劲。」

  「什么叫不太对劲?沃夫要我们到那地方去,他给了我们地址,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达利欧推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

  其他人全都跟着达利欧往前,杰斯看着葛莲——她自己走在队伍的最后。杰斯想,她是要用我们做掩护。

  此时,吉翁突然大声说道,「后退!达利欧!小心点,马上后退。」

  「别傻了,根本没东西……」达利欧低下头,话声戛然而止。

  ——他的腿差点碰到从门口拉出来的一条纤细到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银色金属线。吉翁走上前去弯下身子,脸靠在金属线旁,接着站起身。「我看不出这线连到哪里,可能是警报用的线,或其他更糟的机关。纵火手有时会把希腊火药吊起来,靠这种机关控制,只要一触动就会砸落。」所有人都盯着他瞧,他耸耸肩说:「我可没说我们家族不懂这些事。」

  达利欧小心翼翼地退离那条线。

  「我们该回头。」卡莉拉说道。

  「这是沃夫给的地址,」汤玛士说道,「我认为他是要我们进去屋内。」

  泉叹了口气,「为什么他坚持要我们去做这些事?为什么不能上课就好——有时可以换成学习如何管理赛拉潘啊?我可是来学习当学者的!」

  「妳都没在注意听吗?」葛莲回话道,「那不是我们被选中来到这里的原因。如果他们要我们当图书馆员,我们就根本不会来这里。只要在家乡训练,结束后签一年合约、换副铜手环就可以了。如果想要当学者,就得非常出色,得要能在危险的外头靠自己处理所有状况。」

  葛莲说得没有错,一字一句都非常正确。而杰斯知道汤玛士也是对的,撤退就等于失败。沃夫要他们进屋内。

  「我们还是得去,」杰斯说道,「你们都知道,我们一定得这么做。」

  「敬谢不敏,你就去吧,」丹顿边说边后退,「我会在外面等你们,宁可失败回家,也不想『尸袋』回家。」

  「孬种,」波提洛说。丹顿挑眉,双手环胸,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随便你,你就留在这里吧,我走先。」

  「等等,」杰斯说道,「不是从前门,一定有别的路。」

  此话一出,众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他身上。达利欧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永远都会有别条路。」他整个童年时光都在奔逃躲窜,总是会学到点什么的。「你们先在这里等,我去探探。」

  他发现了一条窄小的巷子(但他差点就错过了)。这巷子的宽度只比他的双肩多一点点,形成巷子的两侧墙面在视觉上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为那地方什么都没有,除非特地用心去找,否则不容易注意到。大伙穿过巷子时,杰斯一直保持警觉。好险这地方脚下没有绊绳,头上也没挂陷阱。巷子通往小店后方,杰斯一边倒退走,一边做手势要大家通过,所有人都跟着他走进了后头的庭院里。

  小店的后门紧闭。「现在怎么办?」卡莉拉问道。终于碰到一次连卡莉拉都束手无策的情况。面对这般困境,她的任何经验都没法派上用场。

  葛莲转向杰斯,「上锁了。你会开吗?」

  「应该可以。」

  她四处找了一阵,帮他找到了一根铁丝,杰斯把铁丝清理干净、折成需要的角度。这锁很简单,他居然花了这么久才打开,父亲一定会很失望——不过其他人看起来倒是挺佩服的。就在杰斯转动门把准备开门时,葛莲抓住了门闩,摇摇头。「你后退,」她说:「所有人都后退站到一边去。」

  她是对的。葛莲突然狠狠踢出一脚、踹开门,然后身子瞬间往右边闪躲——挂在屋内的一只玻璃瓶就这样掉了下来,砸碎在石头地板上。杰斯直觉立刻认出空气中化学药剂的臭味,接着他看见一抹鲜绿色的火焰亮了起来。是希腊火药!但玻璃瓶内几乎算是空的。瓶子砸下来虽然杀不了人,不过肯定会留下个疤。

  葛莲用穿着靴子的脚将碎玻璃往旁边一扫,走进屋内……然后整个人瞬间僵住。

  「怎?」杰斯问道。

  葛莲发出一个愤怒的吁气声,大步走进屋子中央,瞪着坐在屋内椅上悠哉享用热茶的学者沃夫。「慢,但还可以接受,」他说道,「葛莲,做得好。」

  「希腊火药?」葛莲站在学者面前,横眉竖眼。她瞪人的时候很恐怖,杰斯得承认这点。「这算哪门子的测验?」

  「一小时前,这根本还不算测验,」沃夫说道。「今天早上,桑堤和他的手下在这间店里破获了纵火手的巢穴、解开一系列的陷阱,其中还有不少陷阱我让他们留在原地,给你们自己发现。不过他们都已经先把危险程度改得比较低。你们能避开前门的绊绳和后门的希腊火药,表现得很好。」

  「丹顿?」杰斯转过身,看见吉翁就站在他们身后,已经在忙着翻箱倒柜。「你不是说要待在外面等吗?」

  「我想先看看你们会不会死在后门,」吉翁说:「结果没有。所以我想,这么一来进屋应该很安全了。」他从身边一堆盒子里举起其中一个,放在屋子正中。「我发现了这个:铜制引信。纵火手会用这种东西来引爆大型希腊火药容器。他们恐怕是在策划什么大型的行动。」

  「的确如此,」沃夫说道,「这我就留给你们自己去想通了。」

  大伙儿把屋内各处看来突兀的物件收集起来。这本来是一间陶艺店,但已关门大吉好几个月,不管是陶土或手拉胚机都已经不复存在。杰斯发现了一个装满疑似散纸的箱子,待他定睛一看,登时身子一麻、感到一阵反胃:这些纸张全是书本的内页——从书封中拆下来,一迭迭堆成一堆。那都不是罕见书籍,杰斯认得出多数作品,剩下不认得的他就用法典查证。这些是常见的黑市复制版,每一本都是。

  为什么要摧毁书本?纵火手把烧书当成抗议手段,是一种宣言、一种声明,私底下摧毁书本似乎不太合理。

  最后解出谜题的人是汤玛士,线索就是金属碎片、纸张、皮革和胶水。他看着大伙堆在屋子中间的杂物,朗声说道:「他们用挖空的书本外壳做成希腊火药的容器……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沃夫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那堆七零八落的线索点点头。「要抓什么猎物,就用那猎物最喜欢的东西当诱饵。学者最喜欢原版书籍,装了炸药的书本会被掩盖在真正的书本底下,他们只需要设局,让书堆被征收、上标签、送回馆藏,就成事了。」

  卡莉拉伸手掩住嘴巴。「如果学者把书送回档案馆……」

  「档案馆就会受损。」沃夫帮她把句子说完,「这就是纵火手的目的。虽然这样的行为在亚历山大十分罕见。纵火手通常都会把目标锁定在这个城市以外的地方,不过这次破获的罪嫌似乎特别狠毒。我要你们亲眼看看这一切,自己去把道理归整出来。」

  杰斯突然清楚地想起他逃离狮爪那天。他看见伦敦赛拉潘神殿阶梯上那黝黑又可怕的燃烧痕迹。纵火手锁定圣保罗为目标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了,早在他出生之前便是如此。杰斯九岁那年的攻击事件死了上百人。虽然他当时在很远的地方,仍能看见浓浓黑烟升起、听得见远处传来的尖叫。那次是所有攻击事件中最严重的一起——除了不断遭受攻击的美国外。在美国,纵火手已经成功地让该国国内四座最大的子图书馆形同闭馆。技术上来说,那些赛拉潘神殿仍是开放状态,只是已经没有人敢去了。

  「他们越来越大胆了,」葛莲说:「攻击事件一年比一年多,为什么图书馆阻止不了他们?」

  「我们会尽力去阻止,」沃夫说道,「但他们已经知道要避免使用法典。他们在做计画时都是透过纸张或靠传讯人来传达信息,从不使用任何会被秘法师追踪的管道。」

  「报告,」汤玛士本来盯着线索堆陷入沉思,此时抬起了头,神情凝重且严肃,「他们还差多少就能成功?」

  「这次的话还有段距离。」沃夫环顾所有人,杰斯初次感到沃夫是认真地看待他们。「虽然如此,他们在这地方出现实为扰人。你们之中也许有些人因为成长环境的缘故,能忍受纵火手的存在,甚至鼓励纵火手的行为,但是给我听好:只要你们戴上图书馆的手环,你们就是他们的敌人。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要让你们花这么多时间接受训练、保持戒备。」

  「请问,」泉举起手,似乎有点犹豫。她等到看见沃夫点头才继续发言,「追捕纵火手不是护卫队的工作吗?不算学者的工作范围吧?」

  「以前是这样没错,」沃夫说道,「可是现在这也是我们的工作了。我也不喜欢,但这就是我们的世界,这就是我训练你们面对的世界。」他走向门边,回头时只说了一句话。「小心这里的机关。那些陷阱还是会伤人的。」

  走回托勒密学院时,人人意志消沉。杰斯仍能闻到希腊火药的化学药剂气味,一如圣潘克拉斯车站那个自焚男子的鬼魂般纠缠不散。这就是我训练你们面对的世界。杰斯从小生长在走私贩家庭,明白书本等同价值极高的商品,明白他的家族就是为了迎合人类基本需求而存在。

  他不懂纵火手,也不想要懂他们。他只想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不要去想这些事……不过他也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所谓安全的地方。也许安全的地方从来不曾存在。

  也许这也是他父亲送他来的原因。父亲要他除了学会其他知识,也要学会这个道理。

  杰斯梦见电动机械狮子紧追着他,但当他在梦里那个一切缓慢、毫无重力的环境下转身,映入眼帘的景象竟不是狮子,而是一名年轻男孩。他高举一瓶希腊火药往自己的头上淋,一边嘶声尖叫。

  那人的脸孔,是杰斯。

  半夜,达利欧脚步阑珊地走进寝室,倒头便开始大声打鼾。他的鼾声听起来像条破损的铁链不断被甩在金属面上,而且还没有停歇的迹象。杰斯疲惫地想着是不是干脆把他闷死算了,但这样好像有点鲁莽。所以他在黑暗中穿戴整齐,小声走下楼去。

  今晚就睡交谊厅的沙发好了,明天他一定会把自己那一小箱行李搬到空房间。他早该这么做了,杰斯心想。达利欧一定会很高兴这里可以重新变成单人房。

  杰斯走到交谊厅时,只见门是关着的,他转转门把。门上了锁。

  他把耳朵靠在门上仔细倾听,但是里头静悄悄,什么声音也没有。八成是有人不小心把门锁起来了。这已经发生过不只一次。如果是波提洛带了其中一个女友回来过夜,他们就只能准备迎接这恐怖的惊喜了……杰斯不会让任何事阻挡他把握寥寥无几的休息时间。

  他伸手摸出摆在门板上方的钥匙。之前他有时会被锁在门外,汤玛士就准备了这把钥匙。它派上用场好几次了。

  交谊厅的门一下就打开了。杰斯还以为屋子里一定是空的。

  可是他却看见摩根‧霍特在里头。

  她穿了一身厚重的埃及睡袍,头发编成一条辫子,垂在左肩。杰斯呆站在门边,看着她背对自己。在杰斯要叫她的时候,有件事打断了他。

  杰斯感到脑袋里传来嗡嗡声响。他认得这感觉,这就是他启动标签时能量被抽走的感觉。他使用地图追踪桑堤时也是这样。只不过那时比现在严重得多。

  「摩根?」

  她转过身,动作非常迅速,然而杰斯还是看见了令他无法理解的一幕,这景象对他而言根本不合逻辑。摩根手上拿着一本空白书页,但书页的文字并没有留在书本上头,那不是纸张上的墨水痕,跟法典映射出档案馆里的书籍内容不太一样。那墨水好像有点透明,亮晶晶。

  空气中有文字发出金色和橘色的光芒,飘浮在半空,闪闪发亮、不断转动,像液体般缓缓流淌;一行行的文字和段落,一片一片,就在空白书页上方约一英尺处不断飘移、发出喃喃细语。在摩根把书本掉到地上那瞬间,杰斯脑中那团风暴强度达到极度痛苦的境界。

  空白书页从摩根手上滑落时,有东西紧跟着书本移动——杰斯觉得那好像是一条线,不过这条线是一道闪烁橘色的光芒。那景象几乎像是静电,不过更加细微,也停留得更久。

  当空白书页重重跌到铺了地毯的地板上,那片橘色的光就碎开了。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圆睁着双眼,但又因为脑中开始盘算思考而瞇了起来。她慢慢后退。

  杰斯一个箭步往门边冲去,深吸了一口气,把门关紧上锁,钥匙丢进口袋。

  「刚刚是怎么回事?」他问道。见摩根没有答话,杰斯朝她走去,而摩根见状立刻移动脚步向后退。「妳不说就不能走。」

  「我不知道刚刚是怎么回事,」她说,但杰斯看得出来她在发抖。「空白书页一定是——」

  「——想都不要想。空白书页没有坏掉,我也不是笨蛋。」

  「杰斯——」

  「我只能想得出一个解释:妳是秘法师!」他说道。

  「我不是!」

  「不要再对我说谎了!」

  他看着摩根的全身紧绷又僵直——她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去跟杰斯抢钥匙,以及她要是决定放手一搏,她到底有没有胜算。这对峙维持了漫长数秒,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简洁地说了个「是。」

  她承认了以后,反而换成杰斯惊慌失措。秘法师。但他们不是应该要被送到铁之塔去才对吗?这种人在这里假扮成学生做什么?

  ……也许这就是重点所在。也许这是另一场测验。我们应该要发现她的。「沃夫知道妳的身分吗?」

  她答得太快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让我给妳个小建议:如果妳要说谎,就想办法说好一点。」杰斯的心跳加快,不只因为肾上腺素,还因为恐惧。我亲眼见到了秘法师工作的过程。这简直就跟摸到独角兽一样千载难逢。「放轻松,我不会伤害妳。」

  可是这话只是让摩根皱眉,口气也变得更坚定。「你明不明白刚刚那话听起来有多自大?如果我是秘法师,你有什么能力伤害我?」

  「也许我就是有,」他说道,「他们把你们关在铁之塔,应该不是因为你们很擅长自保吧?妳不是故事里走出来的巫师,妳的能力是炼金术,不是法术;妳不会朝我施咒,而且炼金术是需要做足准备才能进行的。」

  「我不是说魔法,」摩根说道,「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而且,如果你硬是逼我,我就会攻击你。」她手里握着一把刀——杰斯根本没注意到她是哪时抽刀的。而从她握刀的模样来看,他知道她对这把武器非常熟悉。尤其她是穿过了战场来到这里,绝对有能力伤人。

  不过他们要是真的打起来绝对是对谁都没好处。杰斯举起手,「有道理。也许我该去找护卫队,把妳护送到铁之塔去。」

  这句话戳到了痛处——而且是非常痛。摩根把刀握得更紧,他看见她眼里闪过一抹惊恐。她不想去那里,一点也不想。

  「好吧,」她说,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轻松点。「沃夫知道我的事,你高兴了吧?」若非刚刚看过她说谎的模样,杰斯可能不会相信她现在说的话。不过令人惊讶的是,她这次说的是事实。可是沃夫为什么帮她?那就是另一个谜了。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而且是用命令的语气。

  「我不知道。」他用脚顶了顶地上那本空白书页,但书本已经恢复成原本的空白模样,跟杰斯见过的其他书本全无差异。「这东西危险吗?」

  「那是一本空白书页,是有什么好危险的?」

  「因为我刚看见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景象。」

  「那跟书本无关,」摩根说道,「是操作映射公式时的景象,拿任何一本空白书页都能做到。这些书天生的设计就是与法典相连,这就是相似原理(principle of similarity)。如其在上,如其在下,这也是映射学说的根据。我刚是在找管道进入。」

  她说起这些话的神情彷佛这种道理不用解释就能明白……也许是吧,只不过只有对她来说是如此。汤玛士谈论机械时也是这样,或卡莉拉讲述那些难到令人头昏的数学时也是。他们都一副所有人都该一眼看透其中道理的模样。

  可是杰斯只觉得自己很笨,而且为此感到烦躁不已。「所以妳是一个跑来假装自己不是秘法师的秘法师,」他说道,「为什么?难道这又是沃夫那该死的蠢测试吗?是要考验我们什么时候会发现妳的秘密吗?这样的话,那我想我赢了。妳跑到这里来做这件事算妳蠢。」

  「这不是测试!我也希望这只是测试就好。这样的话一切就….简单多了。」她脸上的红晕已经慢慢褪去。摩根走向壁炉边暖手。「而且也不是我自己想要在这里做这件事的,是因为空白书页离其他书本越近效果越好,这是因为相似原理,共鸣能量(sympathyetic energy)会变得比较强烈。我是锁了门才开始进行的,倒是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来睡觉的,」杰斯说道,「现在我也没得睡了。如果妳不是来这里测试我们,那为什么会在这里?妳不是应该在铁之塔里面吗?」

  「我不要去铁之塔,」她的声音低沉,「我做的一切就是因为这样。我刚跨过国境,他们已经在全英格兰对我展开搜捕。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等我取得来这里要找的东西,我就会再次上路。」

  「卡莉拉说的没错,她要我不要相信妳,」杰斯往沙发上一坐,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力气继续站着了。今天真是太多惊喜,休息的时间却相对太少。「那妳来这里是要找什么?」

  「你觉得呢?我想要找回我的人生啊!我想要抹去……关于我的所有线索。」她用手臂环抱住自己的身子。尽管人就站在火边,她却彷佛觉得气温极低,已经冷到她的骨子里。「不过我本来就是要来这里,这部分我没有说谎。我第一次不小心启动公式时就收到录取通知了。那是我在赛拉潘神殿读空白书页时发生的事,我被牛津的学者泰勒看见。他告诉我,启动公式会留下某种——纪录,让秘法师最终能反向追踪到我身上来。如果我不想最后被送到铁之塔,就得摧毁法典里的纪录。」

  她停了一下,但杰斯什么话都没说。她的声音里透露着坦承的意味——又或者应该说是绝望。

  「我可以启动公式,但要从牛津去改动公式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从伦敦的赛拉潘也做不到,我试过了。学者泰勒要我想办法离铁之塔越近越好,这样我才比较有机会去改变公式。我本来就要来这里报到,这等于是个大好机会。这样一来,等我离开时他们还在伦敦搜捕流浪秘法师。」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用质疑的眼神看着他,「是不是有人派你来这里找我?你是不是怀疑我的身分?」

  「不是我,我只是来找个安静的地方睡觉而已。妳实在应该在门外放个告示牌——炼金术破坏活动进行中,非请勿入——」

  「你是在说笑话吗?」

  「好像有点难笑就是了。」杰斯仍不太能消化这一切。秘法师,他曾经以为秘法师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就算真的存在,他们也应该是老到不行,脸上有大把胡子,长到拖地。他从没想过会有跟自己同年龄的秘法师,而且还是女孩子。「你说沃夫知道这件事?他怎么发现的?」

  「我被他抓包了,」她说道,「我已经尽了力,但只要我一不专心,有时就会不小心启动公式,然后……我就被他看见了。我以为他会直接把我送去铁之塔,可是他没有,他反而叫我尽快完成该做的事,赶快离开这里,还警告我说我的时间有限,到时他就保护不了我了。」

  只要一想到沃夫会去保护他们之中任何人,杰斯就觉得特别不合理。沃夫是他们的敌人——或者至少算是审判他们的法官、陪审团和刽子手。他是为了什么才愿意维护摩根的秘密?

  而杰斯认为摩根也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就会告诉他了。「如果妳来这里只是为了移除这个……什么法典上的纪录,那么也就是说,一旦妳成功后就不会留下来了,对吗?」

  她看着他的模样之谨慎,与杰斯自己心里感觉到的小心翼翼相去不远。「我只需要几天时间。你会举发我吗?」

  他知道自己有八成应该这么做。如果要说有什么事能保证他绝对能留在图书馆、完全消除他被淘汰的可能……那就是她了,她就是他的最佳猎物:野生的秘法师,所有猎物中最珍贵的一个——而且她还是自投罗网的。

  他知道自己该用什么眼光看待她,但是他眼中所见只是一个普通女孩。他这辈子总是东躲西藏地度日。躲他父亲、躲护卫队,还有躲自己的未来。

  所以他说:「不,我不会举发妳。」

  「就这样?」

  「就这样。我知道逃跑的生活是什么滋味,而且妳自己也说了,沃夫知道,那我还能跟谁说?」

  摩根似乎突如其来一阵放松,她紧紧闭上双眼。没看着杰斯,正好让他能放心打量。杰斯见到的仍是同一张脸,但有点不一样了。过去她极尽所能不断隐藏的自我现在流露无遗,不再有保留。

  「摩根,妳到底几岁?」

  「我没有说谎,我十六岁,」她说道,再次张开双眼,而他则别开视线。「我已经逃了好几个月,一直在秘密训练。」

  「跟谁训练?」

  「我不能跟你说,杰斯。我知道你有你的秘密,所以也请让我继续保守我的秘密。」

  「好吧。那妳真的是来自牛津吗?」

  他再次短暂与她四目相交,但是没什么线索。如果她打算说谎,那么她就知道自己必须更认真。「我是在那里出生的,」她说:「我父亲还住在那里,等我这里的事情完成后,我也会回去牛津。再过一、两天吧,我保证。你不需要替我保守秘密太久。」

  「妳打算用什么方法离开亚历山大?」

  她的嘴角微弯。「我会在其中一次测验里失败,抽中离开的签,然后我就会离开。没有人会怀疑我,而且到了那时候,我的纪录上也只会显示这样:摩根‧霍特,一个被淘汰的学生。没有人会知道我有过别的身分。」

  「既然妳都要改纪录,不如把我变成班上第一名好了,这样挺不错的。」

  她走到另一头去坐在杰斯对面的沙发,双腿盘在身子下方,姿态优雅又轻松。这画面看起来出乎意料地熟悉。他见过她摆这姿势太多次了。这只是一个人格,她只是在假装自己是我们之中的一分子,但实际上看起来并非如此。在杰斯眼里,她在他面前是真的放松了,彷佛觉得自己很安全。

  「妳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吗?」他问道,「我知道这不是妳想要的,但秘法师是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妳这辈子都会是图书馆的一分子,可以直接获得金色手环,还有……他们会像伺候女王一样伺候着妳。」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她的手靠着沙发扶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屋子另一头的炉火烧得啪响,屋内的温度温暖舒适。考量到他们讨论的话题,现在的氛围如此放松真是有点奇怪。「我就跟你说了,秘法师都是被抓走的。一经发现就会直接从家里被带走,强迫入住铁之塔。还有你说的金色手环,对秘法师来说,那是一个紧紧勒在脖子上的项圈,一辈子都无法挣脱;没有自由,也没有离开的可能。」她静静端详他几秒。「要那样生活我宁可死了算了。换成是你也会这么觉得,基于我对你的了解,我很清楚这点,杰斯。」

  「我相信妳的确很了解我,」杰斯说道,「如果妳能利用空白书页进入法典、修改纪录,代表妳能读到那些内容,」他说道,「也就是说,妳知道他们对我们每个人了解到哪里。妳这么聪明,不可能没事先做好调查。」

  这话让她一个紧张,马上锐利地瞪了他一眼。「然后?」

  「我要知道上面写了我什么。」

  「不多。但是你父亲写信给你时要小心点。我看得出来那是某种密码,但我看不懂内容。不过如果连我都觉得他是在给你一些指令,表示也会有其他人这样猜。他们可能会派人监视你。」她拨弄着沙发扶手的一段线头。「其他资讯我就没时间深入看了,这很花时间的。我的当务之急还是在于我自己的纪录上,不是你的。」

  「妳不打算问我那段可疑的讯息写什么吗?」

  她摇摇头。「那不关我的事。」

  「妳怎么知道我不是纵火手之类的?搞不好我要来这里把这地方炸掉?」

  「你是吗?」

  「不如这样问——妳是吗?」

  两人突然睁大眼凝视对方。杰斯不禁意识到这件事有多……荒唐,甚至到一种可笑的程度。一个走私贩家族派来的间谍,加上一个隐藏身分的秘法师,结果两人只会问对方是不是纵火手。

  这实在太可悲——已经变得有点好笑了。

  杰斯起身到屋子另一头,往空白书页的位置翻找着。他知道波提洛在这附近藏了半瓶酒,他倒出两杯,其中一杯递给摩根,「敬守口如瓶。」

  她对着杰斯的方向倾了倾酒杯。「所以你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表面上的目的。」

  「我怀疑甚至不只我们两个是这样。丹顿似乎知道太多纵火手的策略,连卡莉拉都时不时让我有点担心。」他大喝一口杯里的酒。虽是廉价品,不过无所谓。

  「是你自己想要来这里的吗?——来图书馆?」

  「我是被派来的。大部分是我父亲的主意,他是……」杰斯摇摇头,「这不是我能拿来聊的事。」

  摩根耸耸肩。「我很快就要走了,说出来也没关系。我知道憋着秘密有多困难,有时候就是需要把话说出来。」她发出一个古怪的笑声。那声音听起来是如此脆弱,但不知怎么又很有魅力。「你知道了我的事,我应该要觉得害怕才对,我已经很久没有信任过任何人了。可是我却反而感觉到……总之,你知道了以后我感觉好多了,」她没看杰斯,举杯又喝了一口酒,「我反而觉得比较安全。」

  直到这一刻,杰斯才发现自己有多渴望体会那种感觉——能够放下武装,让别人看看真实的他。不是那个过去几年他所打造出来的杰斯‧布莱威尔,不是他在面对家人以外的人时默默展演出来的谎言。快说啊,他的脑海里有个声音轻轻开口,她能告诉谁呢?只要说错一个字你就能把她送到铁之塔去。他可以说一点点就好,把最糟的部分说出来就好。

  「妳知道什么是噬墨者吗?」他开口问道,吓了她一跳,整个人转过来圆睁着双眼看他。

  「不太确定。我只知道那是……」

  「一种变态的行为?对,没错,」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一点一点把气吐出来。「我曾经看过其中一个噬墨者吃书的景象。那是一本世上最罕见的书,阿基米德的《关于天体仪制造》手抄本,而且书是我给他的。原本不该是那样,我以为他只是——只是个收藏家。但他把那本书塞进嘴里嚼烂,彷佛那是什么零食似的。这是我这辈子看过最恶心的事。」

  摩根闻言用手摀着嘴,惊讶得不能自己。因为她眼里的恐惧,杰斯忍不住更喜欢她了,「太可怕了,」她说道,「我为你感到难过。那是怎么——是哪时候——」

  「我那年十岁,」他说道,「十岁。他现在已经死了——我说那个噬墨者。」

  「你怎么有机会接触到那种原版书——」她这句话没说完,只是认真地看着他许久,然后摇摇头,「我觉得我好像猜得到,不要告诉我。」

  他等着看她露出无可避免的惊吓表情或嫌恶模样,可是那神情始终没出现,杰斯说:「现在妳也可以举发我了,我想这样一来我俩算是平手。」

  摩根什么都没说,不过她的神情显露了一切。她懂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她知道什么是永远孤独的感觉。她了解背负沉重的秘密、深怕自己说错一个字的感觉。

  他们竟是如此相似。多奇怪啊。

  他在温暖舒适的沉默中喝光了杯中的酒。这是这么久以来杰斯第一次觉得放松了。这么做搞不好是个可怕的错误,他心想。但能换来这样的心情也许算是值得,毕竟他感受到某种……自由的感觉。

  最后杰斯开口说道,「妳不害怕吗?这么深入敌人的阵营?」

  摩根凝视杰斯好久好久,久到杰斯觉得她好像不会回答了……然后她慢慢露出微笑,小口喝着杯里的酒。「怕,」她说:「从我离开牛津的那一刻开始到现在,我一直都处于极为恐惧的状态。」

  她没有再多说,他也没有。

  直到现在。

  他不敢打破这信任。

  两人没再说话。酒杯空了以后,杰斯闭上眼睛,半倚着沙发。我蠢爆了,他心想,蠢到去相信一个从一开始就对我说谎、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的人。她可能会直接去找护卫队举发我。而关于他……摩根可能也在想一样的事。

  虽然本无此意,但杰斯仍陷入了沉睡。他只隐约感觉到好像有手指拂过自己的脸颊,然后他就进入了梦乡。

  这是一场安静、愉快的梦。

  钟声响起时,他人还躺在沙发上。

  今天的钟声跟往常不同,加入了一种奇怪的调子。杰斯倏地坐起身,觉得这钟响听起来带有某种紧急的意味——而且还响个没完。是火警吗?可是没有烟。然而杰斯认为这也不无可能。

  他走向交谊厅门边时,其他人已经开始走出房门。大家都一脸惊恐,进入戒备状态。只有几个人已经换装完毕,其中一人就是摩根。她一身淡蓝色亚麻布料洋装,整齐地穿戴好,长发盘在头上。

  他凝视她太久,她也回应了他的视线。我们应该要小心点,会有人发现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想要看着一个女孩难道有错吗?

  汤玛士从地下室走上楼,一边把油腻的双手往长裤上抹。他看起来是穿着换好的衣服睡的……如果他真有睡的话。

  「是火警吗?」卡莉拉警觉地喊道,一边跑向他们。她已经快速穿上外出装束,不过头巾没有像平常别得那么整齐,有几缕滑顺的深色发丝从头巾里探出来。葛莲走在她身后,看起来不像刚换好衣服,而是一副已经起床好几小时的模样。「拜托告诉我不是火警!」

  钟声戛然而止,只留下沉重的死寂。

  「不是火警。」托勒密学院的前门传来解答。只见桑堤队长正要走进屋内。「是集合钟声,你们要去赛拉潘跟阅览室的学者报到。请不要浪费时间,这不是考试。」

  杰斯相信他不是开玩笑。他看着眼前这一小群学生的眼神里有股坚定且严肃的氛围——非常严肃,而且还有遗憾。

  「金字塔?」达利欧说道。「我们要去金字塔?」

  「直上金字塔顶,」桑堤说道,「动作快,车子是不等人的。」

  还没穿戴整齐的人一听见命令,全都开始动作。汤玛士低声说了几句德文,然后就去盥洗。杰斯、葛莲和摩根跟桑堤一起站在大厅。

  「报告,」葛莲问道,「这次的训练主题是什么?」

  「我不是来让你们问问题的,我是来把你们送到该去的地方的。」

  「这——我们是要去接受最后评点吗?去接受分派吗?」

  桑堤脸上的神情清楚表示出「提问时间已经结束」,葛莲只好放弃追问。不过杰斯的心跳一阵加快。葛莲说的可能是对的。

  这可能就是沃夫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刻。

  接着他看见摩根的表情,意识到还有另一个可能——而且比第一个糟得多。

  这个命令可能根本就不是沃夫下的。也许,他们之中有人就要被揭穿。

  车子嘶嘶作响,把众人送到大家都很熟悉的亚历山大大学边界。这里离铁之塔很近,那座建筑几乎挡住了所有景色,除了金字塔以外。铁之塔不会生锈,杰斯记得汤玛士这么说过,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杰斯看得出来他的朋友说的没错。铁之塔的铁是黑色的,表面坑坑洼洼,虽然已经年代久远,却没有几道深红色的痕迹。这塔体型庞大、令人望而生畏。但为什么要选铁?杰斯不禁满腹疑问。铁能为他们的工作带来什么帮助吗?他尽可能避开炼金术,也不在意被关在实验室里,镇日闻着化学药剂的臭味。但他记得铁是一种很重要的炼金符号,跟鲜血和泥土有密切关系。摩根一定知道为什么。

  ——而摩根就坐在他身边。两人手背轻轻互相碰触,只是这么轻轻地碰着,而且只有手背,但从她肌肤传来的柔软触感和温度让人分心。

  还有她的秘密也是。

  他们超过了铁之塔,巨大的金字塔则离他们越来越近,在视线中也变得越来越大。「我知道金字塔很大,」丹顿说,一边盯着身旁的窗外景色看,「但我不知道有这么大。」他的语气听起来充满敬畏之情,杰斯觉得也许是自己搞错,但这男孩实在不可能是纵火手。他看起来对金字塔很是钦佩,而不是怀着愤怒憎恨。

  车子停在赛拉潘神殿前,桑堤让大家都下了车。只见葛莲像前一天要去侦查纵火手窝藏处时一样谨慎地环顾四周。「往哪边?」她问桑堤。

  桑堤朝着阶梯的方向点点头。

  光是看着阶梯杰斯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阶梯简直没有尽头,一路向上延伸。不过中间尚有几处衔接平台和长椅,供需要的人喘口气。太阳把金字塔顶端照得发出金光。那距离看起来简直是远到离谱。

  「哇,棒呆了。」达利欧郁郁地说,然后就带领队伍踏上这段攀爬的旅程。

  达利欧的领队身分只维持到第一段平台就结束,葛莲跨着长腿,以好像一点也不疲倦的步伐远远超前达利欧。不过杰斯本来就觉得让她带队挺不错。阶梯的高度虽然不高,可是却绵延不绝地向前延伸,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杰斯抬起头望了望,顺便喘口气……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发现平台两边的大理石上都有电动机械趴卧。

  那是人面狮身像。

  杰斯右手边的雕像转过头来,双眼亮着红色光芒,盯着他看。这些生物看起来比伦敦的石狮子还可怕。杰斯勉强控制住自己,不要反射性后退。人面狮身像上有着诡异的人脸,配上古埃及法老王的发型。人的脸放在电动机械上更令人极度不自在,因为这样的搭配更显出电动机械的恐怖。

  人面狮身像眼中不断闪烁红光,而且越来越亮。

  「把你的手腕举起来,」达利欧在杰斯身后说。他听起来跟杰斯一样上气不接下气,「你的袖子挡住了,它们得看见你的手环。快点照做。」

  杰斯照做了,他慢慢地把手腕上的图书馆请愿者手环露出来。只见人面狮身像的双眼立刻变为白光,姿态也回到原先的趴坐。站在平台另一头的摩根也急忙卷起袖子,因为另一只电动机械也同样露出蠢蠢欲动的眼神。

  「搞不好沃夫还指望这些东西能替他淘汰几个人选呢。」汤玛士说道。他本来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话说出口后反而带来反效果。杰斯觉得自己彷佛回到了灰暗的伦敦,狮子紧跟在后——除了有些小差异——闪闪发亮的金字塔、亚历山大的烈日高挂蓝天、干净清爽、井井有条的城市,平顶房屋和失落之神的雕像点缀其中。

  丹顿停在他身边,他的个子比大多数人要矮。由于他是最后一个走上平台的人,杰斯想,这些阶梯对他来说一定不太好走。「你怕什么?那些不过就是电动机械,美国大街小巷都有。」这话让杰斯想起自己曾读过的古希腊文章:电动机械站在大街小巷,受人喜爱,石制的身子彷佛会呼吸、大理石的脚也像是会移动一般。

  他一向觉得这景象很吓人,才不令人大开眼界。

  「如果你们国内没有这么多纵火手,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雕像,」汤玛士说道,「像我们在德国就没几座。」

  「也许纵火手之所以会这么多,都是因为图书馆一直增加电动机械的缘故。」

  「鸡生蛋,蛋生鸡,」杰斯说道,「不要吵了你们两个。」

  「你也不要再说什么蛋啊鸡这种早餐吃的东西,」达利欧哀怨地说道,「我快饿死了。」

  「快点爬吧,」汤玛士说道,「继续爬你就会忘记了。」

  他说的没错。等到杰斯终于爬到三个平台中的第二个,食物已经早就不在他的脑海里了。他的双腿像是被火点燃,肺部也是。而他眼前还有数百级阶梯得走。葛莲已经把最后一段走完一半了,而且速度竟然一点也没慢下来,真是好样的。

  走着走着,摩根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在汤玛士和达利欧准备开始爬完最后一段阶梯时,她拉住杰斯,急切地用气音问道,「你觉得这是陷阱吗?」

  「针对妳的陷阱吗?」他问道,「或是针对我?我也不知道,可能吧。」

  「我们要怎么办?」

  他朝着凝视远方的人面狮身像撇撇头,「不怎么办,」他说道,「横竖我们也跑不了,对吧?」

  摩根跟着杰斯的眼神,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电动机械。

  只见它也转过头迎上她的视线。

  「走了啦,摩根。」

  她看起来似乎不想走,但杰斯抓着她的手臂,拉着她一起走了几阶。

  等他回头时,电动机械几乎把头整个转到背面来,呈现出一种令人非常不舒服又恐怖的角度。

  它一直看着他们。

  杰斯加快了脚步。

  他们加入了其他人,来到金字塔顶端的石柱门廊阴影下。波提洛、绯村和丹顿还在他们后头,成了最后几个仍在跟阶梯搏斗的人。摩根站在他身边,弯着腰、用双手撑着大腿,胸口剧烈起伏喘着气。杰斯也精疲力尽,但是他站直了身子,想把呼吸缓下来,一边眺望整座城市的景象。眼前的景色的确美不胜收。整个亚历山大城像轮子上的轮轴般环绕金字塔,散发出优雅的光芒。在早晨越来越烈的阳光下,港口闪耀着温和的蓝绿色,美得像颗宝石;而在港口边摇晃的船只看起来则像小小的玩具。站在这个地方,吹在杰斯脸上的风感觉起来又急又凉。

  高高位在金字塔的金黄塔顶上俯瞰的,是图书馆的符号以及那句格言:Tota et scientia。知识就是一切。在那覆盖一切的阴影中,可能隐藏了各式各样的罪行。

  等到最后三人终于加入他们,这九个人面面相觑。「现在怎样?」葛莲问道。「有人要自愿吗?」只见没人移动脚步,她只好摇摇头,大步迈向拱顶石底下紧闭着的大理石门,那扇门在葛莲伸手碰触后就自动滑开。

  「妳先走。」达利欧喃喃说道,不过他也立刻紧跟在后。

  众人经过的大厅里挂了一整排古老图书馆员的画像,画上的每个人都是那个死样子,彷佛从没学过怎么微笑。这阴郁的路程维持了几乎整整一分钟,众人才走到一扇高耸的方形木制大门。门上的铁条雕刻出复杂的图书馆封印。

  葛莲伸手一推,打开了这扇门。只见屋里有奶油色的光芒倾泻而出,照在他们身上。高耸的尖顶天花板上有好几盏琥珀色的灯,向下照映在光滑的木制书桌以及桌上的书本。

  这里就是学者的阅览室。

  这空间四周都是书架,从地板延伸到金字塔尖状的天花板。书架上全都是永久填满法典内容的空白书页,就跟杰斯的父亲在书房里放的一样。西面墙边则是一整柜的原版书籍,杰斯知道这都不是什么太珍奇的书籍,但也足以让学者触摸到真实的纸张、闻到真正的墨水味、感受历史真正的重量。处理原版书是学者职涯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找到原版书、保护原版书、存放原版书,供未来使用。

  还有,他们要捍卫这些书本。

  屋里空荡荡,没见到沃夫的踪影,事实上应该是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书桌散置在屋内,几张桌上堆放着还没收好的空白书页,彷佛是本来在这里的人匆匆忙忙丢下的。

  整个屋里安静得不象话。

  「我们坐下吧?」汤玛士问道。没人答话。汤玛士只好耸耸肩,径自走向其中一张桌边,拉了椅子坐下。其他人也照做。杰斯想找个能够最快逃脱的位置,但达利欧抢先了他一步,而另一个好位置则被丹顿坐走。最后,杰斯选了摩根身边的座位。

  众人就这样等着。随着时间过去,沉默的每分每秒都让杰斯觉得气氛越来越紧绷。不太对劲,他心想,为什么是现在?是因为我发现了摩根的事吗?我们在等的人到底是不是沃夫?

  这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

  沃夫到了。身上的装束一如往常,是学者的长袍。他露出令人熟悉的冷酷样貌,这点还算教人安心。但他不是独自前来——这就教人没那么安心了。桑堤随行在后,走到门边站定位,但桑堤不是唯一一个护卫队成员。一整队的护卫队员——有男有女、全副武装——列队走进来后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定不动。

  在这一整支武力中间出现一个陌生的身影。一样穿着舞动飘飞的长袍,但这件长袍不是黑色的。

  这件长袍是亮眼的紫色。

  杰斯从没见过紫色长袍,但他知道只有大图书馆的七个总长才能穿这个颜色,这是法律规定的。

  摩根站在杰斯身边,吸了口气、悄声说道,「那是艺作部部长。」

  艺作部。专门经手数学、机械工程,应用技术的学问。那男人向前走来,杰斯仔细打量他。如果一定要选一个词来形容……杰斯会说他令人望而生畏。那男人一头白发剃得极短,脸部线条方正消瘦,在满脸白得惊人的胡须底下是一副坚毅的神情。

  他看起来很阴沉,实在猜不透他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这次前来的事因令他神色阴郁。

  「容我介绍,这位是艺作部部长,」沃夫说道,「大驾亲临。」

  此话一出,杰斯感到胃部一阵紧缩,思绪瞬间冻结。沃夫僵硬的态度、眼神中隐约闪烁散发出的不祥预兆。艺作部部长的到来让整起事件的严重性瞬间升级,震撼程度出乎所有人意料。图书馆其中一名总长、掌管大图书馆保存工作的人竟在一群学生面前现身。这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让大家印象深刻。

  「我们遇上了一起紧急事件,」部长说。他的嗓音低沉、响亮,这是那种常常对着数千人演讲的嗓音。「牛津已经围城有段时间,所有的谈判都以失败告终。英格兰国王下令不准投降,对峙的双方也都接到通知,如果目前情况持续演变下去,牛津赛拉潘神殿将遭遇损伤。他们已经同意停火,让我们进行标准撤退程序,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把图书馆人员都召回。」

  摩根的身子一震——只有微微的——但她脸上的表情一点也没变。她来自牛津,家人还在那里。这件事对她来说攸关私人情感。

  「图书馆人员已获允许,能安全地从市区撤退,大多数人也都离开,但是在这情况下,问题来了,」部长继续说:「图书馆员离开之后,有人在赛拉潘底下发现一批罕见书籍。有鉴于大多图书馆员都已经离开,剩下的人没办法处理这么大批书籍的转移作业。不仅如此,如果英格兰的军队发现我们手上有这么一批宝物,他们可能会拿来当谈判筹码。」

  「筹码?」汤玛士似乎对这想法感到吃惊不已。「但是他们一定会想要救下这些书本、不是拿去冒这种风险才对吧?这是协议里明文订定的规则啊!」

  「理论上来说是如此,」艺作部部长同意道,「可是在战争中,这种事情很难说得准。因此我们必须加派人员去协助为书籍上标签、送回档案馆。」

  「——而你要派我们去。」杰斯猜测道,「为什么?」

  艺作部部长用那双蓝得像冰一样的双眼盯着他。那抹蓝彷佛世上最严酷的寒冬,杰斯只觉得身子一阵发寒。「一部分是因为你,布莱威尔,」他说道,「要有一次传动这么多本书的能力、还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成。这样的人才不多,因此你的能力变得十分重要。同样,请愿者霍特熟悉那座城市,对我们也有帮助。甚至请愿者薇森在威尔斯的人脉,对我们而言也有助于完成任务。」

  「我先声明,」沃夫装出一派轻松的口气说道,「我并不同意。请愿者不是图书馆员,我们不能要求他们——」

  「我们没有要求他们,」艺作部部长突然翻脸,「我们是命令他们。你已经把班级人数缩减到九人,而我们只有六个职缺。每一批请愿者最后都要实地接受外勤考验,这次的任务就可以做为考验的成绩。」

  「艺作部部长——」

  「够了,沃夫,你的意见我已经听到了。但这世上容不下不愿在战时守护书籍、不敢在反叛分子和纵火手的威胁下捍卫书本的图书馆员。书本没办法替自己战斗,不论是不是请愿者,保护书本这件事仍是他们的工作。」

  沃夫往前踏了一步,「我强烈反对此事——」

  艺作部部长弹弹手指,他的护卫队随从自墙边走来,准备听命行事。桑堤也有动作。他绕过桌边、走到沃夫身旁站定。杰斯意识到现在是两方对峙,学生则被夹在中间。

  而占上风的是哪一方恐怕再明显不过。

  艺作部部长猛地伸出手指指着沃夫,「你给我离开。你再多说一个字,后果就不堪设想,到时倒楣的可不是只有你自己。」

  沃夫深邃的双眼闪动怒火,双手紧握。但他只是用力一个点头,转过身,接着就走出了大门。桑堤跟在他身后——不过他是先回头瞪了一眼才离开。

  那眼神,杰斯心想,是杀手的眼神,而且他还恶狠狠地锁定了艺作部部长。

  然后那两人就离开了。大门在他们身后紧紧关上。

  波提洛清了清喉咙,「艺作部部长?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如果我们……那个……不同意前往,会发生什么事吗?」

  「你们就会被淘汰,」那男人说:「而且你们横竖还是得去。别怕,我不会让你们独自前往,会有一支护卫队跟着你们行动。当然,还有学者沃夫。毕竟就算我想,也挡不住他参与这场行动。」自大的混账,杰斯心想。虽然他一直都不喜欢沃夫,但杰斯对艺作部部长的憎恨已经来到全新的领域。

  「我们哪时出发?」他问道,「——长官。」

  「即刻出发。你们先在这里等候进一步指令,不可把消息传出去,我会让你们家人知道必要资讯。就地解散……知识就是一切。」

  众人也复诵,多数只是反射性答话,然后就这么看着部长带大队人马离开。

  沃夫没有再回来。

  「我们该怎么做?」泉问道。

  「这问题问得不对,正确的问法应该是:我们能做什么?而答案会是:什么都做不了。」达利欧站起身,但就连他看起来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们拒绝的话就会被淘汰,而且还是得去。又或者这样:我们听命去了,然后只能在心里祈求不会被淘汰。」

  「我父亲不会容忍这种安排。」卡莉拉说道。她看起来极为震惊,这是杰斯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她露出无计可施的表情。「图书馆不能就这样派我们去,那可是战区啊!我们又不是护卫队员!」

  「他们爱怎样就可以怎样,」杰斯告诉她,「他们向来如此。妳只是第一次看见他们做事的方式。」他伸出手,卡莉拉接住后扶着他的手站起身。她的手指好冰凉,但仍朝杰斯挤出一个小小的不安的微笑。「一定会没事的,我们会保护彼此。」

  「对,」葛莲说道,「我们会保护彼此。从现在开始一定不可以再互相张牙舞爪——我说的就是你,达利欧——还有你,杰斯。从现在开始,我们得依靠彼此活命,不可以再有秘密,同意吗?」

  杰斯与摩根眼神短暂交会。没有秘密。

  「同意。」杰斯说道。

  众人也陆续答应。

  大门再次打开,桑堤队长站在门口看着屋内众人。「沃夫在大厅后面等你们。」他说。大家鱼贯走过他身边。但当杰斯经过桑堤时,桑堤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臂。「布莱威尔,借一步说话。」

  汤玛士用担忧的眼神看了杰斯一眼,杰斯点点头,汤玛士就跟着其他人走了。大门在他们身后重重「砰」一声关上。

  桑堤放开杰斯的手臂,「你认得这东西吗?」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折迭的纸,纸上头有字,是墨水写的一段讯息,没有写收件人名,也没有署名。但杰斯认得这字迹——布兰登向来不太擅长用笔。

  去向你的表哥查理致意,他就在土里。记得替我们带上鲜花。

  这是他们家的讯息,用家族密码写的。表哥查理指的是他的表哥费德克,他人在牛津。在土里指的是在城里某个特定地点可以找到那人。替我们带上鲜花指的是杰斯可以在那里找他协助……不过这得支付一点代价。

  杰斯抬头看着桑堤漠然的表情,感觉恐惧犹如匕首将他刺穿。这是布兰登写的——所以他弟弟被抓了吗?不然纸条是怎么到护卫队员手上的?杰斯用尽全力压下恐惧,把纸条还给桑堤。「这对我没有任何含意,老兄,我不知道上头写这是什么意思。」

  「哎,」桑堤说道,口气轻松愉悦,「这样就好。这是我手下一个热心的年轻士兵在某个黑市交易商手上拿到的,那人叫巴寨,你认识他吗?」

  「从没听过这名字。」杰斯答道。杰斯去亚布东‧奈间家偷亚里斯多芬的剧本时,连络人就是巴寨。他是个说谎高手,受了一辈子的训练做这事。

  但是他不认为桑堤相信他说的话。

  「这也好,」桑堤说道,「他死了,走出咖啡店时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这世界到底成了什么样啊?哎,我最好把这处理掉。」他把纸条撕成碎片,放进口袋。「我回家再把它烧了,我可不希望有人在这里发现这张纸条。」

  这话令人摸不着头绪,而且惹人心烦。「找我没别的事了吧?」杰斯说。

  「我可不会这么说噢。」桑堤说道,不过他还是开了门让杰斯离开。

  杰斯找到其他人,只见大家都在走廊上等着。他往摩根身边走去,摩根低下头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需要妳担心的事。」杰斯说道。

  「那么是你该担心的事吗?」

  杰斯不确定。他知道自己该开始担心了。桑堤显然知道那讯息是要给他的,却仍让杰斯看,然后还把纸条销毁。

  布兰登晓得他要去牛津,他甚至不知怎地在杰斯知道之前就先晓得了。这点也令人很忧心。杰斯的父亲在全世界都有良好的人脉——每个书本走私商都是如此,但是他从没有来自图书馆内部的连络人——在杰斯之前完全没有。这样的话,布兰登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他的?

  桑堤刚说的那个巴寨被暗杀的事件有些地方听起来很耳熟。走出咖啡店时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这句话让杰斯清楚想起他弟弟曾告诉过他的话。那时他仍在阴雨绵绵的伦敦,却感觉已经是好久以前了。他从俱乐部走出来的时候有人往他肋间捅了一刀。他弟弟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噬墨者的谋杀案,布兰登知道杰斯忘不了这件事。

  布兰登不是透过巴寨带讯息,是把讯息直接留在他的尸体上。

  他的弟弟始终没离开过亚历山大。

  ①德文的「早安」。

  即时内容此为学者沃夫直接传给艺作部部长的手写讯息——

  自从我被释放,你的要求我全部照做。当你威胁我的朋友、爱人,摧毁我的毕生心血,我都没有出声,我该承受的处罚我都承受了。

  我会去牛津保护这批书籍,如果情况必要,我会不惜牺牲性命来达成目的,我想这就是你心中的计画。

  但是我警告你,这已经超过我忍耐极限。我不会原谅你。这些学生被交到我手上、由我负责训练,他们就是我的责任。你当初任命我担任监管人也许是要开我玩笑,有鉴于我向来是个差劲的老师。但即便如此,你也没有立场为了惩罚我而拿一整批未来学者的性命去冒险。

  我会亲自把这件事上呈到档案长那里。

  此为艺作部部长对学者沃夫做出的回复——

  请不要客气,就去上呈吧。我已经亲自跟档案长谈过了,他能理解这次任务的急迫性还有风险。

  你的这条小命属于我们,沃夫,不要再试探我的耐性。至于你的请愿者,我想我们心里都明白,反正总是能找到人来填补职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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