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地獄呼叫地獄
結果凱爾的寓所令他相當驚喜。賽門原來期待的是D大街上某個沒有電梯的髒髒破破廉價公寓,蟑螂在牆上到處爬,床是用氣泡墊與牛奶盒拼湊出來的。但事實上這裡是很乾淨的兩房一廳,有一堆書架,牆上也有很多著名衝浪地點的照片。無可否認的,凱爾似乎在消防梯上種了大麻,但你不可能要求太完美。
賽門的房間基本上是一個空盒子,除了一個日式床塑之外,本來住在裡面的人什麼東西都沒有留下。光禿禿的牆壁、光禿禿的地板,配上一扇窗,賽門可以看見窗外對街中國餐館的霓虹燈招牌。「你喜歡嗎?」凱爾問道,他在門口晃著,淡褐色眼睛坦誠而友善。
「很棒,」賽門老實答道,「正是我所需要的。」
這間寓所裡最昂貴的東西是客廳裡的平面電視。他們在床墊上坐下看著爛電視節目,外面的陽光漸漸暗下來。凱爾還不錯,賽門心裡如此認定,他不愛刺探,不會問東問西。他似乎不要賽門付房錢,只要貢獻日用雜貨費用就好。他只是一個很友善的傢伙。賽門懷疑自己是否忘了正常人是什麼樣子。
凱爾去上晚班的工作之後,賽門回自己房間,倒在床墊上,聽著B大街上的車流聲。
他離家後,眼前不時浮現母親的臉:她看他的神情充滿嫌惡與恐懼,彷彿他是闖入她家裡的人。即使他不必呼吸,想到那一幕仍令他胸口有窒息感。但是現在……
小時候他很喜歡旅行,因為到一個新地方就表示遠離他的種種麻煩。即使在這裡,與布魯克林只不過隔了一條河,但那些有如強酸般腐蝕心靈的記憶──搶匪之死、他母親知道他真相之後的反應──似乎都變得模糊而遙遠。
或許祕密就在這裡,他想著。不斷移動,像鯊魚一樣。到一個誰都找不到你的地方。你將在大地上成為流離失所的人。
但那只有在你沒有拋棄自己關心的人時才有用。
這一晚他時睡時醒。儘管他有晝行者的能力,他的本能還是想在白天睡覺,於是他努力抗拒煩躁感與頻夢,在太陽照進窗口時醒了過來。他從背包裡掏出一件乾淨衣服換上,走出房間後發現凱爾在廚房用不沾鍋煎培根與雞蛋。
「嘿,室友,」凱爾愉快地跟他打招呼,「要吃早餐嗎?」
一看見食物,賽門就感覺微微反胃。「不用了,謝謝。不過我要喝一點咖啡。」他在一張微斜的吧檯椅上坐下來。
凱爾將桌子上一個缺角的馬克杯推給他。「早餐是一天裡面最重要的一餐,老兄。即使現在已經是中午了。」
賽門雙手圍住杯子,感覺著熱氣沁入他冰涼的皮膚。他挑起一個話題──與他吃得太少無關。「嗯,我昨天一直沒問你──你做什麼工作?」
凱爾從鍋子裡叉起一片培根咬下去。賽門注意到他頸間的金牌上有樹葉的圖案,還有「Beati Bellicosi」的字樣。賽門知道,Beati這個字跟聖人有關,凱爾一定是天主教徒。「單車快遞,」他一面嚼一面說道,「這工作很棒。我騎車跑遍全市,看見很多事情,也跟很多人說話。比念高中好多了。」
「你退學了?」
「我已經考試取得高中畢業資格。我比較喜歡念生活學校。」賽門原可能以為凱爾講的有點荒謬,不過他講「生活學校」的口氣就跟他講其他事情一樣──全然真誠。「你呢?有什麼計畫?」
噢,你知道的,在大地之間流浪,給無辜的人帶來死亡與毀滅。也許還喝一點血。永生不死但從來不會享受樂趣。就是平常那樣。「我目前還有一點在看狀況。」
「你是說你不想當音樂家?」凱爾問道。
這時電話鈴響了,令賽門鬆一口氣,不必回答這個問題。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看看螢幕。是梅雅。「嘿,」他跟她招呼道,「什麼事?」
「你今天下午要陪克萊莉去試穿衣服嗎?」她問道,聲音有點斷斷續續,大概是在中國城裡的狼人群總部打來的,那裡的收訊不甚好。「她告訴我說是她逼你陪她去的。」
「什麼?噢,對,沒錯,我會去的。」克萊莉要賽門陪她去試穿伴娘禮服,然後他們一起去買漫畫,讓她可以覺得,用她自己的話說是:「比較不像花俏女孩子氣的女孩」。
「嗯,那麼我也要去。我要幫狼人族群傳話給路克,再說,我也感覺好像幾百年沒見到你了。」
「我知道。我真的很抱歉──」
「沒關係,」她淡然說道,「但是你得讓我知道你決定要穿什麼去參加婚禮,不然我們會撞衫。」
她把電話掛斷,剩下賽門呆瞪著手機。克萊莉說得對,婚禮會是他的決戰日,而他很不幸地完全沒有赴沙場的準備。
「你的女朋友之一?」凱爾好奇地問道。「在車庫裡的那個紅髮姑娘是其中之一嗎?因為她長得很正。」
「不是。那是克萊莉,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賽門將手機放回口袋裡。「而且她有一個男朋友,是那種真正,真正,真正的男朋友。像男朋友中的核子彈,你要相信我的話。」
凱爾笑起來。「我只是問問。」他把吃完培根的空盤放到水槽裡。「那麼,你有兩個女朋友。她們人怎麼樣?」
「她們非常,非常……不同。」從某方面而言,賽門心想,她們簡直完全相反。梅雅冷靜踏實,伊莎貝則過著高度刺激的生活。梅雅像黑暗中的穩定光源,伊莎貝則像耀眼的明星在空中旋轉不停。「我是說,她們都很棒,聰明又漂亮……」
「而她們都不知道彼此?」凱爾靠在櫃檯上。「好比說,完全不知道?」
賽門發覺自己在解釋──他怎樣從伊德瑞斯(不過他並沒有提到地名)回來之後,她們兩人都開始打電話給他,要跟他一起玩。而因為她們兩個人他都喜歡,所以就去了。結果不知怎麼的,他與她們之間開始在不經意的情況下浪漫起來,但始終沒有機會跟她們解釋他同時在跟兩人見面。結果事情就像雪球般越滾越大,現在他落得這樣,既不想傷害任一人,也不知道要怎麼繼續下去。
「呃,如果你問我,」凱爾說道,同時轉身將剩下的咖啡倒進水槽裡,「你應該挑一個,不要再搖擺不定。我只是這麼說而已。」
由於他是背對著賽門,賽門看不到他的臉,而一時之間,賽門懷疑凱爾聽起來像在生氣。凱爾的聲音出奇地僵硬,但是等他轉過身來時,臉上的表情仍然坦誠友善如常。賽門認為剛才一定是他自己的想像。
「我知道,」他說道,「你說得對。」他回頭望一眼臥室。「聽著,你確定沒有問題,我待在這裡?我隨時可以搬出去……」
「沒關係。你需要待多久就待多久。」凱爾打開一個抽屜,在裡面摸了半天才找到──用橡皮筋綁起來的一串備份鑰匙。「這一串給你。這裡完全歡迎你,好嗎?我得去工作了,但你如果要的話可以待在屋裡,玩『鐵甲精英』遊戲或者幹什麼。我回來的時候你會在這裡嗎?」
賽門遂聳肩。「大概不會。我三點鐘要去試穿衣服。」
「真酷,」凱爾說道,然後將斜揹式包包跨過肩上就朝門口走去,「要他們給你穿紅色的,那絕對是你的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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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克萊莉從試衣間走出來後說道,「你覺得怎麼樣?」
她試著轉兩圈。賽門坐在「卡琳新娘禮服店」的一張很不舒服的白色椅子上,不安穩地變換著姿勢。他驚訝地眨一下眼睛,說道:「很不錯。」
她看起來豈只是很不錯。她母親只有克萊莉一個伴娘,所以她可以隨便選禮服。她選了一件很簡單的銅色絲質禮服,配上兩條細肩帶,襯托出她嬌小的身形。她身上唯一的首飾就是那個摩根斯坦家族的戒指,用鍊子掛在脖子上,樸素的銀鍊烘托出她的鎖骨以及喉部的曲線。
沒幾個月之前,如果看見克萊莉這樣穿著禮服,一定會讓賽門興起複雜的情感,其中有陰暗的絕望(她絕對不會愛他),以及極度的興奮(說不定她會,如果他能鼓起勇氣把自己的感覺告訴她),但如今只使他覺得有一點哀怨。
「很不錯?」克萊莉重複道。「如此而已?去去去。」她轉頭看梅雅。「妳覺得怎麼樣?」
梅雅已經放棄那種不舒服的椅子,改坐在地板上,背靠著一面裝飾有頭冠與長面紗的牆壁。她的腿上放著賽門的掌上遊戲機,似乎半專心地玩著「俠盜獵車手」。「別問我,」她說道,「我討厭禮服。如果可以的話,我會穿牛仔褲去參加婚禮。」
這是事實。賽門很少看過梅雅穿牛仔褲與T恤以外的衣服。她在這方面與伊莎貝恰恰相反,伊莎貝即使在最不適合的時候也可能穿裙子與高跟鞋。(不過由於他見過她用靴子的細高跟解決一個惡魔,他倒不太擔心這一點。)
店門口的鈴聲響起,喬瑟琳走了進來,後面跟著路克,兩人手中各拿著一杯冒熱氣的咖啡。喬瑟琳抬眼看著路克,臉頰紅潤,眼眸晶亮。賽門想起克萊莉曾說他們倆是很噁心地戀愛中。他倒不覺得噁心,不過大概因為他們不是他的父母。他們看起來很快樂,他想這實在是很好的事情。
喬瑟琳看見克萊莉時睜大了眼睛。「親愛的,妳看起來漂亮極了。」
「是呀,妳一定要這麼說,妳是我的母親。」克萊莉說道,但她還是咧嘴笑著。「嘿,那有可能是黑咖啡嗎?」
「對啦。就算是補償我們遲到的禮物吧。」路克說著把杯子遞給她。「我們忙得離不開,解決外燴之類的事情。」他對賽門與梅雅點點頭。「嗨,兩位。」
梅雅點點頭。路克是當地狼人族群的領導者,梅雅是族群一員。雖然他已經不讓她稱呼他為「主人」或者「長官」,她在他面前仍保持尊敬態度。「族群要我傳訊給你,」她說道,同時將遊戲機放下來,「他們想問在鐵工廠開派對的事情──」
梅雅與路克接著就討論起來,因為狼人族群要舉行派對,慶祝他們的頭子結婚。剛才幾個青少年在試衣聊天時,這家禮服店的高個子女老闆本來在櫃檯後面看雜誌,現在明白真正要付錢的人到了,就朝他們快步走過去招呼。「我剛在後面把妳的禮服準備好,非常漂亮。」她連珠炮似地說道,一面拉著克萊莉母親的手臂,領著她往店後面走。「來試穿看看。」路克正想跟過去,她豎起一根手指警告他。「你留在這裡。」
路克看著未婚妻走到一道旋轉門後面,門上畫著婚禮鐘的圖案,他的神情困惑。
「蒙迪認為你在婚禮之前不應該見到新娘穿禮服,」克萊莉提醒他,「那樣會不吉利。她大概以為你跟著來看她試穿都是很奇怪的事。」
「但喬瑟琳想知道我的意見──」路克話沒說完,只是搖著頭。「啊,好吧,蒙迪的習俗真奇怪。」他跌坐到一張椅子上,椅背上的玫瑰雕花刺到他的背時他痛縮一下。「噢。」
「闇影獵人的婚褪是怎樣的呢?」梅雅好奇地問道。「他們是否也有自己的一套習俗?」
「有的,」路克緩緩說道,「但這次不會是傳統的闇影獵人婚禮。當有一方不是闇影獵人的時候,那些規矩就不適用了。」
「真的?」梅雅的神情震驚。「我不知道會這樣。」
「闇影獵人的婚禮有一部分過程是要在雙方的身體上畫下永久的符印,」路克說道,他的聲音平靜,但眼神悲傷,「愛情與承諾的符印。但是當然啦,非闇影獵人無法享有天使的符印,所以喬瑟琳和我就改為交換戒指而已。」
「那真差勁。」梅雅說道。
聽她這麼說,路克露出笑容。「不盡然。能和喬瑟琳結婚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奢望,我並不在乎什麼特殊規定。再說,什麼事情都在改變。新的議會成員已經在設法讓政委會容忍這種──」
「克萊莉!」喬瑟琳在裡面喊道。「妳能不能過來一下?」
「來了!」克萊莉喊道,連忙把最後一口咖啡喝下。「呵,聽起來像是禮服緊急事件。」
「好吧,祝好運。」梅雅站起來,將遊戲機塞到賽門的懷裡,然後彎身吻一下他的臉頰。「我得走了。我跟幾個朋友約好在『獵人之月』見面。」
她聞起來有香香的香草味道。而一如往常,在那個味道之下,賽門可以聞到血的鹹味,還帶著狼人特有的刺鼻檸檬酸。每個異世界人種的氣味都不同──仙靈的氣味像枯萎的花朵,巫師像燒過的火柴,吸血鬼則有金屬味。
克萊莉曾經問他闇影獵人的氣味是怎樣的。
他說道:「陽光。」
「再見,寶貝。」梅雅站直身子,又揉一下賽門的頭髮才離開。門關上之後,克萊莉狠狠盯著他。
「你在下個星期六之前一定要把你的愛情生活理清楚,」她說道,「我是說真的,賽門。如果你不告訴她們,我就會──」
路克完全不解。「告訴誰什麼事?」
克萊莉搖頭看著賽門。「你這是走在薄冰上,路易斯。」她刻意喊著他的姓,然後撩起絲禮服的裙襬轉身走開。賽門一時覺得很好笑,因為他注意到她的裙子底下穿著一雙綠球鞋。
「顯然,」路克說道,「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賽門望著他。「有時候我以為那是我的座右銘。」
路克揚起眉毛。「出了什麼事嗎?」
賽門遲疑著。他當然不能把自己的愛情生活告訴路克──路克與梅雅是同一個族群,而狼人族群比街頭幫派更忠實,那樣會害路克處於很尷尬的處境。身為曼哈頓狼人族群的領導者,他可以接觸各種資訊,對異世界政治也非常熟稔。「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做卡蜜兒的吸血鬼?」
路克低聲吹一下口哨。「我知道她是誰。我很驚訝你會知道。」
「呃,她是紐約區吸血鬼的領導者。我對他們略有所知。」賽門的語氣有一點僵硬。
「我不知道你知道。我以為你想盡可能生活得像人類一樣。」路克的口氣並不帶批判意味,只是好奇。「話說,我從前一任領導者手中接下市區的狼人族群時,她已經讓拉斐爾代理了。我想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到哪裡去了。但就我所知,她是很富傳奇性的人物,非常古老的吸血鬼,殘酷與狡猾得出名,跟仙靈不相上下。」
「你有沒有見過她?」
路克搖搖頭。「我想沒見過。你為什麼想知道?」
「拉斐爾提過她。」賽門含糊地說道。
路克皺起眉頭。「你最近見過拉斐爾?」
賽門還沒回答,店門口的鈴聲再度響起,令賽門驚訝的是來的人竟然是傑斯。克萊莉沒有提到他要來。
事實上,他發覺,克萊莉近來並不太常提到傑斯。
傑斯看看路克,又看看賽門。他彷彿有點驚訝在這裡見到賽門與路克,不過並不容易看出來。雖然在賽門的想像中,傑斯與克萊莉單獨在一起時臉部表情會很豐富,但在別人面前卻是毫無表情。「他看起來的樣子,」賽門曾對伊莎貝說,「像是在想什麼很深奧的事情,但如果你問他在想什麼,他就會一拳打到你的臉上。」
「那就不要問他,」伊莎貝當時說道,彷彿覺得賽門有點荒謬,「沒有人說你們兩個要做朋友。」
「克萊莉在這裡嗎?」傑斯問道,並將身後的門關上。他看起來很累,眼睛底下有黑影,而且似乎連外套也懶得穿,儘管外面的秋風涼颼颼。雖然寒冷已不再會影響到賽門,但看見傑斯只穿著牛仔褲與一件保暖衫,仍會令賽門覺得很冷。
「她在爾喬瑟琳,」路克解釋道,「但是歡迎你在這裡跟我們一起等。」
傑斯不安地環視四周牆上的面紗、頭冠與鑲珍珠的長婚紗。「每樣東西都……好白。」
「當然是白色,」賽門說道,「這是給婚禮用的。」
「闇影獵人的喪禮是用白色,」路克解釋道,「但是對蒙迪而言,傑斯,白色是婚禮的顏色。新娘穿白色是象徵純潔。」
「我以為喬瑟琳說她的禮服不是白色。」賽門說道。
「嗯,」傑斯說道,「我想她這是梅開二度。」
路克差一點被咖啡嗆到。他還來不及說──或者做什麼,克萊莉已經回來了。她的頭髮梳了起來,插著亮晶晶的髮夾,還有幾綹鬆垂的髮捲。「我不知道,」她邊說邊走過來,「卡琳把我抓過去要幫我做頭髮,但我不確定弄這些亮晶晶的東西──」
她突然住口,看見傑斯也在場。從她的表情顯然可知,她也沒料到他會來。她驚訝地張開嘴唇,但是沒有說話。傑斯也只是回瞪著她,而這是賽門第一次可以看出傑斯的表情。他那神情似乎在說,這世界上其他所有東西都不見了,只剩下傑斯與克萊莉,而且毫不掩飾他的渴望與慾望,看得賽門感覺很尷尬,彷彿自己闖入了某個私人空間。
傑斯清一下嗓子。「妳看起來很漂亮。」
「傑斯,」克萊莉困惑不已,「沒事吧?我以為你說你不能來,因為分區政委會要開會。」
「對,」路克說道,「我聽說公園裡發現闇影獵人屍體的事了。有什麼消息嗎?」
傑斯搖搖頭,眼睛仍看著克萊莉。「沒有。他不是紐約分會的人,但此外他是什麼身分就不知道了。其他的屍體也都沒有身分。緘默長老正在檢查他們。」
「很好,緘默長老會查出來的。」路克說道。
傑斯沒有說話。他仍在看克萊莉,而且眼神非常怪異,賽門心裡想著──好像是那種你愛某人卻永遠無法得到的樣子。他以為傑斯從前可能會有那種感覺,但是現在呢?
「傑斯?」克萊莉朝他走近一步。
他將目光由她的身上移開。「妳昨天在公園跟我借的夾克,」他說道,「妳還帶著嗎?」
克萊莉的神情更困惑了,她指給他看衣服在哪裡,那件很普通的褐色鞣皮夾克就掛在一張椅背上。「就在那裡。我本來打算待會──」
「好吧,」傑斯說道,然後將外套拿起來匆匆穿上,彷彿突然很急的樣子,「現在妳已經還我了。」
「傑斯,」路克用一貫的平靜口氣說道,「我們這邊結束後要去公園坡那邊吃晚飯,歡迎你一起去。」
「不了,」傑斯說著,將夾克的拉鍊拉上,「我今天下午有訓練課。我最好快點去。」
「訓練?」克萊莉重複道。「但我們昨天已經訓練過了。」
「我們有些人得每天訓練,克萊莉。」傑斯聽起來並沒有生氣,但語氣有一點兇,克萊莉臉紅了。「稍後再見。」他又補上一句,眼睛沒有看她,然後幾乎是用衝的離開這裡。
望著門在他身後關上,克萊莉生氣地伸手扯下頭髮上的髮夾。她的頭髮糾結著披散到肩上。
「克萊莉,」路克語氣溫和地說道,他站起身,「妳在做什麼?」
「我的頭髮。」她用力將最後一根髮夾扯下,眼睛炯亮,賽門看得出她是在拚命忍住淚。「我不想梳成這樣,看起來很蠢。」
「不會的,一點也不蠢。」路克將髮夾接過來,放在一張小桌上。「聽著,婚禮會讓男生緊張,好吧?沒有其他意思。」
「對。」克萊莉努力想笑。她幾乎成功了,但賽門看得出她並不相信路克。他也不能怪她。見到傑斯的臉色後,賽門也不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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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第五大街小館的燈光像靛藍暮色中的一顆星星。賽門與克萊莉並肩走在街上,喬瑟琳與路克在他們前面幾步。克萊莉已經把禮服換下,穿回牛仔褲裝,脖子上圍了一條白色厚圍巾。她不時抓起銀鍊上掛的戒指轉呀轉的,他懷疑她有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這種緊張動作。
他們離開禮服店後,他曾問她是否知道傑斯有什麼不對勁,但她並沒有真的回答,只是聳聳肩,開始反問他的情形怎麼樣,有沒有跟他母親談過,以及他介不介意待在艾瑞克那裡。他告訴她說他現在跟凱爾同住時,她頗為意外。
「但是你根本不認識他,」她說道,「他可能是一個連續殺人犯。」
「我也想過那一點。我檢查過那間公寓,就算他有一個冰櫃裡面都是手臂,我也還沒找到。反正他看起來挺真誠的。」
「他的公寓像什麼樣子?」
「在字母城那一帶算相當不錯的。妳應該待會兒去看看。」
「今天晚上不要,」克萊莉有一點心不在焉地說道,她又在摸弄戒指了,「也許明天吧。」
去見傑斯嗎?賽門想著,但是沒有追問。如果她不想談,他就不要逼她。「到了。」他為她打開餐館的門,一陣暖熱的烤肉香氣迎面撲來。
他們在掛著大型平面電視的牆邊找到一個雅座,坐定之後,喬瑟琳與路克熱烈地談著婚禮計畫。似乎路克的族群覺得沒有受邀參加婚禮──即使本來受邀的賓客就不多──是一種侮辱,於是堅持要在皇后區的一處改裝工廠內自辦慶祝活動。克萊莉只是聽著,沒有說什麼話。
女服務生過來將菜單遞給他們,那菜單裱得非常硬,簡直可以用來當武器。賽門將菜單放到桌上,眼睛瞪著窗外。對街有一家健身房,他隔著玻璃可以看見裡面有人在用跑步機、手臂擺動著,頭上戴著耳機。再怎麼跑也跑不到哪裡去,他想著,我這輩子就是這樣。
他拚命讓自己不要去想黑暗面,也差一點就成功了。他心想,這是他生活中最熟悉的場景──在一家餐館靠角落的雅座上,他與克萊莉以及她的家人在一起。路克向來就跟家人一樣,即使從前他沒有打算跟克萊莉的母親結婚時亦然。賽門應該感覺像在家裡。他努力想擠出笑容,卻發覺原來克萊莉的母親剛問了他什麼事,而他沒有聽見。同桌的每個人都在望著他。
「對不起,」他說道,「我沒有──妳剛剛說什麼?」
喬瑟琳耐心地笑著。「克萊莉告訴我說,你們樂團加入了一個新成員?」
賽門知道她只是出於客氣。嗯,就是父母假裝對你的嗜好認真感興趣的那種客氣法。然而,她也曾去聽過幾次他的演唱會,只是為了增添人氣。她確實很關心他,向來都如此。在賽門心中深藏的一角,他懷疑她一直都知道他對克萊莉的感覺,也懷疑她如果管得了的話,她是否會希望女兒有不同的選擇。賽門知道她並不太喜歡傑斯,即使是在她說到他名字的時候都很明顯。
「是呀,」他說道,「凱爾。他有一點怪,但是人超好的。」受到路克鼓勵,賽門開始講述凱爾的怪法,形容著凱爾的寓所──同時很小心地避開自己現在也住在那裡的細節──他的單車快遞工作,以及那輛破舊的古董貨車。「他的陽台上種了一些奇怪的植物,」他補上一句,「不是大麻──我檢查過了,葉子是銀色的──」
路克的眉頭皺起來,但是他還來不及說話,服務生就拿著一個銀色大咖啡壺過來了。她很年輕,染成淡金色的頭髮編成兩條辮子。她俯身幫賽門倒咖啡時,一根辮子刷到他的手臂。他可以聞到她的汗味,以及皮膚裡的血味。人血,最甜美的味道。他的胃部又緊抽起來,全身冒著冷汗。他好餓,而他在凱爾住處放在室溫下的血已經開始臭了──即使對吸血鬼而言,還是想到就會噁心。
你從來沒有喝過純正的人類血吧?你會的。而等你喝過之後,就不會忘記的。
他閉起眼睛。等他再睜開時,服務生已經走了,克萊莉則好奇地隔桌瞪著他。「你還好吧?」
「很好。」他握住咖啡杯,手在發抖。牆上的電視在播報著晚間新聞。
「噁,」克萊莉說道,抬眼望著蛋光幕,「你有沒有聽見這個?」
賽門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新聞主播擺出碰到特別嚴重的新聞時必有的表情。「沒有人出面指認幾天前被丟棄在貝絲以色列醫院後面巷子裡的男嬰,」他播報著,「這個嬰兒是白人,體重是六磅七盎斯(約兩千九百公克),相當健康,在巷子裡的垃圾箱後面被人發現綁在嬰兒車上。」那個主播繼續說著,「最令人難過的是,這名嬰兒的毯子下面塞了一張手寫的紙條,請求醫院當局讓他安樂死,因為『我沒有力氣自己動手』。警方說很可能是嬰兒的母親精神不正常,並聲稱他們已經掌握『很有希望的線索』。如果有人知道關於這名嬰兒的事情,請打電話給犯罪防治中心──」
「真可怕,」克萊莉說道,她打一個顫,將目光從電視上轉回來,「我真不懂怎麼會有人把嬰兒像垃圾一般丟掉──」
「喬瑟琳。」路克說道,語氣充滿關切。賽門朝克萊莉的母親望過去,只見她臉色蒼白如紙,一副要吐的樣子。她猛地將餐盤推開,站起身匆匆跑向廁所。路克也隨即放下餐巾,跟著追過去。
「噢,糟了,」克萊莉舉手掩住嘴巴,「我不相信自己會這麼說。我真笨。」
賽門十分困惑。「怎麼了?」
克萊莉癱坐在位子上。「她想到賽巴斯欽,」她說道,「我是指強納森,我的哥哥。我想你還記得他。」
她是在嘲諷。他們誰都不可能忘記賽巴斯欽的,他的真名是強納森,是他殺死霍奇與麥克斯,還差一點幫華倫泰打嬴可能毀滅所有闇影獵人的一場戰爭。眼眸烏黑,笑容有如剃刀的強納森。血液味道像電池酸液的強納森,賽門咬過他一口,所以知道這一點。不過賽門並不後悔咬他。
「但妳母親並沒有拋棄他,」賽門說道,「即使她知道他非常不對勁的時候,她仍然繼續撫養他。」
「不過她恨他,」克萊莉說道,「我想她一直放不下這一點。想想看恨自己親骨肉的情形是怎樣的。從前每年他生日的時候,她常拿出一個裝有他小時候東西的盒子看著哭。我想她是在哭自己本來可能有的兒子──你知道,如果華倫泰沒有做那種事的話。」
「而且妳就會有一個哥哥,」賽門說道,「我是說,真正的哥哥,不是一個殺人狂。」
克萊莉看起來像要哭的樣子,她把盤子推開。「我覺得不舒服,」她說道,「你知道那種明明很餓可是又吃不下的感覺吧?」
賽門看看靠在櫃檯邊的那個淺色頭髮女服務生。「對,」他說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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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路克回來了,但只是告訴克萊莉與賽門說他要帶喬瑟琳回家。他留些錢給他們付帳,然後他們就走出餐館,到第七大街的「銀河漫畫店」去。但是他們都無法專心看書,兩人就先分手,約好第二天再見。
賽門搭車回字母城區,一路將帽兜拉起,打開iPod聽著音樂。音樂向來是他用以隔絕所有事物的方法。他在第二大街下車,走在休士頓街上時開始下起小雨,他的肚子也開始打結。
他轉到第一街,這條街相當荒涼,可說是介於明亮的第一大街與A大街之間的黑暗地帶。因為他在聽著iPod,所以一直等到他們定近背後時他才發覺。第一個讓他驚覺有什麼不對勁的是一道長長的影子橫過人行道,壓在他自己的影子上。然後又有一個影子加入,這次是從他的另一邊欺過來。他轉過身──
他看見兩個人在背後,都穿得像那天晚上攻擊他的搶匪一樣──灰色運動服,灰帽兜拉起來遮住臉部。他們近得都快碰到他了。
賽門往後跳開,力道強得連他自己都很驚訝。因為吸血鬼的力氣對他來說還是很新的東西,至今仍會令他震驚。轉眼之間,他發覺自己已經置身一棟褐石建築的階梯上,距搶匪有幾呎遠。極度吃驚的他一時只是僵立在那裡。
搶匪朝他逼近。他們說的語言帶著喉音,就跟上一個搶匪一樣──這時賽門開始懷疑,那第一個人根本不是搶匪。就他所知,搶匪不會是幫派行動的,而且也不可能是第一個搶匪的朋友決定要為同伴之死復仇。其中顯然另有原因。
他們來到階梯前,將他圍困在中間。賽門匆忙將頭上掛的iPod取下,雙手舉起。「聽著,」他說道,「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但你們真的不應該惹我。」
搶匪只是看著他。或者至少他以為他們在看他,因為他們戴著帽兜,不可能看見他們的臉。
「我覺得是有人派你們來找我,」他說道,「但這是一個自殺任務。說真的。我不知道他們付你們多少錢,但是絕對不夠。」
一個穿運動服的人笑起來,另一個則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在街燈下閃閃發亮。
是一把槍。
「噢,老兄,」賽門說道,「你真的,真的不會想用那個。我不是開玩笑。」他退後一步,站到更高一級的階梯上。說不定如果高度夠的話,他可以真的從他們頭頂上跳過去,或者往旁邊跳開。做什麼都好,只要不要讓他們攻擊他。他想自己無法再面對那樣子所代表的意義。無法再次面對。
那個人舉起槍,扣動扳機時發出喀答一聲。
賽門咬住嘴唇,驚慌中他的獠牙冒了出來,刺痛了他自己的皮膚。「不要──」
一個黑黑的東西從天上掉下來。起先賽門以為只是有什麼東西從上面某個窗口掉出來──也許是冷氣機鬆脫,或者某個懶人不想下樓丟垃圾。但是他看見那個東西是一個人──朝著特定的方向優雅地落下來。那個人落到那個搶匪身上,將他擊倒在地,手中的槍跌落,他發出高聲尖叫。
第二個搶匪彎身去抓起槍。賽門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舉起槍扣動扳機,槍口冒出火花。
那把槍爆炸,整個爆裂開,搶匪也跟著炸開,快得連尖叫都來不及。他本來是想快速殺掉賽門,結果自己反倒死得更快。他像碎玻璃般散裂開來,像萬花筒中往外飛散的彩色圖案。接著是一陣輕輕的破裂聲──像空氣突然消散的聲音──然後就什麼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團細鹽紛紛落下,如凝結的雨般灑到人行道上。
賽門的視線模糊起來。他跌坐到階梯上,耳際響著轟轟的聲音,然後有人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搖晃他。「賽門,賽門!」
他抬起頭。抓住他用力搖撼的人是傑斯,沒有穿戴裝備,仍是一條牛仔褲以及剛才跟克萊莉要回來的夾克,衣服凌亂,身上與臉上都是灰泥,頭髮也被雨淋得濕濕的。
「剛才那是搞什麼鬼?」傑斯問道。
賽門左右雪街上,仍舊沒有人跡。黑亮的濕柏油路面上空蠢也。第二個搶匪不見了。
「你,」他有點虛弱地說道,「你跳到那個搶匪──」
「他們不是搶匪,他們從你離開地鐵就跟著你了。有人派他們來的。」傑斯肯定地說道。
「另外那個人,」賽門說道,「他怎麼了?」
「他就那樣消失了。」傑斯彈一下手指。「他看見他朋友的下場,就那樣不見了。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不是惡魔,但也不是真正的人類。」
「是呀,我也猜得出來,謝啦。」
傑斯仔細看著他。「那個──那個搶匪身上發生的事──是因為你吧?你的標記,這裡的。」他指著賽門的前額。「我看見它變得白亮,然後那傢伙就……分解掉了。」
賽門沒有說話。
「我見過很多事,」傑斯說道,語氣不帶任何譏諷或嘲笑,「但是從來沒見過這種情形。」
「不是我做的,」賽門輕聲說道,「我什麼都沒做。」
「你不必做什麼,」傑斯說道,髒臉上的金眼睛灼亮,「因為經上記著,主說,伸冤在我,我必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