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走在黑暗中
克萊莉已經忘了自己有多討厭醫院的味道,直到她們走進貝絲以色列醫院的前門,那種消毒水、金屬、放太久的咖啡味,以及漂白水掩蓋不了的疾病與痛苦臭味。想起她母親生病的時候,喬瑟琳毫無意識與反應地躺在一堆管線之間,那段記憶像一記耳光打在臉上,她吸一口氣,同時努力不去嚐空氣的味道。
「妳還好吧?」喬瑟琳將外套的帽兜拉下,綠眼睛焦慮地看著克萊莉。
克萊莉點點頭,縮起夾克底下的肩膀,轉頭環視周遭,大廳裡放眼望去盡是冰冷的大理石、金屬與塑膠東西。大詢問台後面有幾個女人,大概是護士,都在忙著。許多牌子指示著加護病房、腫瘤外科、小兒科等等方向。她大概連睡著了都找得到餐廳在哪裡,她從餐廳幫路克帶的熱咖啡,足以裝滿中央公園裡的蓄水池。
「對不起。」一個身形修長的護士推著一個坐輪椅的老人經過她們旁邊,輪子差一點壓到克萊莉的腳趾。克萊莉望著她的背影──有某種東西──一種微微閃光。
「別瞪著人家,克萊莉。」喬瑟琳低聲說道。她攬住克萊莉的肩膀轉個方向,兩人面對著通往等候血液報告的化驗室。克萊莉可以看見黑暗的玻璃門上反映出她與母親的影子。她雖然比母親矮一個頭,但兩人確實看起來很像,不是嗎?從前別人這麼說的時候,她總是聳聳肩並不當真。喬瑟琳很漂亮,她不漂亮。但她們的眼睛與嘴巴形狀一樣,而且也都是紅髮綠眼配小手。
克萊莉很懷疑,為什麼她遺傳的華倫泰外貌那麼少,而她哥哥卻全部都具備?他的金髮與驚人黑眸跟父親一樣。不過,她想著,如果仔細看的話,她還是可以在自己的下巴上看出一點華倫泰的影子……
「喬瑟琳。」她們同時轉過身。剛才推著坐輪椅老人的那個護士站在她們面前。她生得瘦長年輕,黑膚黑眼睛──而就在克萊莉看她的時候,她周邊的幻象散去,臉依舊年輕,但皮膚變成深藍色,頭髮在頭頂梳成髻,而且顏色雪白。她的藍皮膚與淡粉色的手術服形成強烈對比。
「克萊莉,」喬瑟琳說道,「這位是卡塔麗納‧羅思。我在這裡的時候就是由她照顧我。她也是馬格努斯的朋友。」
「妳是巫師。」克萊莉脫口說道。
「噓。」這位女巫師神情驚駭。她瞪一眼喬瑟琳。「我不記得妳說過要帶女兒來,她只是一個小孩子。」
「克蘿莉莎會很乖的,」喬瑟琳厲色看著克萊莉,「對不對?」
克萊莉點點頭。除了馬格努斯之外,她以前也見過巫師,那是在伊德瑞斯打仗的時候。她得知每個巫師都有某種非人的特徵,例如馬格努斯的貓眼,還有些有翅膀或踐足或者鷹爪手指。但像這樣全身藍皮膚就不容易用隱形眼鏡或者大外套遮住。卡塔麗納‧羅思必須每天施用幻術才能出門──尤其是得在一家凡人的醫院工作。
這位巫師用拇指指一下電梯。「走吧,跟我走。讓我們快點把事情做完。」
克萊莉與喬瑟琳匆匆跟著她走到電梯間,第一部電梯開門時她們就進去。門嘶地一聲關上後,卡塔麗納就按一下寫著M的鈕。那個鈕旁邊的金屬有凹痕,顯示要到M樓層必須有鑰匙,但是她碰到那個鈕時指尖冒出藍色火花,按鈕就亮了起來。電梯開始往下走。
卡塔麗納搖著手,「要不是因為妳是馬格努斯‧貝恩的朋友,喬瑟琳‧費爾查德──」
「費芮,」喬瑟琳說道,「現在我用喬瑟琳‧費芮這個名字。」
「不再用闇影獵人的名字了?」卡塔麗納笑道,在藍皮膚襯托下,嘴唇紅得出奇。「妳呢,小女孩?妳要跟妳爸爸一樣當闇影獵人嗎?」
克萊莉掩飾住心中的氣惱。「不會,」她說道,「我要當闇影獵人,但不會像我爸爸一樣。而且我的名字是克蘿莉莎,但妳可以叫我克萊莉。」
電梯停了下來,門打開,女巫師的藍眼睛盯著克萊莉片刻。「噢,我知道妳的名字,」她說道,「克蘿莉莎‧摩根斯坦,阻止一場大戰的那個小女孩。」
「大概吧。」克萊莉跟著卡塔麗納走出電梯,她母親隨後。「妳當時在哪裡?我不記得見過妳。」
「卡塔麗納在這裡。」喬瑟琳說道,因為要趕上她們而有一點喘氣。她們走在一條幾乎全無裝飾的廊道上,沒有窗戶,也沒有門。「她幫馬格努斯用『白書』把我叫醒。然後他回伊德瑞斯後,她就留下來看守它。」
「看守那本書?」
「那本書很重要。」卡塔麗納說道。她趕在前頭,橡皮底鞋子拍著地板。
「我以為那場戰爭很重要。」克萊莉低聲咕噥道。
她們終於來到一道門前,上面的毛玻璃上印著黑色大字「太平間」。卡塔麗納伸手轉動門把,眼睛望著克萊莉,臉上帶著頗感興趣的神情。「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有醫療天賦,」她說道,「我就會這種魔法,所以在這家醫院工作,為了微薄的薪水治療凡人,而他們如果知道我的真面目一定會尖叫起來。我可以把自己的技術以高價賣給自以為知道魔法是什麼的闇影獵人以及愚蠢凡人,但是我不要。我在這裡工作,所以別以為妳比我高出一等,紅髮小女孩,妳有名氣並不表示妳比我好。」
克萊莉的臉頰紅起來。她從未想到自己算是名人。「妳說的沒錯,」她說道,「對不起。」
巫師的藍眼睛看向喬瑟琳,只見她的臉色蒼白緊張。「妳準備好了嗎?」
喬瑟琳點點頭,然後看看克萊莉,克萊莉也點點頭。卡塔麗納推開門,她們跟著她走進太平間。
克萊莉第一個感覺是寒冷,這個房間裡面奇寒,她連忙將夾克的拉鍊拉好。第二個感覺是味道,刺鼻的清潔劑底下帶著甜甜的腐敗味。上方的日光燈投下發黃的光線,房間中央擺著兩張光禿禿的大檢驗桌,還有一個小水槽,一個金屬台上面擺著測量器官重量的秤。沿牆是一排鋼鐵櫃,就像銀行的保險箱一樣,不過要大得多。卡塔麗納走過去,抓住一個鐵櫃的把手往外拉,鐵櫃隨著滑輪拉開,裡面的金屬板上擺著一具嬰兒的屍體。
喬瑟琳的喉間發出細微的聲音,快步走到卡塔麗納身邊,克萊莉則比較慢跟過去。她從前見過屍體──她見過麥克斯‧萊特伍的屍體,而且她認識他,他才九歲。但是一個嬰兒──
喬瑟琳舉手摀住嘴巴,大而暗的眼睛盯著嬰屍。克萊莉低頭看過去。乍看之下,那個嬰兒──男嬰──相當正常,十根手指與十根腳趾。但是再仔細一看──用她想突破幻象的方式看過去──她就看見要兒的手指根本不是手指,而是爪子,尖尖的,往內彎曲,嬰兒的皮膚是灰色,眼睛瞪得大大的,則是完全漆黑──瞳孔與眼白部分都一樣。
喬瑟琳細聲說道:「強納森生下來的時候眼睛就是這樣──像黑色隧道一樣,後來顏色就會改變,變得比較像人類,但是我記得……」
她的聲音一陣顫慄,然後轉身跑出去,太平間的門在她身後關上。
克萊莉看向面無表情的卡塔麗納。「醫生看不出來嗎?」她問道,「我是說,他的眼睛──還有那雙手──」
卡塔麗納搖搖頭,「他們看不見自己不想看的東西,」她說道,然後又響聳肩,「這裡也有一種我不常見的魔法在運作,惡魔的魔法,不好的事。」她從口袋掏出一個東西,是一塊布料裝在密封袋內。「他們把他送進來時是用這種東西包的,上面也有惡魔魔法的味道。把這個給妳母親,或許她能拿給緘默長老,看他們能不能獲得一點資料,查出是誰幹的。」
克萊莉木然接過來。她的手一碰到袋子,眼前就浮現一個符印──一個線條與漩渦的矩陣,她把袋子放進夾克口袋時那個形像就不見了。
不過她的心在狂跳。這個不會交給緘默長老的,她心中想著,要等我見到那個符印會對它起什麼作用之後再說。
「妳會跟馬格努斯談?」卡塔麗納說道,「告訴他說我讓妳母親看了她想看的東西。」
克萊莉機械似地點點頭,像一個娃娃一樣。她突然只想離開這裡,離開這個燈光暈黃的房間,離開這個死亡的氣味以及躺在金屬板上的小嬰屍。她想到母親,每年在強納森的生日都會拿出放著他頭髮的盒子看著哭,為了她本來應該擁有卻被換成像這個東西一樣的兒子哭。我想她並不想看這個,克萊莉想著,我想這是她希望不可能是真的東西。
但是,「一定,」她只是這麼說道,「我會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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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音酒館是一個典型的爵士樂夜總會,部分位於綠點區的布魯克林至皇后區高架快速道路底下。但這裡每個星期六的表演是屬於所有年齡層的,而艾瑞克與老闆熟識,所以他們就讓賽門的樂團任選一個星期六登台,儘管樂團的名字不斷更換,也不見得能夠吸引很多客人。
凱爾與樂團其他成員已經在台上,要把設備安裝好並且做最後檢查。他們正在練習一首舊曲子,由凱爾主唱,他對歌詞記得很快,他們都相當有信心。賽門答應在表演開始之前都待在後台,這似乎讓凱爾的壓力減輕了一些。此刻,賽門在後台從滿是灰塵的絲絨布幔的細縫間往外望,想看看有誰會在那裡。
酒館的內部裝潢極有特色,錫板浮雕牆壁與天花板,頗有舊時的地下酒吧氣氛,配上吧檯後面的霧面藝術玻璃。不過現在比剛開幕時髒得多,牆上都被煙燻黃了,地板上鋪的鋸木屑變成一團一團的,那是啤酒跟其他東西灑在上面的結果。
往好的一面看,靠牆邊桌位多已全滿。賽門看見伊莎貝單獨坐在一張桌前,穿著像鎖甲做的銀網短洋裝,以及可以踩死惡魔的靴子。她的頭髮往上梳成一個凌亂的小髻,上面插著銀簪。賽門知道那銀簪都利如刀鋒,能夠削斷金廄或骨頭。她的唇膏是鮮紅色,看起來有如鮮血。
撐著點,賽門告訴自己,別再去想血的事。
還有的桌位坐的是樂團的其他朋友。布萊茲與凱特是寇克與麥特的女朋友,同坐一桌吃著一盤顔色慘白的玉米片。艾瑞克的眾多女朋友散坐各處,學校裡的朋友也都在場,使這個地方看起來幾近客滿。還有一個人獨坐角落,那是賽門的歌迷莫玲──一個瘦小的金髮女孩,看起來只有十二歲,但她自稱已十六歲。他猜她實際上大概是十四歲。莫玲看到他從幕中探出頭來,她立即充滿活力地笑著向他揮手。
賽門像烏龜似地將頭縮回,並且將布幔拉緊。
「嘿,」傑斯說道,他坐在一個翻倒的揚聲器上,眼睛看著手機,「你想看亞歷克與馬格努斯在柏林的照片嗎?」
「不太想看。」賽門說道。
「馬格努斯穿著阿爾卑斯式皮短褲。」
「還是不想看。」
傑斯將手機塞回口袋裡,抬頭用疑問的眼光看賽門,「你還好吧?」
「還好。」賽門說道,但是不然。他感覺頭重腳輕,既噁心又緊張,他歸咎於太過擔心今晚可能發生的事所帶來的壓力。而沒有進食更是雪上加霜,他得解決這個問題,而且要快。他真希望克萊莉在這裡,但他知道她不能來。她得幫忙準備婚禮的事,而且很久以前就跟他說過她今晚不能來了。他在來這裡之前就告訴過傑斯,傑斯似乎很痛苦地鬆一口氣,同時也很失望,那神情令他印象深刻。
「嘿,嘿,」凱爾從布幔後面鑽進來,「我們就要開始了。」他仔細看著賽門,「你確定要這樣做嗎?」
賽門看看凱爾,又看看傑斯。「你們知道你們兩個很配嗎?」
他們低頭看看自己,然後看看對方。兩人穿的都是牛仔褲與長袖黑T恤。傑斯不太自然地扯一下T恤的衣緣。「我這件是跟凱爾借的,我自己那件太髒了。」
「哇,你們現在已經互穿彼此的衣服了,這真是,知己好友做的事。」
「你覺得受冷落了嗎?」凱爾說道,「我想你也想跟我借一件黑色T恤吧。」
賽門沒有點明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就是凱爾與傑斯能穿的衣服不見得適合他的瘦骨架。「只要每個人都還穿自己的褲子就行。」
「我似乎正好在談話最感人的時候闖了進來。」艾瑞克從布幔中間伸頭進來。「來吧,要開始了。」
凱爾與賽門朝舞台走去,傑斯站起身,賽門看見在他借來的T恤底下露出一點閃亮的匕首尖。「祝好運,跌斷腿,」傑斯狡笑呲說著反話,「我就會趕過去,希望會把別人的腿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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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爾應該在日暮時來的,但他讓他們等到約定時間幾近三個小時後才投影到「學院」的圖書室內。
吸血鬼的政治手法,路克帶著嘲意想著。如果闇影獵人找他,這位紐約的吸血鬼頭子必要的話還是會來的,但不會像是奉召而來,也絕對不會準時。路克這幾個小時是靠看書打發時間,瑪蕾西對談話沒有興趣,多半的時候都是站在窗前喝著雕花水晶玻璃杯裡的紅酒,眼睛瞪著約克大街上的車流。
拉斐爾現形時她轉過身,只見他像在黑暗中用白粉筆畫出來的,先是一張蒼白的臉與手出現,接著是衣服與頭髮,最後他整個人站在那裡,一幅形像穩定的投影。他看著瑪舊西匆匆走過來,說道:「妳找我嗎,闇影獵人?」然後他又轉過頭來,目光掃過路克全身。「我看到還有狼人也在這裡。找我來是要開什麼會嗎?」
「不盡然。」瑪蕾西將酒杯放到辦公桌上,「你聽說過最近的死亡事件吧,拉斐爾?發現了幾個闇影獵人的屍體?」
拉斐爾意味深長地揚起雙眉,「聽說了。我沒想到要記下來,那跟我的族群無關。」
「有一具屍體是在巫師的地盤發現的,一具是在狼人地盤,還有一具是在仙靈的地盤,」路克說道,「我想接下來就會是你們那裡。似乎有人很明顯地想挑撥起異世界人的不安。我想要你知道,我不相信你要為這種事負責,拉斐爾。」
「這真讓我鬆一口氣,」拉斐爾說道,但眼神陰暗警戒,「怎麼會有什麼暗示指向我呢?」
「有一個死者能告訴我們是誰攻擊他,」瑪蕾西小心地說道,「他在──死前──讓我們知道是卡蜜兒做的。」
「卡蜜兒。」拉斐爾的語氣很小心,但在斂容之前臉上還是露出一絲震驚之色,「但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拉斐爾?」路克問道,「她是你們族群的領袖,既強勢又是出了名的殘忍無情。而且她似乎消失了,沒有跟你們到伊德瑞斯參戰,也從未同意遵守新公約。闇影獵人有好幾個月都沒見過她,也沒聽過她的消息──直到現在。」
拉斐爾沒有說話。
「有什麼事情在醞釀,」瑪蕾西說道,「我們想在跟政委會報告說卡蜜兒有牽涉之前,先給你機會解釋一下,表示我們對你的信任。」
「是呀,」拉斐爾說道,「沒錯,很好的表示。」
「拉斐爾,」路克說道,語氣依然很好,「你不必保護她。如果你關心她──」
「關心她?」拉斐爾轉頭呸一下,雖然只是投影,這樣還是有一點做作。「我恨她,我看不起她。每天晚上我起床時都希望她死掉。」
「噢,」瑪蕾西小心說道,「那麼,或許──」
「她帶領我們許多年,」拉斐爾說道,「我變成吸血鬼的時候她就是族群領袖,而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在那之前,她是從倫敦來到我們這裡,對這座城市不熟,但是心狠手辣,短短幾個月就升任曼哈頓的族群領袖。去年,我成為她的副手。然後,差不多幾個月前,我發現她一直在殺害人類。她以殺人為樂,還喝他們的血,違反了『律法』,那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有的吸血鬼會犯法,也沒有辦法阻止,但如果犯者是一個族群的領袖──他們應該以身作則。」他動也不動地站著,陰暗的眼神似乎在內省,在回憶著往事。「我們不像野蠻的狼人,我們不會殺死一個領袖再找新的。因為一個吸血鬼如果攻擊其他吸血鬼是最嚴重的罪行,即使那個吸血鬼本身已違反了『律法』也不行。而且卡蜜兒有很多同盟,許多追隨者,我不能冒險終結她。於是我去找她,說她必須離開我們,要脫離這裡,不然我就會告訴政委會。當然,我不想那麼做,因為我知道如果這種事被人發現,會讓整個族群惹來公憤。我們會不受信任,會遭到調查,在其他族群面前會羞恥受辱。」
瑪蕾西發出不耐的聲音,「還有別的事情比丟臉更重要。」
「如果你是吸血鬼,生與死就沒有差別。」拉斐爾的聲音往下一沉。「我刺激她說她應該相信我會說到做到,她也真的相信,於是就答應離開。我讓她走了,可是卻留下一個難題。我不能繼任她的位置,因為她並沒有退位。我不能解釋她為什麼離開卻不透露她做了什麼事,我必須假裝她是長期請假,需要去旅行。吸血鬼喜歡流浪並不是沒有,而是時有所聞。如果你能夠永生,經過許多許多年後還待在同一個地方,就像是住在無聊的牢獄裡。」
「你以為你能把這個疑難隱藏多久呢?」路克問道。
「盡可能吧,」拉斐爾說道,「看來也就是到現在了。」他移開目光,望著窗外燈光閃亮的黑夜。
路克往後靠在一排書架上。他發覺頗有意思的是,他正好靠在變形者類的書架上,上面擺的都是講狼人、蛇人與魚人的書。「你也許會覺得很有意思,她的說法跟你講的大致差不多。」他說道,刻意不提她是跟誰講的。
「我以為她已經離開這座城市了。」
「或許她離開過,但現在又回來了,」瑪蕾西說道,「而且看來她不再只滿足於喝人血了。」
「我不知道我能告訴妳什麼,」拉斐爾說道,「我只是想保護我的族群。如果『律法』要處罰我,我也願意接受。」
「我們對處罰你並不感興趣,拉斐爾,」路克說道,「除非你拒絕合作。」
這時拉斐爾轉回頭,黑暗的目光灼熱,「合作什麼?」
「我們想逮住卡蜜兒,活捉,」瑪蕾西說道,「我們要訊問她,要知道她為什麼要殺闇影獵人──而且為什麼是那幾個闇影獵人。」
「如果你們真心希望做到這一點,我希望你們有一套非常聰明的計畫。」拉斐爾的眼神帶著覺得有趣又輕蔑的意味,「卡蜜兒比我們一般吸血鬼還狡猾,而我們已經算是夠狡猾的了。」
「我有計畫,」路克說道,「其中還牽涉到晝行者賽門‧路易斯。」
拉斐爾擠出一副苦臉。「我不喜歡他,」他說道,「我不想參與什麼要靠他加入的計畫。」
「嗯,」路克說道,「那對你實在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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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克萊莉想著。愚蠢得竟然不帶雨傘。她母親早上告訴她說會下小雨,等她抵達洛瑞瑪街的中音酒館時已經變成近似豪雨了。她匆忙擠過一群在人行道邊吸55的人,心懷感激地鑽到溫暖乾燥的酒館裡。
「千年線頭」已經在台上了,幾個傢伙狠敲著樂器,凱爾在前面對著麥克風性感地吼著。克萊莉一時感覺很得意。他們雇用凱爾主要歸功於她的影響,而他顯然表現得令他們引以為傲。
她環視周遭,希望看見梅雅或者伊莎貝。她知道不會兩人都見到,因為賽門都很小心,分別邀她們去不同的演唱會。她的視線落到一個黑髮的修長身影上,於是朝那個桌位走去,結果半途猛然止步。那根本不是伊莎貝,而是一個年紀大得多的女人,畫著黑眼線的眼睛佔了臉上極大部分。她穿著一身黑套裝,坐在那裡看報紙,顯然沒有注意聽音樂。
「克萊莉!這裡!」克萊莉轉頭看見伊莎貝本尊,坐在靠近舞台的桌旁,身穿的洋裝亮晶晶得像銀色燈塔。克萊莉走過去,跌坐在小莎對面的椅子上。「看得出來妳淋到雨了。」伊莎貝說道。
克萊莉懊惱地一笑,將臉旁的濕髮撩開。「人算不如天算。」
伊莎貝揚起黑眉毛。「我以為妳今天晚上不來,賽門說妳要處理什麼婚禮的事。」克萊莉看得出來,伊莎貝對婚禮或者任何浪漫愛情的象徵都不感興趣。
「我媽媽覺得不舒服,」克萊莉說道,「她決定改時間。」
這話在某種程度而言並不假。她們從醫院回家後,喬瑟琳就走進自己房間將門關起來。隔著門聽見她在輕聲哭泣,克萊莉感到無助又挫敗,但她媽媽拒絕讓她進去或者跟她談談。最後路克回家了,克萊莉感激地將照顧母親之事交給他,先到城裡晃了一圈,才跑來看賽門的樂團表演。她向來都盡可能出席他的音樂會,此外,跟他聊聊也會讓她心情好一點。
「噢。」伊莎貝沒有追問,有時候她對別人的問題缺乏興趣倒真令克萊莉鬆一口氣。「嗯,我相信賽門一定很高興看到妳來。」
克萊莉朝台上瞄一眼。「表演到現在進行得如何?」
「不錯。」伊莎貝若有所思地咬著她的吸管。「那個新來的主唱很性感。他是單身嗎?我倒想載他在城裡逛逛,像一個很壞很壞的小馬──」
「伊莎貝!」
「什麼?」伊莎貝看她一眼,然後聳聳肩,「噢,隨便啦。賽門跟我並不是專一的,我跟妳說過了。」
無可否認,克萊莉想著,賽門在這種狀況下並沒有發言餘地,但他仍是她的朋友。她正想說什麼話為他辯護一下,眼光又瞄到舞台上──然後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側門冒出來。她無論何時何地都認得出他,不管屋內光線有多暗或者有多意外。
傑斯,他穿得像一個蒙迪一樣:牛仔肺配緊身黑T恤,將他肩膀與背部精瘦的肌肉的每個動作都展露出來。他的頭髮在舞台燈光照射下也在發亮。許多豔羨的目光看著他走過去靠著牆,眼神專注地望著前方。克萊莉感到自己的心怦怦跳,她彷彿有幾百年沒見過他了,儘管她知道其實只不過一天。然而,現在看著他已經像是在遙望某個人,某個陌生人。他在這裡做什麼?他又不喜歡賽門!他們樂團的表演他一次都沒有看過。
「克萊莉!」伊莎貝語帶責怪之意。克萊莉轉過頭來,發現自己不小心弄翻了伊莎貝的杯子,水滴落到她的漂亮銀色洋裝上。
伊莎貝抓起餐巾,眼神陰沉地看著她。「去跟他講話就是了,」她說道,「我知道妳想去。」
「對不起。」克萊莉說道。
伊莎貝站起來,撫平身上的裙子。如果她知道傑斯要來,就會穿一件別的,而不是這件紅色緊身襪與靴子,還套上她在路克衣櫥裡發現的貝西‧強森牌桃紅色舊洋裝。她一度以為前面一排綠色花形釦子很炫又很酷,但現在她只覺得自己遠不如伊莎貝鎮靜與世故。
她穿過擁擠的場地,許多人在跳舞或者站在那裡喝啤酒,隨著音樂輕輕搖擺。她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傑斯就是在一家俱樂部裡,她看見他穿過場中,看著他的金髮與昂然的肩膀,當時她認為他很漂亮,卻完全不適合她。他不是妳能與之約會的男孩,她想著,他不存在這個世界中。
一直到她幾乎站在面前了,他才注意到她。近看之下,她可以看見他神情好累,彷彿幾天沒睡了,臉部疲倦得緊繃,皮膚裡的骨骼顯得好尖銳。他背靠著牆,手指勾在腰帶上,淡金色的眼睛神色警覺。
他吃了一驚,然後轉頭看著她,雙眼一時亮了起來,就如以往每次見到她時一樣,她內心不由得升起一股狂野的希望。
然而那點光采幾乎立即就消逝了,臉上僅有的一絲血色也隨之褪去。「我以為──賽門說妳不來。」
一波噁心感襲遍她全身,她伸手撐著牆穩住身體。「原來是因為你以為我不來,所以你才來?」
他搖著頭。「我──」
「你有沒有打算再跟我講話或者再跟我見面呢?」克萊莉感覺自己的聲音高了起來,於是拚命將音調壓回去。她的雙手緊貼身側,指甲深深掐到掌心裡。「如果你要分手,至少也應該告訴我,而不是就那樣不再跟我講話,讓我自己亂猜。」
「為什麼,」傑斯說道,「每個人都他媽的問我是不是要跟妳分手?先是賽門,現在又──」
「你跟賽門談過我們的事?」克萊莉搖著頭。「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跟我談?」
「因為我不能跟妳談,」傑斯說道,「我不能跟妳說話,不能跟妳在一起,連看妳都不行。」
克萊莉吸一口氣,彷彿吸進體內的是電池裡的酸液。「什麼?」
他似乎發覺到自己在說什麼,於是陷入可怕的沉默之中。一時之間,他們只是無言地互視著,然後克萊莉轉身衝過人群,用手肘將圍在一起聊天的人頂開,對什麼都視而不見,一心只想盡快跑到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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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艾瑞克對著麥克風說道,「我們要唱一首新歌──我們剛寫的。這首歌是要獻給我的女朋友。我們在一起三個星期,而,該死,我們的愛情是真實的。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寶貝。這首歌叫做『撞妳像撞鼓』。」
音樂聲響起,群眾間發出笑聲與鼓掌聲。賽門不確定艾瑞克是否明白他們以為他在開玩笑,而其實他不是說笑。艾瑞克總是會愛上剛開始約會的女孩,也總是會為之寫一首歌。通常賽門不在乎,但他真希望他們能在唱完前一首歌之後就趕快下台。他此刻的感覺更糟──頭暈目眩,渾身濕黏得都是汗,口中嚐到金屬的味道,像是已過期的陳血。
音樂在他四周響起,聽起來像釘子敲在他的耳膜上。他彈奏的時候手指在弦上滑開,他看見寇克用詢問的眼光陷他一眼。他試著專心起來,想精神,但感覺就像發動電池沒電的汽車。他的腦袋裡有一種空蕩的摩擦聲,但是沒有火花。
他往場中望過去,找著──他也不確定為什麼──伊莎貝,但他只看見一群蒼白的面孔望著他,他想起自己那天晚上在杜蒙飯店,那些吸血鬼轉頭看著他的樣子,像是在一片空無的黑暗中開放的一朵朵白色紙花。一股痛苦的噁心襲上全身,他踉蹌著往後退,雙手由吉他上滑落,腳底下的地面彷彿在移動。樂團其他成員沉迷在音樂中,似乎沒有注意到他。賽門將吉他的背帶從肩膀上扯下來,從麥特身邊跑到後面的帷幕旁,及時在自己摔倒嘔吐之前鑽到布幔後面。
結果什麼也沒有吐出來,他的胃像空井一樣。他直起身子靠在牆上,用冰冷的雙手掩住臉部。他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感覺忽冷忽熱,但此刻他卻覺得像在發燒──而且很害怕。他是怎麼了?
他想起傑斯說,你是吸血鬼。血對你並不像食物。血是……血。這會是因為他沒有進食嗎?但其實他並不覺得餓,甚至也不覺得渴。他覺得難過得快要死了。或許他中毒了,說不定「該隱的記號」沒辦法保護他這種事情?
他緩緩走向消防門,那裡通到酒館後面的一條街上。說不定外面的冷空氣能讓他頭腦清醒,說不定這都只是疲倦與緊張的結果。
「賽門?」一個小聲音,像小鳥吱吱叫一樣。他駭然低頭看,發現莫玲站在旁邊,她近看之下更顯嬌小──小鳥似的骨架,一頂粉紅色針織帽子底下淡金色頭髮直披肩膀。她手上戴著彩虹條紋暖臂套,身上穿著一件短袖白T恤,胸前是一幅草莓奶油蛋糕的網印圖案。賽門心裡暗中叫苦。
「現在不太方便,小莫。」他說道。
「我只是想用手機替你照一張相,」她說道,一面緊張地將頭髮撩到耳朵後面,「我可以傳給朋友看,好嗎?」
「好吧。」他的頭在陣痛。這實在太荒謬了,他又不是有一大堆樂迷。他只知道,莫玲事實上是他們樂團唯一的一個樂迷,又是艾瑞克表妹的朋友。他想自己擔當不起疏遠她的後果。「隨妳。拍吧。」
她舉起手機喀嚓一聲,然後皺起眉頭。「只有你跟我,沒有別人?」她立即鑽到他旁邊,身體貼著他。他可以聞到她的草莓護唇膏味道,還有底下鹹鹹的汗味以及更鹹的人血味。她抬頭看他,用另一隻手舉起手機,咧嘴笑著。她的兩顆門牙之間有一道縫,喉間可以見到青色靜脈,隨著呼吸博動著。
「笑一個。」她說道。
接連兩次痛楚襲上賽門,他的獠牙冒出來,刺到他的下唇上。他抓住她,將她身體轉過來時聽見莫玲驚吸一口氣,手機飛了出去,他的尖牙刺入她的喉間。
鮮血迸到他的口中,那種味道與其他東西截然不同,他彷彿是在快窒息時突然得以呼吸,大口吸進清涼的氣氣。莫玲拚命掙扎著推他,但他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她的身體癱軟下去,體重帶著他往下沉到地上,他變成壓在她身上,雙手抓緊她的肩膀,每喝一口血手指就隨著一緊一鬆。
你從來沒有喝過純正的人類血吧?卡蜜兒曾說過。你會的。
而且等你喝過之後,就永遠不會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