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魯波斯督護
賽門手中的瓶子滑落到地板上摔成粉碎,玻璃碴四散。「凱爾是狼人?」
「他當然是狼人,你這白癡。」傑斯說道,他看著凱爾,「你不是嗎?」
凱爾沒有說話,先前的輕鬆好心情不見了,淺褐色眼睛如同玻璃般僵硬死板,「你是什麼人?」
傑斯在窗口站直身子,態度並沒有明顯的敵意,然而渾身卻充滿威脅的氣勢。他的雙手鬆鬆地垂在兩側,但賽門記得從前曾見過這樣的傑斯會突然爆發行動,幾乎只是一念之間的反應。「傑斯‧萊特伍,」他說道,「來自萊特伍學院。你是效忠哪一個狼人族群?」
「老天,」凱爾說道,「你是闇影獵人?」他看看賽門。「在車庫裡跟你在一起的紅髮俏妞──她也是闇影獵人吧?」
賽門吃驚地點點頭。
「你要知道,有些人以為闇影獵人只是神話傳說,就像木乃伊與仙人一樣。」凱爾對著傑斯一笑。「你能幫人實現願望嗎?」
凱爾說克萊莉是紅髮俏妞似乎無法讓傑斯對他有好感,傑斯拉長了臉。「那要看,」他說道,「你是希望在臉上挨一拳嗎?」
「哇,哇,」凱爾說道,「我還以為你們近來都熱誠擁護公約呢──」
「公約適用於有明顯結盟關係的吸血鬼與狼人。」傑斯打斷他的話,「告訴我你效忠哪個族群,不然我就要假定你是遊手好閒之流了。」
「好了,夠了,」賽門說道,「你們兩個,別這樣一副要打起來的樣子。」他看著凱爾,「你應該告訴我你是狼人──」
「我記得你也沒告訴我你是吸血鬼。或許我以為這跟你無關。」
賽門驚訝得身體一縮。「什麼?」他低頭看向地板上的碎玻璃與血。「我沒有──我不──」
「別麻煩了,」傑斯平靜地說道,「他可以感覺到你是吸血鬼,就像你多練習的話就能感應到狼人與其他異世界人一樣。你們剛認識的時候他就知道你是吸血鬼,對不對?」他直視著凱爾冰冷的褐色眼睛。凱爾沒有說話。「而他在陽台上種的那個東西呢?那是製作讓狼人不變形藥劑的附子草,現在你知道了。」
賽門雙臂抱胸,怒視著凱爾。「那麼這他媽的是怎麼一回事?某種陷阱嗎?你為什麼要我來跟你住?狼人都恨吸血鬼的。」
「我不會,」凱爾說道,「不過我也不是太喜歡他們就是了。」他用一根手指朝傑斯指一下。「他們都自認高人一等。」
「不對,」傑斯說道,「我想我確實比別人都好,這個想法有很充足的證明。」
凱爾看看賽門,「他向來這樣講話嗎?」
「對。」
「有什麼方法讓他閉嘴?當然,除了把他打昏之外。」
傑斯離開窗口,「我很樂意讓你試試看。」
賽門挺身擋在兩人之間,「我不會讓你們對打的。」
「你有什麼辦法……噢。」傑斯的目光移到賽門的前額,然後不甚甘心地咧嘴一笑。「所以基本上你是在威脅說,如果我不照你的話做,你就要把我變成某種可以撒在爆米花上面的東西?」
凱爾一臉不解,「你在說什麼──」
「我只是認為你們兩人應該談談。」賽門插嘴道,「所以呢凱爾是狼人,我是吸血鬼,而你也不盡然是普通的鄰家男孩,」他對傑斯說道,「我說我們從這一點開始,來研究一下接下來要怎麼辦。」
「你這種盲目聽信別人的白癡程度真是沒得比。」傑斯說道,但他又坐回窗台上,雙臂抱胸。
片刻之後,凱爾也在蒲團沙發上坐了下來。他們彼此怒目相視著,但這樣依然是有進步,賽門心想。
「好吧,」凱爾說道,「我是狼人。我不屬於任何族群,但我確實有一個聯盟。你有沒有聽說過魯波斯督護?」
「我聽說過魯波斯,」賽門說道,「那不是一種叫做狼瘡的病嗎?」
傑斯狠狠瞪他一眼,「魯波斯的意思是『狼』,」他解釋道,「督護本來是羅馬軍隊裡的長官,所以我想翻譯過來就是『狼人監護者』。」他聳聳肩。「我聽很多人提過,但那好像是一種祕密組織。」
「闇影獵人就不是嗎?」凱爾問道。
「我們有正當理由。」
「我們也有。」凱爾的身子前傾,手肘撐在膝頭,臂膀上的肌肉伸展著。「狼人有兩種,」他解釋道,「一種是生下來就是狼人,因為父母是狼人;還有一種是被狼人咬了而感染上變狼症。」賽門訝然看著他,沒想到凱爾這個城市遊牧族、單車快遞者會對狼人以及變狼症這種事情知道這麼多。但現在講話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凱爾──神情專注直接。「像我們這種被咬而變身的人,頭幾年是關鍵期。引發變狼症的惡魔血緣會引起很多其他變化──不時會有無法控制的攻擊性,不能控制憤怒,有自殺傾向的氣憤與絕望。狼人族群可以幫忙,但是很多新受感染的人不一定有那麼好的運氣,能找到可歸屬的族群,他們得靠自己獨力面對這些難以應付的變化,於是很多變成有暴力傾向──攻擊別人,也攻擊自己,自殺率與家暴率都很高。」他看看賽門,「吸血鬼也一樣,只不過情形可能更糟。無人照顧的『幼雛』實際上毫無概念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如果沒有受到指導,他不會知道怎樣安全進食,甚至不知道要避開陽光。這就是我們出面的時候了。」
「出面做什麼呢?」賽門問道。
「我們會追蹤異世界的『孤兒』──剛變身但不明白狀況的吸血鬼與狼人。有時候甚至還有巫師──有些人過了好多年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我們會介入,設法讓他們加入族群或某一家族,幫他們控制自己的能力。」
「真是大善人。」傑斯的目光炯炯。
「我們確實是的。」凱爾似乎在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和。「我們在新異世界人變成有暴力傾向傷人之前就介入。我知道我當初要不是碰到督護的話結果會怎麼樣,我可能會做壞事情,真的非常壞的事情。」
「多壞?」傑斯問道,「違法的壞事?」
「閉嘴,」賽門說道,「你現在是休息時間,好嗎?暫時別當什麼闇影獵人。」他轉頭對凱爾說:「那你怎麼會跑去我們那個破樂團試唱呢?」
「我不知道你也曉得自己的樂團很破。」
「回答我的問題就好。」
「我們據報說有一個新的吸血鬼──一個獨立的晝行者,不屬於任何族群。你的祕密不像你自以為的那麼祕密。吸血鬼『幼雛』如果沒有族群幫助,會變得非常危險,我就奉派監視你。」
「那麼,依你的說法,」賽門說道,「現在我知道你是狼人了,你不僅不要我搬出去,反而還不讓我搬出去?」
「對,」凱爾說道,「我是說,你可以搬出去,但我會跟著你。」
「那倒不必。」傑斯說道,「我自己可以好好看著賽門,多謝你了。他是我的異世界菜鳥,要由我監督,不是你。」
「閉嘴!」賽門喊道,「你們兩個。今天有人差一點殺死我的時候,你們沒有一個在場──」
「我在,」傑斯說道,「你知道的,後來。」
凱爾的眼睛發亮,像狼在夜間的眼睛。「有人要殺你?是怎麼一回事?」
賽門的視線與對面的傑斯相接,他們之間有默契,不能提到「該隱的記號」。「兩天前,還有今天,有幾個穿灰色運動服的人跟蹤我然後攻擊我。」
「人類?」
「我們不確定。」
「而你沒有概念他們找你做什麼?」
「他們絕對是要我死,」賽門說道,「除此之外,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我們有一些線索,」傑斯說道,「我們會調查。」
凱爾搖著頭。「很好。不管你們有什麼事不想告訴我,到頭來我都會查出來的。」他站起身。「現在,我累了,我要去睡覺。明天早上見。」他對賽門說道。「你,」他又對傑斯說,「呃,我猜我還會見到你。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闇影獵人。」
「太不幸了,」傑斯說道,「因為以後你見到的都會讓你非常失望。」
凱爾翻一下白眼,然後回到他的房間將門在身後關上。
賽門看著傑斯。「你不要回『學院』去,」他說道,「是吧?」
傑斯搖頭。「你需要保護。誰知道還會不會有人要殺你?」
「你本來是想迴避克萊莉,現在可有了天大的變化。」賽門站起身說道,「你有沒有打算要回家?」
傑斯看著他。「你呢?」
賽門晃到廚房,拿掃把將地板上的碎玻璃掃乾淨。這是他的最後一瓶血。他將玻璃碴倒進垃圾桶,然後經過傑斯面前走回自己的小房間,脫掉外套與鞋子,倒在床墊上。
一會兒之後,傑斯走進房間。他環視四周,淺褐色眉毛往上揚起,臉上露出頗覺有趣的神情。「你這個地方很不錯,極簡派。我喜歡。」
賽門翻身側躺,難以置信地瞪著傑斯。「拜託告訴我,你不是真的打算要睡在我的房間。」
傑斯坐在窗台上低頭看他。「你真搞不懂保鑣是怎麼一回事吧?」
「我根本沒想到你有那麼喜歡我,」賽門說道,「這是『教父』所謂的『認識朋友,更要了解敵人』吧?」
「我以為要認識朋友,是為了你在半夜偷偷吐在敵人家的信箱裡時,可以讓朋友開車把風。」
「我相當確定不是那樣。而且這樣保護我不會讓我感動,反而讓我毛骨悚然,希望你知道這一點。我不會有問題的,你已經見過如果有人要傷害我的下場會怎樣了。」
「沒錯,我見過,」傑斯說道,「但那個想殺你的人終究會搞清楚『該隱的記號』,然後不是放棄就是想別的辦法整你。」他背靠在窗框上。「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待在這裡。」
儘管氣惱,賽門卻找不出他的話有什麼漏洞,或者至少找不出可挑剔之處。他翻身趴下,將臉埋在手臂間,幾分鐘後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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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在沙漢裡,踩著火燙的沙子,經過烈日曝曬的白骨。他從未感覺這麼渴過。他的喉嚨乾嚥著,嘴裡好像後了一層沙,喉嚨裡布滿尖刀。
手機的尖銳鈴聲把賽門吵醒,他翻過身,疲倦地伸手去抓外套。等他終於把手機從口袋裡摸出來時,鈴聲已經停了。
他將手機掀開看是誰打來。是路克。
糟了。一定是媽媽打電話到克萊莉家找我。他坐起身想著,腦子依然睡得糊裡糊塗的,一會兒之後才想起自己並不是一個人睡在房間裡。
他連忙朝窗口望過去。傑斯仍在那裡,但顯然還在睡著──坐在那裡,頭靠在窗玻璃上,黎明的微光由他身邊照進來。他那樣看起來非常年輕,賽門想著。臉上不帶嘲意,沒有自衛或譏諷。幾乎可以想像克萊莉看上他哪一點。
很顯然他並未把當保鑣的職責看得那麼認真,但一開始的時候還像真的一樣。賽門懷疑,而且這不是第一次,克萊莉與傑斯之間究竟怎麼了。
電話又響起來。賽門起身走到客廳,在轉到語音信箱之前按下通話鍵。「路克?」
「抱歉吵醒你,賽門。」路克總是這麼客氣。
「我已經醒了。」賽門說謊道。
「我需要你半小時後到華盛頓廣場公園跟我碰面,」路克說道,「在噴泉那裡。」
賽門緊張起來。「沒出事吧?克萊莉還好嗎?」
「她很好,不是關於她的事。」另一端響起隆隆聲,賽門猜想路克正在發動貨車。「跟我在公園見就是,不要帶別人去。」
他把電話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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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克將貨車開出車道的聲音,把克萊莉由不安的夢境中喚醒。她坐起身,眨眨眼睛。她睡覺的時候項鍊纏住頭髮了,她將鍊子取下,小心地將上面的頭髮解開。
她將鍊子上的戒指放在手心,鍊子在旁邊堆成一團。那小小的銀環,上面刻著星星圖案,似乎在眨眼笑她。她想起傑斯把戒指給她的時候,是用一張紙條包著,他則已經離開去追強納森了。不管怎麼樣,我還是無法想像這枚戒指永久丟失的情景,就像我也無法忍受永遠離開妳。
那是將近兩個月前的事了。她本來很確定他愛她,確定得連善福國女王都無法誘惑她。她已經有傑斯了,怎麼可能還會想要別的東西?
但或許妳並未真正擁有某人,此刻她想著,或許,不管妳有多愛他們,他們都可能像水一樣從指縫間流走,而妳完全無計可施。她明白為什麼別人會說「心碎」,她感覺自己的心彷彿是碎玻璃做的,每次呼吸的時候碎碴就刺痛著胸口。想像一下妳生活中沒有他的情景,善福國女王曾這麼說過──
電話響起來,一時之間克萊莉竟感覺鬆一口氣,能夠有東西,任何東西都行,來打斷她的痛苦思緒。接著她又想到,是傑斯。或許他無法打她的手機,所以打到家裡來。她將戒指放到床頭几上,伸手拿起電話,正要開口招呼,發現她母親已經接了。
「哈囉?」她母親聽起來很焦慮,而且一大早竟然就那麼清醒。
對方的聲音並不熟悉,略帶點口音。「我是貝絲以色列醫院的卡塔麗納,我想找喬瑟琳。」
克萊莉一僵。醫院?出了什麼事,會是路克嗎?他剛才離開車道時的速度好快──
「我是喬瑟琳。」她母親的聲音並不鋌得驚嚇,而是彷彿在期待這通電話。「謝謝妳這麼快就回電。」
「沒問題,我很高興聽到妳的消息。很少看到有人像妳這樣被施咒後還能醒來。」對了,克萊莉想著。她母親曾在貝絲以色列醫院住過,因為喝下藥水讓自己昏迷,以防華倫泰質問她。「而且馬格努斯‧貝恩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喬瑟琳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我留的話有沒有道理?妳知道我為什麼打電話嗎?」
「妳想知道那個孩子的事。」電話另一端的那個女人說道。克萊莉知道自己應該掛上電話,但是她無法做到。什麼孩子?這是怎麼一回事?「那個棄嬰。」
喬瑟琳的聲音有點哽住。「沒──沒錯,我想──」
「很遺憾,但是他死了,昨天晚上死的。」
喬瑟琳沉默片刻。克萊莉透過電話線似乎可以感到母親的震驚。「死了?怎麼會?」
「我自己也不清楚。神父昨天晚上來幫小孩施洗,然後──」
「噢,我的天。」喬瑟琳的聲音在發抖。「我能──能不能讓我去看看屍體?」
沉默許久之後,那個護士終於說道:「我不確定。屍體現在在停屍間,等著送到醫學檢驗室去。」
「卡塔麗納,我想我知道那孩子怎麼了。」喬瑟琳聽起來好像喘不過氣。「如果我能證實,或許就能防止這種事情再發生。」
「喬瑟琳──」
「我現在就過去。」克萊莉的母親說著就掛上電話。克萊莉茫然瞪著話筒半晌,才把自己這頭的電話掛上。她爬起身,梳一下頭髮,換上牛仔褲與毛衣就離開房間,正趕上她母親在客廳電話邊匆匆寫紙條。她抬頭看見克萊莉進來,不禁心虛地一驚。
「我正要出去,」她說道,「婚禮的事情又臨時冒出來──」
「不必對我說謊了,」克萊莉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剛才也聽了電話,知道妳要去哪裡。」
喬瑟琳臉色變白了,她緩緩將手中的筆放下,「克萊莉──」
「妳必須別再拚命想保護我,」克萊莉說道,「我敢說妳也沒有告訴路克妳打電話給醫院的事。」
喬瑟琳緊張地將頭髮撩到後面。「這似乎對他不公平。馬上就要舉行婚禮了,還有很多事──」
「對了,婚禮,你們要舉行婚禮。那是為什麼呢?因為你們要結婚了。妳難道不認為自己應該開始信任路克了嗎?還有信任我?」
「我是信任妳。」喬瑟琳輕聲說道。
「那麼妳就不會介意我跟妳一起到醫院去。」
「克萊莉,我不認為──」
「我知道妳怎麼想。妳以為這就像賽巴斯欽的事一樣──我是指強納森。妳以為或許有別人在對那個小孩做那種事,像華倫泰對我哥哥一樣。」
喬瑟琳的聲音微微發抖。「華倫泰已經死了,但是圓環會裡還有其他人沒有被捕。」
而且他們也一直沒找到強納森的屍體。這不是克萊莉喜歡想的事。此外,伊莎貝當時也在場,並且堅稱傑斯已經用刀將強納森的脊柱切斷,強納森已經是死得「徹底」了。她說她還曾到水中檢查過,沒有脈搏,沒有心跳。
「媽媽,」克萊莉說道,「他是我的哥哥,我有權跟妳一起去。」
喬瑟琳極緩慢地點點頭。「妳說得對,我想妳是有權利。」她伸手拿起掛在門後的皮包。「那麼,走吧,帶著外套,氣象預報說可能會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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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的華盛頓廣場公園幾乎沒什麼人,空氣清寒乾淨,地面已經鋪滿厚厚一層紅色、金色與暗綠色的落葉。賽門走在公園南端的石拱橋底下,一路將樹葉踢開。
周遭只有很少幾個人──兩個遊民睡在長椅上,身上裹著睡袋或破毯子,還有幾個穿著綠制服的清潔工在清理垃圾桶。有一個人推著小車穿過公圃,一路販賣甜甜圈、咖啡與切好的貝果。路克站在公園中央的圓形石造大噴泉旁邊,他穿著拉鍊式綠風衣,看見賽門就朝他招手。
賽門向他回揮手,心裡有一點惶恐,仍不確定自己是否惹了什麼麻煩賽門走近時,看見路克的神情越來越凝重。路克看起來很疲倦,而且壓力沉重的樣子,他看著賽門時眼神中滿是關切。
「賽門,」他說道,「謝謝你來。」
「沒什麼。」賽門並不覺得冷,但仍將雙手插在夾克口袋裡,只是讓手有一點事做而已。「有什麼問題嗎?」
「我沒說有什麼問題。」
「你不會沒有問題就一大早把我抓到這裡來,」賽門指出這一點,「如果不是關於克萊莉,那……?」
「昨天,在婚紗店的時候,」路克說道,「你跟我打聽一個人,卡蜜兒。」
附近有一群鳥叫著從樹梢飛起來。賽門想起以前母親曾教他一首關於喜鵲的詩,你要一面數一面說:一隻是悲傷,兩隻是歡樂,三隻是婚禮,四隻是誕生,五隻是銀,六隻是金,七隻是永遠不可說的祕密。
「沒錯。」賽門說道。他已經搞不清自己數剛才那些鳥數到哪裡了。七隻吧,他猜著,一個永遠不可說的祕密,不管是什麼。
「上星期在城裡各處發現闇影獵人屍體的事,」路克說道,「你知道吧?」
賽門緩緩點頭,他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是哪裡出了問題。
「似乎卡蜜兒可能要負責,」路克說道,「我不禁想起你問到她。在一天之中聽到她的名字兩次,而且已經很多年都沒有聽過了──這好像太巧了。」
「偶爾是會有巧合的。」
「偶爾,」路克說道,「但很少會是答案。今天晚上瑪蕾西要去找拉斐爾,要質問他卡蜜兒在這些案子中扮演的角色。要是結果發現你知道卡蜜兒的事──如果你跟她接觸過──我不希望你毫無準備,賽門。」
「那我們兩人都一樣。」賽門的頭又開始陣痛起來。吸血鬼會頭痛嗎?他記不得自己上次什麼時候頭痛過,那是說,在這幾天發生這些事之前。「我見過卡蜜兒,」他說道,「大概四天前,我以為是拉斐爾要找我,結果是她。她對我提出一個交易,如果我去幫她工作,她就讓我成為城裡第二重要的吸血鬼。」
「她為什麼要你去幫她工作?」路克的語氣不帶任何立場。
「她知道我有這個記號,」賽門說道,「她說拉斐爾背叛了她,她可以利用我奪回對族群的控制權。我感覺她並不是很喜歡拉斐爾。」
「那真奇怪,」路克說道,「我聽說是卡蜜兒大約在一年前無限期請假,離開族群領袖的職位,讓拉斐爾暫時接任。如果是她挑選他接替她的位子,又為什麼會要與他作對呢?」賽門聳聳肩。「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訴你她跟我說的話。」
「你為什麼不把她的事告訴我,賽門?」路克平靜地說道。
「她叫我不要說。」賽門明白這聽起來有多愚蠢。「我從來沒見過像她那樣的吸血鬼,」他又說道,「我只見過拉斐爾,以及其他在杜蒙飯店的那些。很難解釋她像什麼樣子。她所說的每件事你都會想要相信;她要你做的每件事,你都會想要做。即使我知道她只是在戲弄我,我還是想要討好她。」
那個推車賣咖啡與甜甜圈的人又從旁邊經過。路克買了咖啡與貝果,坐在噴泉邊吃起來,一會兒之後賽門也過來坐在他旁邊。
「那個說出卡蜜兒名字的人稱呼她為『古老的那個』」,路克說道,「她是這個世界上非常、非常古老的一個吸血鬼,我想她會讓大多數人都覺得非常渺小。」
「她使我覺得自己像一隻蟲子。」賽門說道,「不過她答應說,如果五天後我覺得不要幫她工作,她就絕對不會再打擾我,所以我就跟她說我要考慮看看。」
「結果呢?你有沒有考慮?」
「如果她在殺闇影獵人,我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賽門說道,「我可以告訴你這一點。」
「我確信瑪蕾西聽到這話會鬆一口氣。」
「你在諷刺我。」
「我沒有。」路克說道,神情嚴肅。在這種時候,賽門就能夠把他對路克的印象給拋開──克萊莉的準繼父,總是守候著你,總是願意開車送你回家或者借你十塊錢買書或看電影──想起路克也帶領著城裡最大的狼人族群,是在關鍵時候整個政委會都會聽他意見的人。「你忘了你自己是什麼,賽門,你忘了自己有什麼力量。」
「我希望自己能忘記,」賽門心頭苦澀地說道,「我希望自己如果不用的話,那種力量就會消退。」
路克搖著頭。「力量是一種磁鐵,會吸引想要它的人,卡蜜兒就是其一。但也有其他人。我們從某方面而言相當幸運,過了這麼久才這樣。」他看看賽門。「你想如果她又找你,你能傳訊給我或者給分區政委會,讓我們知道到哪裡可以找到她嗎?」
「可以,」賽門緩緩說道,「她告訴我一個跟她聯絡的方法,但並不是說我吹一個魔法哨子她就會現身。上次她想找我談話的時候,她是派手下突然找上我,然後帶我去見她。所以如果只是在我想跟她聯絡時要人跟著我,那樣是行不通的。不然你只會抓到她的屬下,抓不到她。」
「嗯。」路克在考慮著,「那麼我們得想一個聰明一點的法子。」
「最好快一點。她說她要給我五天,所以那表示明天她就會希望能收到我的訊息了。」
「我想她會的,」路克說道,「事實上,我相信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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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門小心地打開凱爾寓所的前門。「嘿,」他喊著走進門,將外套掛起來,「有人在家嗎?」
沒有人回答,但賽門可以聽見客廳傳來熟悉的電玩發出「嚓─砰─咚」的聲音。他走過去,像豎白旗似地高舉著在A大街「貝果區」買的一袋貝果。「我買了早餐……」
他的語聲中斷。他本來不確定,他那個自行任命的保鑣發現他偷溜出去會怎麼反應,但一定會包括「你敢再試試看,我就殺了你」這樣的話。可是,絕對不會是他眼前所看到的情景:凱爾與傑斯並肩坐在蒲團沙發上,像兩個新相好的朋友準備探索世界。凱爾雙手拿著一個遊戲控制器,傑斯身體前傾,手肘撐著膝蓋,眼睛專注地看著。他們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賽門進來。
「角落那個傢伙完全在看另外一個方向,」傑斯指著電視螢幕評論道,「只要一個迴旋踢就能把他擺平。」
「我在這一局裡不能用踢的,只能射他們。明白了嗎?」凱爾按著鍵說道。
「那太蠢了。」傑斯望過來,彷彿這才見到賽門。「我想,你的早餐約會結束了,」他說道,語氣沒有什麼歡迎的意味,「我敢說你會以為這樣偷溜出去很聰明。」
「中度聰明,」賽門承認道,「像是『瞞天過海』裡面的喬治‧克隆尼與『流言終結者』主持人的混血,但是,你也知道,更帥一點。」
「我向來很慶幸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無聊話,」傑斯說道,「這讓我充滿和平與幸福的感覺。」
凱爾將控制器放下,暫停的電視畫面上是一把大號針尖槍的特寫鏡頭。「我要吃一個貝果。」
賽門丟給他一個,凱爾走進以長櫃檯與客廳隔開的廚房,去再烤一下並且抹上奶油。傑斯看看他拿的白紙袋,甩手回絕了。「不要,謝謝。」
賽門坐在咖啡桌前。「你應該吃一點東西。」
「看看誰在講這種話。」
「我現在缺血,」賽門說道,「除非你要捐獻。」
「不要,謝啦。我們已經試過了,我想我們還是只當朋友比較好。」傑斯的語氣仍是價有的微帶譏諷,但此刻近看之下,賽門看得出他好蒼白,眼睛旁邊一道灰暗的眼圈。他臉上的骨頭似乎格外突出。
「我說真的,」賽門說道,一面把袋子朝傑斯推過去,「你應該吃一點東西。我並不是在說笑。」
傑斯低頭瞄一眼食物,痛苦地擠一下眼睛,眼皮上露出疲倦的灰青色。「想到我就覺得噁心,說真的。」
「你昨天晩上睡著了,」賽門說道,「而你應該守衛我的。我知道你說要當保鑣多半也只是說著玩,但還是要注意。你有多久沒睡覺了?」
「你是指,睡一整夜?」傑斯想著,「兩個星期,或許三個星期吧。」
賽門張開嘴巴。「為什麼?我是說,有什麼問題嗎?」
傑斯苦笑,「即使把我關在胡桃殼內,我仍可自翔為是無限大空間的國王,若非我為噩夢所苦的話。」
「事實上我還真知道這句話,是《哈姆雷特》裡的。所以你是說,你睡不著是因為會做噩夢?」
「吸血鬼,」傑斯說道,語氣疲倦但肯定,「你不會了解的。」
「嘿。」凱爾從櫃檯後面繞出來,在扶手椅上坐下。他咬一口貝果,「怎麼了?」
「我去見路克了。」賽門說道,然後解釋著經過,此時他覺得已經沒有理由再隱瞞。他還是省略了一點細節,沒說卡蜜兒要找他不只是因為他是晝行者,還因為他有「該隱的記號」。他說完後,凱爾點點頭,「路克‧葛洛威,他是市區族群的頭子。我聽說過他,算是一個大人物。」
「他的真名不是葛洛威,」傑斯說道,「他原來是闇影獵人。」
「對,我也聽說過。現在他在幫忙處理新公約的事情。」凱爾瞄一眼賽門,「你認識不少重要人物。」
「重要人物麻煩才多,」賽門說道,「例如卡蜜兒。」
「路克一旦告訴瑪蕾西怎麼一回事,政委會就會解決她的問題。」傑斯說道,「對付異世界的不法之徒是有一套規矩的。」聽見這話,凱爾斜瞄他一眼,但傑斯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已經告訴過你,我覺得不是她要殺你,她知道──」傑斯的話講了一半,「她很清楚那樣行不逓的。」
「此外,她想利用你。」凱爾說道。
「說得好,」傑斯說道,「沒有人會想除掉一個有價值的資源。」
賽門輪流看看他們倆,然後搖搖頭,「你們兩個是什麼時候變成哥倆好的?昨天晚上還在說,『我是最佳戰士!』『不對,我才是最佳戰士!』今天就在一起玩『鐵甲精英』,還彼此幫忙出主意。」
「我們發現彼此有共同點,」傑斯說道,「你讓我們覺得很煩。」
「說到這一點,我有一個想法,」賽門說道,「不過我想你們都不會喜歡。」
凱爾揚起眉毛。「說來聽聽。」
「你們兩個傢伙想監看我的問題是,」賽門說道,「如果你們真這麼做,想殺我的人就不會再動手,而如果他們不再嘗試,我們就不會知道他們是誰。而且,你們就得一直看著我。我猜你們還有別的事情想做。呃,」他對著傑斯補上一句,「可能你沒有。」
「所以呢?」凱爾說道,「你有什麼建議?」
「我們把他們誘出來,讓他們再發動攻擊,試著抓住一個,查出是誰派來的。」
「如果我記得沒錯,」傑斯說道,「我昨天也想到這個主意,而你並不太喜歡。」
「我那時候很累,」賽門說道,「但現在我一直在想,而且至今以我的經驗看來,那些惡徒不會因為你不理他們就走開,他們會一直以不同的方式找上門來。所以不是我讓那些傢伙來找我,就是我一直等他們再攻擊等到天荒地老。」
「我同意,」傑斯說道,不過凱爾仍一臉懷疑,「所以你就這樣出去到處晃,等到他們再度現身?」
「我想我要讓他們容易找到我,在大家都知道我應該去的地方露面。」
「你是指……?」凱爾說道。
賽門指著冰箱上面貼的傳單:千年線頭,十月十六日,中音酒館,布魯克林,晚間九點。「我是指演唱會,有何不可?」他依舊頭痛,而且非常厲害,他用力忍下去,拚命不去想自己有多累或者要怎樣撐過演唱會。他必須弄一點血來,一定要。
傑斯的眼睛一亮。「你知道,這個主意其實真不壞,吸血鬼。」
「你要他們在台上攻擊你?」凱爾問道。
「那樣表演會更精采。」賽門說道,口氣比自己真正的感覺要勇敢。想到要再遭受一次攻擊,幾乎使他無法再承受,即使他並不是擔心自己的安全。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受得了再見到「該隱的記號」發揮作用。
傑斯搖搖頭。「他們不會公開攻擊的,他們會等到表演結束,我們那時候就會在場應付他們。」
凱爾搖著頭。「我不知道……」
他們又爭辯了幾回合,傑斯與賽門同一邊,凱爾在另一邊。賽門覺得有一點愧疚。如果凱爾知道「記號」的事,就會比較容易說服他。最後,他還是在壓力之下屈服了,勉強同意配合,但仍繼續堅稱那是一個「愚蠢的計畫」。
「但是,」他最後說道,一面站起身將衣服上的貝果渣刷掉,「我這麼做只是因為我明白,你們不管我同不同意都會去做,所以我還是跟著去吧。」他看看賽門,「誰會想到要保護你,不讓你傷害自己竟然這麼難?」
「我早該告訴你的。」傑斯說道。凱爾穿上外套,朝門口走去。他對他們解釋道,他得去工作。看來他真的是單車快遞員,魯波斯督護雖然有名,待遇卻不怎麼好。他出去把門關上之後,傑斯轉頭看賽門,「那麼,演唱會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對吧?我們今天接下來要做什麼?」
「我們?」賽門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都不回家嗎?」
「怎麼,你已經厭倦有我作伴了?」
「讓我問你一件事,」賽門說道,「你覺得我很迷人嗎?」
「你說什麼?」傑斯說道,「對不起,我以為我睡著了。請你繼續說你剛才那句催眠的話。」
「別這樣,」賽門說道,「請你暫停一分鐘別再譏諷人。你不吃東西,也不睡覺。你知道還有誰這樣嗎?克萊莉。我不知道你跟她是怎麼一回事?因為老實說她也不肯講。但顯然你們吵架了。如果你要跟她分手──」
「跟她分手?」傑斯瞪著她,「你瘋了嗎?」
「如果你一直避著她,」賽門說道,「她就會跟你分手。」
傑斯站起身,先前輕鬆的神情不見了,整個人又緊張起來,像一隻潛行的貓。他走到窗口,不安地揪著窗簾。早晨的陽光從縫裡透進來,使他眼睛顏色變得更淡。「我這麼做是有原因的。」他終於說道。
「好極了,」賽門說道,「克萊莉知道原因嗎?」
傑斯沒有說話。
「她愛你也信任你,」賽門說道,「你應該──」
「有的事比誠實更重要,」傑斯說道,「你以為我喜歡讓她傷心嗎?你以為我喜歡知道自己讓她生氣,甚至讓她恨我嗎?你以為我為什麼在這裡?」他怒視著賽門。「我不能跟她在一起,」他說道,「而如果我不能跟她在一起,我在哪裡其實就不重要了。我還是跟著你比較好,因為至少她知道我在試著保護你,這會讓她高興。」
「所以你想要讓她高興,儘管她本來不高興的理由是在於你,」賽門說道,語氣不是很好,「這似乎有一點矛盾,不是嗎?」
「愛情本來就很矛盾。」傑斯說道,然後轉身面向著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