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夢境由來
傑斯在「緘默之城」的窄床上輾轉反側。他不知道長老都睡在哪裡,他們彷彿也無意告訴他。似乎唯一能讓他躺下來的地方就是在城底下關囚犯的牢房。他們讓門開著,使他不會感覺太像坐牢,但這個地方無論怎麼想像也實在無法稱得上舒適。
這裡的空氣濁重,他脫下上衣,只穿著牛仔褲躺在床單上,但仍覺得太熱。床架上方暗灰色的牆壁上,有人在石頭上刻出JG的字母,令他不由得猜想著那是指誰──而這房間內別無他物,只有一張床,一面反映出他扭曲的臉的破鏡子,以及一個洗臉盆。更不用說這裡撩起他非常不愉快的記憶。
一整個晚上,那些長老的形像一直在他腦海中進進出出,直到他感覺像一塊扭乾的破布。由於他們什麼都搞神祕,他沒有概念他們是否有任何進展。他們看起來似乎不甚開心,但話說回來,他們從來也就沒開心過。
他知道,真正的測試是在睡覺的時候。他會夢見什麼?睡覺:或許會做夢。他翻身將臉趴在雙臂上。他想就連再夢見一次自己傷害克萊莉他都無法忍受。他以為自己真的瘋了,這個念頭使他害怕。想到死亡從來不會讓他有多害怕,但發瘋幾乎是他所能想像最糟糕的事。然而他只知道要睡覺,他閉上眼睛,逼自己入睡。
他睡著了,而且做起夢來。
他又回到那片谷地──在伊德瑞斯的那片谷地,他在那裡與賽巴斯欽打得幾乎死掉。谷中是秋天,不是上次那樣的炎夏。樹葉綻放著一片金色、黃褐色、橙色與紅色。他站在小河畔──其斑只是一條小溪,將谷地切成兩半。遠處有人朝他走來,他還看不清楚是誰,但那個人的步伐是刻意直接對著他而來。
他非常肯定那是賽巴斯欽,一直到那個身影走得夠近了,他才發現不可能。賽巴斯欽很高,比傑斯還高,但這個人個子很小──臉部在暗影中,比傑斯矮兩個頭──而且很瘦,像小孩似的瘦肩,過短的袖口伸出兩隻瘦骨嶙峋的手腕。
麥克斯。
看見小弟弟對傑斯像是挨了一記重擊,他跌跪到綠草地上。他這樣跪下去並不覺得疼痛,在夢裡所有東西都有個好處,像是加上了一層墊子。麥克斯看起來仍像從前,一個膝蓋如球形的小男孩,正處於要長大脫離童年的邊緣。現在他永遠都不會長大了。
「麥克斯,」傑斯說道,「麥克斯,我很對不起你。」
「傑斯。」麥克斯站在原處,一陣微風吹來,將他臉上的褐髮拂開。他戴著眼鏡的眼睛很嚴肅。「我來不是為了我自己,」他說道,「我不是來騷擾你或者讓你感到內疚。」
當然不是,一個聲音在傑斯的腦海中說道,麥克斯一直都愛你、崇拜你,認為你好偉大。
「你做的這些夢,」麥克斯說道,「它們是訊息。」
「這些夢是受到一個惡魔的影響,麥克斯。緘默長老說──」
「他們錯了,」麥克斯迅速說道,「他們現在只剩下幾個人,力量變得比從前弱。這些夢是要告訴你某件事,你一直誤解了。它們不是要叫你傷害克萊莉,而是警告你說你已經在傷害她了。」
傑斯緩緩搖頭。「我不懂。」
「天使派我來跟你說,因為我知道你,」麥克斯用清楚的童音說道,「我知道你對你愛的人是怎樣的,你不會願意傷害他們。但你還沒有完全摧毀華倫泰在你內心的影響力,他的聲音仍在對你耳語,你以為自己沒聽見,但是不然。這些夢是要告訴你,你要殺死自己的那一部分,才能跟克萊莉在一起。」
「那我就殺死他,」傑斯說道,「要我做什麼都行,只要告訴我怎麼做。」
麥克斯粲然一笑,伸手遞出一樣東西,是一把銀柄匕首──史蒂芬‧海隆戴爾的銀柄匕首,放在盒子裡的那把。傑斯立即認出來。「拿去,」麥克斯說道,「用在你自己身上。你身上跟我一起在夢境中的那部分必須死去,之後升起的就會是已經滌淨的你。」
傑斯接過匕首。
麥克斯笑得像天使一樣,看著傑斯將刀子轉過來對著自己,刃尖朝內。接著,在最後一刻傑斯遲疑了一下,這太接近華倫泰對他做的事,將刀子刺穿他的心臟。他改用刀刃在右前臂上劃一道長長的口子,從手肘劃到手腕。沒有痛楚。他把刀換到右手,在左臂上同樣劃一刀。血從雙臂的長條傷口中噴出,比真實生活中的血色更為鮮紅,紅得有如紅寶石。血沿著他的皮膚流下,滴落到草地上。
他聽見麥克斯輕吁一口氣。小男孩彎腰用右手指尖去摸血,然後舉起手來,指尖紅得發亮。他往傑斯走近一步,然後又走一步。現在離得這麼近,傑斯可以把麥克斯的臉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睛──傑斯不記得他的眼睛有這麼黑。麥克斯伸手摸傑斯的胸口,就在他的心臟上面,接著用血在上面畫一個圖案,一個符印。不是傑斯看過的符印,稜角相重疊,與整個形狀呈奇怪的角度。
畫完之後,麥克斯放下手,往後退開,偏著頭像畫家般檢視自己的作品。傑斯體內突然湧起一陣痛苦,胸部的皮膚彷彿燒了起來。麥克斯站在那裡看他,臉上帶著笑,染血的手指屈伸著。「痛嗎,傑斯‧萊特伍?」他說道,聲音不再是麥克斯的聲音,而是別人的,音調高而啞,而且很熟悉。
「麥克斯──」傑斯細聲說道。
「你造成痛苦,所以自己要忍受痛苦,」麥克斯說道,臉孔開始發亮並且起了變化,「你引起悲傷,所以自己也要感覺悲傷。現在你是我的了,傑斯‧萊特伍。你是我的。」
傑斯痛苦得眼睛無法看見東西,他往前撲倒,雙手抓著胸口,整個人墜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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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門坐在沙發上,臉埋在雙手之間,腦子在嗡嗡叫。「這是我的錯,」他說道,「我喝莫玲的血時還不如殺了她。她是因為我而死的。」
喬登癱坐在他對面的扶手椅上,穿著牛仔褲與綠T恤,裡面還有一件長袖保暖衫,袖口已有破洞,手指插在洞裡摩擦著布料,亮晶晶的魯波斯督護金牌掛在脖子上。「算了,」他說道,「你不可能知道的。我送她上計程車時她還很好。那些傢伙一定是把她抓去,後來才殺了她。」
賽門感覺頭暈。「但是我咬了她。她不會復元吧?她不會變成吸血鬼嗎?」
「不會。好啦,你跟我一樣知道這種事情。你得給敗一點你自己的血,她才會變成吸血鬼。如果她喝了你的血然後死了,沒錯,我們就得守在墓地監視著。但是她沒有。我是說,我想你會記得那種事的。」
賽門的喉間湧起一陣酸血味。「他們以為她是我的女朋友,」他說道,「他們警告過如果我不露面就會殺死她,結果我沒有去,他們就割斷她的喉嚨。她一定在那裡等了一整天,不知道我會不會去,希望我會現身……」他的胃部翻攪,他彎身用力喘氣,試著避免嘔出來。
「是呀,」喬登說道,「但問題是,他們是誰?」他狠狠瞪賽門一眼。「我想也許你該打電話給『學院』了。我並不愛闇影獵人,但我一直聽說他們的史料非常完整,說不定他們會有些關於紙條上那個地址的資料。」
賽門猶豫著。
「好啦,」喬登說道,「你已經為他們做夠了無聊事,現在應該讓他們為你做一點事了。」
賽門聳聳肩,走去拿電話,走回客廳時撥著傑斯的號碼。響第二聲時,伊莎貝接了起來。「又是你?」
「對不起,」賽門尷尬地說道,顯然他們在收留所的那段小插曲並沒有如他所希望般讓她的態度軟化,「我是要找傑斯,但我想跟妳說也可以──」
「還真是迷人。」伊莎貝說道,「我以為傑斯跟你在一起。」
「不是。」賽門有一點不安,「是誰說的?」
「克萊莉,」伊莎貝說道,「說不定他們溜出去做什麼事了。」她的口氣並不擔心。這也有道理,如果傑斯有麻煩,最不可能對他的下落說謊的人就是克萊莉。「總之,傑斯把他的手機留在他的房間裡了。要是你看見他,就提醒他說今天晚上要去鐵工廠那邊的派對。如果他不露面,克萊莉會殺了他。」
賽門幾乎忘了他今天晚上也該去那個派對。
「好,」他說道,「聽著,伊莎貝,我碰到一個麻煩。」
「說吧,我愛麻煩。」
「我不知道妳會不會愛這個,」他懷疑地說道,然後迅速把狀況跟她講一遍,說到他咬了莫玲一口時,她驚吸一口氣,他感到喉頭又緊繃起來。
「賽門──」她細聲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他痛苦地說道,「妳以為我不後悔嗎?我已經後悔到不行了。」
「如果你殺了她,你就違反了『律法』,就變成罪犯,我就得殺你。」
「但是我沒有,」他說道,聲音微微發抖,「我沒有那麼做。喬登發誓說他把她送上計程車時她還好好的,而且報紙上說她是喉嚨被割斷。我沒有動手,是有人為了抓我才做的,我只是不知道為什麼。」
「我們這件事還沒有結束,」她的聲音嚴厲,「但你先把他們留的那張紙條找出來唸給我聽。」
賽門照做了,結果聽到伊莎貝那邊猛吸一口氣。
「我就知道那個地址聽起來很耳熟,」她說道,「克萊莉昨天就是要我去那裡跟她會合。那是一間教堂,在上城住宅區,是某個崇奉惡魔的邪教總部。」
「一個崇奉惡魔的邪教要找我做什麼?」賽門說道。喬登好奇地看著賽門,因為他只聽到一半的對話內容。
「我不知道。你是晝行者,又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你會是瘋子與妖人的靶子。事情就是這樣。」賽門感覺伊莎貝的口氣也許應該多一點同情成分才對。「聽著,你會去鐵工廠的派對吧?我們可以在那裡見面,再研究下一步。他們已經在調查塔爾托教會的事,所以可以再把這一點資料加進去。」
「我想會吧。」賽門說道。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去參加派對。
「帶喬登跟你一起去,」伊莎貝說道,「你需要保鑣。」
「不行,梅雅也會去的。」
「我會跟她談。」伊莎貝說道,聽起來比賽門有信心得多,「跟你在那裡見囉。」
她掛斷電話。賽門轉身看喬登,他橫躺在蒲團上,頭枕著一個針織靠墊。「你聽見了多少?」
「足以猜到我們今天晚上要去參加派對。」喬登說道,「我聽說過鐵工廠派對的事,但我不屬於葛洛威的族群,所以沒有受邀。」
「我猜現在你要當我的舞伴一起去了。」賽門將手機塞到口袋裡。
「我的男子氣概很夠,不怕接受這件事。」喬登說道,「不過,我們最好給你弄一點像樣的衣服穿,」賽門走回房間時他喊道,「我希望你看起來漂亮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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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長島市還是一處工業中心,不像現在是藝廊與咖啡館遍布的時尚地區。鐵工廠原來是一個妨織廠,如今只是一座龐大的磚殼子,裡面則變成一個寬敞漂亮的空間,地板是刷紋綱磚疊成,上方是修長的鋼樑,裹著成串的白色小燈泡。華美的鐙鐵階梯盤升至一條掛著植物裝飾的通道,懸臂玻璃天花板能讓人欣賞到夜空,外面還有一個陽台伸展於東河之上,可以望見壯觀的五十九街大橋,像一把金屬冰矛橫跨皇后區與曼哈頓區。
路克的族群展現本事,將這個地方弄得更漂亮。大型白鐵花瓶巧妙地擺設著,裡面插著長莖的象牙白鮮花,鋪著白色亞麻布的桌子排成圓形,環繞著高起的舞台,一組狼人弦樂四重奏在台上演奏古典樂曲。克萊莉不禁希望賽門也在這裡,她相當確定他會認為「狼人弦樂四重奏」是很好的樂團名字。
克萊莉遊走於各桌之間,整理著不需要整理的東西,摸弄鮮花,將其實並不歪的銀器擺整齊。目前只來了幾位賓客,都是她不認識的人。她的母親與路克站在門口附近含笑歡迎客人,路克穿著西裝顯得很不自在,喬瑟琳穿著合身的藍色洋裝則是光鮮動人。經過這幾天的一些事情後,克萊莉很欣慰她母親看起來還很快樂,不過她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真的快樂,又有多少是裝出來的。喬瑟琳的嘴邊有一點緊繃的意味令克萊莉擔心──她是真的快樂,還是只是苦笑?
並不是說克萊莉不知道她的感覺。不管其他事情如何,她都無法將傑斯從腦海中排除。緘默長老在對他做什麼?他還好嗎?他們能不能解決他的問題,阻擋惡魔的影響?她昨天整夜無眠,在臥室中瞪著天花板,擔心到真的想吐。
她最希望的就是他能在這裡。她當初特地挑了這件衣服今天晚上穿──淡金色的,而且比平常合身得多──就是希望傑斯會喜歡,現在他看不到她穿上的樣子了。她知道這是一個很膚淺的問題,如果傑斯能好起來,她這輩子都穿得像水桶也可以。此外,他常常說她很漂亮,從未抱怨她總是穿牛仔褲與球鞋,但她還是覺得他會喜歡這件。
今天晚上她站在鏡子前面,幾乎覺得她很漂亮。她母親總說自己是「大器晚成」型,而克萊莉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禁懷疑自己是否也一樣。她不再平坦得像木板──如果她瞇起眼睛看,她認為自己可以看出──沒錯,那絕對是臀部。她有曲線了,小小的,但妳總得有個開始。
她的首飾很簡單──非常簡單。
她舉起手摸著脖子上用鍊子繫著的摩根斯坦家族戒指。她今天早上又把它戴了起來,她已經有好幾天沒戴了。她感覺它像是默默代表著對傑斯的信心,顯示她的忠心,他知不知道都無妨。她已經決定再看見他時就要戴著它。
「克蘿莉莎‧摩根斯坦?」一個輕柔的聲音在她肩頭響起。
克萊莉訝然轉頭。這個聲音並不熟悉。只見一個瘦高的女孩站在那裡,看起來大概二十歲,膚色乳白,暗綠色的血管交流其間,金髮之間也帶有同樣的綠色。她的眼睛純藍如大理石,身上穿著藍洋裝,薄得令克萊莉以為她一定快凍僵了。她腦海深處的記憶開始浮現。
「凱璃。」克萊莉緩緩說道,認出了這是在「泰吉」餐廳的仙靈服務生,曾不止一次為她與萊特伍家人服務。她閃過一個念頭,讓她想起凱璃與傑斯似乎親近得彷彿兩人曾經有一段過去,但跟其他事情比起來那實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根本無法在意。「我沒想到──妳認識路克?」
「別以為我是來這個場合作客,」凱璃說道,細手不經意地在空中一揮,「我的夫人派我來找妳──不是來參加這個慶祝活動的。」她好奇地回頭瞄一眼,藍眼睛閃亮著。「不過我這才知道是妳的母親要跟一個狼人結婚。」
克萊莉揚起眉毛。「怎樣?」
凱璃帶著笑意上下打量她,「我的夫人說妳雖然嬌小,卻相當頑強。在我們宮中,妳這麼嬌小的身材會被人瞧不起的。」
「我們不是在宮中,」克萊莉說道,「而且我們也不是在『泰吉』。這表示是妳來找我,也表示妳有五秒鐘的時間告訴我善福宮女王要什麼。我不太喜歡她,也沒有心情跟她玩遊戲。」
凱璃伸出綠指甲的細手指著克萊莉的喉間。「我的夫人要問妳,」她說道,「妳為什麼要戴摩根斯坦家的戒指,這是表示接受妳的父親嗎?」
克萊莉的手移到脖子上。「這是為了傑斯──因為是傑斯給我的。」她脫口說道,然後又暗咒自己。告訴善福宮女王太多不必要的事情是不智之舉。
「但他不是摩根斯坦家的人,」凱璃說道,「而是海隆戴爾家的人,而且他們家有自己的戒指,是代表『海隆』的蒼鷺圖案,不是『摩根斯坦』所意指的曉星。那樣不是也比較適合他嗎?一個像鳥飛行盤旋的靈魂,而不是像代表魔鬼路西佛墜落的曉星❦?」
❦闇影獵人多以自然萬物為姓氏,「海隆戴爾」意為「蒼鷺之谷」;「摩根斯坦」意為「晨星」、「曉星」,也就是與「路西佛」同名的金星。
「凱璃,」克萊莉咬牙說道,「善福宮女王想要什麼?」
仙靈女孩笑起來。「沒什麼,」她說道,「只是要把這個給妳。」她伸出手,掌上是一個小小的銀鈴墜子,頂端有一個環,可以串在鍊子上。凱璃的手伸過來時,鈴鐺就發出清脆如雨的聲音。
克萊莉一縮。「我不要妳的夫人的禮物,」她說道,「因為隨之而來的都是謊言與期待。我不要虧欠女王什麼東西。」
「這不是禮物,」凱璃不耐地說道,「這是召喚的方法。女王原諒了妳先前的頑固態度。她預期妳很快就會想要她幫忙。如果妳開口要求,她願意幫妳。只要搖這個鈴,宮中就會派僕人來帶妳去見她。」
克萊莉搖著頭,「我不會搖鈴的。」
凱璃聳聳肩,「那麼妳拿著也沒有什麼損失。」
克萊莉彷如做夢般看見自己伸出手,手指舉在鈴鐺上方。
「妳願意做任何事情去救他,」凱璃說道,聲音細脆得有如鈴聲,「不惜任何代價,不論妳可能虧欠地獄或天堂任何東西,對不對?」
克萊莉的腦海中迴響著一段一段的話。妳有沒有想過妳母親跟妳說過的並非事實,只是為了配合她的目的而說?妳真的以為妳知道自己過去的每個祕密?
杜蘿西亞夫人對傑斯說,他會愛上錯誤的人,
現在做已經很困難,但他並不是無可挽救。
克萊莉接過鈴篇握在手裡的時候,它發出一陣響聲。凱璃微笑起來,藍眼睛亮得像玻璃珠,「很聰明的選擇。」
克萊莉猶豫著,她還來不及把鈴鐺塞回仙靈女孩的手中,就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回頭一看,是她母親正穿過人群朝她走來。她又匆忙轉回頭,毫無意外地發現凱璃已經不見了,融入人群之中,像一陣霧被朝陽驅散。
「克萊莉,」喬瑟琳走過來說道,「我正在找妳,後來路克看見妳一個人站在這裡,沒有什麼問題吧?」
妳一個人站在這裡。克萊莉懷疑凱璃用了什麼幻術,她母親應該能夠看出大多數的幻術。「我沒事,媽。」
「賽門在哪裡?我以為他會來。」
當然她會先想到賽門,克萊莉想著,不是傑斯。即使傑斯本來也應該來,而且又是克萊莉的男朋友,應該更早到。「媽,」她說道,然後停了一下,「妳想,妳有沒有喜歡過傑斯?」
喬瑟琳的綠眼睛變得柔和起來。「我注意到他不在這裡,克萊莉。我只是不知道妳是不是想談他。」
「我是說,」克萊莉緊追不放,「妳想他有沒有什麼方法能讓妳喜歡他?」
「有的,」喬瑟琳說道,「他可以讓妳快樂。」她輕輕摸著克萊莉的臉,克萊莉握緊自己的手,感覺鈴鐺緊壓著皮膚。
「他確實讓我快樂,」克萊莉說道,「但他不能控制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媽。有些事情會發生──」她針酌著字眼。她要怎麼解釋並非傑斯讓她不快樂,而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但是又不必說明究竟是什麼事?
「妳太愛他了,」喬瑟琳溫柔地說道,「這讓我害怕。我一直想要保護妳。」
「結果妳看怎麼樣。」克萊莉說道,隨即讓聲音緩和一點。現在不是責怪她母親或者跟她吵嘴的時候,現在不行。路克在門口那邊望著他們,他的臉上洋溢著愛與擔憂,這種時候不行。「妳要是知道他就好了,」她說道,感覺有一點無望,「但我猜每個人說到自己的男朋友時都這麼說。」
「妳說得對,」喬瑟琳說道,這倒令她驚訝,「我不知道他,並不算知道。我見過他,他有一點讓我想到他的母親,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並不像她,除了她也很漂亮之外,而且她也有他那種脆弱的感覺──」
「脆弱?」克萊莉很吃驚。她從未想到除了她自己之外,還有別人會覺得傑斯脆弱。
「噢,沒錯,」喬瑟琳說道,「我想恨她,因為她把史蒂芬從阿瑪提絲身邊搶走,但妳就是忍不住想要保護席琳。傑斯有一點那種味道。」她聽起來像在沉思,「也或許只是因為世界上所有漂亮的東西都很容易破碎。」她放下手,「沒關係,我是因為記得一些事,但那是我的記憶,不應該要傑斯承受。不過我要告訴妳一件事,如果他不像妳愛他那樣愛妳──他每次看妳的時候臉上都表露無遺──我絕對一刻也不會容忍他。所以妳在氣我的時候,心裡要記住這一點。」
她笑著不讓克萊莉抗辯說她並不生氣,拍拍她的臉頰,最後要求克萊莉多去跟大家熱絡一下,然後轉身走回路克那裡。克萊莉點點頭,沒有說話,望著母親走開的背影,感覺到鈴鐺抓在手裡像在燒灼她的手心,像燃燒著的火柴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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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工廠四周多半是倉庫與藝廊,這種地方在晚上都很空藹,所以喬登與賽門沒花多久就找到停車位。賽門跳下貨車,卻發現喬登已經在人行道上挑剔地看著他。
賽門離開家時並沒有帶什麼好衣服──除了一件本來屬於他爸爸的短夾克外,就沒有更華麗的衣服了──於是他與喬登花了一個下午在東村逛,想買一件像樣的衣服給他穿。他們終於在一家叫做「愛可挽救今日」的委託行找到一件二手的傑尼亞西裝,這家店賣的大多是閃亮的厚底靴與六〇年代的普奇圍巾,讓賽門懷疑馬格努斯的衣服是不是都在這裡買的。
「什麼?」他說道,同時敏感地扯一下外套的袖子。這件外套對他來說有一點嫌小,不過喬登認為如果他不扣上釦子,就不會有人注意到。「我看起來怎麼樣?」
喬登聳聳肩,「你不會氣得打破玻璃的,」他說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沒有武器。你想要什麼嗎?也許一把匕首?」他微微掀開西裝外套,賽門看見內裡有一個長長的發亮金屬東西。
「難怪你跟傑斯會看對眼,你們都是發瘋的行動軍火庫。」賽門疲倦地搖著頭,轉身朝鐵工廠門口走去。就在對街,人行道上有一個金色的長方形寬大遮蓬,人行道上鋪著暗紅色地毯,上面有著金色的狼形圖案。賽門不禁覺得挺有意思的。
伊莎貝靠在遮篷柱邊站著。她的頭髮梳了起來,身上穿著紅色長洋裝,一邊開衩地方露出大部分的腿。她的右臂戴著多重金環,看起來像手鍊,但賽門知道那其實是她的電鞭。她身上布滿符印,環繞著手臂、大腿、脖子,還有胸口也可看見很大一片,因為洋裝的領口開得非常低。賽門很努力不去看那裡。
「嘿,伊莎貝。」他說道。
站在旁邊的喬登也在試著不去瞪她。「嗯,」他說道,「嗨,我是喬登。」
「我們見過,」伊莎貝冷冷說道,全然不理他伸手要握,「梅雅曾想扯下你的臉皮。罪有應得。」
喬登顯得有點擔心,「她在這裡嗎?她還好嗎?」
「她在這裡,」伊莎貝說道,「她感覺怎樣不關你的事……」
「我感覺有責任。」喬登說道。
「這個感覺是在哪裡?大概在你的褲子裡吧?」
喬登一臉受辱的神情。
伊莎貝揮一揮修長的手,「聽著,不管你過去做了什麼,那已經過去了。我知道現在你是魯波斯督護,我也已經告訴梅雅那是什麼意思。她願意接受你來這裡而且不會理你。但你只能這樣,別打擾她,別想跟她講話,連看她都不行。不然我會把你弄成好幾摺,像一隻小小的狼人摺紙。」
賽門哼一聲。
「別笑,」伊莎貝指著他,「她也不想跟你講話。所以儘管她今天晚上看起來極度性感迷人──如果我喜歡馬子,我絕對會找她──你們誰都不准跟她講話,懂嗎?」
他們點點頭,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像接到留校察看通知的高中生一樣。
伊莎貝站直身子,「好極了,我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