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發現女孩屍體
「你的女朋友?」亞歷克一臉吃驚神色,瑪蕾西也一樣。賽門不能說自己並不吃驚。「你跟吸血鬼約會?一個吸血鬼女孩?」
「那是一百三十年前的事了,」馬格努斯說道,「我後來就沒再見過她。」
「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亞歷克問道。
馬格努斯嘆一口氣。「亞歷山大,我已經活了好幾百年。我跟男人在一起過,也跟女人在一起過──包括仙靈、巫師與吸血鬼,甚至還有一兩個精靈。」他斜瞄瑪蕾西一眼,她看起來略顯驚駭。「太多情報了嗎?」
「沒關係。」她說道,不過聽起來有一點虛弱,「我有事情必須跟卡迪爾討論一下,馬上回來。」她往旁邊走過去跟卡迪爾會合,兩人走出門就不見了。賽門也退開幾步,假裝專心研究一扇彩繪玻璃窗,但他的吸血鬼聽覺非常靈敏,不管他自己要不要聽,仍可以聽見馬格努斯與亞歷克說的每一個字。他知道卡蜜兒也聽得見。她偏著頭聽著,眼皮低垂,若有所思。
「一共有多少人?」亞歷克問道,「大概數字。」
馬格努斯搖搖頭。「我算不來,而且那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對你的感情。」
「一百多個?」亞歷克問道。馬格努斯神情茫然。「兩百個?」
「我無法相信我們現在竟然在談這種事情。」馬格努斯似乎並未特別對誰說著。賽門也想同意,也希望他們不要當著他的面談。
「為什麼那麼多?」亞歷克的藍眼睛在黯淡的環境中變得非常明。賽門看不出來他是不是在生氣。亞歷克聽起來不像在生氣,只是比較激動,但他是一個很內斂的人,或許生起氣來就是這樣了。「你對人很快就會厭煩嗎?」
「我可以永生,」馬格努斯平靜地說道,「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
亞歷克像挨了一拳似的。「所以你只是在他們活著的時候跟他們在一起,然後你就再找別人?」
馬格努斯一言不發,只是看著亞歷克,眸子亮如貓眼。「你要我永遠都孤單一人嗎?」
亞歷克撇著嘴巴。「我要去找伊莎貝。」他說道,然後二話不說就轉身走向「學院」去了。
馬格努斯用悲哀的眼神望著他。不是人類的那種悲哀,賽門想著。他的眼神似乎包含了千百年歲月的哀傷,彷彿人類的尖刻悲哀隨時間消磨而變得柔和,一如海水將玻璃的尖銳稜角蝕平。
馬格努斯彷彿知道賽門在想他的事,轉眼斜瞄過來,「你在偷聽,吸血鬼?」
「我真的很不喜歡別人那麼稱呼我,」賽門說道,「我是有名字的。」
「我想我最好記住。畢竟,一兩百年後就只剩下你跟我了。」馬格努斯若有所思地看著賽門,「那時候我們就是碩果僅存的兩個。」
這個想法使賽門感覺像乘坐的電梯突然繫繩鬆脫,開始往下直墜一千層樓。當然,這個念頭以前也在他腦子裡閃現過,但他總是將它甩開。想到他將永遠是十六歲,而克萊莉會變老,傑斯也會變老,他所認識的每個人都會變老、長大生子,他卻始終一成不變,這情景貤大又可怕得令他難以消受。
永遠都是十六歲聽起來很好,直到你真正去想這個問題時,就似乎不再是那麼富吸引力的前景了。
馬格努斯的貓眼變成清澄的金綠色。「面對著永恆,」他說道,「並不太好玩,對不對?」
賽門還沒回答,瑪蕾西已經回來了。「亞歷克呢?」她問道,一面困惑地環視四周。
「他去找伊莎貝了。」賽門搶在馬格努斯之前說道。
「很好。」瑪蕾西將外套前襟撫平,不過其實上面並沒有皺痕。「如果你不介意……」
「我會跟卡蜜兒談,」馬格努斯說道,「但我要單獨談。如果妳想在『學院』裡等我,我談完之後會去那裡跟妳會合。」
瑪蕾西遲疑著。「你知道要問她什麼?」
馬格努斯的目光毫未動搖。「我知道怎麼跟她談,沒錯。如果她願意說什麼,就會告訴我的。」
他們似乎都忘了賽門也在場。「我也要離開嗎?」他問道,打斷他們兩人的注視比賽。
瑪蕾西心不在焉地看著他。「噢,對。謝謝你幫忙,賽門,但現在不需要你了。如果你想回家就走吧。」
馬格努斯一句話也沒說。賽門聳聳肩,轉身走向通往祈禱室的門,那裡的出口可以讓他到外面。他走到門口時停下來回頭看一眼。瑪蕾西與馬格努斯仍在談話,不過守衛已經將通往「學院」的門打開,準備離開了。只有卡蜜兒似乎還記得賽門在這裡,從柱子那邊含笑看著他,嘴角上翹,眼睛閃亮著似在許諾。
賽門走出去,將門在身後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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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傑斯坐在地板上,雙腿屈起,兩手垂在膝頭。他已將那把刀放在床上克萊莉的旁邊。她在他說話時一隻手放在刀上──主要是讓他安心,倒不是她需要自衛。傑斯似乎精力殆盡,說話時連聲音都顯得空虛遙遠,彷彿與她隔了很大一段距離講話。「我夢見妳到我的房間來,我們……開始做我們剛剛做的事,然後我就傷害妳,割妳或者掐妳或者刺妳,妳死了,妳的生命在我雙手之間流逝的時候,一直用那雙綠眼睛望著我。」
「那只是做夢。」克萊莉溫柔地說道。
「妳剛剛也見到了那不是夢,」傑斯說道,「我拿起那把刀的時候非常清醒。」
克萊莉知道他說得對,「你擔心自己會瘋掉?」
他緩緩搖著頭,頭髮掉到眼前,他將它撩開。他的頭髮有一點太長了,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剪,克萊莉懷疑是不是因為他懶得理會。她怎麼不多注意一點他眼底的暗影、噃咬過的指甲,以及沉重疲倦的臉色?她一直在關心他是否還愛她,卻沒想到其他事情。「我不是擔心那個,真的,」他說道,「我是擔心傷害妳。我擔心不知是哪一種毒藥侵蝕到我的夢裡,最後會滲入我清醒的生活中,我就會……」他的喉頭似乎封閉起來。
「你絕對不會傷害我的。」
「我的刀子都已經拿在手裡了,克萊莉。」他抬眼看著她,然後又轉開目光。「如果我傷害了妳……」他的聲音漸小,「闇影獵人很年輕就死去,很多都是這樣,」他說道,「我們都知道這一點。妳希望成為闇影獵人,我也絕對不會阻止妳,因為我沒有責任要告訴妳怎樣過自己的生活,尤其是我自己也在冒同樣的險。如果我告訴妳說我冒生命危險沒關係,但是妳就不行,那我算什麼樣的人?所以我也想過如果妳死了,我會怎麼樣,我敢說妳一定也想過同樣的事情。」
「我知道那會是怎樣的,」克萊莉說道,想起在湖畔,那把劍,傑斯的血流到沙灘上,他已經死了,天使讓他活過來,但那是她此生最可怕的幾分鐘,「我也會想死。但我知道如果我就此放棄,你對我會有多失望。」
他露出微笑,像鬼似的笑容。「我也想過同樣的事。如果妳死了,我也不會想活。但我不會自殺,因為不管我們死後會怎樣,我都希望跟妳在一起。而如果我自殺,我知道妳就不會再跟我講話,不管是哪一生哪一世。所以我會活下去,然後盡量努力成就一些事,直到我能再度跟妳在一起。但是如果我傷害了妳──如果那是妳的死因──就絕對不會有什麼事能阻止我自毀。」
「別這麼說。」克萊莉感覺寒意直透骨髓,「傑斯,你應該告訴我的。」
「我不能。」他的聲音單調而堅定。
「為什麼不能?」
「我以為自己是傑斯‧萊特伍,」他說道,「我以為自己的出身可能沒有影響到我。但現在我懷疑或許人是本性難移的,或許我永遠都會是傑斯‧摩根斯坦,是華倫泰的兒子。他養了我十年,說不定那是一個永遠無法洗掉的污點。」
「你以為這是因為你父親的緣故,」克萊莉說道,腦海中閃過傑斯曾告訴她的,愛即是毀滅,然後她又奇怪自己說華倫泰是傑斯的父親,因為實際上她自己才是華倫泰的血脈,傑斯不是,但她絕對不會對華倫泰有父親的感覺,而傑斯卻有,「而你不想讓我知道?」
「妳代表我想要的一切,」傑斯說道,「或許傑斯‧萊特伍配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但傑斯‧摩根斯坦不配。我在內心某處一定知道這一點,不然我就不會想要摧毀我們所擁有的東西。」
克萊莉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來,「我想你不是的。」
他抬頭眨一下眼睛,「妳是指什麼?」
「你認為這是心理問題,」克萊莉說道,「以為自己有問題。好吧,但我不這麼想,我認為是有人讓你這樣。」
「我不──」
「伊蘇瑞爾曾託夢給我,」克萊莉說道,「說不定也有人在託夢給你。」
「伊蘇瑞爾託夢是要幫助妳,指點妳了解真相。這些夢又有什麼意義呢?既噁心又無意義,又有虐待狂──」
「說不定有意義,」克萊莉說道,「說不定其中的意義並不如你所想,說不定託夢給你的人是想傷害你。」
「誰會做那種事?」
「某個非常不喜歡我們的人。」克萊莉說道,同時把腦海中善福宮女王的影像推開。
「或許,」傑斯輕聲說道,然後低頭看自己的雙手,「賽巴斯欽──」
原來他也不想稱呼他強納森,克萊莉想著。她不怪他,那本來也是他的名字。「賽巴斯欽已經死了,」她說道,語氣出乎意料之外地尖銳,「而且如果他有這種力量,那麼從前他就會用了。」
傑斯的臉上同時閃過懷疑與希望之色。「妳真的認為有人能夠做這種事?」
克萊莉的心臟在胸口猛跳。她並不確定,而她迫切希望這是真的,但如果不是真的,她就會讓傑斯的希望落空。他們兩人的希望都會落空。
但她隨即又感覺傑斯已經有好一陣子對什麼都不抱希望了。
「我想我們應該到『緘默之城』去,」她說道,「緘默長老可以深入你的腦部,找出是否有人在裡面作祟。他們對我就是那麼做的。」
傑斯張開嘴巴,然後又閉了起來。「什麼時候?」他終於說道。
「現在,」克萊莉說道,「我不想等。你呢?」
他沒有回答,只是從地板上站起來,拿起自己的上衣。他看著克萊莉,幾乎像是在笑。「如果我們要去『緘默之城』,妳可能得穿上衣服。我是說,我喜歡妳只穿胸罩與內褲的樣子,但我不知道緘默長老會不會喜歡。他們現在人數不多了,我可不希望他們興奮而死。」克萊莉跳下床,抓起一個枕頭朝他丟過去,出於寬慰的成分大一點。她拿起衣服穿起來,就在套上頭的時候,她瞥見放在床單上的那把刀亮閃閃的像在冒著銀色的火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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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蜜兒,」馬格努斯說道,「好久不見,不是嗎?」
她露出微笑。她的皮膚比他記憶中更白,底下開始浮現暗黑色的蛛網狀血管。她的頭髮仍色如銀絲,眼睛也依舊綠如貓眼。她還是很漂亮。他看著她,感覺又回到了倫敦,看見煤氣燈,聞到煙塵與馬味,霧氣中的刺鼻金屬味,皇家植物園裡的花朵。他看見一個男孩,有著亞歷克般的黑髮與藍眼;還有一個女孩,留著長長的褐色鬈髮,臉色嚴肅。在一個所有事物到頭來都離他遠去的世界中,只有她是少數維持不變的事物之一。
而此刻卡蜜兒站在這裡。
「我一直在想念你,馬格努斯。」她說道。
「不對,妳沒有想過。」他在收留所的地板上坐下來,隔著衣服感覺到石地板的寒意。他很慶幸自己戴著圍巾。「所以,妳為什麼要他們傳訊找我?只是要拖延時間嗎?」
「不是。」她的身體往前傾,鍊子匡噹作響。他幾乎可以聽見那賜過福的金屬碰到她手腕皮膚時發出嘶嘶聲。「我聽說過你的事,馬格努斯。我聽說你近來跑到闇影獵人的庇護之下。我聽說你還得到其中一人的愛情。我想是剛才跟你講話的那個男孩吧。不過你的口味向來多變。」
「妳聽的都是關於我的謠言,」馬格努斯說道,「但妳其實可以問我。我這些年來都在布魯克林,一點也不遠,而我從未聽過妳的片語隻字,從來沒在我的派對上看到過妳。我們之間隔著一道冰牆,卡蜜兒。」
「牆不是我蓋的,」她瞪大了綠眼睛,「我一直都愛著你。」
「妳離開了我,」他說道,「妳把我當寵物,然後又離開我。如果愛情是食物的話,憑妳給的那幾根骨頭我早就餓死了。」他就事論事地說道。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但我們有的是時間,」她駁道,「你一定知道我會回到你身邊的──」
「卡蜜兒,」馬格努斯用很大的耐心說道,「妳想要什麼?」
她的胸口迅速起伏著。由於她並不需要呼吸,馬格努斯知道這只是為了加強效果。「我知道闇影獵人會聽你的話,」她說道,「我希望你幫我跟他們講幾句。」
「妳要我跟妳談交易。」馬格努斯解釋著她的話。
她用銳利的目光瞪他一眼,「你的用詞總是這麼現代得令人遺憾。」
「他們說妳殺死了三個闇影獵人,」馬格努斯說道,「是嗎?」
「他們都是圓環會的成員,」她說道,下唇在顫抖,「他們從前曾經拷打殺害我的族人……」
「妳是為了這個原因嗎?報復?」見她沉默不語,馬格努斯說:「妳知道他們對殺害亞衲人的人是怎麼處置的,卡蜜兒。」
她的眼睛亮起來。「我需要你幫我講話,馬格努斯。我要求豁免。我要政委會簽字保證說如果我給他們情報,他們就會饒我一命,讓我自由。」
「他們絕對不會放了妳的。」
「那他們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的同志為什麼必須死。」
「必須死?」馬格努斯語帶笑意,「很有趣的字眼,卡蜜兒。我沒有聽錯吧,這件事不只是表面的?除了要流血報復之外還有別的?」
她沉默地看他,胸膛有規律地起伏著。她的每個地方都很有藝術氣息──銀髮的波浪、喉間的曲線,甚至是手腕上的血管。
「如果妳要我幫妳跟他們講話,」馬格努斯說道,「妳就得至少告訴我一些小事情,表示一點誠意。」
她燦然笑著,「我就知道你會幫我跟他們講話,馬格努斯。我知道過去的感情對你並沒有完全死去。」
「妳要說的話,就像活死人一樣吧。」馬格努斯說道,「真相,卡蜜兒?」
她用舌頭舔著下唇。「你可以告訴他們,」她說道,「我是奉命殺死那些闇影獵人。我並不感到不安,因為他們殺死過我的族人,而且他們該死。但如果不是有人要我做,我是不會下手的,那是一個比我更強而有力的人。」
馬格努斯的心跳加快了一點,他不喜歡這句話的感覺。「誰?」
但卡蜜兒搖搖頭,「豁免,馬格努斯。」
「卡蜜兒──」
「他們會把我綁在太陽底下讓我死,」她說道,「他們對殺死亞衲人的人都是這麼做的。」
馬格努斯站起身,他的圍巾在地上沾了許多灰,他悲哀地低頭看著上面的污跡。「我會盡量,卡蜜兒,但我不保證。」
「你從來不保證。」她喃喃說道,眼睛半閉,「過來,馬格努斯,離我近一點。」
他不愛她,但她是屬於過去的一場夢,所以他走過去,站在足以碰到她的地方。「記得,」她柔聲說道,「記得倫敦嗎?在德昆西家的派對?記得威爾‧海隆戴爾嗎?我知道你記得的。你的那個男孩,萊特伍家的男孩,他們連樣子都長得很像。」
「是嗎?」馬格努斯說道,彷彿從未想到過。
「漂亮男孩向來是你的罩門,」她說道,「但是凡人的孩子能給你什麼呢?十年、二十年,然後美貌就開始消退。四十年、五十年,死亡就把他們帶走。我可以給你整個永恆。」
他摸一下她的臉頰,感覺比地板還冰冷。「妳可以給我過去,」他有一點悲傷地說道,「但亞歷克是我的未來。」
「馬格努斯──」她說道。
通往「學院」的門開了,瑪蕾西站在入口,背後襯托著明亮的巫光。亞歷克站在她旁邊,雙臂抱胸。馬格努斯懷疑亞歷克在門外有沒有聽到他與卡蜜兒的談話──應該不會吧?
「馬格努斯,」瑪蕾西‧萊特伍說道,「你有沒有獲得什麼協議?」
馬格努斯放下手。「我不確定是否可以稱之為協議,」他轉頭對瑪蕾西說道,「但我想我們是有些事情可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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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莉穿好衣服,跟著傑斯到他的房間,他收拾一些東西裝到一個小帆布袋裡要帶到「緘默之城」去,她想著,彷彿是要去參加什麼可怕的隔夜派對似的。大部分是武器──幾把天使刃、他的符杖,還有彷彿事後才想到的,那把銀柄匕首,刀刃上的血已經擦乾淨了。他穿上一件黑皮夾克,她看著他拉上拉鍊,將領子上的幾綹金髮撩開。他將袋子揹到肩上,轉身看她,微微笑著,她看見他左門牙上的小小缺口,她一直認為那很可愛,像是一點點小瑕疵,不然就會太完美了。她的心頭一緊,一時之間不禁轉開目光,幾乎無法呼吸出來。
他對她伸出手,「我們走吧。」
緘默長老是不能用召喚的方式叫他們來的,所以傑斯與克萊莉搭計程車往市區走,來到休士頓街的大理石墓園。克萊莉原想他們可以利用「門戶」進到「緘默之城」就好,她以前去過那裡,知道那裡是什麼樣子──但傑斯說這種事情有特別規矩,克萊莉也無法擺脫緘默長老可能認為那樣很無禮的感覺。
傑斯與她坐在計程車後座,他握住她的一隻手,用手指摸索著輪廓。這讓她有一點分心,但仍不至於令她無法專心聽他講賽門的事、喬登的事,他們怎樣抓住卡蜜兒,以及她要求與馬格努斯談話。
「賽門沒事吧?」她擔心地說道,「我不知道他在『學院』,我根本沒見到他──」
「他不是在『學院』裡,他是在收留所,而且他似乎還挺得住,比我以為的剛變身不久的凡人適應得好。」
「但這個計畫聽起來很危險,我是指卡蜜兒。她一定很瘋狂,不是嗎?」
傑斯用手指撫摸她的指節。「妳不能再把賽門想成妳以前所認識的那個凡人男孩,總是需要拯救。現在幾乎什麼都傷害不了他。妳沒見過妳給他的那個『記號』怎樣發揮作用,我見過,就好像上帝之怒降臨世間一樣。我想妳應該引以為傲。」
她打一個顔,「我不知道。我畫那個是因為不得不做,但那仍舊是一種詛咒。而且我當時並不知道他要面對這種狀況。他沒有說。我知道伊莎貝與梅雅發現了他劈腿,但我不知道喬登的事,不知道他其實是梅雅的前男友,或者──之類的。」因為妳沒有問。妳只是忙著擔心傑斯的事。真是不好。
「好吧,」傑斯說道,「那妳有沒有告訴他妳的事呢?因為這種溝通是要雙向的。」
「沒有。我其實誰都沒講。」克萊莉說道,於是她告訴傑斯,她如何跟路克與瑪蕾西去「緘默之城」,她在貝絲以色列醫院太平間發現的事,以及後來怎樣發現塔爾托教堂的經過。
「我從未聽過那裡,」傑斯說道,「但伊莎貝說得對,外面有各種信奉惡魔的怪異邪教,事實上,有許多從來沒有成功召喚過什麼惡魔,聽來這個教派成功了。」
「你想我們殺的就是他們在信奉的惡魔嗎?你想他們現在會──罷手嗎?」
傑斯搖搖頭,「那只是一個水螅魔,像是看門狗一樣。此外,『她的家陷入死地,她的路偏向陰間』,在我聽起來像是指一個雌的惡魔。而且通常都是崇奉雌性惡魔的邪教才會對嬰兒做出可怕的事情,他們對懷孕與嬰兒具有各種扭曲的觀念。」他往後靠坐,眼睛半閉,「我確信政委會會到那個教堂查查看,但十之八九,他們一定什麼都查不到。妳殺了他們的惡魔守衛,所以邪教的人會撤出那裡,並且毀滅所有證據。我們可能得等到他們另起爐灶之後才行。」
「但是──」克萊莉的胃部一陣抽搐,「那個嬰兒,還有我看見的那本書上的圖,我想他們是打算製造更多像──像賽巴斯欽的小孩。」
「他們辦不到。」傑斯說道,「沒錯,他們把惡魔血注射到人類嬰兒身上,那是很糟的事,但如果要做出像賽巴斯欽那樣的東西,只能把惡魔血用到闇影獵人的小孩身上才行,不然小孩就會死。」他輕輕捏一下她的手,彷彿想安慰她。「他們不是好人,但我無法想像他們會試圖再做同樣的事,因為那是行不通的。」
計程車在休士頓街與第二大街的轉角煞車停住。「跳表機壞了,」司機說道,「十塊錢。」
通常碰到這種情況,傑斯大概會回一句譏諷的話,但此刻他只是丟下二十塊錢就下車,然後擦著車門讓克萊莉下來。「妳準備好了嗎?」他們走向通往「緘默之城」的鐵門時他問道。
她點點頭,「我不能說上次來這裡很好玩,但是我準備好了。」她牽起他的手,「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就會準備好面對任何事情。」
緘默長老在骨城的入口等著他們,彷彿預期到他們會來。克萊莉認出薩迦利亞長老在其中。他們默默排成一行擋著,不讓克萊莉與傑斯進去。
你們為什麼到這裡來,華倫泰之女與「學院」之子?克萊莉不確定是誰在她腦海中對她說話,或者是他們一起說話。小孩子沒有監護人陪同進入「緘默之城」是很不尋常的。
稱呼他們為「小孩子」聽起來很刺耳,不過克萊莉知道對闇影獵人而言,未滿十八歲都算小孩,必須遵守各種規矩。
「我們需要你們幫忙。」克萊莉說道,因為顯然傑斯不會要說什麼。他只是好奇又無聊地一個一個看著緘默長老,好像一個人接到不同醫生的許多末期診斷通知,到最後已不抱太大希望地等候專家的判決。「你們的工作不是這個嗎──幫助闇影獵人?」
然而我們並不是僕人隨你們召喚,也不是每個問題都要由我們解決。
「但這個問題需要,」克萊莉堅定地說道,「我相信有人在滲入傑斯的腦子裡──某個力量很強的人──破壞他的記憶與夢,讓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夢催眠法,一個緘默長老說道,夢的魔法,只屬於法力最大最強者的領域。
「好比天使。」克萊莉說道,她得到的反應是突然一愣,充滿驚詩的沉默。
也許,薩迦利亞長老終於說道,你們應該跟我們到「發言星」那裡去。這顯然不是邀請,而是命令,因為他們立即轉身朝城內走去,完全不等著看傑斯與克萊莉有沒有跟上來。
他們來到「發言星」的亭子前,各長老在黑玄武岩桌後就位。聖劍已歸回原處,掛在他們後方的牆上,亮閃閃的像一隻銀鷹。傑斯走到房間中央,低頭瞪著紅金相間地磚上的金屬星形圖案。克萊莉看著他,感覺心好痛,很難接受看見他這樣子,平時旺盛的精力都不見了,恍如巫光被一層灰燼覆蓋住。
然後他抬起頭,眼睛眨著。克萊莉知道緘默長老在跟他腦中講話,而她聽不見。她看見他搖頭,然後聽見他說:「我不知道,我以為那都只是平常做夢而已。」然後他閉緊嘴唇,她不禁懷疑他們在問他什麼。「影像?我想沒有。對,我是見到過天使,但夢到預示的人是克萊莉,不是我。」
克萊莉緊張起來。他們太接近了,幾乎就要問到那天晚上在琳恩湖畔傑斯與天使之間的事。她本來沒料到這一點。緘默長老窺視你內心的時候,他們究竟會看見什麼?只看見他們要找的東西嗎?還是一覽無遺?
這時傑斯點點頭,「好吧。如果你們準備好了,我也準備好了。」
他閉上眼睛,克萊莉看著,心裡微微鬆一口氣。這一定就像傑斯看她的時候一樣,她心裡想著,就像上次緘默長老探入她內心時,她看見自己沒有注意到的細節,因為她被捲入他們與她自己內心的網中,捲入她的記憶中,不復感覺外在世界的存在。
她看見傑斯全身一僵,彷彿他們用手摸著他。他的頭往後仰,手在兩側張開又握緊,地板上的星星在他腳底亮起來,發出耀眼的銀光。她眨眨眼將被亮光刺激出的淚水逼回去,一片眩目的銀光襯著他深而優美的輪廓,令他看起來恍如站在瀑布中心,周邊圍繞著聲音,一種無法理解的輕聲細語。
就在她看著的時候,他跪了下去,雙手貼地。她的心頭一緊。緘默長老探入她腦子裡時幾乎讓她昏過去,但傑斯應該比她壯,是吧?他緩緩彎下身子,雙手按住腹部,似乎每個部分都極為痛苦,不過他始終未曾喊出來。克萊莉再也受不了了──她朝他衝過去,穿過那層光幕,在他身邊跪下,雙臂抱住他的身體。周圍的低語變成風暴似的抗議,他轉頭看她,銀光使他眼眸失色,變得像大理石磚一樣呆板。他的嘴型在喚著她的名字。
然後什麼都不見了──光、聲音,完全都沒了,他們並肩跪在亭內的光潔地板上,周圍一片寂靜與暗影。傑斯在發抖,而他鬆開雙手時,她看見他的指甲戳破了皮膚,手上都是血。她仍抓著他的手臂,抬起頭來看緘默長老,強忍住心中的怒意。她知道這就像在氣醫生施行一項痛苦的救命療程一樣,但是實在很難──太難──在牽涉到一個自己所愛的人時講求理性。
有件事妳沒有告訴我們,克蘿莉莎‧摩根斯坦,薩迦利亞長老說道,你們兩個都在隱瞞的祕密。
克萊莉的心臟被一隻冰冷的手抓緊,「你是指什麼?」
這個男孩的身上有死亡印記。現在是另外一位長老在說話──伊諾克,她想著。
「死亡?」傑斯說道,「你是指我要死了?」他的語氣並不驚訝。
我們是指你死過。你已經跨過進入黑暗國度之門,你的靈魂離開了身體。
克萊莉與傑斯互換一個眼神。她緊張地呑嚥一下喉嚨,「拉賽爾天使──」她說道。
對,他的印記也佈滿這個男孩的全身,伊諾克的聲音毫無感情,有兩種將死者喚回的方法。一個是召喚亡魂的巫術,用到鈴鐺、書與蠟燭的妖術,那樣能喚回類似生命的假象。但只有上帝身邊的天使能將人的靈魂放回體內,就如同人吸入第一口氣息般容易。他搖著頭,生與死、善與惡之間的平衡是很脆弱的,年輕的闇影獵人,你們已經破壞了它。
「但拉賽爾是天使,」克萊莉說道,「他想要怎樣就能怎樣。你們也崇奉他,不是嗎?如果他選擇這麼做──」
是嗎?另一位長老問道,是他選擇的嗎?
「我……」克萊莉看著傑斯,心想,我可以要求世間其他任何事情,世界和平、治癒一種病的方法、長生不老,但是我只想要你。
我們知道使用聖器的儀式,薩迦利亞說道,我們知道擁有全部聖器的人就是它們的主人,可以向天使要求一件事物。我想他不能拒絕妳。
克萊莉抿緊下頷。「好吧,」她說道,「木已成舟了。」
傑斯發出鬼般的笑聲。「他們照樣可以殺死我,妳知道,」他說著,「讓事情再恢復平衡。」
她的手抓緊他的手臂。「別荒謬了。」但她的聲音虛弱。薩迦利亞長老離開長老隊伍朝他們走來時,她更緊張起來,只見他的腳無聲地滑過地板上的發言星。他走到傑斯面前,克萊莉拚命忍住想把他推開的衝動。他彎身將長長的手指托住傑斯的下巴,讓傑斯抬頭看他。薩迦利亞的手指纖長沒有皺紋──是屬於年輕人的手指。她從未多想緘默長老的年紀,只是假設他們都是又瘦又癟的老人。
跪在地上的傑斯抬頭看著薩迦利亞,後者則用盲目的無表情面孔看他。克萊莉不禁想起中世紀的聖人畫像,他們跪著仰望上天,臉上散發著金光。我真希望當初我在這裡,他說道,聲音竟出奇溫柔,在你的成長過程中,我就可以看到你臉上的真相,傑斯‧萊特伍,也可以知道你是誰。
傑斯神情困惑,但是並沒有抽身。
薩迦利亞轉頭看其他長老,我們不能也不應該傷害這個男孩。海隆戴爾家與長老之間關係久遠,我們理該幫助他。
「幫助什麼?」克萊莉問道,「你們看得出他有什麼問題──有什麼在他的腦子裡嗎?」
一個闇影獵人出生之後,要舉行一項儀式,由緘默長老與鑄鐵姊妹將一些保護性符咒加在小孩身上。
鑄鐵姊妹。克萊莉學到過,她們是緘默長老會的姊妹會,比這些兄弟更隱世,負責製造闇影獵人的武器。
薩迦利亞長老繼續說下去,傑斯死而復生時,他是第二次出生,那些保護與儀式已經沒有了,使他變得像一扇沒有上鎖的門──任何惡魔的影響或者惡意行為都可以進入。
克萊莉舔一下乾燥的嘴唇,「你是指,附身?」
不是附身,是影響。我懷疑是有一個強勢的惡魔力量在你的耳邊低語,強納森‧海隆戴爾。你很堅強,知道反抗,但它會像海水沖刷沙子般腐蝕你。
「傑斯,」他張開泛白的嘴唇細聲說道,「傑斯‧萊特伍,不是海隆戴爾。」
克萊莉比較注意實際問題,說道:「你怎麼能確定是惡魔?我們怎麼樣才能不讓它騷擾他?」
伊諾克若有所思地說道,必須再執行一次儀式,再次給他加上保護,就彷彿他才剛出生一樣。
克萊莉問:「你們能做嗎?」
薩迦利亞點點頭,能做。必須先做準備,要請來一位鑄鐵姊妹,做一個護身符……他的語聲漸漸消失,強納森必須留在我們這裡,直到儀式完成為止。這是對他最安全的地方。
克萊莉再看看傑斯,搜尋著他的表情──任何表情──希望、寬慰、愉悅,什麼都好,但他的臉上奄無情慼。「要多久?」他說道。
薩迦利亞的瘦手一攤,一天,或許兩天。這項儀式是給嬰兒用的,我們必須做一點改變,讓它適用於大人。如果超過十八歲就不可能了。現在做已經很困難,但他並不是無可挽救。
不是無可挽救。這本來並不是克萊莉希望聽到的,她原先希望他們說問題很簡單,很容易解決。她看看傑斯,他低著頭,頭髮垂覆到前面,後頸顯得好脆弱,看得她心痛。
「沒關係,」她輕柔地說道,「我會留下來陪你──」
不行,長老同時說道,聲音毫不寬容,他必須單獨留下。在我們處理的過程中,他不能分心。
她感到傑斯的身體繃緊。上次他單獨在「緘默之城」的時候,很不公平地被關起來,被迫面對眾多緘默長老慘死,還受到華倫泰的折磨。她無法想像在城裡獨自再待一夜,對他來說除了可怕之外還有別種可能。
「傑斯,」她低聲說道,「你要我怎樣我都依你。如果你想離開……」
「我要留下來,」他說道,抬起頭,聲音強而清晰,「我要留下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願意做任何事。我只要妳打電話給小莎與亞歷克,告訴他們──告訴他們我要待在賽門那裡看著他,告訴他們我明後天再去見他們。」
「但是……」
「克萊莉,」他溫柔地抓起她的雙手握住,「妳說得對,這不是出自我的內在,而是有什麼東西在讓我這樣,要影響我們。妳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如果我能夠……治好……那我跟妳在一起時就不必再害怕自己。我願意為這個在『緘默之城』待上一千個晚上。」
她不顧在場的緘默長老,湊上前吻他一下,嘴唇快速貼壓到他的唇上。「我會回來,」她低聲說道,「明天晚上,在鐵工廠派對之後,段就回來看你。」
他眼中的希望之色足以令她心碎,「說不定那時候我已經好了。」
她用指尖摸一下他的臉,「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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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門醒過來,做了一整個晚上的噩夢,他仍感覺疲倦至極。他翻過身,瞪著由窗戶照進房間來的光線。
他不禁想著,如果他跟其他的吸血鬼一樣在白天睡覺,是否就會睡得好一點。儘管太陽不會傷到他,他仍然可以感覺到夜晚對他的吸引力,以及置身星空下的渴望。他心底某處希望生活在暗影中,感覺陽光照射像一把薄刃切割似的疼痛──就像他體內某處想要飮血。看看他一直反抗的下場如何。
他蹣跚地爬起身,穿上衣服,走到客廳去,那裡充滿吐司與咖啡的味道。喬登坐在一張吧檯椅上,頭髮一如往常亂翹,肩膀縮垂。
「嘿,」賽門說道,「怎麼了?」
喬登望著他,曬黑的皮膚仍顯蒼白。「我們有問題了。」他說道。
賽門驚眨一下眼睛。他從前天就沒見到這個狼人室友。昨天晚上他從「學院」回來,累得倒頭就睡,喬登當時不在家,賽門以為他出去工作了。但或許真的出了什麼事。「什麼問題?」
「這個塞在我們門口。」喬登將一份報紙推給賽門,是紐約晨報,翻到某頁摺起來,上方有一張粒子很粗的可怕照片,一具屍體倒在人行道上,細瘦的四肢呈現怪異的角度背曲,看起來幾乎不像人形,有些屍體有時候會那樣。賽門正要問喬登為什麼要給他看這個,但隨即被下面另一張照片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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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女孩屍體
警方表示他們在追查十四歲的莫玲‧布朗死亡線索,她的屍體於星期日晚十一點被人發現塞在第三大街「大韻果小館」外的垃圾桶內。雖然驗屍單位沒有發布正式死因,但發現屍體的小館老闆麥可‧加薩說她的喉嚨被割閉。
警方還沒有找到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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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門看不下去了,重重跌坐到椅子上。現在他知道了,那張照片毫無疑問是莫玲。他認得最後見到她時她戴的彩虹花色暖臂套,還有很蠢的粉紅色帽子。我的上帝,他想說,噢,上帝,但是說不出口。
「那張紙條不是說,」喬登用陰冷的聲音說,「如果你不到那個地址去,他們就會割斷你女朋友的喉嚨?」
「不會的,」賽門低聲說道,「不可能,不會的。」
但是他想了起來。
艾瑞克表妹的朋友。她叫什麼名字啊?很迷賽門的那個。我們每場演出她都來,而且告訴每個人說她是他的女朋友。
賽門想起她的電話,她那個有貼紙的粉紅色小手機,還有她舉起手機拍兩人合照。她的手搭在他肩上的感覺,輕得像蝴蝶。十四歲。他縮起身子,雙臂抱胸,彷彿這樣就能讓自己縮小得完全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