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火燒的疤痕
河面上空雲團湧動,有時候夜裡會這樣,帶來一團濃霧,但是並沒有遮住這個樓頂上發生的事,只是替每件東西都蒙上一層霧氣。周遭的其他大樓像是陰暗的光柱,月亮穿過低雲之間,像是光線黯淡的燈盞。玻璃棺蓋的碎碴散落在地磚上,亮如細冰。莉莉絲在月光下也綻發著蒼白的光,看著賽門俯在賽巴斯欽靜止的身體上喝他的血。
克萊莉簡直不忍看下去。她知道賽門痛恨他自己在做的事,她知道他是為了她而做。為她,甚至也有一點是為傑斯。而她也知道這個儀式的下一步會是什麼。賽門要自願流血,將血給賽巴斯欽喝,然後賽門就會死。吸血鬼的血乾了就會死。他會死,而她將永遠失去他,而且那是──完全都是──她害的。
她可以感到背後的傑斯雙臂仍然緊箍住她,他的心臟貼在她的肩胛骨部位輕柔地跳著。她想起他在伊德瑞斯公約大殿的階梯上抱住她的情景,他吻她時風吹拂樹葉的聲音,他溫暖的雙手撫著她的臉頰。她感覺著他的心跳,想著不會有別人的心跳跟他一樣,彷彿他的每次脈動都與她自己的同樣節奏。
他一定就在某處,就像賽巴斯欽在那個玻璃監獄裡,一定有辦法可以接觸到他。
莉莉絲看著俯趴在賽巴斯欽身上的賽門,睜大了黑眼睛專心盯著看。克萊莉與傑斯彷彿根本不在場。
「傑斯,」克萊莉細聲說道,「傑斯,我不想看這個。」
她的背朝他靠過去,彷彿想偎到他的懷裡,然後在刀子擦到喉間時假裝痛縮一下。
「拜託,傑斯,」她低語著,「你不需要用刀。你知道我不會傷害你的。」
「但是為什麼──」
「我只是想要看你,我想要看你的臉。」
她感覺他的胸膛起伏一次,很快的,他的身體一陣顫動,彷彿在抗拒什麼,想把某個東西推開。然後他動了一下,他只能這樣動,快如閃電,右臂一直緊摟住她,左臂將刀子塞到腰帶間。
她的心臟狂跳。我可以跑,她想著,但他一定會抓到她,而且只需要一瞬間。幾秒鐘之後,他的雙臂再度抱著她,雙手抓著她的手臂,將她的身子轉過去與他相對。她感覺他的手指在順著她的背部撫摸,再摸到她發著抖的赤裸雙臂。
這時她看不到賽門,看不到那個惡魔女人,不過她仍可感覺到他們在背後,不由得背脊一陣顫慄。她抬眼看傑斯,他的臉是這麼熟悉,每一根線條,頭髮披垂在額頭上的樣子,顴骨上面有著淡淡的疤痕,太陽穴上也有。他的睫毛比髮色稍深,眼睛顏色有如淡金色的草葉。這就是他的不同之處,她想著,他依舊看起來像傑斯,但眼睛清淡茫然,她彷彿是隔著窗戶望進一個空房間。
她說:「我害怕。」
他撫摩著她的肩膀,激起一陣火花傳遍她的神經,她發覺自己的身體竟然仍對他的觸摸有反應,不由得對自己心生嫌惡。「我不會讓妳出任何事情。」
她瞪著他。你真的這麼想,是吧?不知怎麼就是無法看出你的行動與意圖之間已經沒有連結。她用某種方法將那個連結奪走了。
「你沒有辦法阻止她,」她說道,「她會殺死我,傑斯。」
他搖搖頭,「不會,她不會那麼做。」
克萊莉想要尖叫,但還是設法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不經意,小心而冷靜的樣子。「我知道你在裡面,傑斯,真正的你。」她往他身上貼得更緊,他的腰帶釦頂到她的腰部,「你可以反抗她……」
這句話說錯了。他全身緊張起來,她看見他的眼中閃現一絲焦慮,像困在陷阱中的動物眼神,下一瞬間就變成了強硬,「我不能。」
她打一個顫。他的臉色很可怕,非常可怕。見她發抖,他的眼神柔和起來。「妳冷嗎?」他說道,一時之間他聽起來又像傑斯了,這麼關心她的狀況。這使她喉頭發痛。
她點點頭,不過身體上的冷是她此刻最不在乎的事。「我可不可以把手放到你的外套裡面?」
他點點頭。他的外套釦子沒有扣上,她將雙臂伸進去,手輕輕摸著他的背。所有事物都安靜得很詭異,整座城市似乎凍結在冰柱中,就連周圍大樓照出來的光亮也是冰冷的。
他的呼吸很慢、很平穩,她隔著襯衫可以感覺到他胸口的符印,似乎隨著他呼吸而同時脈動。這感覺好噁心,她想著,這樣像水蛭般黏著他,想要把好的部分,把傑斯吸出來。
她想起路克告訴過她怎樣破壞符印。如果破壞的程度夠大的話,就能把它的力量摧毀。有時候在打仗時,敵人會試圖把闇影獵人的皮膚燒壞或削掉,就是想除掉他們符印的力量。
她眼睛直盯著傑斯的臉。忘了身邊的事,她想著,忘記賽門,忘記妳的喉嚨上有一把刀子。現在妳說的話比任何時候說的都重要。
「記得你在公園裡對我說的話嗎?」她低聲說道。
他訝然低頭看她,「什麼?」
「我跟你說我不懂義大利文,我記得你就告訴我那句引言的意思。你說那是說,愛情是世界上最強的力量,比其他任何力量都強。」
他的眉間出現小皺紋,「我不……」
「噢,你記得的。」小心一點,她告訴自己,但是她無法自制,無法按下語氣中的緊張。「你一定記得。你說,那是最強的力量,比天堂與地獄都強。它一定也比莉莉絲強。」
沒反應。他瞪著她,彷彿聽不見她說話。她好像在對著黑暗的空洞地道講話。傑斯,傑斯,傑斯,我知道你在裡面。
「有一個辦法,你既可以保護我又仍然能夠照她的話做,」她說道,「那不是最好的事嗎?」她的身體緊貼著他,感到他的腹部在抽動。這感覺像在抱著傑斯但又不像,但在同時間內,喜悅與恐懼交雜。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對她起反應,他的心跳在她耳邊與心口加速,不管莉莉絲怎樣控制他的心靈,他並沒有停止渴望她。
「我要對你悄悄說出來。」她說道,同時用嘴唇輕撫他的脖子,她他身上的氣味,熟悉得像她自己皮膚上的。「聽好了。」
她抬起頭,他則低頭聽她講──她的手移到他腰間,抓住他腰帶上的刀柄。她將刀往上抽起,正如他們在訓練時他示範給她看的動作,將刀身在手掌上平穩地抓住,然後用刀刃往他左胸劃一道淺弧。傑斯喊出來──她猜驚訝的成分大於疼痛──血從劃破的地方冒出來,沿著他的皮膚往下流,把符印弄糊了。他伸手摸胸,拿起手來看已經染紅。他瞪著她,眼睛睜得好大,似乎真的很痛,真的無法相信她會背叛他。
莉莉絲喊出來時,克萊莉轉身掙開他。賽門已不再俯在賽巴斯欽身上,他直起身子,低頭瞪著克萊莉,手背掩住嘴巴,黑色惡魔血沿著下巴滴到他的白襯衫上。他的眼睛也瞪得好大。
「傑斯,」莉莉絲驚愕的聲音傳過來,「傑斯,抓住她──我命令你──」
傑斯沒有動。他瞪著克萊莉,又看向莉莉絲,再看著自己染血的手,然後又看回來。賽門開始從莉莉絲附近退開,卻突然一陣抽搐,身體彎下去跪倒。莉莉絲轉回頭朝賽門逼近,兇狠的臉孔扭曲著。「起來!」她尖喊道,「站起來!你喝了他的血,現在他需要喝你的!」
賽門勉力變成坐姿,隨即又癱倒在地,連嘔帶咳地吐出黑血。克萊莉想起他在伊德瑞斯曾說,賽巴斯欽的血像毒藥。莉莉絲抬腳踢他──立即踉蹌退後,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用力推她。莉莉絲尖喊著──不是字句,只是像貓頭鷹的叫聲,聲音充滿絕對的憎恨與憤怒。
那種聲音不是人類發得出來的,感覺像碎玻璃刺入克萊莉的耳朵。她喊道:「不要碰賽門!他不舒服。妳看不出來他病了嗎?」
她立即後悔自己開口說話。莉莉斯緩緩轉過頭來,目光掃到傑斯身上,眼神冰冷而威嚴,「我告訴過你,傑斯‧海隆戴爾。」她的聲音響起,「別讓那個女孩離開圈子,把她的武器拿下來。」
克萊莉根本沒注意到自己仍然拿著刀。她冷得近乎麻木,但是在莉莉絲無可忍受的憤怒──針對所有事情──激盪之下,她的手臂可以動了起來。她將刀子摔到地上,它從地磚上滑過去,在傑斯的腳邊停下。他低頭茫然瞪著它,彷彿從未見過武器似的。
莉莉絲的嘴唇薄如紅線,她的眼白部分消失,變成全黑。她看起來完全不像人類。「傑斯,」她咬牙說道,「傑斯‧海隆戴爾,你聽見我的話了。而你要服從我。」
「拿起來,」克萊莉望著傑斯說道,「拿起來殺她或者殺我,由你選擇。」
傑斯緩緩彎腰將刀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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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克一隻手拿著聖達芬,另外一隻手拿著適於阻擋眾多攻擊者的鉢割劍。至少已有六名邪教徒倒在他的腳邊,非死即昏。
亞歷克至今對抗過許多惡魔,但是此刻與塔爾托教徒對打感覺卻有點怪異。他們都集體行動,不像人而像詭異的黑潮──詭異是因為他們都好安靜,又強壯快速得出奇。他們也似乎完全不怕死。雖然亞歷克與伊莎貝喊著要他們退開,他們仍一言不發地成群往前逼近,一心赴死地攻向這兩名闇影獵人,有如集體跳崖的旅鼠。他們把亞歷克與伊莎貝逼退到廊道上,又回到擺滿石台的大房間。喬登與梅雅聽到打鬥聲也跑過來,喬登已經變成狼形,梅雅仍為人形,但爪子已整個冒出來。
那些教徒似乎根本沒注意他們的存在,只是繼續打著,然後一個接一個倒在亞歷克、梅雅與喬登的刀劍、爪子之下。伊莎貝的鞭子在空中逛出閃亮的圖案,刷到他們的身體上就頓時血花四濺。梅雅表現特別好,至少十幾個教徒癱倒在她周邊,此刻她又是迅速擊倒一人,爪子到腕間都已血紅。
一個教徒跑過來,伸出雙手撲向亞歷克,帽兜拉起來,臉孔、性別與年齡都看不出來。亞歷克將聖達芬刺入他的左胸,他尖叫起來──粗啞的男性叫喊聲。那個人倒在地上,雙手扒著胸口,火燄從夾克的破洞邊緣往外延燒。亞歷克喔心地別開頭,他討厭看到天使刃刺穿人類皮膚時的情景。
他突然感到背部一陣焦灼,轉身一看,只見又有一個教徒對他揮動著一截鋼筋。這個人沒有帽兜──一個男人,臉孔瘦得願骨都似乎要穿透皮膚了。他嘶喊著衝過來,亞歷克往旁邊一跳,鋼筋毫髮無傷地從他身邊擦過去,他旋身將教徒手中的鋼筋踢落,鋼筋匡噹掉到地板上,教徒往後退著,差點絆到一個屍體,然後轉身逃跑。
亞歷克遲疑一下。剛才攻擊他的那個教徒已經快跑到門口,亞歷克知道自己應該追過去,因為他知道對方可能會跑去警告別人或者找救兵,但他覺得好疲倦,既嫌惡又噁心。這些人可能是著魔了,幾乎已不再是人類,但感覺起來仍像是在殺人。
他懷疑馬格努斯會怎麼說,不過事實上他已經知道了。亞歷克從前也跟這種東西打過,這種惡魔邪教的僕人,幾乎都是精力被惡魔耗盡,剩下一心只想殺人的行屍走肉,最終也會痛苦而死。他們已經無藥可救,無法治療,也無法改善。他彷彿聽見馬格努斯站在旁邊說,你所能做的最慈悲的事就是殺死他們。
亞歷克將敷割劍插回腰帶間,追了起來,一路跑出門,隨著那個逃跑的教徒進入大廳。廊道上空無一人,最遠端的電梯門故障關不起來,刺耳的警報聲響徹甬道間。有幾條廊道從玄關處岔開,亞歷克心想隨他去,就隨便挑了一條廊道衝過去。
他發現自己置身一堆小房間組成的迷宮內,每個房間都還沒有裝潢,光禿禿的石牆兀立著,牆洞裡露出各種顏色的電線。他提高警覺穿行其間,每根神經都緊繃得刺痛起來,天使刃的光芒投射到四壁上。有一度光線照到一個東西在動,他嚇一跳,將天使刃放低,看見長著一雙紅眼睛的灰色小東西續到牆洞裡。亞歷克癟起嘴唇。這就是紐約市,即使是這麼新的建築仍然有老鼠。
走完這些房間,終於來到一個比較大的空間──不像有石台的那間那麼大,但也比其他大許多。有一面玻璃牆,上面用膠帶貼著硬紙板。
一個黑影窩在房間一角,就在一段暴露在外的管子附近。亞歷克小心走過去。是光線在作怪嗎?不是,那個影子看得出是一個人形,穿著黑衣服縮成一團。亞歷克往前行進,夜視符發揮作用時刺激得他瞇起眼睛。那個人形原來是一個窈窕的女人,雙手鍊到管子上。亞歷克走近時她抬起頭,由窗口射進來的微光照亮了她淡白色的金髮。
「亞歷山大?」她說道,聲音充滿難以置信的感覺,「亞歷山大‧萊特伍?」
是卡蜜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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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斯。」莉莉絲的聲音像鞭子抽在肉上,即使克萊莉聽了都要驚縮一下,「我命令你──」
傑斯的手臂揚起──克萊莉繃緊身體準備著──他將刀子朝莉莉絲甩過去。刀子劃破空中,頭尾不斷旋轉著,直插入她的胸口,她失去平衡,踉蹌倒退。莉莉絲的腳後跟在光滑的石板地上滑了一下,這個女惡魔站直身體,吼一聲將刀子從肋間拔出,口中罵著克萊莉聽不懂的話,手裡的刀子落到地上發出嘶嘶聲,刀刃已經蝕掉一半,像是被強酸腐蝕的結果。
她猛然轉身瞪著克萊莉,「妳對他做了什麼?妳幹了什麼好事?」她的眼睛剛才還是全黑,現在好像往外凸出,小黑蛇從眼窩裡鑽出來。克萊莉驚喊著往後退,差一點絆到一處矮籬。這正是她在伊蘇瑞爾顯示的景象中看到的莉莉絲,眼睛扭動如蛇,聲音粗厲震耳。她朝克萊莉逼近──
傑斯突然站在她們中間,擋住莉莉絲的路。克萊莉驚視著。他已恢復本性,整個人似乎充滿正義怒火,一如那個恐怖之夜在湖畔現身的拉賽爾天使。他從腰間拔出一把天使刃,眼眸中反映著銀白的劍光,襯衫的破口處滴著鮮血。他看著莉莉絲的神情,克萊莉心想,如果天使能從地獄升起,大概也是這個樣子。「米迦勒。」他說道,克萊莉不確定是這個名字的力量,還是他語中的怒意使然,他手中的天使刃變得比她所見過的天使刃更亮。她轉頭避開耀眼的光芒,卻看見賽門倒在賽巴斯欽的玻璃棺旁邊癱成一團。
她的心口一陣抽痛。萬一賽巴斯欽的惡魔血把他毒死了怎麼辦?該隱的記號幫不了他。那是他自願做的,自己傷害自己。為了她。賽門。
「啊,米迦勒。」莉莉絲朝傑斯逼近,語聲充滿笑意,「上帝那群手下的隊長,我認識他。」
傑斯舉起天使刃,它光亮如明星,亮得令克萊莉懷疑城裡的其他地方是否也能見到它,就像是直射天際的探照燈。「別再走近。」
令克萊莉吃驚的是,莉莉絲竟然停了下來,「米迦勒殺死了我喜愛的炎魔王。」她說道,「為什麼呢,小闇影獵人,你的天使都這麼冷酷無情?為什麼他們要把不聽話的都殺死呢?」
「我不知道妳這麼擁護自由意志。」傑斯說道,聲音一如平常充滿譏諷意味,這更讓克萊莉確定他已經回復本性。「讓我們離開這個屋頂如何?我,賽門,克萊莉?妳怎麼說,女惡魔?事情已經結束了。妳不再控制我,我不會傷害克萊莉,賽門也不會聽妳的話。至於妳想救回來的那個噁心東西──我建議妳在他腐爛之前趕快把他處理掉,因為他不會回來了,也早就過期了。」
莉莉絲的面孔扭曲。她朝傑斯吐出一團黑燄,落到地上就變成一條蛇張著嘴朝他爬過去。他用靴子一腳踩下去,然後舉劍衝向女惡魔,但劍光照到之處,莉莉絲已經化成一道黑影消失,並在他身後恢復原形。他一轉身,她幾乎是懶洋洋地伸出一掌拍在他的胸口。
傑斯飛了出去,米迦勒也飛出去,沿著石地板滑開。傑斯落在一道矮牆上,力道猛得連石板上都出現裂痕。他重重跌落地上,一時震暈了過去。
克萊莉驚吸一口氣,隨即朝掉到地上的天使刃跑去,但沒有機會跑到那裡。莉莉絲用兩隻冰冷的細手抓起克萊莉,用猛得難以置信的力量將她拋出去。克萊莉撞到矮樹籬上,樹枝刮破她的皮膚,造成長長的傷口。她奮力想爬起來,衣服上纏著樹葉。她用力一扯,聽見絲料撕破的聲音,她轉過頭,看見莉莉絲將傑斯拉起來,一手抓緊他染血的衣襟。
她對他咧嘴笑著,她的牙齒也是黑色,而且亮如金屬。「我很高興你站了起來,小亞衲人。我殺死你的時候要看著你的臉,不要在背後捅你,就像你對我兒子一樣。」
傑斯用袖子抹一下臉,他的臉頰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在流血,把袖子也染紅了。「他不是妳的兒子。妳只是給了他一些妳的血,那不能讓他屬於妳。妳這個巫師之母──」他轉頭吐一口血,「妳誰的母親都不是。」
莉莉絲的蛇眼憤怒地前後衝著。克萊莉痛苦地從樹籬上脫身,看見那蛇自己各有兩隻閃著紅光的眼睛。克萊莉緊張地看著那兩隻蛇扭動著,牠們的目光似乎沿著傑斯的身體上下移動。「把我的符印割開。真殘酷。」她斥道。
「但是很有效。」傑斯說道。
「你贏不了我的,傑斯‧海隆戴爾,」她說道,「就算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闇影獵人,但我比大惡魔更強。」
「那就來跟我打呀,」傑斯說道,「我給妳一個武器,我用我的天使刃。我們這樣一對一打,看看誰會贏。」
莉莉絲看著他,緩緩搖著頭,黑髮如煙在身邊旋繞。「我是最古老的惡魔,」她說道,「我不是男人,沒有什麼男性自大感可以讓你哄騙,我對單打獨鬥也沒有興趣。這完全是你性別上的弱點,不是我的。我是女人,愛用什麼武器就用什麼武器。」她鬆開他,順手不屑地輕輕一推。傑斯踉蹌幾步,迅速站直身子,然後跑去拿起閃亮的米迦勒。
他一抓起天使刃,莉莉絲就大笑著舉起雙手。兩團半透明的霧影從她的手心噴出,即使是傑斯也神色震駭地看著霧影凝聚成形,變成兩個紅眼閃亮的黑暗惡魔。它們站在地上咆哮抓爬,是兩隻狗,克萊莉驚駭地想著,兩隻兇猛邪惡的大黑狗,樣子有點像杜賓犬。
「地獄魔犬,」傑斯說道,「克萊莉──」
他話沒說完,一隻狗朝他撲去,張著鯊魚似的血盆大口,喉間發出巨吼。也幾乎是同時,另外一隻狗也飛躍而起,直朝著克萊莉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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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蜜兒,」亞歷克頭暈起來,「妳在這裡做什麼?」
他立即悟到自己像白癡,好不容易忍住敲自己頭的衝動。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在馬格努斯的前女友面前表現得像儍瓜一樣。
「是莉莉絲,」女吸血鬼用細得發抖的聲音說道,「她叫她那些教徒闖進收留所。那裡並沒有防護人類進入,而他們是人類──算是吧。他們把我的鍊子弄斷,將我帶到這裡來。」她舉起雙手,手腕上繫在管子上的鍊子匡嘻作響。「他們對我好殘忍。」
亞歷克蹲下去,眼睛與卡蜜兒平視。吸血鬼不會瘀傷──他們癒合得太快──但她的左邊頭髮上面有血跡,令他相信她在說實話。「就算我相信妳好了,」他說道,「但她要妳做什麼?就我所知,莉莉絲沒說過她對吸血鬼特別有興趣。」
「你知道政委會為什麼抓我,」她說道,「你應該聽說過了。」
「妳殺死了三個闇影獵人,馬格努斯說妳聲稱是因為有人命令妳殺的──」他停了一下,「莉莉絲?」
「如果我告訴你,你會幫助我嗎?」卡蜜兒的下唇在顫抖。她的綠眼睛好大,充滿懇求之色。她很漂亮。亞歷克不知她是否曾經這樣看著馬格努斯,這使他不禁想抓住她用力搖撼。
「也許,」他說道,頗驚訝自己的語氣這麼冰冷,「妳沒有什麼打商量的餘地。我可以就這樣走開,將妳留給莉莉絲處理,那對我也沒什麼不同。」
「會的,會有不同。」她說道,聲音很低,「馬格努斯愛你。但如果你是見死不救的那種人,他就不會愛你。」
「他愛過妳。」亞歷克說道。
她對他苦笑,「他後來似乎聰明了許多。」
亞歷克微微搖著身子。「聽著,」他說道,「告訴我真話。如果妳講真話,我就把妳解開,帶妳回政委會。他們對妳會比莉莉絲好。」
她低頭看著鍊在管子上的手腕。「政委會用鍊子綁我,」她說道,「莉莉絲也用鍊子綁我。我覺得兩者對我並沒有什麼不同。」
「那麼我想這就隨妳選擇了,要信任我,還是信任她。」亞歷克說道。他知道這是在賭博。
他等著,僵了片刻之後她才說:「好吧。如果馬格努斯信任你,我就信任你。」她抬起頭,盡量擺出有尊嚴的樣子,儘管身上衣衫破裂,頭髮染血。「是莉莉絲來找我,不是我找她。她聽說我想從拉斐爾‧桑提亞格那裡奪回曼哈頓族群的領袖地位,就說她可以幫我,如果我也幫她的話。」
「幫她殺害闇影獵人?」
「她想要他們的血,」卡蜜兒說道,「是給那些嬰兒用的。她把闇影獵人與惡魔的血注射到孕婦體內,想模仿華倫泰對他兒子那樣。不過結果沒有用,嬰兒生下來畸形,然後就死了。」看見他的嫌惡表情,她說:「我起先不知道她要血做什麼。你或許看不起我,但我對殺害無辜並沒有興趣。」
「妳並不一定要接受,」亞歷克說道,「不必她提議妳就要做。」
卡蜜兒疲倦地笑著,「如果你像我一樣老,」她說道,「就會學到要怎樣正確地玩遊戲,在適當的時機接受適當同盟。不僅要跟強者結盟,還要跟你相信會讓自己變強的人結盟。我知道如果我不答應協助莉莉絲,她就會殺死我。惡魔生性不信任別人,她會認為我會去把她要殺闇影獵人的計畫告訴政委會,即使我跟她保證不開口也不行。我想莉莉絲對我的威脅比你們對我大得多。」
「而妳不介意殺害闇影獵人?」
「他們都是圓環會的成員,」卡蜜兒說道,「他們殺過我的同族,以及你們的人。」
「還有賽門‧路易斯呢?妳對他為什麼感興趣?」
「每個人都想要晝行者站在他們那邊。」卡蜜兒聳聳肩,「而且我知道他有該隱的記號。拉斐爾底下的一個吸血鬼仍然效忠我,把這個情報告訴了我。很少異世界人知道。這讓他成為一個極有憫值的同盟對象。」
「莉莉絲要他也是因為這個嗎?」
卡蜜兒瞪大眼睛。她的皮膚非常蒼白,亞歷克可以看見裡面的血管變暗,在她的臉上開始形成瓷器裂紋般的圖案餓的吸血鬼如果缺血太久,就會變得野蠻,然後失去意識。他們活得越久,就越能持久,但亞歷克忍不住懷疑她有多久沒有進食了。「妳是指什麼?」
「顯然她把賽門找去了,」亞歷克說道,「他們就在這棟建築的某處。」
卡蜜兒又呆瞪了一會兒,然後笑了起來。「真是諷刺,」她說道,「她從來沒跟我提過他,我也從未跟她提過,然而我們兩人都在為了自己的目的要找他。如果她想要他,那也是為了他的血,」她說道,「她在進行的一定是一種用血的魔法。他的血混合了異世界人與闇影獵人的血,對她會很有用。」
亞歷克心頭閃過一絲不安,「但是她無法傷害他,那個該隱的記號──」
「她會另想辦法的,」卡蜜兒說道,「她是莉莉絲,巫師之母。她活了很長的時間,亞歷山大。」
亞歷克站起身,「那麼我最好去查明她在做什麼。」
卡蜜兒試著跪坐起來,鍊子一陣匡噹響,「等一等──但是你說過要放開我。」
亞歷克轉身俯視她,「我沒有。我說我會把妳交給政委會。」
「但是如果你把我留在這裡,就不能防止莉莉絲先來找我。」她將頭髮往後甩,臉上露出緊張之色。「亞歷山大,拜託。我求你──」
「誰是威爾?」亞歷克說道。這句話意外脫口而出,令他驚恐不已。
「威爾?」她的臉先是一陣茫然,然後變成恍然,幾乎像是覺得好笑的樣子,「你聽見我跟馬格努斯講話了。」
「一些。」亞歷克小心地吐一口氣,「威爾死了,是不是?我是說,馬格努斯說他是很久以前認識他的……」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小闇影獵人。」卡蜜兒的聲音變得輕柔如音樂。在她身後的窗外,亞歷克可以看見一架飛機閃爍著燈光飛過市區上空。「一開始你很快樂,只想著眼前,不想未來。現在你悟到了,你會變老,有一天會死,而馬格努斯不會,他會繼續活下去。你們不會偕老,而是漸行漸遠。」
亞歷克想到飛機上的人,從冰冷的高空俯瞰城市,像亮晶晶的鑽石。當然,他自己從未坐過飛機,只是在猜想那種感覺:孤獨、遙遠,與世界隔離。「妳不可能知道,」他說道,「我們會漸行漸遠。」
她的笑容帶著同情,「你現在很漂亮,」她說道,「但是二十年以後你還會一樣嗎?四十年?五十年?等你的藍眼睛變暗,皮膚上都是深深的歲月皺紋,他還會愛你嗎?你的手會滿布皺紋又無力,頭髮會變白──」
「閉嘴,」亞歷克聽見自己聲音尖銳,不自覺感到羞愧,「住口就好。我不想聽。」
「不一定要那樣。」卡蜜兒朝他湊近,綠眼睛發亮,「如果我告訴你說,你不一定會變老呢?不一定會死呢?」
亞歷克感到一陣怒氣湧上來,「我沒有興趣變成吸血鬼。妳想都別想跟我建議,就算唯一的選擇就是死也不行。」
她的臉瞬間扭曲起來,但她隨即自制,那個表情一閃即逝。她擠出淡淡的笑容,說道:「那並不是我的建議。如果我告訴你還有別的方法呢?還有一個方法可以讓你們永遠在一起?」
亞歷克口乾舌燥,喉頭緊張地呑嚥著。「告訴我。」他說道。
卡蜜兒舉起雙手,鍊子匡喧響著,「把這個砍斷。」
「不行。先告訴我。」
她搖搖頭,「我不會那麼做。」她的臉色堅硬如大理石,聲音也是,「你說我沒有什麼可以談條件,但是我有的,而我不會隨便放棄。」
亞歷克遲疑著。他在腦子裡聽見馬格努斯輕柔的聲音,她很擅長暗示與操控,向來如此。
但是,馬格努斯,他想著,你從來沒告訴我,從來不曾警告我會這樣,說我會有一天故來發現自己要去一個你不能跟隨的地方,說我們基本上並不一樣。對永遠不死的人而言,沒有所謂的「至死不渝」。
他朝卡蜜兒走近一步,然後又走一步,舉起右臂,將天使刃盡可能用力砍下去。它割斷金屬鍊,她的兩隻手腕分開,仍戴著手銬,但是可以自由移動了。她舉起雙手,神情興奮得意。
「亞歷克。」伊莎貝在門口說道。亞歷克轉過身,看見她站在那裡,鞭子抓在身側,上面沾著血,她的雙手與絲質洋裝上面也有。「你在這裡做什麼?」
「沒什麼。我──」亞歷克感到一陣羞愧與驚駭,未經思考就一步擋在卡蜜兒前面,彷彿這就能夠不讓他妹妹看到。
「他們都死了,」伊莎貝語氣嚴肅,「那些教徒,我們把他們全部殺死了。快走吧,我們得去找賽門。」她斜瞄著亞歷克,「你還好吧?你看起來好蒼白。」
「我把她放了,」亞歷克脫口說道,「我不應該,只是──」
「把誰放了?」伊莎貝走進房間,衣服反映著周圍的城市燈光,使她亮得有如鬼魂。「亞歷克,你在胡說什麼?」
她的表情茫然又困惑。亞歷克順著她的目光轉回頭,發現──什麼都沒有。管子還在那裡,旁邊一截鍊子,地板上的灰只有輕微的拂弄痕跡。但是卡蜜兒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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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莉剛把雙臂舉起,地獄魔犬就撲上來,像一顆肌肉與骨頭做的砲彈,還吐著臭熱氣。她的腿彎下去,想起傑斯告訴她摔倒的最好方式以及怎樣保護自己,但那些話瞬間閃過,她的雙肘撞到地上,皮膚裂開,一陣痛楚傳遍全身。轉眼之間,魔犬已經壓到她身上,爪子踩在她胸口,尾巴大力擺動像是在搖尾歡迎。它的尾尖形如尖釘,像中世紀的鎚矛,它粗壯的身形發出巨大咆哮聲,她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在震動。
「把她壓在那裡!如果她想跑,就把她的喉嚨撕裂!」莉莉絲迅速指示著。另外一隻狗撲向傑斯,他與它在地上掙扎打滾,只見一團牙齒與手臂、雙腿和尾巴橫飛。克萊莉痛苦地將頭轉向旁邊,看見莉莉絲朝玻璃棺走過去,賽門仍在旁邊癱成一堆。賽巴斯欽在棺內漂浮著,如溺水者般一動也不動,乳白色的水已經變成黑色,大概是被他的血染的。
魔犬將她按在地上,湊著她的耳邊咆哮,吼聲激起她全身一陣恐懼,以及怒氣,莉莉絲,也氣她自己。她是闇影獵人,在她從未聽過亞柄人的時候被呑噬獸制住是一回事,但現在她受過訓練了,應該能夠表現得比較好。
什麼東西都可以當武器,傑斯曾在公園裡對她說過。地獄魔犬的重量快把她壓扁了,她發出噎住的聲音,伸手要摸脖子,彷彿想努力呼吸。魔犬又是咧牙一陣狂吠。她的手指抓住頸間掛的摩根斯坦家族戒指項鍊,用力一扯,鍊子斷了。她將鍊子朝魔犬的眼睛用力一抽,魔犬痛嚎著退開,克萊莉翻身爬起來。魔犬瞪著血紅的眼睛,俯身作勢躍起。項鍊從克萊莉的手中脫落,戒指往旁邊滾開,她伸手去抓鍊子,魔犬縱身躍起──
一道劍光劃破黑暗,由克萊莉面前幾吋之處揮過,將魔犬的頭與身體分了家。它只嚎一聲就消失了,剩下石板地上一團焦黑的印子,以及空氣中的惡魔臭味。
一雙手伸過來輕輕把克萊莉抱起,是傑斯。他將灼亮的天使刃塞到腰間,雙手抱住她,眼神奇異地低頭注視她。她無法形容或者畫出那神情,是希望、震驚、愛、渴望,以及憤怒,都混合其中。他的襯衫有幾個破裂之處滲出鮮血,外套不見了,金髮上面沾著汗與血。一時之間他們只是互相凝視,他的手把她抓得好緊好痛。然後他們同時開口:
「你──」她說道。
「克萊莉。」他仍抓著她的手,將她的身子推開,推到圓圈之外朝向通往電梯的步道上。「走,」他啞著聲音說道,「離開這裡,克萊莉。」
「傑斯──」
他顫巍巍地吸一口氣。「求求妳。」他說道,然後鬆開她,將腰際的天使刃拔出,轉身走回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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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莉莉絲吼道。「起來。」
一隻手用力搖撼著賽門的肩膀,使他的頭一陣劇痛。在黑暗中飄盪的他睜開眼睛,看見夜空與星辰,以及莉莉絲蒼白的臉逼視著他。她的眼睛不見了,變成兩隻扭動的黑蛇,這幕震駭景象足以把賽門嚇得爬起來。
他一站直身子,馬上又作嘔得幾乎跪下去。他閉眼忍住噁心,聽見莉莉絲在喊他的名字,然後她抓住他的手臂,拉著他往前走。他任她拉著,口中滿是賽巴斯欽噁心的苦血味道,他的血管裡也都是,使他虛弱難過,連骨頭都在顫抖。他的頭像有千斤重,一陣陣暈眩如潮水湧退。
莉莉絲的手突然鬆開,賽門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玻璃棺前,就像剛才一樣。賽巴斯欽浮在黑色乳狀液體中,頸間沒有脈搏跳動,賽門咬的兩個黑洞清晰可見。
把你的血給他。莉莉絲的聲音在迴響,聲音不大,但是就在他的腦子裡。快。
賽門抬起昏花的雙眼,視力一片模糊。他伸長脖子想穿透逼近的一片黑暗,看看克萊莉與傑斯在哪裡。
用你的獠牙,莉莉絲說道,把你的手脘咬破。把你的血給強納森,把他治好。
賽門將手腕舉到嘴邊。把他治好。讓一個人死而復生不只是把他治好而已,他想著。說不定賽巴斯欽的斷手會長回來,說不定她就是這個意思。他等著自己的獠牙冒出來,但是沒有反應。他又病又餓,他想著,竟然瘋狂得想笑出來。
「我不能,」他喘著氣說道,「我不能──」
「莉莉絲!」傑斯的聲音穿破黑暗,莉莉絲轉過頭去,發出難以置信的嘶嘶聲。賽門緩緩放下手腕,努力讓眼睛對焦,瞪著前方的一團亮光,原來是傑斯左手上握著的天使刃在冒出光燄。賽門現在看得比較清楚了,傑斯像是畫在黑暗中的一個明顯形像,破襯衫上染著污血,眼睛卻清澄穩定且專注,不再像殭屍或者驚醒的夢遊者。
「她在哪裡?」莉莉絲說道,蛇眼往前伸出去,「那個女孩在哪裡?」
克萊莉。賽門模糊的目光搜尋著傑斯周圍的黑暗處,但是看不到她。他的視線又清楚了一點,可以看見地磚上的血跡,還有樹籬枝幹上的一塊破緞布,血跡中有一個像爪印的東西。賽門感到心口一緊,隨即轉回來看傑斯。傑斯一臉怒容──非常非常生氣──但是並沒有賽門預期的克萊莉出事之後的哀慟。那麼她在哪裡呢?
「她跟這個沒有關係。」傑斯說道,「妳說我不能殺死妳,女惡魔。我說我能。我們來看看誰說得對。」
莉莉絲的動作奇快,模糊的身影一閃,前一刻還在賽門旁邊,下一瞬間就來到傑斯上方的一級階梯上。她的手朝他揮過去,他身子一閃,繞到她的背後,天使刃劃過她的肩膀。她尖叫一聲轉過來,傷口的血成弧狀噴出,顏色烏亮如瑪瑙。她的雙手相合,似乎想把刀刃夾斷,合掌時發出劈啪聲,但傑斯已經不在原位,而是幾呎之外,天使刃的劍光在他面前舞動,彷彿在嘲笑的雙眼。
賽門心想,如果不是傑斯,而是別的闇影獵人,大概早就死了。他想起卡蜜兒說的,人類無法與神相門。儘管有天使血統,闇影獵人還是人類,而莉莉絲不只是惡魔而已。
賽門突然感覺一陣疼痛,他訝然發現自己的獠牙終於長了出來,咬破了下唇。這陣痛楚以及血的味道使他振作一點,他開始緩緩站起來,眼睛盯著莉莉絲。她當然不像在注意他,眼睛只是瞪著傑斯。她突然一吼,朝他撲過去,兩人像是飛蛾不斷閃撲,在這個屋頂上縱橫廝殺。即使憑著賽門的吸血鬼視力,也很難趕得上他們移動的速度,一會兒躍過樹籬,一會兒衝向步道。莉莉絲將傑斯逼到一圈矮牆前,中央有一個日晷儀,上面的數字反映著金光。傑斯的動作之快,身影只是一片模糊,米迦勒在莉莉絲周邊舞動,她彷彿被裹在一層光纖網中,換成別人一定已被切成一條條,但莉莉絲的動作有如黑水、有如煙霧,她似乎可以隨意消失再出現。傑斯雖然看起來不累,但賽門可以感覺到他的挫惱。
狀況終於出現了,傑斯將天使刃朝莉莉絲猛揮過去──被她在空中抓住,她的手握住劍刃將劍拉過來,手上滴下黑血落到地上,成為黑亮的小蛇扭呀扭的鑽進樹叢。
她雙手握劍,高高舉起,血順著她蒼白的手腕與前臂像黑焦油般往下流。她猙獰一笑,將劍折為兩截,一截在她手中化為一團亮粉,另外帶著劍柄的半截則化成冒燄的飛灰。
莉莉絲露出笑容,「可憐的小米迦勒,」她說道,「他向來都很弱。」
傑斯喘著氣,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汗濕的頭髮黏在額頭上。「妳總是愛提他們自抬身價,」他說道,「『我認識米迦勒。』『我認識撒彌爾。』『加百列天使幫我梳頭髮。』好像我跟聖經人物樂團在一起一樣。」
傑斯勇敢的時候就是這樣,賽門想著,勇敢又急躁,因為他以為莉莉絲要殺他,而他想要挺然而立,表現得毫不畏懼,有如一個戰士,有如闇影獵人。他的輓歌會寫成這樣──愛說笑、騙人、故作傲慢,以及眼神裡所說的,我比你好。賽門只是從前沒有發現這一點。
「莉莉絲,」傑斯繼續說著,並設法說得像在詛咒,「我在學校學過妳的事,上天詛咒妳無後,一千個嬰兒全都死亡,是不是這樣呢?」
莉莉絲舉起閃亮的劍威脅著,面無表情,「你給我小心一點,小闇影獵人。」
「不然怎樣?不然妳就殺了我?」血從傑斯臉頰上的傷口滴下來,他並未抬手抹去。「動手吧。」
不要。賽門試著走出一步卻膝蓋一軟而倒下去,雙掌趴到地上。他深吸一口氣,他不需要氧氣,但這似乎有幫助,能讓他穩定下來。他伸手抓住石台邊緣,用力撐起身子,後腦杓一陣陣發痛。不可能有足夠時間的,莉莉絲只要把斷劍往下一刺──
但是她沒有,只是看著傑斯,並沒有動作。傑斯突然目光一閃,嘴唇鬆弛下來。「妳不能殺我,」他說道,聲音高了起來,「妳先前說過──我是平衡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能與他保持平衡──」他伸臂指向賽巴斯欽的玻璃棺。「如果我死了,他也會死,是不是這樣?」他退後一步,「我可以現在就從這個屋頂跳下去,」他說道,「我自殺,讓一切結束。」
莉莉絲首次顯出真正激動的樣子,頭猛力左右搖晃,蛇眼拚命顫動,彷彿在找尋風向。「她在哪裡?那個女孩在哪裡?」
傑斯將臉上的血與汗擦掉,咧嘴對她笑著。他的嘴唇已經破了,血沿著下巴流下來。「死心吧。我已經趁妳不注意的時候把她送到樓下去了。她走了──妳傷不到她了。」
莉莉絲怒吼著,「你說謊。」
傑斯又往後退一步,再退幾步他就會碰到矮牆,這棟樓的邊緣。賽門知道傑斯有本事逃過很多危險,但是從四十樓摔下去,即使對他也太過分了。
「你忘了,」莉莉絲說道,「當時我也在場,闇影獵人。我看著你倒下去死掉,我看著華倫泰趴在你身上哭。然後我看著天使問克蘿莉莎要求什麼,她說要你。你們以為自己可以讓心愛的人復活而不會有任何後果,是不是?你們兩個都這麼想?笨蛋。」莉莉絲斥道,「你們相愛,誰都看得出來,那種愛情能讓世界毀滅又重生。不會的,她絕對不會離開你身邊,尤其是在她認為你有危難的時候。」她的頭往後一仰,手一伸,指頭變成爪子,「出來。」
一聲尖叫響起,一道樹籬好像被人扯開,露出蹲在裡面的克萊莉。她被拖向前,手腳連踢帶抓,指甲在地上刮過去,拚命想抓住什麼東西但只是徒勞,手在地面上留下血印。
「不要!」傑斯衝上前但又僵住,只見克萊莉被甩到空中,高懸在莉莉絲的前方。她光著腳,緞質洋裝又髒又破,由金色變成了黑色與紅色,一邊肩帶已經斷掉垂掛下來。她的頭髮已經從亮晶晶的髮夾上脫散,披覆在肩下,綠眼睛滿是恨意瞪著莉莉絲。
「妳這個賤人。」她說道。
傑斯面容驚恐,賽門悟到他原來真的相信自己說克萊莉已經離開了,以為她安全了。但莉莉絲說對了,此時得意無比,蛇眼舞動著,雙手像操控木偶一樣讓克萊莉驚呼著在空中打轉。莉莉絲手指一彈,就有一道銀鞭似的東西抽到克萊莉身上,頓時變得皮肉開花。她尖叫著抓住傷口,鮮血如雨滴落在地磚上。
「克萊莉。」傑斯轉身看著莉莉絲,「好吧。」他說道,臉色蒼白,勇氣不見了,雙手握拳,指節泛白,「好吧,放開她,我會聽妳的做──賽門也一樣。我們都會讓妳──」
「讓我?」莉莉絲的臉上彷彿又經過一番調整,小蛇在眼窩裡扭動著,皮膚緊繃發亮,嘴巴變得好寬,鼻子幾乎不見了。「你們沒有選擇。說得更精確一點點,你們已經惹惱了我,你們每一個。或許如果你們剛才乖乖聽我的話,我還會放你們走。你們永遠都不會知道的,對吧?」
賽門鬆開石台,身體搖晃一下又站穩了,然後他走了起來,一隻腳先踩下,接著是另一隻腳,感覺像扛著一堆大號濕沙袋走下懸崖。每次他的腳碰到地,就是一陣刺痛傳遍全身。他集中精神往前移動,一次一步。
「也許我不能殺你,」莉莉絲對傑斯說道,「但我可以折磨她,一直超過她的耐力極限,將她折磨到發瘋──還逼著你們在旁邊看。有的事情比死更糟,闇影獵人。」
她再次彈一下手指,銀鞭一揮,這回是抽到克萊莉的肩膀上,扯開一道又長又寬的裂口。克萊莉身體一彎,但是她用手塞住嘴巴,沒有尖叫,身子拚命縮著,彷彿這樣就能躲開莉莉絲。
傑斯正要朝莉莉絲衝過去──卻看見了賽門。他們目光相接,一時之間似乎整個世界都懸浮定住,不只是克萊莉而已。賽門看見莉莉絲全副注意力都在克萊莉身上,準備更加用力出擊。傑斯的臉色焦慮發白,眼神陰暗,而在接觸到賽門的眼神時,他領悟了,明白了。
傑斯往後退開。
賽門眼前的世界模糊一片。他往前躍起時,悟到了兩件事情。一,這是不可能的,他絕對不可能及時趕到莉莉絲那裡,她的手已經舉鞭揮出,身前的空氣舞著銀光。二,他以前一直不太清楚一個吸血鬼的動作能夠有多快。他感覺自己雙腿與背部的肌肉撕扯著,腳與踝的骨頭分裂開來──
然後他已經到了,就在女惡魔的手抽下來時,他落在莉莉絲與克萊莉之間。剃刀似的銀色長鞭劈到他的臉上與胸部──激起一陣震撼劇痛──接著,他周圍的空氣有如五彩碎紙爆發開來。賽門聽見克萊莉尖叫,無比震撼與驚駭的聲音劃破黑暗。「賽門!」
莉莉絲僵住了。她瞪著賽門,又瞪著仍懸在空中的克萊莉,然後低頭看自己的手,手中已空無一物。她顫巍魏地吸一口長氣。
「七倍!」她低聲說道,然後語聲猛然切斷,一道刺眼的白光照亮夜空。賽門在眩然之際,只能聯想到這好像一堆螞蟻在放大鏡底下被陽光燒死,只見一道巨型火燄由天空劈下,直直穿透莉莉絲身體。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在黑暗中燒得白亮,困在眩目的火燄中,嘴巴張大得像黑洞,發出無聲的尖叫。她的頭髮飛起,像是黑暗中一團燃燒的纖維,然後她變成打薄的白金──再變成鹽粒,數千顆結晶鹽粒如雨般落在賽門的腳邊,過程美麗又恐怖。
然後她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