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地獄已滿足
印在克萊莉眼皮底下那道難以想像的亮光消退,接下來是一段持續奇久的黑暗,終於緩緩變成間歇的灰光,中間夾雜著暗影。她全身發痛,背部頂著某個冷硬的東西。她聽見身體上方有人喃喃低語,這聲音又激起她一陣頭痛。有人輕輕摸她的喉頭,然後又將手縮回去。她深吸一口氣。
她整個身體陣陣劇痛。她的眼睛張開一條縫環視周遭,盡量避免動作太大。她躺在屋頂花園的硬地磚上,一塊石頭頂著她的背。莉莉絲消失的時候她掉落地面,身上滿是傷口與瘀青。她的鞋子不見了,膝蓋在流血,絲緞洋裝被莉莉絲的魔鞭劃破,血從裂口不停湧出來。
賽門跪在旁邊,滿臉擔憂之色,額頭上該隱的記號仍然白得發亮。「她的脈搏穩定,」他在說著,「但是好啦,你應該有各種療傷符印的,一定有什麼可以用在她身上──」
「沒有符杖就不行。莉莉絲要我把克萊莉的符杖丟掉,以防她醒來時搶走。」傑斯的聲音低沉而且掩不住焦慮。他跪在她身旁與賽門相對,臉在暗影中,「你能不能把她抱下樓?如果我們能把她送回『學院』──」
「你要我抱她?」賽門語氣驚訝,克萊莉不能怪他。
「我懷疑她會想要碰我。」傑斯站起身,彷彿無法忍受與她待在同一個地方,「如果你能──」
他的聲音一啞,然後就轉開頭,瞪著不久前莉莉絲所站的位置,現在只剩下一塊石板上散落的一堆銀色鹽粒。克萊莉聽見賽門嘆一口氣──刻意發出的聲音──然後彎身抓起她的手臂。
接下來她一路都睜著眼睛,兩人的目光相接。她雖然知道自己意識清醒,但他們都沒有說話。她很難看著他,看著那張熟悉的臉,眼睛上方帶著她給他畫的符印有如燃燒的白星。
她當初在給他畫該隱的記號時就知道,自己是在做一件意義很重大、很可怕又巨大的事情,後果幾乎完全不可預測。但為了救他的性命,她還是會再做一遍。然而,剛才他站在那裡,那個記號發出灼熱的白光,而莉莉絲──一個跟人類一樣古老的大惡魔──被燒成鹽粒的時候,她不禁想著,我幹了什麼好事?
「我沒事,」她說道。她用手肘撐起身子,手肘痛得要命,她剛才落地的時候手肘的皮刮掉了,「我可以走路。」
聽見她的聲音,傑斯轉過頭來。看見他的模樣,她不由得心痛不已。他滿身可怕的傷痕與血跡,臉頰上一道長長的傷口,下唇腫了起來,衣服上也有十幾道滲血的裂口。她不習慣見到他這樣渾身是傷──當然,如果他沒有符杖給她療傷,也就不能給他自己療傷了。
他的表情一片空白。即使克萊莉以前看他的臉就像在解讀一頁書,此時也看不出來什麼。他的視線落在她的喉間,她現在仍感覺那裡刺痛,他用刀割傷之處的血已經凝結。他本來毫無表情的面容開始瓦解,但她還沒來得及看見他改變,他就把頭轉開了。
她推開賽門的手不讓他扶,自己設法站直身子,腳踝立即一陣劇痛,她痛呼出聲,隨即咬緊嘴唇。她提醒自己,闇影獵人不會叫痛的,而是盡量忍痛,不可以哀聲抱怨。
「是我的腳踝,」她說道,「我想可能扭到了,或者斷了。」
傑斯看著賽門。「抱她,」他說道,「我說過了。」
這回賽門不等克萊莉反應,直接將一隻手臂伸到她的腿底下,另外一隻手臂則伸到她肩下,將她抱了起來,她用雙臂緊緊攬住他的脖子。傑斯朝圓頂建築的門口走進去,賽門隨後,一路小心抱著克萊莉,彷彿當她是易碎的瓷器。克萊莉幾乎忘了他變成吸血鬼之後有多強壯。他聞起來不一樣了,她心裡想著,不禁有一點哀怨──從前的賽門有香皂與廉價刮鬍水的味道(其實他並不需要),還有他最喜歡的肉桂口香糖味。他的頭髮仍有從前的洗髮精味,但其他方面就似乎一點氣味都沒有了。她雙臂樓緊他的頸部,真希望他有一點體溫。她的指頭發青,身體冷得發麻。
傑斯走在前頭,用肩膀把雙扇門頂開。他們走進去,幸好裡面暖和一點。克萊莉想著,這樣感覺很奇怪,被一個胸腔不會起伏呼吸的人抱著。賽門的身上仍似乎帶有一種怪異的電流,應該是剛才那道殘酷亮光籠罩屋頂摧毀莉莉絲時的殘餘吧。她想問他現在感覺怎麼樣,但又有點害怕打破傑斯那種影響周遭的沉默。
他伸手要按電梯鈕,但手指還沒有碰到,門就自動開了,伊莎貝彷彿像爆炸似地衝出來,電鞭拖在身後像一道彗星。亞歷克緊跟在後,一看見傑斯、克萊莉與賽門,伊莎貝猛然停步,亞歷克差一點撞到她背後。換成別的時候,這種情形應該相當好笑。
「可是──」伊莎貝驚呼道。她也是傷痕累累,血跡斑斑,漂亮的紅洋裝在膝蓋部分都已扯爛,原本梳起的一頭黑髮凌亂散落,有幾總還沾著血。亞歷克看起來好一點,一邊外套袖子扯破掛在旁邊,不過裡面不像有受傷破皮。「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傑斯、克萊莉與賽門愕然瞪著她,發驚得無法回答。終於,傑斯冷嘲著說道:「我們也可以問妳同樣的問題。」
「我──我們以為你跟克萊莉在派對上。」伊莎貝說道。克萊莉很少看到伊莎貝這麼失去鎮定。「我們在找賽門。」
克萊莉感覺賽門的胸口抬起,有點像常人驚吸一口氣時的反射動作。「妳找我?」
伊莎貝臉紅了,「我……」
「傑斯?」亞歷克說話了,語氣充滿疑問。他驚訝地朝克萊莉與賽門看一眼,但注意力又移開了,一如往常,回到傑斯的身上。或許他已經不再愛傑斯,那是說他如果真的愛過的話,但仍然有一種同袍情誼在,每次作戰時他一定第一個想到傑斯。「你在這裡做什麼?看在天使的分上,你出了什麼事了?」
傑斯瞪著亞歷克,彷彿不認識他似的。他像是一個人在做噩夢,檢視著一幅新景象,不是因為有多驚奇或者多誇張,而是在準備面對可能出現的恐怖場面。「符杖,」他終於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你們有沒有符杖?」
亞歷克神情困惑地摸向腰際。「當然。」他將符杖遞給傑斯,「如果你需要畫療傷符印──」
「不是我,」傑斯說道,聲音仍然沙啞怪異,「是她。」他指著克萊莉,「她比我更需要。」他與亞歷克目光相接,金眼與藍眼相望。「拜託,亞歷克,」他說道,聲音裡的尖銳意味來得急也去得快,「幫我替她畫。」
他轉身走開,朝著房間另一頭走去,也就是玻璃門的位置。他站在那裡,瞪著門──是在看外面的花園還是自己反射的影子,克萊莉看不出來。
亞歷克對著傑斯的背影望了一會兒,然後走到克萊莉與賽門面前,手裡拿著符杖。他示意賽門把克萊莉放到地上,於是賽門輕輕將她放下,讓她背靠著牆,自己往後退一步,讓亞歷克跪在她前方。她看見亞歷克臉上的困惑之色,以及他看見她手臂與腹部傷口之深時的驚訝眼神。「是誰對妳下手?」
「我──」克萊莉無助地朝傑斯看過去,只見他仍背對著他們。她可以看見玻璃門上反映出他的影像,他蒼白的臉上東一塊西一塊瘀傷,襯衫前襟帶著變暗的血跡。「這很難解釋。」
「你們為什麼不叫我們來?」伊莎貝問道,語氣微帶遭受背叛的感覺。「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們要來這裡?為什麼不傳火訊或者別的東西給我們?你們知道如果需要我們,我們就會來的。」
「當時沒有時間,」賽門說道,「我也不知道克萊莉與傑斯會在這裡。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似乎不應該把妳捲到我的問題裡面。」
「把我捲、捲到你的問題裡面?」伊莎貝結巴地說道。「你──」她說著,然後令每個人都驚訝的是,顯然連她自己也在內,她竟然撲到賽門的懷裡,雙臂攬住他的脖子。他踉蹌退著,沒有料到這一著,但迅速恢復過來,也張臂摟住她,差一點碰到晃動的鞭子。他將她緊緊抱住,她的黑髮貼著他的下巴。克萊莉聰不太出來,伊莎貝在輕聲說著話,聽起來像是在低聲咒罵著賽門。
亞歷克揚起雙眉,但是沒有說話,只是俯在克萊莉身體上方,擋住她的視線,使她看不到伊莎貝與賽門。他用符杖觸碰她的皮膚,刺痛感使她一驚。「我知道會痛,」他低聲說道,「我想妳撞到頭了。應該讓馬格努斯看看妳。傑斯呢?他傷得怎麼樣?」
「我不知道。」克萊莉搖著頭,「他不讓我接近他。」
亞歷克用手托著她的下巴,將她的頭左右轉著,然後在她的喉間又輕輕畫一個符,就在下巴底下。「他做了什麼自己覺得十分可怕的事?」
她抬眼看他,「你為什麼認為他做了什麼事?」
亞歷克鬆開她的下巴,「因為我知道他,以及他懲罰自己的方式。不讓妳接近就是在懲罰他自己,不是在懲罰妳。」
「他不想要我接近他。」克萊莉說道,聽見自己口氣中的反抗意味,不禁憎恨自己太小氣。
「他想要的只有妳。」亞歷克以出奇的溫柔口氣說道,然後他用腳後跟蹲坐著,將眼前的長長黑髮撩開。這幾天來他似乎有點不同,克萊莉想著,似乎有一種她初識他時所沒有的肯定感,讓他對別人比較寬大,而他向來對自己都不曾寬容過。「你們兩個究竟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我們根本沒注意到你們跟賽門離開派對──」
「他們沒有。」賽門說道。他與伊莎貝已經分開,但仍站得很近,肩並肩。「我一個人來的。呃,不盡然是一個人。我是──被找來的。」
克萊莉點點頭,「是真的,我們沒有跟他一起離開派對。傑斯把我帶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賽門也在這裡。」
「傑斯把妳帶到這裡來?」伊莎貝驚異地說道,「傑斯,如果你早知道莉莉絲與塔爾托教會的事,就應該說出來。」
傑斯仍瞪著門外,「我想是我疏忽了。」他語氣平平地說道。
亞歷克與伊莎貝轉回頭來看克萊莉,彷彿要她解釋他的行為。她搖著頭,「其實不是傑斯,」她終於說道,「他……受到了控制。是莉莉絲。」
「附身?」伊莎貝驚訝地睜著圓眼,一隻手反射性地抓緊鞭子。
傑斯轉身離開門邊,緩緩走過來,拉開破襯衫,讓他們看見那個醜陋的魔符,以及上面劃穿過的血痕。「這個,」他仍舊用平板的語氣說著,「是莉莉絲畫的符印,她是用這個控制了我。」
亞歷克搖著頭,神情極為不安,「傑斯,通常要切斷這樣的惡魔連結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殺死控制你的惡胞。莉莉絲是有史以來般強的惡魔──」
「她死了,」克萊莉脫口說道,「賽門殺死了她。或者我想你們可以說,是該隱的記號殺死了她。」
他們都瞪著賽門。「你們兩個呢?你們怎麼跑到這裡來的?」賽門問道,語氣帶著一點自衛的意味。
「找你。」伊莎貝說道,「我們發現應該是莉莉絲給你的名片,在你的公寓裡。是喬登讓我們進去的。他現在跟梅雅在樓下。」她打一個額,「莉莉絲在做什麼──你們不會相信的──可怕極了──」
亞歷克舉起雙手,「慢慢來,各位。我們先解釋我們碰到的事,然後賽門、克萊莉,你們解釋你們的事。」
這段解釋花的時間比克萊莉預期的短。大部分是伊莎貝在說話,手臂大幅揮動著,有幾次她的鞭子差一點就把朋友的四肢抽斷了。亞歷克乘機走到屋頂陽台上,發了一個火訊給政委會說他們在哪裡,並且要求支援。傑斯無言地往旁邊站一點讓他出去,然後又移一下讓他回來。賽門與克萊莉解釋著屋頂上的事時,他也沒有說話,即使他們說到拉賽爾天使在伊德瑞斯讓傑斯復活時依筲無言。後來小莎終於出言打斷,當時克萊莉正在說莉莉絲怎樣是賽巴斯欽的「母親」,將他的屍體保存在玻璃棺裡。
「賽巴斯欽?」伊莎貝的鞭子往地上用力一抽,把大理石地板都抽出一道裂縫。「賽巴斯欽在外面?他還沒有死?」她轉頭看傑斯,他靠在玻璃門上,雙臂抱胸,面無表情。「我看見他死了,我看見傑斯將他的脊柱切成兩半,我也看見他掉到河裡。現在你們又告訴我他還活著?」
「不是,」賽門連忙安慰她,「他的屍體在那裡,但他不是活的。莉莉絲沒有完成全部的儀式。」賽門伸手按住她的肩膀,但她把他甩開了。她的臉色已經變得死白。
「『不是真的活的』對我還不夠,」她說道,「我要去看看,我要把他碎屍萬段。」她轉身朝門口走去。
「小莎!」賽門抓住她的肩膀,「小莎,不行。」
「不行?」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給我一個好的理由,我為什麼不能把他切成碎紙片給無賴混蛋集會用?」
賽門迅速環視室內,目光在傑斯身上停留一下,似乎希望他會出言評論,但是他沒有,連一動都沒有動。終於,賽門說道:「聽著,妳明白這個儀式了吧?因為傑斯是死而復生,就使得莉莉絲有能力讓賽巴斯欽復活,而為了如此,她需要讓傑斯活著,在那裡當作──她稱之為什麼──」
「平衡器。」克萊莉插進來說道。
「莉莉絲在傑斯的胸口加上那個符印。」賽門不自主地在自己的胸口比畫著。「賽巴斯欽也有一個。傑斯走進那個圓圈內的時候,我看見它們兩個同時都閃亮了一下。」
伊莎貝扭著身側的鞭子,牙齒咬著紅色下唇,不耐地說道:「然後呢?」
「我認為她在他們兩人之間形成一個連結,」賽門說道,「如果傑斯死了,賽巴斯欽就活不了。所以如果妳把賽巴斯欽碎屍萬段──」
「也就會傷到傑斯。」克萊莉說道,自己都還沒悟到這句話就這樣脫口而出。「噢,我的天。噢,小莎,妳不能那樣。」
「那我們就得讓他活下去?」伊莎貝帶著難以置信的語氣說道。
「妳想要的話就儘管把他碎屍萬段,」傑斯說道,「妳得到我的許可。」
「住口,」亞歷克說道,「別這樣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小莎,妳沒有注意聽嗎?賽巴斯欽不是活的。」
「他也沒有死。死得不夠。」
「我們得找政委會,」亞歷克說道,「我們得把他交給緘默長老。他們可以把他與傑斯之間的連結切斷,然後就隨妳處置,小莎。他是華倫泰的兒子,是殺人凶手。在艾嵐坎迪戰役中,每個人都失去了親友,或者知道有人那樣。妳以為他們會善待他嗎?他們會慢慢地把他活活剁碎。」
伊莎貝瞪著哥哥,淚水緩緩湧到眼眶裡,然後順著臉頰流下,在血污的皮膚上留下淚痕。「我討厭這樣,」她說道,「我討厭你說對了。」
亞歷克將妹妹拉到面前,親一下她的頭頂,「我知道。」
她捏一下哥哥的手然後退開,「好吧,」她說道,「我不會碰賽巴斯欽,但我受不了離他這麼近。」她朝玻璃門瞄一眼,傑斯仍然站在那裡。「我們下樓吧。我們可以在大廳那裡等政委會的人。我們也要去找梅雅與喬登,他們大概在奇怪我們到哪裡去了。」
賽門清一下嗓子,「這裡應該有人留下,看著──這個地方。我留下好了。」
「不用。」說話的是傑斯,「我留下。這都是我的錯,我當初應該趁有機會的時候就確定賽巴斯欽已經死了,至於其他事情……」
他的聲音小得聽不見了,但克萊莉想起他曾在「學院」黑暗的廊道上摸著她的臉,同時細聲說道:「Mea culpa,mea culpa.」
我的錯,我的錯,我最大的錯誤。
她轉頭看他們,伊莎貝已經按下電梯鈕,燈亮了起來。克萊莉可以聽見電梯往上的嗡嗡聲。伊莎貝的眉頭皺起來。「亞歷克,也許你應該跟傑斯一起留下。」
「我不需要幫忙,」傑斯說道,「沒有什麼事要處理的。我不會有問題。」
伊莎貝雙手一攤,電梯也在這時「叮」的一聲到了。「好吧,你贏了,儘管留在這裡生悶氣吧。」她走進電梯,賽門與亞歷克跟著進去,克萊莉最後一個,臨走時還回頭望了傑斯一眼。他又回到門口瞪著外面,但她可以看見門上反映出影子。他的嘴唇緊緊報成一條線,眼神陰暗。
傑斯,她想著。電梯門開始關起來。她希望他轉頭看她,他沒有,但她突然感覺一雙手碰到她的肩膀,將她往前推一下。她聽見伊莎貝說:「亞歷克,你在搞什麼──」她踉蹌著晃出電梯,站穩身子後轉身瞪著,電梯門已開始關上,但她從門縫間看見亞歷克。他對她帶著歉意一笑,聳聳肩,好像在說,我還能怎麼辦?克萊莉往前跨一步,但已經來不及了,電梯門砰的一聲關起來。
這房間裡只剩下她與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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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死屍遍地──都穿著附帽兜的灰色運動服,歪歪倒倒靠著牆,或者七零八落癱倒在地。梅雅站在窗口喘著氣,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這幕景象。她曾在德瑞斯的布洛斯平原參加過戰役,以為那就是自己此生所見最慘的事了,但這裡更可怕。血流滿地的不是惡魔體液,而是人血。還有那些嬰兒,安靜無聲地死在搖籃裡,小小的手爪交放在一起,像娃娃一樣……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爪子仍然露在外面,從指尖到根部都染著血。她將爪子縮回,血就流到手掌上,弄髒了手腕。她的赤足上也都是血跡,肩膀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還在滲血,不過已經開始癒合。儘管狼人具有迅速癒合的能力,她知道自己明天一早醒來還是會渾身癒青。身為狼人,瘀青很少持續超過一天。她想起自己還是人類的時候,哥哥丹尼爾就深諳此道,知道在哪裡用力捏她都不會留下瘀青。
「梅雅。」喬登從一個尚未完工的門外走進來,低頭避開掛在上面的一團電線。他站直身子,穿過屍體之間朝她走來。「妳還好吧?」
他臉上的關切之色令她胃部一緊。
「伊莎貝與亞歷克在哪裡?」
他搖搖頭。他身上看得出來的外傷比她少,因為有厚皮夾克保護,還有牛仔褲與靴子。他的臉頰上有一道長抓痕,淺褐色頭髮上與刀刃上都有乾血。「我已經找過整層樓,都沒有見到他們。別的房間還有幾個屍體,可能是──」
夜色像天使刃一般亮起來,窗口變成白色,亮光照進屋裡。一時之間,梅雅以為全世界著火了,而穿過光亮朝她走來的喬登幾乎像消失了,白上加白,周遭一片銀亮。她聽見自己尖叫,盲目地往後退,頭撞到玻璃窗上。她舉起雙手遮住眼睛──
白光不見了。梅雅放下雙手,周圍的世界都在搖晃。她盲目地伸出手,喬登就站在前面,她將雙手繞到他身後──緊緊抱住他,就如以往他到她家接她時一樣,然後他會將她摟在懷裡,把她的鬈髮纏在他的指間。
那時候的他比較瘦,肩膀也窄,現在則是肌肉糾結,抱著他就像抱著一個非常結實的東西,像在沙塵暴之中抱著一根花$石柱。她貼靠在他身上,耳邊聽著他的心跳,他的雙手在撫摩她的頭髮,既粗糙又平滑的撫摩,充滿安慰感,同時又……那麼熟悉。「梅雅……沒事了……」
她抬起頭吻上他的唇。他許多方面已經改變,但是吻他的感覺沒變,他的嘴仍如以往柔軟。他驚愕地身體一僵,然後將她緊抱在身上,雙手在她裸露的背部緩緩畫著圈。她想起他們的初吻,是在他的車上,她把耳環遞給他,讓他放到置物櫃裡,他的手抖得很厲害,把耳環弄掉了,於是他一再道歉,直到她吻他才住口。當時她以為他是她所知最可愛的男孩。
後來他被咬了,一切都改變了。
她縮回身子,感覺暈陶陶的,呼吸很用力。他立即鬆開她,張口結舌瞪著她,目光眩然。她可以看見他身後窗外的市區,她原以為可能會看到外面被炸平,成為一片白色荒漠,但一切都一樣,什麼都沒變。對街大樓的燈光閃爍,她可以隱約聽見下方的車流聲。「我們該走了,」她說道,「我們應該去找他們。」
「梅雅,」他說道,「妳剛剛為什麼吻我?」
「我不知道。」她說道,「你想我們應該搭電梯嗎?」
「梅雅──」
「我不知道,喬登,」她說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吻你,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來一次,但我知道自己很害怕又擔心朋友,而且我想離開這裡,好嗎?」
他點點頭,似乎還有千言萬語想說,但又決定不說為妙,讓她頗為感激。他伸手抹一下自己落滿石灰的亂髮,點頭說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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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沉默。傑斯依然靠著門,不過現在是將額頭抵在門上,眼睛閉著。克萊莉懷疑他是否知道她在這裡。她走出一步,但是還沒開口說話,他就推開門走進花園裡。
她靜立片刻,瞪著他的背影。當然,她可以再搭電梯下去,跟別人一起在大廳等政委會的人。如果傑斯不想講話,就一定不會講話。她不能逼他講。如果亞歷克說得對,他是在懲罰自己,她只能等到他自己恢復過來。
她轉身要走向電梯──又停了下來。一絲怒意在她體內蔓延,使她眼睛刺痛。不行,她想著,她不必讓他這樣。也許他可以用這種態度對別人,但是對她不行。他欠她的,他們應該對彼此都好好交代。
她轉身走向門口。她的腳踝依舊很疼,但亞歷克替她畫的療傷符印開始發揮效力,她身上大部分傷痛都已消退成一陣一陣的隱痛。她走到門口,將門推開,走到屋頂陽台上,光腳踩到冰冷的地磚令她驚縮一下。
她立即看見了傑斯,他跪在階梯附近,身邊的地磚上染著血與惡魔黏液,還有亮晶晶的鹽粒。她走近時,他站起來轉過身,手上一個發亮的東西在晃動。
是摩根斯坦家族的戒指,掛在鍊子上。
風又吹起來,將他的金髮吹到臉前,他不耐地撩開,說道:「我就記得我們把這個丟在這裡了。」
他的語氣竟十分正常。
「這就是你為什麼要留在這上面嗎?」克萊莉說道,「要找這個?」
他轉動著手,鍊子往上甩起,他用手指握住戒指,「我離不開它。這樣很愚蠢,我知道。」
「你盡可以告訴我們,不然亞歷克也可以留下來──」
「我不應該和你們一起休息,」他兀然說道,「我做出那種不配用療傷符印,也不配擁抱安慰,或者不管我的朋友以為我需要什麼。我寧願留在上面跟他在一起。」他用下巴朝玻璃棺那邊比一下,賽巴斯欽毫無動靜地躺在裡面,在那個石台之上。「我也確定自己天殺的配不上妳。」
克萊莉雙臂抱胸,「你有沒有想過我配什麼?或許我配有機會跟你談談發生的事情?」他瞪著她。他們相距只有幾步,感覺卻像隔著一道無法溝通的鴻溝。「我不知道妳為什麼會想看我,更不用說跟我講話了。」
「傑斯,」她說道,「你做的那些事──那都不是你做的。」
他遲疑著。天空好黑,附近摩天大樓的窗戶那麼亮,他們彷彿站在一片閃亮的蛛網中央。「如果那不是我,」他說道,「那我為什麼每件事都記得?一般人著魔恢復之後,對於惡魔附身時所做的事都不會記得。但我卻記得所有事情。」他猛然轉身走開,朝著屋頂花園的圍牆走去。她跟過去,很慶幸這樣能讓他們離賽巴斯欽的屍體遠一點,而且被一道樹籬遮住了。
「傑斯!」她喊道。他轉回身,癱靠著牆,身後市區燈火照亮夜空,就像艾嵐坎迪的惡魔塔一樣。「你記得是因為她想要你記得。」克萊莉說道。她趕上了他,有一點喘不過氣來,「她是想盡量折磨你,好讓賽門聽她的話。她要你看著自己傷害所愛的人。」
「我在看著,」他聲音低沉地說道,「彷彿自己的一部分站在旁邊觀看,同時對自己尖喊著要我住手。但我的其他部分卻感覺非常平和,好像自己做的事是對的,好像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懷疑華倫泰在做那些事的時候是不是也感覺這樣,好像又容易又正確。」他移開目光,不再看她。「我受不了那樣,」他說道,「妳不應該跟我在這裡,妳應該離開。」
克萊莉不但不離開,反而走過去與他並肩靠牆站著。她雙臂環抱著身體,但仍一直發抖。他終於勉強又轉回頭看她,「克萊莉……」
「你不能決定,」她說道,「我要去哪裡或者什麼時候走。」
「我知道,」他的聲音粗嘎,「我向來知道妳這一點。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愛上一個比我更頑固的人。」
克萊莉沉默片刻,聽見這兩個字使她心頭一緊──「愛上」。「你對我說的那些話,」她半似低語地說道,「在鐵工廠的陽台那裡──你是真心的嗎?」
他的金眼茫然,「什麼話?」
你愛我,她幾乎說出口,但再回想起來──他沒有說,是不是?不是同樣的字眼,只是一種暗示。而他們相愛是事實,她清楚得就像自己的名字。
「你一直問我,如果你像賽巴斯欽、像華倫泰一樣,我是否還會愛你。」
「妳說那麼我就不會是我。妳看結果錯得有多離譜,」他說道,語帶哀怨,「我今天晚上做的事──」
克萊莉朝他移近,他緊繃起來,但是沒有移開。她抓住他的襯衫前襟,湊過去,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說道:「那不是你。」
「把這話告訴妳母親,」他說道,「告訴路克,如果他們問妳這是怎麼來的。」他輕輕摸她的鎖骨間,傷口已經癒合了,但皮膚上、以及洋裝的布料上,仍染有血跡。
「我會告訴他們,」她說道,「我會告訴他們說是我的錯。」
他看著她,金色眸子露出不信的神色,「妳不能對他們說謊。」
「我不是說謊。我把你救回來了,」她說道,「你死了,我讓你復活。是我破壞了平衡,不是你。我為莉莉絲的蠢儀式開啟了一扇門。我本來什麼都可以要,但我要了你。」她抓緊他的襯衫,手指由於寒冷與用力而泛白。「而我願意再做一次。我愛你,傑斯‧威蘭—海隆戴爾—萊特伍──隨你怎麼稱呼自己,我都不在乎。我愛你,也永遠都會愛你,要我假裝不愛那只是浪費時間。」
他的臉上閃過痛苦神色,克萊莉看得心頭一緊。然後他伸手捧起她的臉,手掌貼著她的臉頰好溫暖。
「還記得我跟妳說,」他說道,聲音輕柔得彷彿她從未聽過,「我不知道有沒有上帝,但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是完全靠自己嗎?我還是不知道答案,只知道有一種東西叫做信心,而我不配擁有信心。可是妳在這裡,妳改變了我相信的一切事情。妳知道我在公園裡對妳引用的但丁的那句話嗎?『L'amor che move il sole e I'altre stele.』」
她抬眼看他,嘴角微微翹起,「我還是不會講義大利文。」
「這是但丁寫的〈天堂〉最後一節。『我的意志與我的渴望隨著愛轉動,這種愛能移動太陽與星辰。』我想但丁是想說明信仰有如力量強大的愛,或許有一點不敬,但我認為我對妳的愛就是這樣。妳進入我的生命中,突然之間我有了可以信賴的事實──就是我愛妳,妳也愛我。」
他雖然像在看著她,目光卻很遙遠,彷彿盯著一個很遠的東西。
「後來我開始做那些夢,」他繼續說道,「我以為自己可能有問題,以為我配不上妳,不配那麼快樂──我是說,老天,有誰配得上?而經過今天晚上──」
「別說了。」她鬆開他的襯衫,手掌平貼在他胸口,指尖摸到他的心跳得好快。他的臉紅了,但並不是由於寒冷。「傑斯,經過今天晚上發生的每件事,我知道了一件事,就是並不是你在傷害我,不是你在做那些事。我相信你是善良的,這份信念不可動搖,也永遠不會改變。」
傑斯顫巍巍地深吸一口氣,「我根本不知道要怎樣試著讓自己配得上。」
「你不必試。我對你有足夠信心,」她說道,「對我們兩人。」
他的手插入她的髮際。他們呼出來的氣在兩人之間形成白霧。「我好想念妳。」他說道,然後吻著她,嘴唇好溫柔,不像前幾次那麼熱切饑渴,而是熟悉親切又柔軟。
她閉上眼睛,周圍的世界彷彿風車旋轉。她的雙手由他的胸部往上滑移,身體盡量拉長,雙臂攬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迎向他的嘴唇。他的手指沿著她的身體往下撫過她的肌膚與絲緞,她打一個顫,靠在他的身上,確信他們兩人嚐起來都帶著血、灰與鹽味,但是沒有關係,整個世界,整座城市與燈火,以及生活似乎都縮小至眼前,只剩下她與傑斯,在寒冷的世界裡成為灼熱的中心。
他首先不甚情願地抽開身,她在片刻之後才明白為什麼。下面的汽車喇叭聲與輪胎煞車聲,即使在這麼高的地方都可以聽見。「政委會。」他有點怨恨地說道──不過他得清一下嗓子才說出這幾個字,克萊莉很高興聽出來。他的臉泛紅,她想自己也一樣。「他們到了。」
克萊莉與他握著手,從圍牆邊緣往下看,只見幾輛長型黑車停靠在鷹架前,一群人從車上下來。從這個高度很難認出誰是誰,但克萊莉猜她看到了瑪蕾西,還有幾個穿勁裝者。片刻之後,路克的貨車也吼著駛上人行道,喬瑟琳跳下車。克萊莉知道是她,單從她走動的姿態,從這麼老遠就認得出來。
克萊莉轉頭看傑斯。「我媽媽,」她說道,「我最好下樓去。我不想讓她上來看見──看見他。」她用下巴指向賽巴斯欽的棺材。
他將她臉上的頭髮撩到後面,「我不想讓妳離開我的視線。」
「那就跟我來。」
「不行,應該有人留在上面。」他抓起她的手,將它翻過來,然後把摩根斯坦的戒指放到上面,鍊子像液體金屬捲成一團,鎖釦被她扯壞了,但他已設法把它推回原位。「請妳收下。」
她的目光垂下,然後又不甚確定地回望他的臉上。「我希望能明白它對你的意義。」
他微聳一下肩,「我戴了十年,」他說道,「我的一部分生活就在裡面,它表示我把我的過去以及其中的祕密信託給妳,而且──」他輕觸邊緣雕刻的一顆星星,「『愛能移動太陽與星辰』,就假裝這顆星星代表的就是這句話吧,不是代表摩根斯坦晨星。」
她的回答是將鍊子套回頭上,感覺戒指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在她的鎖骨下方。這感覺就像一塊拼圖欣然就位。他們目光相接,默默凝望片刻,比以往身體相親更密切得多。她將他的形像銘刻在心中,彷彿要把它記住──凌亂的金髮、睫毛下的暗影、淡琥珀色眼眸中的深色金環。
「我馬上回來,」她捏一下他的手說道,「五分鐘。」
「走吧。」他含糊地說道,然後鬆開她的手。她轉身順著步道走回去。她一離開他身邊,馬上又感覺冷起來,等她走到門口時已經快凍僵了。
她在門口停一下回頭看他,但他只像一個暗影,襯著明亮的紐約市天際線。這種愛能讓世界燃燒,也能讓它榮耀再生。她的身體一陣顫慄,不只是因為寒冷之故。她搜尋著傑斯的身影,但他已消失在暗處。她轉身走進室內,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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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克上樓去找喬登與梅雅,剩下賽門與伊莎貝並肩坐在大廳的綠色長椅上。伊莎貝手裡拿著亞歷克的巫光石,用近乎鬼火似的光芒照著大廳,映照著吊燈下方飛舞的灰塵。
她哥哥離開之後,她就沒有說什麼話,低著頭,黑髮披垂到前面,眼睛瞪著自己的手。她的手纖細修長,但是跟她哥哥的一樣長著繭。賽門先前從未注意到,但她的右手戴著一個銀戒,周邊刻著火燄圖案,中央刻著一個L的字母,讓他聯想到克萊莉脖子上戴的戒指墜,上面是星星的圖案。
「這是萊特伍的家族戒指,」她注意到他在盯著它,於是說道,「每個家族都有一個徽記,我們的是火燄。」
很適合妳,他想著。小莎就有如火燄,穿的是火紅的洋裝,心情也像火花多變。剛才在屋頂上他幾乎以為她要勒死他了,她的手臂攬住他的脖子,一面用世界上所有的字眼罵他,一面緊抓著他彷彿永遠都不讓他走。現在她則呆瞪著遠處,像星星般遙不可及。這實在太讓人費解。
你這麼愛他們,卡蜜兒曾說過,你的那些闇影徵人朋友。就像隼鷹愛將牠綁住又蒙上牠眼睛的主人。
「妳剛才說,」他說道,有一點遲疑,眼睛看著伊莎貝用食指繞著一綹頭髮,「在屋頂上的時候──說妳本來不知道克萊莉與傑斯不在,妳是來找我的──這話是真的嗎?」
伊莎貝抬起眼睛,將那綹頭髮塞到耳後。「當然是真的,」她憤慨地說道,「我們發現你不在派對上──而你這幾天一直都碰到危險,賽門,還有那個卡蜜兒也逃出來了──」她停頓了一下,「而且喬登要對你負責,他嚇壞了。」
「所以是他的主意要來找我?」
伊莎貝轉頭對他望了許久,眼神暗不可測,「是我先注意到你不見了,」她說道,「是我要找你的。」
賽門清一下嗓子,竟感覺有點暈陶陶的,「但是為什麼呢?我以為妳恨我。」
這話說錯了。伊莎貝搖著頭,黑髮飛晃,身體往旁邊移開了一點,「噢,賽門,別呆了。」
「小莎,」他伸手摸她的手腕,動作遲疑,但她沒有縮開,只是看著他,「卡蜜兒在收留所對我說了一些話。她說闇影獵人不在乎異世界人,只是利用他們。她說亞衲人絕對不會為我做像我為他們做的那種事。但是妳做了,妳來找我,妳要來找我。」
「我當然要,」她說道,聲音細又模糊,「我想到你可能出事了──」
他朝她湊過去,兩人的臉相距只有幾吋,他可以看見她的黑眸中反映著吊燈的點點光芒。她的雙唇輕啟,賽門可以感覺到她呼出來的熱氣。這是他變成吸血鬼以來首次可以感覺到熱意,像有電流在他們倆之間竄流。「伊莎貝,」他說道,不是小伊或小莎,是伊莎貝,「我能不能──」
電梯發出叮的一聲,門開了,亞歷克、梅雅與喬登走出來,賽門與伊莎貝連忙分開,亞歷克懷疑地看他們一眼,但是他還沒有說話,大廳的雙扇門就開了,一群闇影獵人湧進來,賽門認出卡迪爾與瑪蕾西。瑪蕾西立即衝過來抓住伊莎貝的肩膀,問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賽門站起身悄悄移開,感覺很不自在──結果差一點被馬格努斯撞倒,後者正朝亞歷克跑過來,似乎根本沒看見賽門。畢竟,一兩百年後就只刺下你跟我了。那時候我們就是碩果僅存的兩個,馬格努斯在收留所曾對他這麼說道。置身闇影獵人之間,賽門感到一種無以言喻的孤獨,他貼牆站著,呆呆地希望沒有人注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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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克抬起頭,馬格努斯跑到他面前,一把將他拉過去,手指摸著亞歷克的臉,彷彿在檢查有沒有瘀傷,一面低聲咕噥著,「你怎麼可以──那樣不告訴我就離開──我可以幫助你的。」
「別這樣。」亞歷克抽開身,心裡充滿反抗意味。
馬格努斯恢復鎮定,聲音嚴肅起來。「對不起,」他說道,「我不應該離開派對的,我應該留在你身邊。卡蜜兒逃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到哪裡去了,而你又不能追蹤吸血鬼……」他聳聳肩。
亞歷克將腦子裡卡蜜兒被鍊在管子上,用精銳的綠眼睛瞪他的影像拋開。「沒關係,」他說道,「她不重要。我知道你只是想幫忙。反正我並沒有氣你離開派對。」
「但是你在生氣,」馬格努斯說道,「我知道,所以我才這麼擔心。就那樣跑開,置身危險之中,只因為你在生我的氣──」
「我是闇影獵人,」亞歷克說道,「馬格努斯,我是做這個的。這不是因為你。下次你可以愛一個保險理賠員或者──」
「亞歷山大,」馬格努斯說道,「不會有下一個。」他將額頭抵著亞歷克的前額,金綠色的眼睛與藍眼睛相望。
亞歷克的心跳快起來,「為什麼不會?」他說道,「你是不死之身,並不是每個人都一樣。」
「我知道我說過,」馬格努斯說道,「但是,亞歷山大──」
「別這麼叫我,」亞歷克說道,「亞歷山大是我父親叫的。我想你很前衛,能夠那麼認命地接受我終究會死的事實──凡物必有一死,什麼什麼的──但是你想那讓我覺得怎麼樣?一般的配偶能夠去希望,希望能夠偕老,希望能夠活得很久然後一起死去,但是我們不能那麼希望。我連你希望什麼都不知道。」
亞歷克不確定自己期待什麼回答──生氣還是辯解還是說笑──但馬格努斯只是壓低聲音,微微粗啞地說道:「亞歷山、亞歷克,如果我給你的印象是我已經接受你終究會死的事實,我只能道歉。我試過,我以為我試過──然而我仍想像我還能擁有你五十年、六十年的情景。我以為我到時候或許能夠準備好接受你離開。但我要的是你;而我現在悟到我那時候還是會像現在一樣無法面對失去你。」他的雙手輕輕捧著亞歷克的臉,「絕對不會。」
「那我們要怎麼辦?」亞歷克低聲說道。
馬格努斯聳聳肩,突然微笑起來,配上一頭凌亂黑髮與金綠色眼睛,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淘氣的青少年。「就跟每個人一樣,」他答道,「正如你所說,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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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克與馬格努斯在角落裡吻了起來,賽門不知道應該往哪裡看。他不希望讓他們以為他在瞪他們,這顯然是很私密的時刻。但不管他看哪裡,都見到闇影獵人怒視的眼神。儘管他曾在銀行那裡與他們共同對抗卡蜜兒,他們卻沒有一個對他特別友善。伊莎貝接受他也喜歡他是一回事,但闇影獵人整體而言又是另外一回事。他看得出他們在想什麼,「吸血鬼,異世界人,敵人」這幾個字都寫在他們的臉上?門又霍然打開的時候他鬆了一口氣,喬瑟琳飛奔進來,身上還穿著派對上的那件藍衣服。路克跟在她後面幾步之外。
「賽門!」她一看見他就喊道;然後朝他跑過來,並且令他驚訝的是她竟然緊緊抱住他一會兒才鬆開。「賽門,克萊莉在哪裡?她──」
賽門張開口,卻說不出聲音來。他怎麼能對喬瑟琳,尤其是對她,解釋今天晚上的事?喬瑟琳一定會嚇壞了,知道像莉莉絲那樣邪惡的魔頭,殺死那麼多小孩,流了那麼多血,都是為了製造出更多像喬瑟琳死去兒子那樣的怪物,而且他的屍體現在還在屋頂上跟克萊莉與傑斯在一起?
我不能把這個告訴她,他想著,我不能。他望向她身後的路克,後者的藍眼睛正期待地看著他。在克萊莉的家人後方,他看見闇影獵人都圍在伊莎貝身旁,她大概在述說今天晚上的事情。
「我──」他無助地說道。這時電梯門打開,克萊莉走了出來。她的鞋子不見了,漂亮的絲緞洋裝變成染血的破布,手臂與腿上都是漸退的瘀傷,但她在笑──笑得非常燦爛,比這幾個星期以來賽門所見到的快樂得多。
「媽!」她喊道,喬瑟琳已經奔過去抱住她,克萊莉由母親的肩頭對賽門微笑著。賽門環視周遭。亞歷克與馬格努斯仍抱在一起,梅雅與喬登不見了。伊莎貝仍被闇影獵人包圍著,賽門可以聽見聽她講話的人驚呼聲此起彼落。他懷疑她大概有一點喜歡這樣,伊莎貝確實喜歡成為注意力中心,不管原因為何。
他感覺一隻手搭到他肩上,是路克。「你還好吧,賽門?」
賽門抬頭看他。路克看起來一如往常:踏實,學者模樣,絕對可靠。一點也不介意他的訂婚派對被突如其來的緊急事件破壞掉。
賽門的父親早死,他幾乎不太記得了。蕾貝卡記得一點點──有鬍子,會幫她用積木堆高塔──但賽門完全不記得。他一直以為這是使他與克萊莉在一起的共同之處:都沒有父親,由堅強的單親女人養大。
好吧,至少有一點是真的,賽門想著。雖然他的母親也曾約會過,他的生活中卻從來沒有一個持久的父親形象存在,除了路克之外。他想,從某方面看來,他與克萊莉共有路克。狼人族群也尊重路克的領導。賽門心想,以一個從來沒有孩子的單身漢而言,路克倒是有一堆孩子要照顧。
「我不知道,」賽門說道,這是他對視如父親的路克最誠實的回答,「我想不太好吧。」
路克把賽門的臉轉過來對著他。「你身上都是血,」他說道,「我猜不是你的血,因為……」他指一下賽門額頭上的「記號」。「可是,嘿,」他的聲音溫柔,「即使身上有血以及該隱的記號,你仍然是賽門。你能告訴我事情經過嗎?」
「這不是我的血,你說得沒錯,」賽門沙啞著聲音說道,「但是說來話長。」他仰頭看路克,從前他一直想知道自己會不會哪一天突然竄高幾吋,不是現在的五呎十吋,而是能平視路克的眼睛──更不用說傑斯了。但現在那種事永遠都不可能了。「路克,」他說道,「你想一個人有沒有可能做一件很壞的事,即使你不是有意的,而你永遠無法再回頭?沒有人會原諒你?」
路克默然對他看了許久,然後說道:「想一個你愛的人,賽門,真正愛的。他們有沒有可能做什麼事讓你不再愛他們呢?」
賽門的心裡閃過幾個影像,就像翻書頁一樣:克萊莉對他回眸一笑;小時候他的姊姊對他呵癢;他的母親睡在沙發上,小毯子拉到肩頭;小莎──
他匆忙把這些想法拋開,克萊莉還沒有做過什麼可怕的事需要他原諒,剛才他想到的人都沒有。他想到克萊莉原諒了她母親偷走她的記憶,他想到傑斯在屋頂上做的事以及事後的神情,他不是出於自己的意志,但無論如何賽門懷疑傑斯會原諒自己。他又想到喬登──不曾原諒自己對梅雅做的事,但仍努力向上,加入魯波斯督護,矢志幫助別人。
「我咬了一個人。」他說道。這話一出口,他就希望自己能呑回來。他準備面對路克的驚駭眼神,但是沒有。
「他們還活著嗎?」路克說道,「你咬的人還活著嗎?」
「我──」要怎麼解釋莫玲的事?莉莉絲曾要她離開,但賽門確信還會見到她。「我沒有殺死她。」
路克點一下頭,「你知道狼人是怎麼樣變成族群領袖的,」他說道,「他們必須殺死舊的族群領袖。我做過兩次,還有疤為證。」他將襯衫領子微微拉開,賽門看見一道鋸齒般的白疤邊緣,像是被爪子耙過。「第二次是有計畫的行動,冷血殺戮,我想要當領袖,所以就下手了。」他聳聳肩,「你是吸血鬼,想要喝血是你的本性。你已經忍了很久的時間。我知道你能在太陽底下活動,賽門,因此你會以自己能像正常男人一樣為傲,但你還是你,就像我還是我。你越想壓抑真正的本性,就反而越容易受到它控制。你就安心做自己,真正愛你的人不會不愛你的。」
賽門的聲音粗啞,「我媽媽──」
「克萊莉告訴我你母親的事了,說你跟喬登‧凱爾擠在一起住。」路克說道,「聽著,你母親會想通的,賽門。就像阿瑪提絲跟我一樣。你仍是她的兒子。我會跟她談,如果你要我談的話。」
賽門默默搖著頭。他朝另一頭的伊莎貝望過去,看見她閃亮的鞭子,脖子上亮晶晶的墜子,講話時不斷比動的雙手。伊莎貝,無所畏懼的伊莎貝。他想到自己的母親,她退避他的樣子,她眼中的恐懼。他一直在逃避那段記憶,從那之後一直躲著,但現在是停止逃避的時候了。「不用,」他說道,「謝謝,但我想我今天晚上不需要再跟別人擠,我想……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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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斯獨自站在屋頂上,俯瞰著城市,東河像一條銀黑色的蛇蜿蜒行於布魯克林與曼哈頓之間。他的雙手與嘴唇仍因為與克萊莉相吻而溫暖,但河上吹來的強風凜冽,這份暖意消退得很快。身上沒有外套,冷風像刀鋒吹透他的薄襯衫。
他深吸一口氣,將冷空氣吸到肺裡,然後緩緩吐出來。他整個身體都在緊張狀態。他在等電梯聲,等著門打開,闇影獵人衝到花園裡來。他們一開始會很同情、會很擔心他,他心裡想著,然後他們知道發生什麼事之後,就會退縮開來,交換著眼神還以為他不會看到。他被附身了,做出違抗政委會的事,威脅要傷害另一個闇影獵人。
他想到喬瑟琳聽到他對克萊莉做的事之後會怎麼看他。路克可能會理解,會原諒。但是喬瑟琳,老實說,他從來沒有勇氣對她說出自以為會讓她安心的話,我愛妳的女兒,我以前從沒想到自己會這麼愛任何事物。我絕對不會傷害她。
他想著,她會只是用那雙跟克萊莉一樣的綠眼睛看著他。她希望的不只如此,她會希望聽見他說出他並不確定的一句話。
我一點也不像華倫泰。
是嗎?這句話似乎隨著冰冷的空氣傳過來,只有他耳朵聽得到的一句低語。你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怎樣的,也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你小時候把自己的心交給了華倫泰,讓自己變成他的一部分。你現在無法將自己與那一部分一刀兩斷。
他的左手好冷。他低頭一看,不由得大為震駭,不知怎麼他竟然拿起了匕首──他親生父親的銀匕首,將它握在手裡。刀刃雖然曾被莉莉絲的血腐蝕掉,現在又變得很完整,閃亮得像在承諾什麼。一股與天氣無關的寒意充滿他的胸口。他有多少次這樣醒來,喘著氣,渾身是汗,匕首在握?而克萊莉,永遠是克萊莉,死在他的腳邊。
可是莉莉絲死了,事情已經結束了。他想把匕首塞到腰帶間,但他的手似乎不聽指揮。他感覺一股熱氣刺穿胸口,一股焦灼的痛楚。他低頭看,發現胸膛上被克萊莉用刀劃開的魔符竟然又癒合了。莉莉絲畫的那個符印此刻正閃著紅光。
傑斯不再試圖把匕首插回腰際,他緊緊握住刀柄,指節泛白,手腕扭曲,絕望地想把刀鋒對準自己。他的心在猛跳。他沒有接受療傷符印,這個符怎麼會癒合得這麼快?如果他可以再劃一刀;將它的圖案破壞,即使是暫時的──
但他的手不肯聽他的話,他的手臂偕硬地留在身側,身體不自主地轉開,對著賽巴斯欽屍體陳放之處。
那個棺材開始發亮,放出霧氣般的綠光──幾乎近似巫光,但這個光看了會痛,會刺穿眼睛。傑斯想退後,但他的腿不肯動。他的背上冷汗直冒。一個聲音在他心底低語。
到這裡來。
是賽巴斯欽的聲音。
你以為你自由了是因為莉莉絲不在了?那個吸血鬼咬我讓我醒過來,現在她的血在我的血管裡驅策你。
到這裡來。
傑斯想踩穩腳跟,但他的身體背叛著他,帶著他往前行,儘管他的意識拚命抵抗。即使他努力想留在後面,雙腳卻走上步道,走向棺材。他跨過地上的圓圈時,圓圈又閃起綠光,棺材似乎在回應,也閃著翠綠的光芒。接著他就已經站在前面,低頭俯視著它。
傑斯用力咬緊下唇,希望疼痛能讓他由夢境中覺醒,但是沒有用,他嚐到自己的血味。他低頭瞪著賽巴斯欽,看起來就像水中的浮屍。那對珍珠是他的眼睛,他的頭髮是無色的海草,他緊閉的眼睛是藍色的,他的嘴唇冷硬如他的父親。傑斯像在看著年輕的華倫泰。
傑斯不由自主的,完全違背自己的意志,雙手開始舉起來,左手將匕首刀刃放在右掌上,生命線與愛情線在右掌上交叉著。
他的口中吐出字語來,彷彿是由很遠的地方升起,是他不懂的語言,但他知道是什麼──儀式性的吟唱。他的腦子在尖叫著要身體別動,但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他的左手握緊刀子往下壓,刀刃在右手掌上劃出一道清晰明確的淺傷口,血立即開始冒出來。他想把手收回,想把右臂縮開,但他彷彿被固定在水泥塊中。他驚恐地看著第一滴血落在賽巴斯欽的臉上。
賽巴斯欽的眼睛猛然睜開,非常黑,比華倫泰的還黑,黑得像自稱是他母親的那個惡魔。那雙眼睛盯著傑斯,像兩面黑色大鏡子,照出他自己的臉孔,扭曲得無法辨識,嘴巴做出吟唱的形狀,吐出一連串無意義的聲音,宛如流動的黑河河水。
現在血流得更順暢了,將棺材裡的霧狀液體變成暗紅色。賽巴斯欽動了起來,他的身體坐起來,血水四濺,他的黑眼睛緊盯在傑斯的臉上。
第二部分的儀式,他的聲音在傑斯的腦子裡說道,將近完成了。
他身上的水像淚水般流下,泛白的頭髮黏在額頭上,像是完全沒有顔色。他舉起一隻手伸出來,傑斯不顧自己心裡的叫喊,將匕首遞過去,刀刃在前。賽巴斯欽將手沿著冰冷尖銳的刀鋒劃過去,手掌上的刀痕冒出血來。他將匕首丟開,抓住傑斯的手緊緊握住。
這是傑斯最不想見到的事。他無法抽開身。他感覺到賽巴斯欽的每根冰冷手指抓住他的手,讓兩人流血的傷口會合在一起。這感覺就像被冰冷的金屬抓住,冰寒的感覺從他的手經由血管往上散流。他的身體一陣顫慄,然後又是一顫,強烈的震撼使他身體疼痛得有如裡外倒翻。他想尖叫──
叫聲卡在他的喉嚨裡。他低頭看自己與賽巴斯欽相握的手,血由指尖流到手腕,優雅得宛如紅色蕾絲。血滴反映著城市的燈光,不像液體在移動,而是像紅色的線,將他們倆的手合裹在一起。
一股奇特的平和感覺襲上傑斯全身,整個世界似乎在縮退,他站在一座山巔,世界在他眼前展開,所有事物一覽無遺。周圍的城市燈光不再是電燈,而是一千顆鑽石般的星星。那些星星似乎在用慈善的光芒照著他說:這樣很好,這樣才對,這才是你父親一直想要的。
他在心中看見克萊莉,她蒼白的面孔,披散的紅髮,輕啟的唇形在說著:我馬上回來,五分鐘。
然後她的聲音消退,被另外一個聲音蓋過去。她的形像心中消退,消失在黑暗中無跡可尋,就彷彿奧菲斯將尤瑞黛絲從冥府帶回來時,回頭想看她一眼,她就立即消失了。她向他伸出蒼白的雙臂,然後被黑暗包圍,她就不見了。
此刻一個新的聲音在傑斯的心中說話,一個熟悉的聲音,他一度憎恨,現在卻很歡迎的聲音。賽巴斯欽的聲音,似乎在他的血中竄流,隨著賽巴斯欽手上傳給他的血液流動,像一條火熱的鍊子。
我們現在是一體了,弟弟,你與我,賽巴斯欽說道。
我們合為一體。
──墮天使之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