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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一个月之前亚丽丝距离塔拉的公寓不远。一年级刚开学时,她和达令顿一起驾车经过这条街,追缉杀害塔拉的凶手时也步行走过。那时是冬季,路树光秃秃,小小的院子到处是脏兮兮的雪堆。十月初还没真正变冷,这个小区看起来美观多了,云朵般的绿叶让屋顶线条变得柔和,铁丝网栅栏爬满长春藤,在柔柔暮色中,车灯投下一个个金黄光圈,让街景变得温和梦幻。
她站在两排房屋中间的阴暗处,看着金牛座酒吧前面的马路,那家店没有窗,砖墙上的招牌表明里面供应基诺彩[3]、乐透彩,以及可乐娜啤酒。虽然门边挂者「请勿逗留,警察巡逻」的告示,但依然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灯光下抽烟聊天。她很庆幸有噪音作为掩饰,但附近人太多,她担心会被看见。其实最好等白天再来,到时候路上的人会少一点,可惜她没有那种余裕。
她很清楚酒吧里一定挤满了灰影,汗水、紧贴的肉体、凝结水珠的啤酒瓶碰撞,这些都会吸引灰影。她希望能找到距离更近的,要用的时候才方便。
有了──一对情侣不畏过长夏季的闷热,站在路边吵架,一个身穿帕克大衣、头戴毛线帽的灰影在他们身边徘徊。她对上他的视线,他有张娃娃脸,惊恐的表情让人不舒服。他死的时候还很年轻。
「一起来吧。」她低声唱,然后厌恶地冷哼一声。这首白痴番石榴歌占据了她的头脑。亚丽丝早上准备离开宿舍的时候,中庭有个无伴奏合唱团在练习。
「他们怎么这么早就开始练那个鬼东西?」萝伦一边抱怨,一边在装黑胶唱片的箱子里翻找。她暑假时去当救生员了,金发的颜色变得更耀眼。
「那是欧文.柏林[4]的作品。」梅西表示。
「我才不管。」
「而且种族歧视。」
「那首歌种族歧视!」萝伦对窗外大吼,然后将AC/DC乐团的唱片放上唱机,把音量开到最大声。
亚丽丝爱死了这段过程的每一分钟。暑假的时候她非常想念萝伦与梅西,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她想念三个人的谈笑与八卦,想念一起为课业伤脑筋,因为音乐与衣服而争论,这一切就像一条救生索,让她能抓着回到正常世界。这是我的人生,她告诉自己,她窝在沙发上,吹着很吵的电风扇,看着梅西在新宿舍的客厅壁炉上方挂星星花环。比起之前旧校区狭小的宿舍,这里好太多了。沙发和安乐椅跟着她们来到新家,一年级开学时她们合力组装的茶几也搬来了,小烤箱与萝伦妈妈无限量供应的Pop-Tarts果酱夹心饼也依然在。去年底,亚丽丝向忘川会要了一辆脚踏车、一台打印机、一个新家教。理事会很乐意配合,害她后悔没有要更多东西。
旧校区的新生宿舍是亚丽丝住过最美的地方,但住宿学院──真正的强艾学院──感觉真实、可靠、优雅、隽永。她喜欢这里的彩绘玻璃窗,庭院随处可见的石雕脸孔,磨损的旧地板,雕花精美的壁炉虽然不能用,但她们摆上很多蜡烛和一个复古地球仪。就连院子里的小小灰影她也喜欢,那是个小男孩,穿着旧式服装,一头整齐鬈发,很喜欢待在秋千上方的树枝间。
她们抽签决定谁住单人房,萝伦胜出,因此亚丽丝与梅西共享双人房。亚丽丝认定她一定作弊了,但她不太介意。有自己的房间出入比较方便,但夜里听着梅西在房间另一头打呼,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心感。至少现在不必睡上下铺了。
亚丽丝晚一点要去监督书蛇会的仪式,出门之前的这段时间,她原本打算和萝伦、梅西在宿舍混几小时,听唱片,尽可能假装听不见人声合唱团反复练习〈亚历山大散拍音乐乐团〉这首歌,发出恼人的嗯嗯喔喔。
一起来吧。一起来吧。让我牵起你的手。
可惜埃丹的简讯毁了一切。
就是因为那则简讯,此刻她才会站在这里盯着金牛座酒吧。她正要从暗处走出来时,一辆警车经过,新车款,利落安静,有如深海掠食动物。警车闪灯、短暂鸣笛,表明纽哈芬警局确实会来巡逻。
「条子了不起喔?干!」有个人咆哮,但聚集的人群散开,有些进入酒吧,有些在人行道上穿梭找车。现在还不算太晚。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寻找另一场派对、另一个捞好处的机会。
亚丽丝不愿意想警察、逮捕,她也不愿意想象,若是她因为擅闯民宅甚至伤害罪被抓进警局,透纳会说什么。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位警探,是在一年级学年末,之后再也没有联络。她相信即使在最理想的情境下,他也不想见到她。
警车远去之后,亚丽丝确认人行道上没有人会看到她,然后过马路走向一栋很丑的白色双联房屋,就在酒吧隔壁的隔壁。她不懂,为什么所有悲惨的地方都一模一样。垃圾满出来。前院杂草丛生、门廊堆满废弃物。等有空再来整理,但可能永远没空。不过,眼前这栋房子的车道上停着全新的卡车,就连车牌都是特制的:ODMNOUT(怪咖出巡)。至少可以确定她没有找错地方。
亚丽丝从牛仔裤口袋拿出粉盒。暑假时,她帮道斯找出纽哈芬无数的教堂,在地图上一一标示,剩下的时间她都用来乱翻令牌居库房的抽屉。她告诉自己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且也可以更了解忘川会,顺便看看有没有可以偷去变卖的东西。不过,事实上,当她乱翻库房的柜子、阅读手写的小小资料卡──奥兹曼迪亚斯[5]的地毯、祈雨季风戒指套组(缺)、上帝的竹签──她总会感觉好像达令顿也在,站在她身后探头看。史坦,只要以正确的节奏敲那对响板就可以驱逐吵闹鬼,不过最后手指会被烧焦。
这种感觉同时带来安心与烦心。每次到了最后,原本平稳讲解知识的学者语调都会变成指责:史坦,妳在哪里?为什么还没有来救我?
亚丽丝转转肩膀,试图甩掉内疚。她必须专注。那天早上她用粉盒的镜子照电视,想试试能不能捕捉屏幕上名人的幻象。她不确定能不能这样用,没想到竟然成功了。现在她打开粉盒,幻象加身。她小跑步登上门廊台阶敲门。
来应门的男子身材高大壮硕,超粗的脖子泛出粉红,感觉很像卡通里的火腿。她不需要拿出手机比对照片。这个人绝对是克里斯.欧文斯,浑名怪咖,前科落落长,列出来不但超过他的身高,还能把他整个人绕两圈。
看到门口的亚丽丝,他说:「老天爷。」他注视她上方的一英尺处。幻象让她的身高增加了十二吋。
她举起一只手挥了挥。
「我……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怪咖问。
亚丽丝往屋内一撇头。
怪咖摇摇头,彷佛刚从梦中惊醒。「啊,快请进。」他让出门口,一只手臂往屋内一挥,表示热烈欢迎。
没想到客厅竟然这么整洁:角落摆着一盏卤素灯,真皮大沙发搭配同款安乐椅,面向巨型平面电视,画面显示ESPN体育频道。「您要喝点什么吗?还是……」他犹豫了一下,亚丽丝知道他在想什么。现在是星期四晚上──其实星期几都一样──名人出现在他家门口只有一个理由。「要来点好东西?」
亚丽丝不需要确认,但现在更毫无疑问了。「你欠一万二。」
怪咖蹒跚后退一步,似乎突然失去平衡。因为他听见的是亚丽丝的声音。她没有费事改变声音,粉盒制造出的幻象是职业美式足球明星汤姆.布雷迪,因为声音不符,幻象随之消散。无所谓。亚丽丝使用这个魔法只是为了能顺利进入怪咖的家。
「什么鬼──」
「一万二。」亚丽丝重复。
现在他看清她真正的模样,站在他家客厅里的只是一个娇小女生,黑发中分,非常瘦,感觉会从木地板的缝隙掉下去。
「去妳的,我不知道妳是谁,」他怒吼,「不过妳惹错人了。」
他大步逼近,小山般的身躯让客厅震动。
亚丽丝朝窗户伸出一只手臂,指着金牛座酒吧前面的人行道。她感觉戴毛线帽的灰影迅速进入身体,口中涌现Jolly Rancher青苹果软糖的滋味,鼻子闻到大麻烟的臭味。他的情绪充满不甘与慌乱,有如一次次撞击玻璃窗的鸟。但他的力量纯粹而惊人。她举起双手,掌心往怪咖的胸口用力一推。
高大粗壮的男人飞出去,身体砸在电视上,屏幕碎裂,机身摔落地面。亚丽丝不得不承认,窃取灰影的力量很爽,暂时成为狠角色很爽。
她走过去站在怪咖旁边等他的眼神恢复清醒。
「一万二。」她重复。「限你一个星期还清,否则我会再来找你,到时候恐怕得断几根骨头。」不过他的胸骨很可能已经裂了。
「我没钱。」怪咖哀嚎,双手搓着胸口。「我的外甥──」
亚丽丝很清楚这些借口;以前她也常用。我妈住院了。我的票款还没入账。我的车子变速箱坏了,得换新的,我需要车子才能上班赚钱还债。真假并不重要。
她蹲下。「我很同情你。真的。但我有我的责任、你有你的。下周五前还清一万二,否则他会再逼我来找你,把你变成杀鸡儆猴的教训,让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欠钱不还的下场。我很不想这么做。」
她真的不想。
怪咖似乎相信了。「他……抓到妳的把柄?」
「足够让我今晚来这里,下次也来。」亚丽丝的前额突然抽痛一下,口中的青苹果软糖甜味变得太浓。「靠,兄弟。你超惨。」
一秒之后亚丽丝才意识到是她在说话──用别人的声音。
怪咖瞪大眼睛。「德瑞克?」
「没错!」那不是她的声音、不是她的笑声。
怪咖伸手碰一下她的肩膀,惊奇与害怕交织,他的手颤抖。「你……我去了你的葬礼。」
亚丽丝摇摇晃晃站起来,差点摔倒。她看一眼摔坏的电视,屏幕中映出的人并非穿坦克背心与牛仔裤的瘦小女生,而是一个年轻男子,头戴毛线帽、身穿帕克大衣。
她将灰影推出去。一瞬间,他们四目相对──他肯定就是德瑞克。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不想知道。他竟然跑到意识最上层,取代她的脸、她的声音。她无法接受。
「贝拉.卢戈西死了。」[6]她对他怒吼。暑假期间,这句歌词成为她最爱的死亡真言。他消失。
怪咖整个身体贴在墙上,好像想钻进去消失。他的双眼涨满泪水。「妈的,刚才是怎么回事?」
「不用放在心上。」她说。「快点还钱,这种事就不会再发生了。」
亚丽丝多希望她也能如此轻易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