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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校园的路很长,高温有如一只动物紧紧跟随,对着她的后颈呼出潮湿热气。但亚丽丝没有放慢脚步。她想尽快拉开与那个灰影之间的距离。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要怎么做才能避免再次发生?汗水滴落她的背脊。她好希望身上穿的是短裤,但是穿剪短的牛仔裤来暴力讨债感觉就是不对。

  她大步前进,路线与运河小径平行,边走边数步伐,想在回到校园之前让头脑冷静下来。这条小径去年她和梅西走过一段,她们来赏红叶,一片火红金黄,有如烟火停留在最灿烂瞬间。那时候她感慨这条运河与洛杉矶河之间的差异,洛杉矶河两岸都铺了水泥,她曾经在肮脏的河水中漂流,体内充满海莉的力量,希望能一起漂流出海,成为属于她们自己的岛屿。她很想知道海莉葬在哪里,希望是个漂亮的地方,千万不要像那条只能勉强流动的可悲河流,那条塌陷的静脉。

  现在运河小径应该是一片翠绿,满是夏季生长的植物,但灰影很爱去那里,此刻亚丽丝一点也不想接近他们,于是她走在外面,经过无趣的停车场、科学园区千篇一律的建筑、工业风住宅,终于到了远景丘。只有达令顿的残影会跟到这里。他的声音述说温切斯特家族[13]的故事,他们的后代如何与耶鲁菁英交流、联姻,以及位在纽哈芬另一头的莎拉.温切斯特[14]墓──高达八英尺的不规则巨岩,十字架歪斜卡在上面,感觉像小朋友的劳作。亚丽丝猜想,温切斯特夫人之所以选择安葬于长青墓园而不是果林街墓园,可能是因为步枪工厂就在果林街上,距离这么近她会无法安眠,毕竟她丈夫制造了无数枪管、无数枪械。

  亚丽丝一路疾行,到了新学院区、穿过川布尔学院才终于放慢脚步。回到绿树成荫的校园真的好舒服。她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竟然觉得校园比金牛座酒吧外面的街道更有家的感觉。舒适是一种她没碰过的毒品,当她惊觉不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她再也戒不掉,从此深陷其中:温暖热茶、排列整齐的书架、宁静的夜晚,路上没有警笛声,天空中也没有持续不断的直升机噪音。刚才让灰影进入的时候,汤姆.布雷迪的幻象已经解除了,至少她不必担心会在校园引起骚动。

  许多学生在户外享受温暖的夜晚,有人合力搬运沙发摇摇晃晃走着,也有人发送派对传单。一个女生在路中间滑直排轮,一点也不害怕,她穿着比基尼上衣搭配小短裤,在深蓝色夜色中她的肌肤显得格外耀眼。秋季学期刚开始的这段时间是学生的梦幻时光,因为与同学在校园重聚而欢喜,利用课业变重之前的时间重燃友谊火花。亚丽丝也想沉浸在这种气氛中,想要记住现在她很安全、过得很好。可惜她没有时间。

  「地洞」离这里不远,只隔几个路口,现在她不必继续保持头脑冷静了,史特林图书馆前面有道矮墙,她靠在上面休息。那个灰影怎么会占据她?之前她为了抵抗贝尔邦所做的事导致她和亡灵的关系加深。当时她召唤灰影,并且让他们知道她的名字。他们响应。他们救了她。但拯救当然不是没有代价。她从小就能看见灰影;现在,她也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他们变得更加接近、更难忽视。

  说不定其实她并不明白拯救的代价。在怪咖家里发生的状况非常糟糕,她无法解释。她应该要控制鬼魂、利用鬼魂,而不是反过来。

  她拿出手机,看见道斯传了两则讯息,精准相隔十五分钟,内容全部大写。紧急,回电。

  亚丽丝不理会,继续往下滑,然后匆匆输入:完工。

  对方立刻回复:我拿到钱才算。

  她真的很希望怪咖搞定债务。她删除埃丹的讯息,然后打电话给道斯。

  「妳在哪里?」道斯好像快喘不过气了。

  道斯竟然没有遵守规范,看来出大事了。亚丽丝能够想象她在黑榆庄的起居室来回踱步,红发扎成包头往侧边滑落,脖子上挂着耳机。

  「史特林。我正要去地洞。」

  「今晚不是要监督仪式?妳会迟到──」

  「假使我继续站在这里和妳说话,就真的会迟到。怎么了?」

  「理事会选出了新的执政官。」

  「靠。这么快?」执政官是忘川会的教职员联络人,负责忘川会与大学行政单位的沟通。只有耶鲁校长与校务长知道秘密社团真正在做什么,忘川会的责任则是不让秘密外流。执政官就像童子军领队,负责管理的大人。至少理论上如此。谁都想不到前任的桑铎院长竟然是杀人犯。

  亚丽丝很清楚,忘川会执政官必须曾经是忘川会监察员,同时必须是耶鲁大学的教职人员,至少必须定居纽哈芬。符合条件的人应该很难找。亚丽丝与道斯原本以为理事会至少要花上一个学期,才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取代死掉的桑铎院长。只有这样,她们的计划才能行得通。

  「这位接手的老兄是谁?」亚丽丝问。

  「不确定,也可能是女性。」

  「可能吗?」

  「不可能。不过安赛姆没有告诉我名字。」

  「妳没有问?」亚丽丝逼问。

  道斯许久没回答。「我没有问太多。」

  责怪道斯也没意义。她像亚丽丝一样不喜欢人,但亚丽丝不怕冲突,道斯则极力避免。说真的,这不是她的职责。眼目的工作是维持忘川会运作──补充冰箱的食物与库房的用品,安排仪式时间,维护会所。她是忘川会的研究人员,胁迫理事会并非她的工作。

  亚丽丝叹息。「他什么时候上任?」

  「星期六。安赛姆希望安排一次会面,或许喝个茶。」

  「不要。办不到。我需要时间准备,两天根本不够。」亚丽丝转身背对来来往往的学生,抬头望着史特林图书馆大门上方的浮雕文字。达令顿带她来过这里,解析耶鲁的神秘。「古埃及象形文字、玛雅文字、希伯来文、中文、阿拉伯文,加上法国孔巴莱勒岩洞的史前洞穴壁画。应有尽有。」

  「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亚丽丝问。

  「各图书馆的格言、宗教经典的内容。中文那段是一位文官的墓志铭[15]。玛雅文那段则是取自十字神殿,但只是随便选了一段,因为那时候没有人看得懂,二十年后才研究出如何翻译。」

  亚丽丝大笑。「就好像喝醉的人在身上刺汉字。」

  「借用妳常说的话,他们真的很瞎。不过看起很厉害,对吧,史坦?」

  当时她觉得很厉害,现在也一样。

  亚丽丝弯腰驼背抱着手机对道斯低声说话,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八成像在谈分手。「尽可能拖延。」

  「拖延有什么好处?」

  亚丽丝不想回答。她们花了一整个暑假的时间寻找地狱通道,但毫无收获。「我去了第一长老教会。」

  「结果呢?」

  「什么都没有。至少我看起来不像有。我再把照片传给妳。」

  桑铎院长的葬礼过后,她们和米歇尔.阿拉梅丁去蓝州咖啡馆讨论。米歇尔说:「前往地狱的通道不会那么容易找到,也不会让人随意进入。这样太危险。可以把通道想象成一条密道,只有说出咒文才会出现。差别在于,这里需要的不是咒文,而是一连串步骤,一条必须走过的路。必须先走进迷宫,道路才会显现。」

  「所以我们要找的东西根本看不见?」亚丽丝问。

  「会有暗示、符号。」米歇尔耸肩。「至少理论上应该有。地狱与死后世界不就是这样吗?理论而已。因为去了另一边的人不会回来述说见闻。」

  她说得没错。亚丽丝之前与鬼新郎谈条件时去过地狱边界,只是边界就差点要了她的命。人本来就不该去到另一个世界又回来。不过,如果想把达令顿带回来,她们就必须这么做。

  米歇尔接着说:「据说爱尔兰德尔格湖中的车站岛上有一条地狱通道。君士坦丁堡帝国图书馆据说也有,但后来毁于战火。达令顿说过,一群秘密社团的成员在校园里建了一条。」

  道斯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达令顿说的?」

  米歇尔困惑地看她一眼。「他有个钟爱的小小计划,想要画出纽哈芬的魔法地图,标示出所有魔力涌现流动的地方。他说过,几个秘密社团的人为了打赌而弄出那条信道,他打算找出来。」

  「然后呢?」

  「我骂他白痴,劝他多花点时间烦恼他的未来,不要整天想着挖掘忘川会的过去。」

  亚丽丝发现自己的脸浮现微笑。「他有听吗?」

  「妳说呢?」

  「我真的不知道。」那时候她说,因为太累、太痛而无法假装。「达令顿爱忘川会,但他也很服从味吉尔。他十分认真看待师徒关系。」

  米歇尔端详没吃完的司康。「我很欣赏他这一点。他认真把我当师傅。即使我自己有时候也没那么认真。」

  「是啊。」道斯轻声说。

  但暑假期间米歇尔只回来过纽哈芬一次。整个六月和七月,道斯都在西港的姊姊家,远距指挥亚丽丝搜索忘川会图书馆的书籍与契约。她们努力想找出正确的查询关键词写进阿贝马雷之书,但图书馆每次给的都是神秘学家和殉教烈士造访地狱的古老故事──胖子查理[16]、但丁的波隆纳双塔[17],危地马拉与贝理斯有几个洞穴,据说可以通往玛雅神话的冥界西巴巴。

  道斯搭火车从西港来过几次,和亚丽丝面对面讨论,试着找出着手的切入点。每次她们都有邀请米歇尔,但她只来过一次,她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巴特勒图书管礼品部上班,那个周末她刚好休息。她们花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钻研秘密社团纪录,以及伊夫舍姆修士[18]的相关书籍,然后在起居室吃午餐。道斯准备了鸡肉色拉和包在格纹餐巾纸里的柠檬方块,但米歇尔只是拨弄食物,不停看手机,等不及想离开。

  米歇尔离开令牌居时,门一关上,道斯就说:「她根本不想帮忙。」

  「她想,」亚丽丝说,「只是她会怕。」

  亚丽丝无法责怪她。忘川会理事会清楚表明他们相信达令顿已经死了,他们不想听到其他说法。去年发生太多乱七八糟的事,太多纷扰。他们希望画下句点。但米歇尔来访之后过了两周,亚丽丝与道斯终于有了重大突破:一九三八年忘川会日志当中一个单独的段落。

  现在,亚丽丝离开史特林图书馆外面的矮墙,快步从榆树街走向约克街。「告诉他们我星期六没空。就说我要参加……迎新会之类的。」

  道斯唉声叹气。「妳明知道我很不会撒谎。」

  「多练习才会进步。」

  亚丽丝钻进巷子、进入地洞,后巷楼梯清凉幽暗,感觉很舒服,空气中飘散着丁香与黑醋栗的秋季香气。这间公寓很干净,但没有人使用,老旧的格纹布面沙发与牧羊人画作感觉阴沉沮丧。她不喜欢在地洞待太久。去年有一段时间她躲在这个秘密藏身处,当时的她受伤、绝望、可悲,她不愿意回想起来。今年她绝不会重蹈覆辙。她要找出办法掌控局势。她拎起背包,里面装着她事先准备好的用品──坟土、骨粉笔,以及她在忘川会库房偷拿出来的魔法道具,标签上的名称是「鬼魅圈」,造型很像华丽的袋棍球杆。

  难得一次,她事先做了功课。

  亚丽丝很喜欢书蛇会的会墓,因为果林街墓园就在对面,不会有太多灰影出现,尤其是晚上。举行葬礼的时候灰影偶尔会被吸引过来,尤其是死者特别受到爱戴或憎恨的状况。有一次,亚丽丝被迫欣赏格外恶心的场面:一个灰影企图舔痛哭妇女的脸颊。不过晚上的墓园只有冰冷石头与腐败尸体──灰影根本不会想来这里,而且旁边就有大学校园,到处是学生,他们调情、流汗,喝太多啤酒、太多咖啡,紧张与自大让他们静不下来。

  会墓本身的造型有点像希腊神庙,也有点像特大陵墓──没有门窗,整体使用白色大理石,正面竖立高耸柱子。「这栋建筑的设计原本是要仿效雅典卫城的厄瑞克忒翁神庙,」达令顿告诉她,「也有人说是阿西娜胜利神庙。」

  「所以究竟是哪个?」亚丽丝问。她自以为进入了相对安全的领域。她记得以前学过卫城和阿哥拉市集,她很喜欢希腊神话的故事。

  「都不是。那里基本上就是死灵殿,用来迎接亡灵,并且与他们沟通。」

  亚丽丝大笑,因为那时她已经很清楚灰影多讨厌想起死亡。「所以他们造了一座大陵墓?他们应该要盖赌场才对,还要在外面放个牌子,写上女士免费畅饮。」

  「史坦,太粗俗了。不过妳说得没错。」

  到现在已经快满一年了。今晚她一个人来这里。亚丽丝登上台阶,敲敲古铜色大门。这是她这学期监督的第二场仪式。第一场是手稿会的回春术。新任会员全身脱光,将一位头发花白的新闻主播滚进铺了迷迭香与热炭的沟里。两个小时后他从沟里出来,满脸通红、满身大汗,年轻了十岁。

  门开了,一个穿黑袍的女生站在门口,脸上蒙着绣黑蛇图案的薄纱。她掀起面纱。

  「味吉尔?」

  亚丽丝点头。秘密社团的人已经不会再问起达令顿了。对于社团新成员而言,她就是味吉尔,是专家、权威。他们从来没见过忘川会绅士。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个冒牌货,只受了一半的训练。在他们眼中,亚丽丝就是忘川会,一直都是。「妳是卡丽斯塔?」

  女生灿烂微笑。「新任会长。」她是四年级生,很可能只比亚丽丝大一岁,但她感觉有如另一种生物──肌肤光滑、眼眸有神,柔软鬈发有如天使光环。「我们差不多可以开始了。我好紧张喔!」

  「别紧张。」亚丽丝说,因为这是她该说的话。味吉尔沉着冷静、无所不知;她什么都见识过。

  他们经过门楣的石雕铭文:omnia mutantur, nihil interit,万物常变,易而不朽。

  有一次他们来这里的时候,达令顿翻译给她听,同时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明明是以希腊召灵术为根基的社团,竟然认为引用罗马诗人的作品很合适。如果问我为什么,只能说omnia dicta fortiori si dicta Latina。」

  「我知道你想要我问,所以我偏不问。」

  他被逗笑了。「任何话用拉丁文说感觉就是比较厉害。」

  那时候他们相处得很不错,亚丽丝心中隐约怀抱希望,他们之间的和谐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信任。

  可惜她任由他死去。

  会墓内部清凉,以火把照明,上方高处的抽风机清掉火把的烟。大部分的房间都很普通,但中央神殿是正圆形,湿壁画色彩鲜艳,主角是几个戴着桂冠的裸男。

  第一次看到那幅壁画时,亚丽丝问:「为什么那些人要爬梯子?」

  「妳不问为什么他们没穿衣服?这是象征手法,史坦。那些人在攀爬的其实是更上层的知识。而且是踏在死亡的背上。看看底部。」

  地上有几个跪着的骷髅,那些人爬的梯子架在骷髅拱起的背上。

  神殿中央矗立着两尊高耸的女性雕像,脸上戴着面纱,脚下有许多石雕的蛇。雕像的手紧紧牵在一起,中间垂挂一盏灯,里面的火是柔和的蓝色。下方站着两个比较年长的男子,他们靠在一起谈话。其中一个穿着金黑双色长袍,他是校友,今天担任大祭司。另一个人感觉像非常严格的父亲,灰发剃成平头,衬衫整齐塞进烫平的卡其裤。

  另外两个穿长袍的人进来,扛着一个很大的木条箱。亚丽丝猜想里面应该不是IkeA的沙发。地上有两个黄铜符号──希腊字母,在大理石地板上向外延伸形成螺旋,他们将箱子放在中央。

  「为什么你们这么拚命争取在这周举行?」亚丽丝问卡丽斯塔,看着几个书蛇会员用铁撬打开木条箱。一般而言,秘密社团会遵守分配的时间,但偶尔也会要求紧急特许,每次发生这种状况都会彻底打乱时间表。但书蛇会非常坚定地表明一定要在这周四晚上举行仪式。

  「只有今天……」卡丽斯塔迟疑一下,她很想炫耀,但又必须保密,因此左右为难。「因为一位四星上将的行程非常忙碌,我们必须配合。」

  「我懂了。」亚丽丝瞥一眼那个神情严肃的平头男子。她拿出粉笔和笔记,开始画防御圈──慎重、精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多用力,粉笔断成两半时她才猛然察觉,她只能用其中一截继续画完。她有点紧张,但不是那种没读书就上考场的恐慌。她温习过资料,在令牌居舒适阴凉的起居室一次又一次练习画符号,小小的音响系统播放新秩序乐团的歌曲。她感觉令牌居赞赏她全新的勤奋态度,门有锁和结界的双重保护,厚重窗帘阻挡阳光。

  「可以开始了吗?」大祭司搓着双手走过来。「不能耽误时间。」

  亚丽丝不记得这位校友的名字,但她去年见过他。他来督导新会员的仪式。在他身后,她看到那两个会员从木条箱搬出一具尸体。他们将惨白赤裸的尸体放在地板上。浓浓的玫瑰香气飘散,大祭司一定发现到亚丽丝的神情,因为他说:「我们都这样处理尸体。」

  亚丽丝自认神经很大条;她从小离死亡太近,不会因为断肢或枪伤而害怕──至少灰影无论多惨她都无所谓。不过真正看见尸体的感觉不一样,僵硬、沉默,那种一动也不动的样子比鬼还奇怪。感觉就好像她能感觉到人离开后留下的空洞。

  「他是什么人?」她问。

  「已经什么人都不是了。他生前是杰可布.叶许夫斯基,硅谷宠儿,认识一大堆俄国黑客。他死在游艇上,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二十四小时。」亚丽丝重复。书蛇会八月就申请在要今晚举行仪式。

  「我们自有门路。」他朝坟场一撇头。「死人知道他的时间快到了。」

  「他们的预测甚至精准到一天都不差,还真贴心。」

  杰可布.叶许夫斯基是被谋杀的。她十分确定。即使不是书蛇会策画的,但他们很清楚他会被杀。不过,她不是来这里找碴的,反正杰可布.叶许夫斯基早就死透了,她也无能为力。

  「防御圈画好了。」亚丽丝说。仪式必须受到防御圈保护,她在东南西北四个点各设了门,其中一个会保持开启,让魔法能够流入。亚丽丝要看守那道门,灰影会受到渴望、贪婪与任何强烈情绪的吸引,她负责不让他们捣乱。不过,除非场面真的非常激动,否则地上刚死的尸体加上这种豪华葬礼的气氛,灰影应该不会想靠近。

  「以前达令顿总是跟着一个女生跑来跑去,妳比她可爱多了。」大祭司说。

  他微笑,亚丽丝没有响应。「你高攀不起米歇尔.阿拉梅丁。」

  他反而笑得更得意。「没有我把不到的女人。」

  「不要勾搭帮手,快开始吧。」将军厉声斥责。

  大祭司又笑了笑之后才离开。

  在尸体旁边企图把妹,亚丽丝不知道该说他有种还是恶烂,但她打算一有机会就尽快离开书蛇会,越远越好。她必须维持正经的形象。完成工作。不出差错。她和道斯不想惹麻烦,要是让理事会抓到把柄,他们可能会禁止她们接触,也可能阻止她们的计划。新执政官来搅局已经够难应付了。

  低沉的锣声响起。书蛇会员站在防御圈外,面纱遮住脸,一身黑衣的悼客,圈中只剩下将军、大祭司和尸体。

  「吾人端坐勤研读,」大祭司朗诵,声音在殿堂中回荡,「逝去伟人共高谈[19]。」

  书蛇会每次举行仪式都以这段话作为开端,有一次达令顿悄悄告诉她:「虽然煞有其事,但这段诗句讲的其实是图书馆,不是召灵术。史特林图书馆的石雕上也有。」

  亚丽丝常常去史特林图书馆,大部分的时候只是窝在自习室把脚架在暖气上打瞌睡,但她不想承认。

  大祭司朝着上方的灯洒了一把东西,火光冒出蓝蓝的烟,先是往上飘,然后好像固定住,开始落到两座雕像的赤脚边。一条石雕蛇动了起来,白色鳞片在火光中闪耀。蛇蜿蜒穿过大理石地面,朝尸体爬过去,然后又停住,彷佛在嗅闻尸体的气味。接着蛇突然扑过去,一口咬住尸体的小腿,亚丽丝硬是把惊呼吞回去。

  尸体开始抽动,肌肉痉挛,在铁板地面上弹跳,有如热锅里的爆米花。蛇松开牙齿,叶许夫斯基跳起来蹲低,双脚距离很宽,双手放在膝盖上,像螃蟹一样左右移动,但速度快到令亚丽丝全身发毛。那个东西──那个人的脸──像是夸张的鬼脸,眼睛瞪得很大,感觉非常惊恐,嘴角下垂,有如剧场使用的悲伤面具。

  尸体在神殿中四处横行,将军说:「我需要密码,必须是可靠的情报,不是……」他挥了挥手,用一个动作谴责拱顶地窖、穿长袍的学生、死掉的杰可布.叶许夫斯基。「占卜。」

  「我们会取得你需要的数据。」大祭司不以为忤。「不过,如果有人要求你透露来源──」

  「你以为我会让监察单位调查这种光明会的怪力乱神?」

  大祭司戴着面纱,亚丽丝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清楚感受到他的不屑。「我们不是光明会。」

  站在亚丽丝附近的一个书蛇会员低声说:「他们只会装模作样。」

  「快点让他说。」

  幌子,亚丽丝想着。将军的粗鲁抱怨、正经八百,全都是为了掩饰而做出来的表演。将军八成是透过位高权重的校友和书蛇会搭上线,当初达成协议时不知道会看到这种场面。他以为会是怎样?低声念几句咒语,另一个世界的死人就会说话?他以为会是庄严的仪式?但这才是魔法的真面目──卑劣、堕落、变态。长官,欢迎光临耶鲁大学。

  杰可布.叶许夫斯基在等待,保持那种很低的不自然蹲姿,嘴角垂下一条口水,身体不停缓缓左右摇动,脚趾微微扭动,眼白翻出,有如丑恶的雕像,有如古老建筑的滴水兽。

  「抄写员就位了吗?」大祭司问。

  「就位。」一个书蛇会员回答,他戴着面纱,站在上方的小看台上。

  「趁你能说话的时候快说吧。」大祭司朗声命令,「回答我们的问题,然后重归安息。」

  他对将军点头,后者清清嗓子。

  「你在俄国联邦安全局[20]的主要接头人是谁?」

  叶许夫斯基的尸体横向移动,左、右、左,速度很快,让人看了非常不舒服。去年亚丽丝研究过魔偶与使灵,但假使那个东西朝她扑过来,她不知道该如何抵御。尸体在地面的黄铜字母间移动,彷佛将整个神殿当作巨大通灵板,尸体有如指针移动,上方的纪录员写下每次停顿的字母。

  偶尔尸体的动作会变慢,大祭司就会在火里加一点东西,制造出同样的蓝色烟雾。那条蛇会抬起头,游过地面,再次咬叶许夫斯基,重新注入毒牙里的诡异毒液。

  只是尸体罢了,亚丽丝提醒自己。但其实并非如此。叶许夫斯基的意识有一部分被拉回身体里,为霸道的将军解答。恶心的仪式结束之后,他会回到界幕之后消失吗?他的魂魄会完好无缺吗?还是说遭到强行塞回尸体里的惊恐会造成伤害,即使回到另一边也无法复原?

  就是因为这样,灰影才不愿意接近书蛇会。不只是因为会墓的造型像陵墓,也是因为死者不该受这种对待。

  亚丽丝打量那些蒙面低头的书蛇会员、纪录员,心中想着:你们遮住脸真是正确的选择。等你们的时候到了,会有人在另一头等着讨回这笔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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