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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星期五早上,亚丽丝和梅西一起去上现代诗与基础电工,她努力专心听讲。学年才刚开始,还没有到她会睡眠不足的时候。
那天晚上她想留在宿舍休息,把房间里的海报挂好。梅西那边早已精心装饰完毕,她挂上艺术海报以及融合现代插画的中文诗。她用蓝色网纱做了一个床帐,让整个房间感觉起来梦幻无比。
梅西和萝伦想出去玩,于是亚丽丝也加入。她甚至穿上有蜘蛛网造型肩带的黑色小洋装,梅西和萝伦的是同款不同色。亚丽丝感觉她们好像一支微型军队,三个穿着俏丽睡衣的人一起梦游。梅西与萝伦都穿系带凉鞋,但亚丽丝没有其他鞋子,只好还是穿上老旧的黑色靴子。至少这双鞋很好跑。
她们在秋千前拍照,亚丽丝选了看起最开心的那张传给妈妈。萝伦站在她左边──蜜金色丰盈秀发、牙齿比手电筒光束更亮白。梅西站在她右边──润泽黑色鲍伯头、雏菊造型复古大耳环,眼神警惕。
埃丹的手下还在监视米拉吗?还是说现在亚丽丝乖乖听话,他就决定放过她妈妈?加州感觉不只是美国的另一头,更像是另一个时空,亚丽丝希望发生在那段迷离时光的事永远保持模糊,那些细节太痛苦,她不忍看清。
派对场地是林伍德街的一栋房子,距离圣艾尔摩会的破烂凄凉公寓不远,屋顶那只满怀希望的气象鸡依然转个不停。亚丽丝整晚只喝水,无聊到快要灵魂出窍,但她不介意。她喜欢端着红色免洗杯和朋友站在一起,假装喝醉。呃,其实不算假装。她用了颠茄魔药。她向自己承诺过今年不会再依赖魔药,但今年太难搞,她必须用上所有能用的东西。
周六早上,她趁梅西还没起床,偷溜出去打电话给滚动条钥匙会。她保证过会有礼貌,所以就真的客客气气;讲完之后她窝回床上继续睡觉,直到梅西叫醒她。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她们还是去餐厅吃早餐,亚丽丝像平常一样装了满满一盘餐点。她们计划要开启通往地狱的传送门,她应该紧张到吃不下才对。没想到她竟然觉得怎样都吃不饱。她想要更多枫糖、更多培根,所有东西都再多来一点。灰影很爱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满是食物香气与各种八卦。亚丽丝其实可以在餐厅设置结界,就像她的宿舍房间一样。但如果有东西追来这里,她希望就近有灰影可以用──但平常最好不要太靠近她。在这里,灰影似乎与人群打成一片。气氛和睦安详,亡魂与活人一起撕面包。
亚丽丝知道耶鲁有很多更漂亮的地方,但她最爱这里,屋顶高处的深色椽木,堂皇的石造大壁炉。她喜欢坐在这里,让餐具敲击的声音与喧哗谈笑从身上流过。她跟达令顿说过她有多喜欢强艾学院餐厅,她原本以为他会取笑她,没想到他只是说:「那个空间太雄伟,很难模拟为酒馆或客栈的交谊室,但气氛差不多。感觉就像可以把脚架起来等候外面的暴风雨过去。」对于厌倦奔波的人,或她所假扮的学生而言或许确实如此。但真正的亚丽丝属于暴风雨,她是专门吸引麻烦的避雷针。等达令顿回来就不一样了。以后不会只有她和道斯两个人拚命闩上门阻挡黑暗。
亚丽丝站起来,将一片奶油吐司塞进嘴里,梅西问:「妳要去哪?老师给的阅读作业还没完成。」
「我读完了〈骑士的故事〉。」
「〈巴斯妇人〉[25]呢?」
「嗯。」
萝伦往椅背上一靠。「等等。亚丽丝,妳竟然进度超前?」
「现在我可是好学生呢。」
「前十八行要背。」梅西说。「不太容易喔。」
亚丽丝放下包包。「什么?为什么?」
「为了熟悉发音?毕竟是中世纪英文。」
「我高中就学过了。」萝伦说。
「因为妳读的是布鲁克林的高级私立预校。」梅西说。「我和亚丽丝只能窝在公立学校学习街头谋生。」
萝伦笑到差点把果汁喷出来。
「妳最好当心点,」亚丽丝笑嘻嘻说,「不然梅西会把妳打得满地找牙。」
亚丽丝大步走出餐厅,萝伦在她身后大喊:「妳还没说要去哪里!」亚丽丝都快忘记编借口有多累了。
音乐学院的外观是粉红搭配白色,感觉像个装饰度过的大蛋糕,道斯站在外面等她。亚丽丝从来没有去过威尼斯,很可能永远没机会去,但她知道这是威尼斯风格建筑。达令顿也很爱这栋建筑。
「他们同意了?」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道斯穿着过长的老旧工装短裤搭配V领白T恤,帆布斜肩邮差包挂在身上,整个人显得超级矬。她感觉哪里怪怪的,亚丽丝领悟到是因为她太习惯看到道斯脖子上挂着耳机,以致于少了耳机感觉莫名赤裸。
「算是吧。」亚丽丝说。「我告诉他们今天要去视察。」
「噢,很好……等一下,为什么要去视察?」
「道斯。」亚丽丝斜睨她一眼。「妳觉得我要去视察什么?」
「妳说要和他们谈,没说要骗他们。」
「欺骗也是一种谈话。非常有用的那种。而且不太费事。」滚动条钥匙会去年捅出那么大的娄子──当然不是滥用药物的部分,在忘川会的规定中这完全没问题。他们最大的错误在于让市区的外人进入会墓,并且让他们参与仪式。最后还发生谋杀案,丑闻满天飞。当然啦,他们所受的惩罚只是严厉告诫加罚款。
罗比.坎道站在会墓外的台阶上等候,他穿着棉布短裤、浅蓝Polo衫,金发的长度恰到好处,足以表明他爱冲浪,但又不会显得太叛逆。午后高温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的模样彷佛这辈子没有流过一滴汗。
「嗨。」他紧张微笑。「亚丽丝?呃……应该称呼妳味吉尔吗?」
亚丽丝感觉身边的道斯全身僵硬。前两次监督仪式道斯都没去。自从达令顿消失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
「对。」亚丽丝回答,偷偷抹了一下手然后才和他握手。「这位是眼目帕梅拉.道斯。」
「酷。妳们要来视察什么?」
亚丽丝冷冷打量罗比。「钥匙给我就好。你在外面等。」
罗比犹豫了。他是新任会长,四年级生,很怕做错事。可说是非常好骗。
「我不确定──」
亚丽丝回头瞥她一眼,压低音量说:「今年才刚开始,你就想惹火我们?」
罗比张大嘴。「我……没有。」
「去年因为你们的会员不把规定当一回事,差点害死我和眼目。忘川会的两名成员。你们没有被暂停举行仪式的资格,已经算是走运了。」
「暂停资格?」
他的语气好像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就好像不可能发生。
「没错。一学期、甚至一年无法举行仪式。我极力争取从宽处置,不过……」她耸肩。「看来我做错了。」
「不、不。当然没有。」罗比急忙掏钥匙。「绝对没有。」
亚丽丝几乎有点同情他。上个学期他才入会,初尝魔法滋味,第一次窥探界幕另一头。社团承诺会给他一年的狂野旅程与神秘冒险,他会不惜代价得到手。
厚重大门打开,里面是精致的石材门厅,阴暗清凉一解暑热。走道上有个穿细条纹长裤的灰影,正在自得其乐地哼歌,看着摆满黑白照片的玻璃柜。滚动条钥匙会墓的外观优美,但内部却莫名沉重,粗糙岩石搭配摩尔风格拱门。感觉很像走进山洞。
亚丽丝不给罗比时间思考,一把抢手他手中的钥匙。「请你在外面等。」
这次他没有意见,只是非常配合地说:「没问题!妳们慢慢来。」
门关上之后,亚丽丝以为道斯会说教,至少会用眼神谴责她,但道斯好像在想事情。
「怎么了?」亚丽丝问,她们往圣殿走去。
道斯耸肩,动作好像还穿着厚重的运动衫。「妳的语气很像他。」
亚丽丝刻意模仿达令顿吗?可能有。每次她和忘川会的大人物说话,其实都会借用他的语气──笃定、自信、无所不知。所有她不具备的条件。
她打开仪式圣殿的门。里面是个星形的房间,空间很大,位在会墓的中心,星形的六个角各矗立着一尊骑士雕像,中央摆着一张圆桌。但那张桌子其实并非桌子,而是传送门,可以通往任何想去的地方,也通往没人想去的地方。
亚丽丝伸手摸摸圆桌边缘刻的字。拥有照亮这片黑暗之地的力量,拥有复活这个死亡世界的力量。塔拉生前曾经站在这张圆桌前。她是闯入的外人,像亚丽丝一样。
「能用吗?」亚丽丝问。「能量节点不太稳。」就是因为这样滚动条钥匙会才不得不使用迷幻药物,也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必须依赖市区来的塔拉和她的毒贩男友帮忙调制特别药剂,让他们能够开启传送门,使前往其他地点的过程轻松一点。「我们没有塔拉的特调魔药。」
「我不确定。」道斯咬着下唇。「我……我想不出其他办法。我们可以等。我们应该要等。」
她们的视线隔着大圆桌交会,据说这张桌子用的木板取自阿瑟王与圆桌武士用过的那张。
「我们应该等。」亚丽丝附和。
「可是我们不会等,对吧?」
亚丽丝摇头。桑铎的葬礼之后已经过了三个月,亚丽丝在葬礼上说出她认为达令顿没有死,而是受困地狱,成为界幕另一边亡灵与魔物深感畏惧的绅士恶魔。亚丽丝与道斯在那之后做了很多研究,但全都无法证实这个理论,她的想法很可能只是过度乐观的臆测。尽管如此,她们并没有放弃,不断设法与他接触。Galaxia。银河。从界幕另一边传来的吶喊。重新变回学徒会有什么影响?重新变回但丁会有什么变化?她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搜寻地狱通道的线索却一无所获,这次很可能也一样徒劳无功,但她们至少要试试。安赛姆就像不在家的父母,他虽然尽责固定从纽约打电话来问状况,但大部分的时候都放任她们自己作主。她们不能期待新执政官也这么做。
「先布置防御吧。」亚丽丝说。
她和道斯通力合作,用盐画出所罗门结[26]的图形──简单的一个圆没用。毕竟理论上,她们是要打开通往地狱的传送门,至少是地狱的一个角落,万一现在达令顿恶魔的部分已经压过了人性,她们不希望他带着一群恶魔伙伴在校园肆虐。
所罗门结的每条线都接触到另一条线,因此无法分辨图形的起点。亚丽丝参考她从伏魔书描下来的图案。据说恶魔热爱谜题与游戏,这个结会占据他们的注意力,让人有时间能够驱逐他们,而达令顿如果出现,她们会用纯银链拴住他。亚丽丝希望她们手中的链子真的是纯银。她在库房找到这几条银链,希望忘川会没有省钱买假货。万一地狱兽再次企图跑出来?她们在东南西北四个角落放上宝石:紫水晶、红玉髓、蛋白石、电气石。这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可以困住怪兽。
「感觉很单薄耶,妳不觉得吗?」亚丽丝问。
道斯只是更用力咬下唇。
「不会有问题。」亚丽丝说,虽然她自己都不相信。「接下来呢?」
她们沿着走道每隔几英呎用盐画一条线,加强防御,以防有东西闯过所罗门结。最后一条线用的盐是浅棕色的。里面掺了她们的血,这是最后一道防线。
道斯从包包里拿出一个玩具小喇叭。
亚丽丝难掩惊愕。「妳要用那个召唤达令顿?」
「我们没有奥理略会的手摇铃,而且仪式只要求『能够激起行动或警觉的乐器』。妳有带字条吧?」
上次失败的新月仪式用了黑榆庄的地契,达令顿当初签署那份文件时满怀希望与热切。这次她们没有类似的文件,但她们在味吉尔卧房的书桌上找到一张米歇尔.阿拉梅丁写的字条,只是几句诗和一段话:
一座修道院酿造出无比甘醇的雅玛邑白兰地,路易十四开玩笑说要杀光里面的修道士,以免秘诀外流,吓得他们逃往意大利。这是最后一瓶。不要空腹喝,除非你死了,否则别来烦我。祝你一切顺利,味吉尔!
虽然很简短,但她们把那瓶雅玛邑白兰地也带来了。亚丽丝原本以为会很高贵,但其实只是一个浑浊的绿色玻璃瓶,老旧标签上的字已经看不清了。
亚丽丝将酒瓶放在所罗门结中央的地板上,道斯一脸谴责地说:「他还没打开。」
「我们又不是去翻他放内裤的抽屉。只是一瓶酒而已。」
「那不是给我们的。」
「我们又没有要喝。」亚丽丝没好气地说。因为道斯说得没错。她们不该偷拿送给达令顿的东西,更不该随便拿他重视的东西。
等我们带他回来,他一定会原谅我们,她告诉自己,同时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玻璃杯倒满酒,酒的颜色温暖橘红,有如傍晚阳光。他会原谅我。原谅我做的一切。
「应该要找齐四个人才对,」道斯说,「这样东西南北四点才能都有人守。」
她们应该要有四个人。她们应该要找到地狱通道。她们应该要花时间仔细准备,而不是急就章拼凑出仪式。
但她们已经在悬崖边缘了,亚丽丝很清楚,即使劝道斯悬崖勒马,她也不会听。她希望有人把她拖下去。
「来吧。」亚丽丝说。「他在另一边等。」
道斯深吸一口气,棕眸太过明亮。「好。」她从口袋拿出一个装满芝麻油的小瓶子,开始在桌上涂油,用一只手指描着桌子边缘,同时绕着桌子走动,先是顺时针然后逆时针,一边以夸张的语气念诵阿拉伯文咒语。
回到起点时,她对上亚丽丝的视线,然后手指在油中画最后一下,关闭那个圆。
圆桌好像突然坠落消失。亚丽丝感觉彷佛注视着永恒深渊。她抬起头,发现刚才还是玻璃天窗的屋顶现在变成一片漆黑。夜空中繁星闪耀,但现在是大白天。一股晕眩感涌上,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烧吧。」道斯说。「召唤他。」
亚丽丝划火柴,举到字条前面,然后将着火的纸扔进圆桌消失后留下的空洞。纸彷佛飘浮在虚空中,边缘蜷曲,她趁纸还没落下,对着火洒上一把铁粉。文字开始脱离纸张,飘在空中。
顺
利
你
死
「后退。」道斯说。她将喇叭举到唇边。玩具喇叭的声音应该扁平低微才对,没想到却发出宏亮的声响在墙壁间回荡。胜利号角呼唤猎人去收拾猎物。
亚丽丝听见远方传来动物脚掌踏地的轻柔声响。
「成功了!」道斯低语。
她们俯身靠在原本是桌面的地方,道斯再次吹喇叭,远处传来回音。
快来吧,达令顿。亚丽丝拿起那杯白兰地,倒进满是繁星的深渊。快回来喝这瓶高级的酒,举杯庆祝。那首老歌依然在她脑中重复播放。一起来吧。一起来吧。让我牵起你的手。
脚步声越来越接近,但越来越不像动物的脚掌。声音太大,而且越来越大。
亚丽丝环顾房间寻找线索,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出问题了。」
那个声音从黑暗中的某处升起。从下面传来。
亚丽丝透过靴子感觉到巨大声响震动地板。她低头望向虚无,闻到硫磺味。
「道斯,快关上。」
「可是……」
「快关上传送门!」
现在,她在黑暗中看到红色光点,片刻之后她才明白──是眼睛。
「道斯!」
太迟了。亚丽丝被撞到墙上,一群奔跑的马匹随着如雷马蹄声从桌子冲出来,喷着热气的一整群黑马。牠们的颜色有如黑炭,红色眼睛发光。牠们冲出圣殿的门,踏乱了盐和宝石,朝外面的走道奔去。整群地狱马踏过一条又一条盐线。
「拦不住牠们!」道斯大喊。
眼看马群即将冲破大门跑到街上。
但掺了血的那条线成功挡住牠们的脚步,就好像波浪撞上岩石。马群左右分开,有如骚乱翻腾的浪潮。一匹马侧躺倒下,尖锐哀鸣有如人类惨叫。那匹马站起来,然后调头往圣殿冲去。
「道斯!」亚丽斯大喊。她知道很多死亡真言。她准备了银链、打上许多复杂绳结的绳索,甚至因为恶魔喜欢谜题,而特地弄了个该死的魔术方块。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一整群从地狱被召唤出来的马,连牠们的呼吸都喷出硫磺味。
「快闪开!」道斯吼叫。
亚丽丝整个身体紧贴着墙。道斯站在桌子另一边,红发落在脸庞四周,大声说着亚丽丝听不懂的话。她举起喇叭就唇,吹出来的声音有如一千支号角,霸气声势可比交响乐团。
牠们会踩扁她,亚丽丝想着。她会被踏成粉彻底消失。
马群跳跃,沉重身体与蓝色火焰形成黑色浪涛,道斯将喇叭扔进深渊。马匹追上去,在空中以难以置信的动作拱起身体,不像马,比较像海浪翻腾的泡沫。牠们像水一样流动,接着消失在黑暗中。
「快关上!」亚丽丝大吼。
道斯举起空空的手掌,互相摩擦一下,动作很像在洗手,彷佛想洗去这一切。「Ghalaqa al-baab ! Al-tariiq muharram lakum !」
接着,一个声音回荡穿过空间──可能来自下方,也可能来自上方,难以分辨。但亚丽丝认识那个声音,他的恳求十分清晰。
等一下。
「不!」道斯尖叫。但已经太迟了。突然响起砰一声,非常响亮,有如用力关上沉重门扇的声音。亚丽丝被那股力量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