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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发生的事亚丽丝没什么印象。她耳鸣、流泪,硫磺臭味实在太浓,她才刚翻身趴伏就立刻呕吐。她听见道斯也在吐,因为太过开心而差点哭出来。道斯在吐就表示她没死。
罗比冲进圣殿,挥手赶开浓烟,大声问:「搞什么鬼?搞什么鬼?」然后他也吐了。
整个圣殿蒙上一层黑煤灰,亚丽丝与道斯也一样。那张号称圆桌武士用过的桌子,从中间裂开。
等一下。
她无法假装没有听见,因为道斯也听见了。传送门猛然关上的瞬间,亚丽丝看见她痛不欲生的神情。
亚丽丝爬过去找道斯。她整个人蜷成一团窝在墙边。「千万别开口。」亚丽丝低语。「我们只是来视察,没别的。」
「我听见他……」泪水涌上道斯的眼眶。
「我知道,可是现在我们得先收拾残局。跟我说一遍。我们只是来视察。」
「我们只是来视、视察。」
接下来是一片模糊混乱──滚动条钥匙会的成员怒吼;他们的理事会和校友打电话来抗议;麦克.安赛姆狠狠责备她们,他特地坐大都会北方列车赶来,提出以亥伦坩埚让圆桌复原。道斯与亚丽丝尽可能清掉身上的煤灰,在滚动条钥匙会墓的门厅面对安赛姆。
「不是我们的错。」亚丽丝说。主动攻击才上策。「我们只是想确定他们没有擅自开启传送门,也没有进行未经申请的仪式,所以我组织出一个显现法术。」
她早就准备好了掩饰的说词。只是她没想到必须掩饰大规模爆炸,但她也只有这套说词。
安赛姆来回踱步,他一手拿着手机,电话另一头,一个滚动条钥匙会的校友正在大声怒骂,连亚丽丝都听得见。他用一只手盖住手机。「妳明明很清楚节点不稳定。搞不好会弄死人。」
「圆桌裂成两半!」电话里的校友嘶吼。「整个圣殿都完蛋了!」
「我们会派人来清洁。」安赛姆再次盖住手机,怒气冲天地低声说:「去令牌居。」
她们经过一群盛怒的滚动条钥匙会员,走下台阶到了人行道上。罗比.坎道的样子像是从烟囱栽下来,他的帆船鞋少了一只。亚丽丝对道斯说:「安赛姆会怪我,不会怪妳。道斯?」
她没有在听。她的眼神震惊、迷离。
因为那句话:等一下。
「道斯,快点振作起来。不管妳受到多大的震撼,千万不能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回令牌居的路上,道斯一言不发。
一句话。达令顿的声音。绝望的要求。等一下。她们差点成功了,差点找到他。只差一点点。
如果是他一定会成功。他总是知道该怎么做。
她们用西洋芹加杏仁油,花了将近一整个小时才去除身上的恶臭。道斯去用但丁的浴室,亚丽丝去华美的味吉尔卧房,用那里巨大的兽足浴缸。
她的衣服全毁。
「这该死的工作应该要给衣物津贴才对。」她对令牌居抱怨,穿上忘川会运动服之后下楼去起居室。
安赛姆还在讲电话。他比她预期中年轻,三十出头,长得不错,商业菁英风格。他看到她,举起一只手指要她等一下,于是她去厨房找到道斯。她摆出烟熏鲑鱼小黄瓜色拉,冰桶里放着一瓶白酒。亚丽丝很想翻白眼,但她确实饿了,而且这就是忘川会的风格。说不定应该邀请地狱兽共进晚餐。
道斯站在洗碗槽前,肥皂水里堆满碗盘,她呆望着窗外,水龙头没关,刚洗好的头发散落。亚丽丝第一次看到她放下头发的样子。
亚丽丝伸手关上水龙头。「妳没事吧?」
道斯依然注视窗外。根本没什么可看──巷子、旁边那栋维护良好的维多利亚豪宅外墙。
「道斯?安赛姆还有话要说。我──」
「之前当忘川会得知……黑榆庄可能会有一阵子没人,于是安装了保全系统。只是两台监视器。」
亚丽丝的胃里有种不安扰动。「我知道。正门一台、后门一台。」桑铎派人将破掉的窗户封起来,忘川会也出钱修好了古董奔驰车。道斯偶尔会开去办事,以防太久没开发生故障。
「有时候……我会收到通知。」她朝放在流理台上的手机一撇头。
亚丽丝强迫自己拿起来,滑一下屏幕。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边缘有微微亮光闪烁。
「这是监视器拍到的。」道斯说。
亚丽丝注视屏幕,彷佛想从黑暗中看出什么图案。「说不定只是柯斯莫。搞不好牠撞倒了监视器。」
她们试过很多次,想把柯斯莫带去令牌居,或道斯在神学院附近的公寓,但达令顿的猫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她们只能定时献上食物与清水,希望牠会照顾黑榆庄,也希望这栋老房子会照顾牠。
「不要抱太大的希望,道斯。」
「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
但道斯依然神情惊恐,亚丽丝知道她在想什么。
等一下。那句恳求来得太晚,不过,当滚动条钥匙会的传送门砰然关上时,达令顿会不会依然设法找到其他出口?她们会不会做对了?她们会不会成功把他带回来了?
万一我们犯下大错呢?万一在黑榆庄等候的并非达令顿?
「亚丽丝?」安赛姆在另一个房间喊她。「我有话要说。妳一个人来就好。」道斯一动也不动。她双手抓着洗碗槽边缘,彷佛抓住云霄飞车的安全护栏,好像准备要一路尖叫下降。亚丽丝真的明白达令顿对帕梅拉.道斯的意义吗?安静内向的道斯,擅长消失在家具间的道斯。只有他称之为潘蜜的女孩?
「我们先摆脱掉安赛姆,然后再过去看看。」亚丽丝说。她的语调很稳定,但她的心跳却在冲刺。
亚丽丝走向起居室去见安赛姆,边走边告诉自己一定没什么,只是猫。只是闯入的游民。只是乱跑的树枝。只是乱跑的小孩。她需要保持头脑清晰,先设法安抚安赛姆和忘川会理事会。
「我和新任执政官谈过了。他本来就不太愿意接手这个职位,今天的状况应该会让他更没有信心,因此我打算尽可能低调处置这场小灾难。」
现在似乎不太适合说谢谢,于是亚丽丝没有开口。
「说实话,妳们去滚动条钥匙会做什么?」
亚丽丝原本希望安赛姆不会这么直接。忘川会最喜欢闪避麻烦,他们最擅长掩盖真相,就像把脏东西扫到地毯底下。她仔细观察安赛姆──他夏季可能去度假了,肤色依然黝黑,因为今晚的混乱场面所以有些狼狈。他松开领口,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他很像在扮演被老婆要求离婚的男子。
「我闻到硫磺味。」他厌倦地接着说。「方圆两英里的人八成都闻到了。说说看,显现法术究竟怎么会出那么大的问题?不但搞出那种味道,连数百年历史的圆桌都裂成两半?」
「你自己说了:节点不稳定。」
「没有不稳定到会搞出地狱的程度。」他举起酒杯,同时伸手一指,感觉像要再来一杯。「妳们企图打开通往地狱的传送门。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丹尼尔.达令顿──」
亚丽丝思考对策。他不会接受意外或显现法术出错这种借口。但她也不能承认她们试图寻找达令顿,因为现在他可能已经回来了,因为现在可能有更恐怖的东西在黑榆庄等待。
「其实不是意外。」她撒谎。「我是故意的。」
安赛姆愣了一下。「妳故意弄坏圆桌?」
「没错。他们去年做出那种事,不该轻易脱身。」
「亚丽丝,」他温和责备,「我们的工作是提供保护,不是给予惩罚。」
少自欺欺人了。我们的工作是看好那些小鬼,不要让他们闹得秘密外泄,然后还要替他们擦屁股。
「他们应该被取消仪式资格才对。」她说。「怎么可以让他们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魔法?」她语气中的愤怒是真的。
安赛姆叹息。「或许吧。不过圆桌是无价的文物,能用亥伦坩埚复原算我们走运。我理解妳的……正义感,但至少道斯应该知道不能这样乱搞。」
「道斯只是被我拉去而已。我只告诉她仪式需要助手,没有告诉她我打算做什么。」
「她不是笨蛋。我不相信这种说法。」安赛姆端详她。「妳用什么咒语?」
他在测试她,而她像平常一样没有准备。
「是我自己拼凑出来的。」安赛姆的表情像牙疼。很好。他已经认定她是废物了。这样一来就能蒙混过去。「我在忘川会日志找到一个臭弹的老法术,以前有人拿来恶作剧。」
「妳主持正义的方式就是这样?用臭弹?」
「状况失控了。」
安赛姆摇头,将酒喝光。「这里实在发生过太多蠢到极点的事。真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活下来。」
「看来我只是延续伟大传统。」
安赛姆似乎不觉得好笑。他不像达令顿,甚至不像桑铎。忘川会这个组织以及其中的所有奥秘,对他而言都只是人生中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
「没有弄死人算妳走运。」他放下酒杯,注视她的双眼。亚丽丝尽可能装无辜,但她太少练习。「我倒是有个理论。今晚妳们去那里不是为了破坏圆桌,而是企图打开通往地狱的传送门,设法找到丹尼尔.达令顿。」
这世上有那么多笨蛋,为什么他偏偏不是?
「很有意思,」亚丽丝说,「但不是那样。」
「就像妳之前说达令顿在地狱的理论?纯粹臆测?」
「你是律师?」
「没错。」
「从你说话的感觉听得出来。」
「我不认为那是一种污辱。」
「本来就不是。如果我想污辱你,会说你是两磅屎装在一磅的袋子里。举例而已。」亚丽丝知道应该要控制怒火,但她厌倦又挫败。理事会表明他们不相信亚丽丝的理论、不相信达令顿在地狱,禁止她充英雄试图救他出来。不过,即使安赛姆觉得不爽,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一脸厌烦。「我们至少该为达令顿尽一点力。要不是因为桑铎院长的阴谋,他也不会在下面。」
其实都是我的错。
「在下面?」安赛姆重复,语带困惑。「妳当真以为地狱是个藏在下水道底下的大坑?只要挖得够深,就能去到那里?」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她确实是如此想象的。她不关心操作细节,如何开启传送门、该怎么走才能进入地狱通道。那是道斯的工作。亚丽丝是炮弹,道斯负责搞清楚发射的方向,她负责飞过去爆炸。
「亚丽丝,我不想说难听话。但妳甚至不明白会惹出多大的麻烦。有什么意义?为了让妳有机会平息罪恶感?为了证实一个妳甚至无法清楚表达的理论?」
要是达令顿在这里,他一定能表达得清清楚楚。道斯太胆小,不敢大声说话,否则她也一定能呛爆他。
「那去找有足够学历的人来说服你。我知道他……」她差点又说出在下面。「没有死。」此刻,他说不定正在黑榆庄的宴会厅舒舒服服休息。
「妳失去了导师和朋友。」安赛姆的蓝眸眼神稳定、仁慈。「或许妳不相信,但我真的懂。可是妳企图打开一扇不能开的门。妳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跑出来。」
这些人为什么从来都不懂?保护自己人、偿还自身债。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想要活得堂堂正正就必须做到。
她双手抱胸。「我们亏欠他。」
「亚丽丝,他不在了。现在妳也该接受现实了。即使妳的想法没错,在地狱活下来的那个东西,也早已不是妳认识的达令顿。我欣赏妳的义气。但如果妳再冒险做这种尝试,忘川会将不再欢迎妳和帕梅拉.道斯。」
他举起酒杯,彷佛以为里面还有酒,然后又放下推到旁边。她双手交迭,她看出他正在思考该说什么。安赛姆等不及想离开,想回到纽约,回去过他的生活。有些人永远无法放下忘川会,他们会四处寻找魔法道具或研究奥秘学撰写论文,这样的人可能整天关在图书馆,也可能走遍天下寻找新魔法。但麦克.安赛姆不是那种人。他进入法律界,从事需要穿西装、做业绩的工作。他没有桑铎院长那种散漫温和的学者气质,没有达令顿的无穷好奇心。他以金钱与规范为支柱,建立起平凡的人生。
「亚丽丝,妳听懂了吗?妳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她懂。道斯会失去工作。亚丽丝会失去奖学金。一切都会完蛋。「我懂。」
「我需要妳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每个星期四妳都会做好准备去监督仪式。我知道妳没有受过应有的训练,但妳有道斯,而且妳似乎相当……足智多谋。米歇尔.阿拉梅丁也会帮忙……」
「我们两个就够了。我和道斯能够应付。」
「我不会再为妳护航。亚丽丝,不要再惹麻烦。」
「不会了。」亚丽丝承诺。「你可以信任我。」反正都是撒谎,不分大小一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