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十一点整，他们在图书馆会合，躲在利诺尼亚与兄弟会阅览室的角落。道斯刚好选了亚丽丝最喜欢的位置，平常她会在坐在这里读书，脚架在暖气上，不知不觉睡着。多少次她透过波纹玻璃看着中庭，全然不知道那是通往地狱的道路。
他们从库房拿来一对提灯，分别放在小自习室门口的两个对角。这对灯制造出的其实不是幻象，而是一片浓浓的黑影，会吓跑好奇的人。
十一点四十五分，广播提醒学生即将闭馆。人们纷纷收拾东西，慢吞吞走出大门，准备回宿舍或公寓，他们踏着勉强的脚步经过那些万圣节狂欢的人。接着保全来巡逻，用手电筒照亮书架与阅读桌。
亚丽丝和其他人默默等待，看着角落灯笼摇曳的火光，毫无必要地紧贴墙壁，尽可能保持安静。崔普穿着策画餐会的同一套衣服：Polo衫、休闲西装外套、反戴棒球帽。透纳一身感觉很昂贵的健身装加羽绒外套。道斯穿着全套运动服。梅西选了军装长裤配黑毛衣，感觉像特战部队最俏丽的成员。亚丽丝穿的是忘川会运动服，她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事，但她不希望好好的衣服又被魔法毁掉。
午夜过后不久，灯光毫无预兆突然熄灭，只剩下地板上的保全灯。图书馆安静下来。道斯拿出保温瓶。为了干扰保全系统，她像上次去皮博迪一样准备了暴风茶，但这次泡得比较久，而且换了个保温更强的容器。
「动作快。」她说。「我不知道茶能撑多久。」
他们先带梅西去中庭就位，亚丽丝与道斯帮她穿上盐盔甲──护臂、胸甲，头盔实在太大。她甚至还有一把盐剑。虽然看起来很厉害，但亚丽丝怀疑遇上莱纳斯.雷特尔那种怪物是否有用。当梅西从口袋拿出装着亥伦魔药的试管，亚丽丝有股冲动想要从她手中打掉。但现在已经来不及告诫或担忧了。梅西做出了选择，他们需要她在这里担任他们的护卫。亚丽丝看着她打开软木塞，喝掉里面的东西，她紧闭双眼，样子像在喝苦药。梅西抖了一下、咳了几声，然后眨眨眼大笑。
至少她没有第一口就被毒死。
梅西在水池边就定位，节拍器放在她脚边的地上，他们挤在图书馆正面保全柜台旁边，确认罗斯步道上没有学生出没，然后溜到门外。
「动作快。」道斯催促，他们一个接一个划破手臂。
「应该要割手掌吧?」崔普说。「电影里都这样演。」
「电影里的人伤口不会感染，」透纳反驳，「而且我需要用手。」
亚丽丝这才发现他的外套下藏着枪套和手枪。「那东西在地狱应该不管用。」
「反正带着也没坏处。」他回答。
道斯从口袋拿出一个小瓶子，把里面的油倒在拇指上，然后抹在他们的前额上。这应该是就是曼陀罗油。
「准备好了吗?」道斯问。
「地狱我来啦!」崔普说。
「小声一点。」透纳斥责。但亚丽丝欣赏崔普的热忱。
道斯做个深呼吸。「开始吧。」
他们各自用手指沾了一点手臂流出的血。
「士兵先。」道斯说。亚丽丝在入口的四根柱子抹上血。接着换道斯，她把血盖在亚丽丝的血上，然后换透纳，最后是崔普。
他看看混合的血迹，后退一步。「我们怎么知道──」
崔普还没说完，就听到一下类似叹息的声音，一股风吹过来，彷佛打开了窗户。
古埃及象形文下方的沉重木门消失了，只剩下一片黑暗。看不见图书馆的中央大厅，没有生命也没有光。感觉就像注视虚无。冷风哀鸣。
「噢。」道斯说。
他们全都吓呆了，只能默默站着，亚丽丝意识到，虽然他们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准备，其实他们根本不相信真的会成功。尽管来到耶鲁之后她经历了那么多奇迹与惊恐，然而，地狱通道就藏在他们眼皮子下面这种事，她依然觉得太扯。以前是否有另一群傻瓜，站在这个以鲜血开启的门户前、这个生与死的关卡前恐惧颤抖?道斯宣称地狱通道从来有使用过。但亚丽丝不禁怀疑，如果不打算用，何必建造?
「亚丽丝第一个走，对吧?」崔普问，声音有点发抖。
看到那一片虚空，她的勇气也萎缩了。但现在没时间犹豫。她听见街道上有人走过来。史坦，来救我，他说，拜托。
亚丽丝摸摸口袋里的瓷盒，迈步走进去。
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站在史特林图书馆挑高的中央大厅，看起来和之前没有不同。
道斯撞上她，她们跌跌撞撞往两边让开，透纳和崔普接着进来。
「我不懂。」崔普说。
「我们必须走完整个通道。」道斯说。「这只是开头而已。」
他们排成一行，穿过大厅走向滋养之母壁画：士兵、学者、教士、王子，笼罩在黑暗中。缓慢前进的奇异队伍。他们在壁画前右转，在知识之树下方的拱门再次用血做标记。再一次，前方的走廊消失，彷佛现实崩解，只留下一片虚无。再一次，亚丽丝做个深呼吸，有如准备下水的潜水员，然后往前迈开脚步。
右手边，他们经过亚丽丝要进去的玻璃门，但现在还没轮到她。士兵必须关闭循环。他们沿着走廊前进，经过站在学生背后偷看的死神，进入以约斯特.阿曼木刻作品装饰的门厅。亚丽丝隐约看到上方铸铁人鱼的轮廓，分裂的鱼尾，既是怪物也是人、既是人也是怪物。
亚丽丝手臂上的伤口开始干了，所以她得用力挤出血。他们一个接一个用血涂抹石蜘蛛旁的门，就在耶鲁的校训下方。光明与真实。当门消失，只留下一片漆黑幽暗，这句话感觉简直像在开玩笑。
「这是你的位置。」道斯低语，自从进来之后，他们当中第一次有人说话。
崔普咬紧牙关、紧握双拳。亚丽丝看得出来他微微颤抖。她有点期待他会转身冲出图书馆。没想到他只是坚定地点一下头。
亚丽丝捏一下他的肩膀。崔普很容易被看轻，但此刻他像其他人一样面对着无形的恐惧，他一句抱怨也没有。「另一边见。」
他们继续走，经过另一个狭窄的门，过去就是大学图书馆长办公室。这里比前面更黑，墙壁彷佛朝他们压迫而来。办公室感觉不只是没人而已，更像是所有人突然逃跑，椅子歪歪斜斜，纸张乱七八糟。
这道门平凡无奇，但另一侧装饰大型石造日晷，还有两个彩绘玻璃骑士守卫。
他们重新割破手臂，在门框上抹血，这次同样黑暗虚无开启、寒风吹出，但他们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保持冷静。」透纳就位时说。
那道密门就在他们后方，在那个雕刻暴躁拉丁文的石造壁炉旁，除非知道那一块墙板藏着门，否则根本看不出来。亚丽丝与道斯穿过密门，进入另一个阴暗小门厅，基本上毫无作用──除非要绕中庭一圈。
她们出去的地方是利诺尼亚与兄弟会阅览室，之前他们躲藏的自习室对面。这里也一样，感觉好像被弃置，彷佛那些人刚逃跑不久，还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终于，她们站在庭院的正式入口，石造门楣以金字刻上瑟琳这个名字。
亚丽丝不想把道斯丢在这里。她不想独自走在大教堂般的漆黑建筑里。
「壁龛全都是空的。」道斯说。
「是吗?」亚丽丝完全不懂。
道斯双手捧着银制调音笛，语气平静稳定。「图书馆里到处可以看见壁龛，一般里面都会放圣人的雕像，例如教堂就是这样。但这里的全是空的。」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有人认为是因为钱花光了。有人说建筑师希望制造废弃感，好像宝物都被偷走了。」
「妳怎么想?」亚丽丝问。她感觉得出来，她们处在未知的境界，这个故事、这些话，能支持道斯继续走下去。
「我不知道，」道斯终于说，「每个人都有空空的地方。」
「道斯，我们会带他回家。我们一定能活着出来。」
「我相信妳。至少第一部分。」她做个深呼吸，挺直肩膀。「我等着看。」
亚丽丝将她的血抹在门口。道斯跟着做。这次那道双扇门彷佛往内塌陷，当阴风吹来，门像纸一样折起来。现在风声更大了，凄厉哀鸣，就好像黑暗另一边的东西知道他们来了。
「看。」道斯说。
门上方的铭文变成不同的语言。
「什么意思?」亚丽丝问。
「我不知道。」道斯说。她好像快喘不过气了。「我甚至没看过这种文字。」
亚丽丝必须强迫自己往前走。但她知道前方不会更轻松。从来都不会。
「做好准备。」她对道斯说，然后绕回入口、再次走过大厅。士兵。必须独自走完这条路的人。滋养之母慈爱地看着她，艺术与学者相伴左右，旁边站着真实，全身赤裸象征毫无隐瞒。
亚丽丝走到壁画前才惊觉发生了变化。现在画里的人全都盯着她。雕塑家、僧侣、手持镜子的真实、拿着火炬的光明。他们全都看着她，而且画家赋予的人类脸孔也变得很不自然。他们的脸感觉像面具，看向她的眼睛太明亮、太有生命，闪耀饥饿。
她强迫自己往前走，她很想回头确认有没有人物挣脱画面悄悄跟上她，但拚命克制。她经过知识之树，注意到中央的浮雕壁龛，空的。为什么以前她从来没注意过?
终于，她抵达通往中庭的玻璃门。入口有一片黄蓝搭配的彩绘玻璃，她查过，图案是「狮窟中的圣丹尼尔」。
「达令顿，我们来救你了。」她低语。她听见节拍器轻轻的滴答声响。
她再次摸摸口袋里的瓷盒。我从一开始就呼喊着妳的名字。她用拇指沾血抹在门上。
门消失了。亚丽丝望着漆黑虚无，感觉到寒意，听见风声呼啸，最后是飘浮在风声之上，调音笛柔美的中央C音调。一起来吧、一起来吧。她走进中庭。
她的靴子一碰到石板小径，地面就开始震动。
「靠。」崔普在她左手边某处尖声说。
现在她能看见了：平凡的夜晚，梅西在庭院中央，另外三个角落站着道斯、崔普、透纳。
她持续向前，大步往水池走去，脚步配合节拍器的声音。每一步都引发一场小地震。碰、碰、碰。亚丽丝几乎站不稳。
她看到梅西在前方，她的神情惊恐，尽可能不跌倒。
现在他们全都东倒西歪，中庭的石砖在他们脚下崩塌，但节拍器继续滴答响。
说不定地面会打开把他们吞下去。说不定道斯说的活埋是这个意思。
「应该这样吗?」崔普大喊。
「继续走。」亚丽丝高声命令，蹒跚向前。
「水池!」梅西大声说。
四方形水池里的水满出来，水淹过四个小天使，聚集在水池外的地面，然后从石板缝隙间流向他们。亚丽丝莫名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幸好不是血。
水碰到她的靴子。是热的。
「好臭。」崔普抱怨。
「硫磺。」透纳。
只是一条河罢了，亚丽丝告诉自己。虽然她不知道是哪条河。阴阳边界都是以河流划分，在那样的地方，阳界变得可以穿透，能够进入死后的世界。
他们涉水而过，水位越来越高，他们站在池边互相看着，池水沸腾冒泡。四个小天使坐在水池四角落注视中央，眼睛紧盯着，但什么都没有。或许他们只是在看守，等候门开启。
道斯用力咬着下唇，胸口随着短浅的喘息起伏。崔普不停点头，彷佛随着只有他能听见的音乐打拍子，可能是《运动大帝国》里的曲子。透纳神情严肃，嘴巴抿成一条线，显示出决心。四个人当中，只有他面对过类似的场面。他很可能在值勤时踹开门，完全不知道另一边会有什么麻烦等着。但这次其实不是那样，对吧?
他们是朝圣者。他们是航天员。他们等于死了。
「数到三。」道斯说，声音干哑。
他们一起数，在水流声中几乎听不见。
一。
一阵风突然吹起，之前从黑暗中吹来的那种风。这次的风让中庭的树木摇晃、窗框里的玻璃震动。
二。
脚下的石头发光，道斯惊呼。亚丽丝低头看，没有石板、没有青草。她望进水中，水只是不停往下流。
道斯绝望地看梅西一眼，将银制调音笛交给她。「顾好我们。」她恳求。
「如果有危险就快跑。」亚丽丝说。
三。
他们对上彼此的视线，一起伸手抓住水池边缘。
《地狱反转》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