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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降

  亚丽丝不记得坠落的瞬间,但她突然躺在水面上,迅速下沉,河流在她上方合拢。她努力想游上水面,但有个东西抓住她的手腕,一条手臂缠住她的腰。她尖叫,感觉水涌入。手指伸进她口中,企图钻进她的眼窝,陷入手臂与双腿的皮肤,触感冰冷、强硬无情。

  活埋。不应该这样。应该要感觉像坠落,像飞行。她想呼喊道斯、梅西、透纳,但那些手指硬塞进喉咙里,使她作呕。手指伸进她的耳朵、在她腿间往里推。

  道斯和其他人会不会还在上面?这个想法让她感受到新一波恐惧,该不会他们都飞往更好的地方,只有她独自被扯碎?因为她是麻烦。她永远是麻烦。四人当中唯一真正的罪人。透纳八成是在值勤时枪杀了坏人,但他的童子军良心一直无法原谅自己。道斯为了救亚丽丝而杀死布雷克。傻呼呼的崔普肯定是不小心被扯进他无法应付的事。

  但亚丽丝是真正的蓄意杀人。她用球棒打死里恩、艾瑞奥、其他人,却从不曾因此失眠一分钟。另一边有东西等着接收她,已经等很久了,现在她自投罗网,又怎么会放手?那些手指很饥渴。之前她梦游穿过整个城镇去到黑榆庄时,也感受到那种欲望的拉扯。她能够穿透防御圈而且毫发无伤,她告诉自己是因为她很特别,因为她是轮行者,但或许其实是因为她不属于奉公守法、生命有限的人类,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犯了罪,却没有受到惩罚、没有感到后悔,现在她即将坠向报应。

  那些手指彷佛直接穿透她,像钩子一样刺进她的皮肤、骨骼。她挣扎吸了一口气,很热而且满是硫磺臭。她不在乎。她又可以呼吸了。水不见了,也没有手指塞住她的喉咙。张开眼睛会痛,但她睁开时,看到一片黑夜,无数流星飞掠,火雨纷飞。她还在坠落吗?还是飞起来了?朝某处急速前进?还是在黑暗中溺水?她不知道。汗水滚落她的颈子,热气从四面八方扑来,她感觉快被活活煮熟。

  她重重落在地上,冲击突如其来,力道极大,她从胸口发出一下哽咽啜泣。

  她想坐起来。她看见各种形状从黑暗中慢慢浮现──楼梯、挑高屋顶。她一手按在地上想撑起身体,却摸到扭动的温热物体。她急忙收回手,但她往下看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只有地毯,花纹很熟悉,打过蜡的木地板,格子天花板。这是什么地方?她想不起来。她的头很痛。她想开门,但亚丽丝尖叫要她别开。不对,不是那样。

  帕梅拉想让双腿发挥功用。她摸摸后脑勺,头皮上那个很痛的地方,她可以感觉到脉搏,然后她痛得倒抽一口气,急忙收回手。为什么她无法思考?

  她应该要叫披萨。不然还是自己煮好了。亚丽丝刚才上楼去洗澡了。她们要一起哀悼。她想起桑铎院长说出那句决绝无情的话:这里不欢迎任何人。泪水涌上眼眶。她不想哭。她不希望亚丽丝看到她哭──这时她才真正领悟到这是什么地方:令牌居的楼梯底,彩绘玻璃碎片散落她的身边。她再次摸摸后脑勺,这次先做好会痛的心理准备。

  她开门的时候,有人把她推到墙上。应该只是意外。她很笨拙。她一定挡到路了。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可是,为什么她没锁门?为什么门还开着?亚丽丝在哪里?

  她听见音乐。她知道是史密斯乐团的歌曲。她听见屋里有人在说话。脚步声,有人在奔跑。她强迫自己站起来。一波晕眩让她口中涌出唾液,但她不理会。

  帕梅拉听见外面传来野兽嗥叫,接着一群满身是毛的动物从大门蜂拥而入。胡狼。她只看过一次,那次是达令顿召唤出来的。她瑟缩靠在墙上,但牠们飞快经过,兽毛、尖牙,牠们身上冒出野生动物的气味,灰尘、粪便、油腻兽毛。

  「亚丽丝?」她试着喊。有人闯进来了,推开她硬闯进来。亚丽丝没事吧?她是那种永远能绝处逢生的人。「她是奋勇求生的人。」达令顿曾经这么说,语气洋溢敬佩。「虽然貌不惊人,但说不定我们挖到了璞玉,看看才知道,对吧,潘蜜?」

  帕梅拉努力挤出微笑。她从不喜欢璞玉这个词。因为这意味着必须任人砍一刀又一刀,让光照进去。

  她好像不希望亚丽丝失败。新但丁来的时候,第一眼见到她就感到莫名安慰,这只是一个瘦小的女生,手臂纤细、眼窝很深。她完全不像之前那些有教养、有架势的女生。帕梅拉有股冲动想喂胖她。但是喂她应该像喂流浪狗一样,必须小心哄劝,而且绝对不可以直接把食物放在手上。达令顿似乎看出亚丽丝是危险人物。虽然她从不曾要道斯做任何事。她从不对道斯下令,也不提要求。她用过的东西会自己收拾,像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生怕被猫发现。她从来不会说:我需要妳帮个大忙,我想给室友一个惊喜,帮我煮点东西好不好?可以顺便帮我洗几件衣服吗?

  帕梅拉同时感觉不安、没用、感激。达令顿经常喃喃抱怨那个女生的事,但那天晚上他们去了拜内克图书馆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回来之后砸碎了一半的玻璃器皿,接着喝个烂醉,帕梅拉把耳机牢牢戴好,播放佛利伍麦克乐团的歌曲,尽可能不理会。第二天早上,她发现他们醉倒在起居室,但后来亚丽丝留下来,和达令顿一起收拾,这点必须称赞她。

  后来他消失了,道斯无法原谅这个女生,她在世上横冲直撞,不顾后果,有如大型天灾将身边的所有人事物都卷进去。

  我不能在这里不动,她告诉自己。出事了,发生了很糟糕的事。她觉得很不舒服,每当父母吵架她都会有这种感觉。房子感觉不对劲。没事啦,小兔兔,妈妈晚上帮她盖被子时会说,我们很好喔。

  一瞬间,帕梅拉怀疑自己在妄想或快昏倒,但不是,灯光真的在闪。厨房传出盘子碎裂的声音,接着上方有人吼叫。

  亚丽丝。

  帕梅拉抓起半身雕像,拖着身体上楼。恐惧令她脚步沉重。她每天都很害怕,怕会说错话、问错问题,怕会丢脸。排队结账时慌慌张张找零钱,感觉脸胀红、心跳加快,担心让排在后面的人等太久。光是这样便足以让她全身充满恐惧。她早该习惯害怕。但是,老天,她不想上楼。她听见男人说话的声音,然后是亚丽丝的声音,感觉好生气、好害怕。亚丽丝从来不会害怕。

  突然间,胡狼再次从她身边经过,一路吠叫,差点撞倒她。牠们要去哪里?为什么突然走了?为什么一开始会出现?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像是这栋房子里的陌生人?她明明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年。

  终于她到了楼上,但她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到处是血。空气中有浓浓的野兽臭味。院长靠墙瘫坐,大腿骨刺出,有如突然冒出的白色惊叹号在寻找句子。道斯干呕。那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令牌居不会发生这种事。不可以。

  亚丽丝躺在地板上,有个男生骑在她身上。他好美,像天使一样,金黄鬈发,她第一次看到那么美的脸庞。他哭泣、颤抖。他们看起来像情侣在亲热。他的双手伸进亚丽丝的发丝间,好像要吻她。

  帕梅拉手中有个东西,温暖,满身软毛,不停扭动,一个活着的东西。她的掌心感受到心跳。不对,是雕像,冰冷无生命,亥伦.宾汉三世的半胸像。平常放在门边的手杖架上。她不记得什么时候拿起来的,但她知道要用这个东西做什么。

  打他。

  但她办不到。

  她可以报警。她可以逃跑。但手里的雕像太重。她不知道如何伤人,即使是布雷克.齐利这样恶劣的人。即使他先伤了她。布雷克硬闯进来,然后任由她倒在地上流血。他害院长受伤。他要杀害亚丽丝。

  打他。

  她又变回游戏场上的小女孩,长得太高、胸部发育太快,整个人都不对劲。她的衣服不合身。她会绊到自己的脚。等公交车的时候有高中男生开车经过,大喊露奶来看啊,她瑟缩在公交车亭,不敢有任何反应。每堂课她都选最后排的座位,弯腰驼背躲在角落。害怕、害怕。她一辈子都在害怕。

  我办不到。

  她不像亚丽丝或达令顿。她是学者。她是小白兔,羞怯无法自保,没有尖牙利爪。她只能逃跑。但是达令顿消失了,她能逃去哪里?院长?亚丽丝?要是她毫无作为,还算是人吗?

  她站在他们旁边,低头看着那个男生与亚丽丝。她从高处看着他们,现在她是天使,也可能是希腊神话中的鹰身女妖,持剑降临。她举起半胸像,用力砸向美貌青年的头。他的颅骨凹陷。那个声音湿润柔软,好像他是纸浆做的人偶。她不是故意要这么用力。难道她是故意的?小兔兔,妳做了什么?她看着他倒向一旁。她自己也腿软瘫倒,现在才终于哭出来。她忍不住。她不确定为谁哭,布雷克、达令顿、亚丽丝,还是她自己。她弯腰呕吐。为什么一直天旋地转?

  帕梅拉抬起头,感觉冷风吹过脸颊,咸咸的海水喷洒。地面来回倾斜摇晃,在波涛中漂流的船。她死命抓紧绳索。

  「崔普,不要状况外。」

  暴风雨应该不是大问题才对。他们确认过气象。他们每次都会确认。气温、气压、预估风速。

  但每次驾船出海,崔普都隐隐感到恐慌。只有他和爸爸或其他同辈亲戚的时候还好,但只要史宾赛加入,他就变得很奇怪。就好像大脑不肯听从命令。

  他感觉好像手脚都变大。他变得迟钝。突然间他必须思考才能分辨左手边、右手边,左舷侧、右舷侧,而且是非常认真思考,实在太荒谬。他从小就学习驾驶帆船。

  史宾赛做什么都很出色。他会骑马、开沙滩车。他赛车,机车和汽车都行。他会射击,而且他工作赚钱,有自己的收入,总是有漂亮女生黏在他身上。不是女生,是女人才对。她们全都那么高雅、时尚,在她们身边崔普觉得自己像小孩,虽然说读耶鲁大学的人是他,而且史宾赛只比他大几岁。

  崔普甚至不懂史宾赛凭什么掌舵。他们两个都是赛艇选手,他爸爸也是,但史宾赛只是露出大大笑容、洁白牙齿,就这样抢走那个位子。部分原因可能是他的长相。帅气、精壮。他没有海穆斯家的娃娃脸。他的下颚强而有力,看起来就是不好惹。

  史宾赛对崔普的爸爸说话时总是必恭必敬。「谢谢您让我上船,这是我的荣幸,这艘船驾驶起来简直像美梦成真。」紧接着,他一手勾住崔普的脖子,乐呵呵说:「崔普,老弟!」然后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废物,还混得下去吗?」

  崔普全身僵硬,史宾赛只是大笑说:「不要状况外。」

  那天也一样。抓住绳索!装上绞盘!帆准备好了吗?快点,崔普,不要状况外。

  暴风雨并不大。一点也不可怕。至少其他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崔普穿上救生衣,他站在舱梯上,将有如细长蛇身的布料绕过脖子,然后固定在腰上。救生衣入水之后才会充气,平常穿在身上根本没感觉──所以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

  然而,史宾赛一看到他就开始狂笑。「你有病喔?只是下点雨而已,蠢毙了。」

  崔普的爸爸只是抬头对着天空大笑,头发在风中飞扬。「这种天气才够意思呢!」

  崔普不喜欢。大片乌云有如巨大动物拱起的肩膀,推动帆船,像在玩游戏。船上的人可以确切感受到下面的海,如此辽阔、如此冷酷无情,只要一耸肩就能折断桅杆、击破船身,让他们全部溺死。他只能拚命抓紧─一手做事、一手抓船,这是驾船的铁则,救生衣也是──他强迫自己微笑,祈祷不会呕吐,否则他会被嘲笑一辈子。

  可惜这招没有唬到史宾赛。

  「胆小鬼,尿裤子了吗?」他笑嘻嘻说。「不要状况外。」

  崔普想要大声叫他滚开不要烦。但这样只会让状况更糟。崔普,一点玩笑都开不起?我的老天。

  他只有一个办法:继续假装自己乐在其中,假装他像所有人一样爱史宾赛,假装真的很好玩。只是一点小风雨,只是一个愚蠢自大的堂哥,这样就害怕未免太可悲。问题是,他有充分的理由害怕。至少暴风雨只是暴风雨,不会蓄意伤害他。史宾赛不一样。

  崔普八岁那年,整个家族都来他家为他庆生。即使在那时候,史宾赛已经是个大烂人了,但那天崔普不在乎史宾赛。那是他的生日,也就是说,来的人都是他的朋友,还有全新的PlayStation,冰淇淋也是他喜欢的口味,尽管史宾赛将他的那碗饼干奶油冰淇淋推开,气呼呼说:「我讨厌这种口味,像狗屎。」

  崔普吃了蛋糕、拆了礼物,在游泳池里玩耍,终于朋友都回家了,只剩下亲戚。他晒伤了。晚上要露天烧烤。他感觉慵懒、快乐,而且明天不用上学,他还有整个周末可以鬼混,感觉就像他每次呼吸都吸进一大口阳光。

  他戴着新的浮潜呼吸管在潜水区游来游去,出水时才发现史宾赛站在泳池边,他穿着及膝冲浪裤,金发有如晒太多太阳褪色的稻草垂在脸上,所以崔普看不清他的表情。崔普环顾后院。他早已学到当有人在的时候,史宾赛掐他或揍他的次数会减少。但崔普的爸爸和弟弟在草地另一边架设排球网。妈妈和其他亲戚一定都进屋里了。

  「怎样?」他尖声问,已经开始往梯子移动。

  但史宾赛的动作更快。他总是更快。他跳进水中,几乎没有激起水花,一手往崔普胸口一拍,将他往后推。

  「玩得开心吗?」史宾问。

  「当然。」崔普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好害怕,他拚命忍住不哭。没什么好哭的。

  「过生日一定要泡泡水啊。在水底待二十秒。这不算什么吧?就连你这种小垃圾都能办到。」

  「我要上去了。」

  「有没有搞错?」史宾赛似乎难以置信。「唉,我还以为你很酷呢,没想到你连在水底待二十秒都不行?」

  崔普知道这是陷阱,但……万一不是呢?说不定只要他能做到,史宾赛就会放过他,他们可以做朋友,史宾赛和所有人都是朋友,他也可以。我还以为你很酷呢。他可以很酷。

  「只要把头放进水里二十秒就好?」

  「对啊,不过假使你实在太孬……」

  他不会让我溺死,崔普想着。他很可恶,绝对会把我压在水里一阵子,不过他不可能真的杀死我。他只是想吓唬我,我不会让他得逞。崔普喜欢这个想法。

  「好,」崔普说,「整整二十秒。帮我计时。」

  他把头钻进水里。

  他感觉史宾赛立刻用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他知道史宾赛想要他挣扎,但他偏不要。他要憋住呼吸,一动也不动,保持冷静。他在脑中数秒,慢慢数。史宾赛会压住他更长的时间,他也准备好了。

  史宾赛将他往下压,用脚踩住崔普的胸口。不要恐慌,不要动。他的另一只脚用力踏崔普的肚子,企图把空气挤出来,崔普吐出几个泡泡。史宾赛的右脚往下移动,崔普惊觉他想做什么的时候,史宾赛已经用脚跟用力踏上他的腿间,脚趾抠进崔普的睪丸。

  现在崔普拚命挣扎,他被压在池底,努力想甩开史宾赛。他知道这样只会让史宾赛更爽,他讨厌自己的反应,那只脚踩着他的感觉,脚趾一直抠的感觉,让他全身发毛。他的心智拒绝配合。他的胸口很痛。他很害怕。为什么他以为能应付?放开我。他一定要放开我。史宾赛很恶毒,但不是变态。他不会杀人。他只是很混蛋而已。

  但崔普真的知道史宾赛会做到多过分吗?史宾赛喜欢恶作剧。他在狗饲料里放辣椒粉,看着哀鸣哭泣的狗狗狂笑。崔普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史宾赛不准他去上厕所,一次次把他往墙上推,大喊:「打弹珠!打弹珠!」直到崔普尿裤子。看来史宾赛真的很坏,书本和电影里的那种坏。

  现在他狂笑,享受崔普企图挣脱的动作。

  崔普心里想着:这种死法实在太蠢,但他撑不住了,他张开嘴,水涌进喉咙,氯的气味呛进鼻子,他拉扯史宾赛的小腿,世界变成一片黑暗。

  他睁开眼睛时,看到爸爸晒黑的脸。崔普咳个不停,他的肺感觉很热、很紧,好像整个胸膛着火了,灼痛让他全身无力。

  「有呼吸了!」爸爸大喊。

  崔普仰躺在草地上,蔚蓝天空中,小小云朵形状完美,像卡通里一样。妈妈双手握拳抵着嘴,满脸泪痕。他看见亲戚围在旁边,包括他的叔叔,也就是史宾赛的爸爸,史宾赛也在,他瞇着眼睛。

  爸爸扶他坐起来,崔普想要指向史宾赛,想要说:史宾赛是故意的。但他咳到没力气。

  「很好,孩子。」爸爸说。「你没事了。慢慢呼吸。」

  他想杀我。

  但史宾赛冰冷的眼神注视着他,崔普感觉依然被他踩在池底。史宾赛和他不一样,和任何人都不一样。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彷佛回应他的想法,史宾赛突然哭出来。「我以为他只是在恶作剧。」他强忍啜泣。「我不知道他溺水了。」

  「嘿。」崔普的爸爸一手按住史宾赛的肩膀。「只是意外而已。幸好你实时去救他,我真的很感激。」

  一定是因为有人往游泳池这边看过来,一定是因为那个人盯着看太久。史宾赛一定迅速反应,假装是在救崔普。谁会怀疑?谁能想象?

  「要送他去医院吗?」崔普的妈妈问。

  史宾赛若有似无地摇头。

  所有人都注视崔普,都在担心他。只有史宾赛的妈妈站在人群外;只有她注视她儿子。她的眼神藏着忧虑。也可能是恐惧。她知道他的真面目。

  「我没事。」崔普沙哑地说,史宾赛的嘴角一抽,但立刻用啜泣掩饰。

  那之后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崔普极力避免和史宾赛独处。

  即使在八岁的时候,崔普已经知道他头脑、魅力、外表都比不上史宾赛。他很清楚,即使那天他伸出手指、说出实情,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会说他误会了,甚至指责是他有问题,竟然有这种想法。他会变成怪物。看来真的有什么改变了,崔普心中的有个东西不一样了,因为现在他知道史宾赛永远会赢,更惨的是他知道原因:因为大家比较喜欢他。就连崔普的父母也一样。就这么简单。这个领悟压在他的胸口上,贴着他的心脏,即使他的肺不再疼痛、咳嗽也停了,这份沉重却没有消失。因为这件事,他变得怯懦、局促,也是因为这件事,十年后,当帆船遇上小风暴,只有崔普看见史宾赛坠海。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史宾赛很喜欢偷偷跑到崔普身后吓他,企图害他弄掉手里的东西,或是用力戳他的侧腰,因此崔普总是小心留意史宾赛在哪里。他看到史宾赛大步走过甲板,从帆桁底下钻过去。他的身体被主帆遮住,只看得见腿,因此崔普一下子没看出他在做什么。其他人都在忙自己的工作,设法度过暴风雨。崔普回头看爸爸,现在换他掌舵了,他专心注视海平线。

  崔普看到史宾赛伸手向下,弯腰越过栏杆去抓一条松脱之后漂在水上的绳索。这样松脱的绳索会造成危险,可能会被吸进船底,影响舵柄或延伸杆──但史宾赛应该叫人帮忙才对。他整个身体挂在栏杆上,双手伸出去。崔普脑中刚闪过一手做事、一手抓船,大浪就打过来了,一片灰色的海水,有如猫掌拍玩具,史宾赛消失了。

  崔普一时动弹不得。他甚至张嘴要呼救。但他……没有。他看看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在自己的工作上,互相大声报告状况,虽然紧张,但享受狂风暴雨。

  崔普没有奔跑、没有着急,跟随史宾赛的脚步从帆桁底下钻过去,然后站直,像史宾赛刚才一样,站在主帆后面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他在灰色波涛中看见史宾赛,红色防风外套有如警示旗,头冒出水面又消失。史宾赛也看见他了。崔普确定。他举起手臂拚命挥舞,他高声呼救,但声音被风吹散。崔普离他很近,甚至可以看见他嘴巴张开,但他无法判断是真的听见史宾赛呼救,还是他自己的想象。

  他很清楚每一秒都至关生死,每一刻船都离史宾赛越来越远。他握着的栏杆触感像温暖的肉体,长满软毛。崔普吓得一缩,把手收回到胸前,但什么都没有,只有冷冷的金属。

  还来得及做对的事。他很清楚。他知道有人落水时的标准程序。他应该要看着史宾赛,同时大声呼救,一手抓住栏杆,用另一手指出他的位置。波涛汹涌,太容易就找不到人。大家会把船移动过去,扔绳索将史宾赛拖上船,然后史宾赛会推他,质问为什么他不快点求救,他到底有什么毛病。崔普的爸爸也会觉得奇怪。史宾赛不会害怕,只会生气。因为史宾赛永远会赢。

  现在已经很难看见他了。如果他有穿救生衣就会漂浮在水面。可惜他没穿。崔普得瞇眼才能看见水中的红色外套。

  他一手抓住栏杆慢慢坐下,这个姿势最安全──他是这样学的。然后他伸手往下,抓住垂落的绳子,就是刚才史宾赛想拉的那条。

  崔普回头看一眼铅灰色的大海,海浪挤在一起争先恐后抢机会。

  「不要状况外。」他低语,然后开始收回绳索。他整齐卷好,感觉绳索在手中轻松滑动,他的身体变得自信十足,多了一种全新的从容,打绳结更是驾轻就熟。

  他终于感觉压住心脏的重量消失了。雨水拍打他的脸,但他不害怕。

  只是下雨而已。海面恢复平静。他的脚下稳定。

  「只是下雨而已,」卡麦克说,「你是糖吗?担心会融化?」

  透纳强迫自己笑,因为卡麦克自以为很风趣,好吧,有时候确实很风趣。

  那天很冷,天色昏暗,柏油路面有如湿滑的鳗鱼,两旁脏兮兮的雪堆淋到雨而坍塌。这场雨根本称不上是雨,只是绵绵的湿气,让透纳好想洗个热水澡。要是东岸清晨的鬼天气可以拿去卖,纽哈芬绝对会是销售冠军。

  卡麦克懒洋洋坐在副驾驶座,他身上的西装本来就是男装仓库的便宜货,现在更是皱得像咸菜,他用手指敲出〈We Will Rock You〉的节拍,他每次想抽烟都会这样。他的老婆安德蕾雅强迫他戒烟,老卡正在努力。「她说除非我一个月不抽烟,否则休想吻她。」老卡抱怨,塞了一片口香糖进嘴里。「她说这个习惯很脏。」

  透纳完全赞同,他很想送安德蕾雅一束花,感谢她强迫卡麦克戒烟。他担心车子内装永远会有烟臭。第一次去卡麦克那栋庭院铺着人工草皮的整洁黄色房子前面接他时,透纳就该叫他不要在车上抽烟,但是他没种。

  克里斯.卡麦克是活生生的传奇。他在警队二十五年,三十岁就当上警探,破案率惊人,年轻警员都称呼他「睡魔」,因为他让好多案子从此安眠。卡麦克不会浪费时间。有他当搭档,保证能拿到重大案件,迅速升迁不是梦,运气好还会得到嘉奖。透纳正式成为警探之后,老卡和他的朋友带透纳去喝酒,那天晚上,大家喝了很多威士忌,听实力很差的乐团模仿旅行者乐团,酒酣耳热之际,卡麦克抓住透纳的肩膀,靠过来问:「你是好警察吧?」

  透纳没有要求他解释,没有叫他滚去别的地方发酒疯。他只是微笑说:「当然啰,长官。」

  卡麦克──大卡车──大笑,肥厚手掌扣住透纳的后脑勺,然后说:「我想也是。孩子,跟着我好好干。」

  那是个友善的举动,卡麦克想让大家知道透纳已经得到他的认可,以后由他罩。这是好事,透纳告诉自己要高兴。但他有种错乱的感觉,或许在另一个时空,大卡车按住透纳的头是为了推他上警车。

  这天早上,他去接卡麦克,然后一起去连锁甜甜圈店Dunkin' Donuts买咖啡。其实只有透纳一个人去。他是资浅警探,换言之,他得在狗屁天气去做狗屁事。他的车上总是放着伞,老卡每次都笑他。

  「只是下雨而已,透纳。」

  「我的西装是丝质的,老卡。」

  「记得提醒我介绍我的裁缝给你认识,这样才能拉低你的品味。」

  透纳微笑,匆匆走进甜甜圈店,抓了两杯黑咖啡和两个三明治。

  回车上将咖啡交给卡麦克之后,他问:「要去哪?」

  卡麦克在座位上移动,想要坐得舒服一点。他年轻时是拳击选手,现在他的右勾拳还是很厉害,但他壮硕的肩膀已经有点走山了,腰带上方挂着鲔鱼肚。「我收到线报,塔王可能躲在果园街的一间连栋透天。」

  「真的假的?」透纳问,心跳开始加快。

  难怪今天早上老卡这么神经兮兮。最近伍斯特广场发生了好几件入室窃盗案件,他们调查很久了,却一直毫无头绪,感觉像在撞墙。终于,老卡的一个网民指出犯人可能是迪伦.塔托,他是个小贼,几周前他从奥司朋监狱出来之后,就开始发生窃盗案。他确实很可疑,他们找假释官要到他登记的地址,去了之后却发现他根本不住在那里,他们掌握到的所有线索最后都是一场空。

  现在透纳终于安心了。卡麦克一早就太敏感,眼睛太明亮、情绪太高昂。透纳原本以为老卡吸毒了。这种事其实很常见──虽然卡麦克从来没有做过,大部分的警探都很少碰毒,但连续值勤的巡逻警员可能得撑上十二个小时,为了保持清醒而使用兴奋剂阿得拉──能弄到古柯碱更好。这种事时有所闻。

  当然,透纳从来不碰。他已经有太多难关要面对了,不想为尿检烦恼。他上班都很清醒,没有问题。他父亲说得很对:养成随时警觉的习惯,就永远不会松懈。伊蒙.透纳经营电器修理行,就连过世时也是倒在一排二手音响和DVD播放器前面。虽然经常有青少年闯进店里希望找到平面电视或值钱的宝物,但他父亲并非死在他们手里,而是心肌梗塞默默要了他的命。店里生意一直很差,他爸爸倒在店里很久,直到那天傍晚娜欧蜜.拉宣去拿送修的老旧热压吐司机才终于发现。透纳告诉自己,爸爸这样走也不错,但爸爸独自倒在满是故障电器的店里,像那些机器一样走向尽头,透纳一想到依旧痛苦不已。

  现在,透纳把车驶出停车场,朝肯新顿的方向去。「你打算怎么做?」

  老卡咬了一大口三明治。「我们从榆树街过去,停在那家修车厂过去一点的地方,先观察一下确认状况。」他下巴沾到油,瞥透纳一眼,笑嘻嘻说:「你的小乌云今天收工了吗?」

  「对啦、对啦。」透纳笑着说。

  透纳很情绪化。从小就是这样。他必须小心控制。要是大家太常感受到他的情绪,就会突然疏远,再也不会有人邀他去喝啤酒,需要人手的时候也不会找他。这样迟早会混不下去。因此透纳尽可能保持微笑、放松肩膀,不要让身边的人受到他的情绪影响。但今天他一起床就觉得心情很沉重,后脑勺有种刺刺麻麻的感觉,每次即将发生坏事的时候他都会有这种感觉。恶劣天气和太淡的咖啡更是雪上加霜。

  透纳从小就有很强的预感,能事先察觉要出事了。他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卧底警察,总是比别人先知道警车快来了。他的朋友觉得很诡异,但爸爸说这代表他是天生的警探。透纳觉得这个想法很棒。读书时,他在体育或艺术方面表现都不突出,但他能够看透人,知道他们会做什么。有人身体不舒服时他立刻就会察觉,好像能嗅出疾病一样。有人撒谎他也能马上识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做到的。后脑勺那种刺刺麻麻的感觉会提醒他留意。他学会聆听那种感受,只要他保持微笑,将内心的黑暗面藏好,大家真的很喜欢找他说话。他可以让妈妈、弟弟、朋友,甚至老师,说出他们原本不打算说的话。

  当他们惊觉自己说太多的时候,总是会一脸羞耻,透纳也早就习惯了。于是他练习不要表现出太多同情、不要表现得太认真。这样他们才能说服自己没有说出丢脸的事。他们不会觉得软弱或渺小,不会因此冷落他。他们绝不会想到,其实透纳记得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在警队,大家都叫他白马王子,以为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才能顺利取得证词和线报。透纳的魅力能让犯人聊起妈妈和家里的狗,甚至说出为刚出狱的朋友张罗了什么好康,但他的同事从来没有察觉,其实透纳也将同样的魅力用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在酒酣耳热时将生活大小事和各种烦恼说给他听。

  那种后脑勺刺麻的感觉出现后,接着就会接到电话通知坏消息,或发现他找错地方了。但自从加入警队,他一直保持高度警觉状态,就好像他随时等着发生坏事。他不知道如何分辨那样的神经质和直觉给的警报。

  他告诉妈妈他考上警校的时候,妈妈说:「你怎么偏偏当警察?嫌麻烦不够多吗?」

  她一直希望他能当律师、医师──唉,就连修车都行。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当警察。他的朋友嘲笑他。但他一直是边缘人、好学生、风纪股长。

  「你喜欢监督。」他弟弟有一次这么说。「就算你编出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你只是想要警徽和配枪而已。」

  透纳并不认同他的说法。大部分的时候。他经常说要从内部改变体制,要成为改进的力量,他是认真的。他爱家人,爱他的朋友。他可以成为他们的利剑,也可以保护他们。他必须相信他能做到。在警校的时候,上级很高兴有他加入,因为这样统计数字会比较好看。警校有不少黑人和亚洲人,没有人会找他们麻烦。但是,他成为基层警员之后状况彻底改变。对立气氛严重,每次他跨过工作与社群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界线,心中都会感到恐惧。当上警探之后更严重,他总是有种被针对的感觉──从来无法证实真的有,但也无法证实没有。

  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但透纳决心不受影响。当欺凌变得太过分,他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撑过现在的烂工作,才能得到未来的光明前程,他要一步一脚印爬上山顶,在那里才能真正看清局势,才能真正有力量进行改变。他知道他可以成为大卡车那样的传奇人物,甚至超越大卡车。只是现在必须先吞忍。那些人在他的鞋子里放狗屎,他若无其事穿上,在更衣室里走来走去,假装没有发现,故意让他们嘲笑。他们找来妓女,要她掀起裙子在他的汽车引擎盖上用手电筒自慰,他大笑、欢呼,假装乐在其中。他会配合,直到他们玩腻。这是他和自己做的约定。

  卡麦克的搭档退休,空缺由透纳补上,这时一切忍耐都值得了。那是大卡车的要求。透纳很想相信是因为他刻苦耐劳,也可能是因为他是真正的高竿警探,也或许是因为老卡欣赏他的上进心。或许这些都有,但他也很清楚老卡想让人看见他和黑人称兄道弟。卡麦克年纪大了,即将退休,他有一些不太光明的纪录。他的档案里有一条不当开枪的纪录──那个青少年带着枪,但他依然是青少年──还有几次嫌犯提出申诉说他施暴。虽然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一个不小心,这些纪录还是会让人惹上麻烦。透纳是他的护身符。但他不在乎。如果和卡麦克搭档能加快他晋升的速度,他很乐意充当他的黑色盾牌。

  透纳把车停在距离那排连栋透天不远的地方,皱着眉头问:「线报可靠吗?」

  「你觉得我的网民敢恶搞我?」

  透纳朝那栋破烂房子一撇头,垃圾桶倒在泥泞前院,车道满是积雪,门廊扔着一大堆垃圾邮件。「看起来不像有人住。」

  「靠。」卡麦克说。有时候网民会故意给警察假线报,只因为他们想把占屋的人赶走。这栋房子怎么看都没人住。至少没有人付房租。

  雨变成雾,他们坐在车上,引擎怠速吹暖气。

  「走吧。」卡麦克说。「去看看就知道。开车绕去后面。」

  他们把车停在果园街后面的路上,副驾座的老卡拖着肥胖身躯下车。「我敲门。你待在后面,以防他逃跑。」

  透纳差点笑出来。塔王可能躲在里面,坐拥伍斯特广场失窃的笔电和珠宝,但也可能只是几个青少年弄了一张床垫躲在里面抽大麻、看漫画。但是只要大卡车一敲门,里面的人绝对会逃,到时候透纳必须负责拦住从后楼梯下来的人。在纽哈芬街道上冲刺追逐嫌犯,这种丢人的事老卡不可能做。

  透纳看着卡麦克钻进屋子旁边的小巷,然后在后楼梯旁就位。他从一楼脏兮兮的窗户往内张望──空荡荡的走道,没有家具,只有一块老旧地毯,投信口旁堆着更多邮件。

  一分钟后,他看到老卡的身影出现在正面窗前,然后听见他用拳头搥门的声音,砰、砰、砰。他停住,屋里没有动静。然后再一次,砰、砰、砰。「纽哈芬警局!」老卡大吼。

  没动静。没有奔逃的脚步声,楼上也没有人开窗。

  老卡把门踹开。「纽哈芬警局!」他再次大喊。

  透纳透过窗户呆望着老卡。他在做什么?他们不是房东请来的,没必要踹门进去。

  老卡打手势要透纳跟上。

  「妈的。」透纳说。今天早上还会发生多少鸟事?塔王是他们唯一的线索,大卡车不可能因为这是非法搜索就收手。透纳拔出枪,后退几步,然后用肩膀撞门,感觉门松动。

  他还没来得及问老卡这是在做什么,老卡已经举起一只手指按住嘴唇,然后指指楼梯。「楼上有人。我听见了。」

  「听见什么?」透纳小声问。

  「可能只是猫。也可能是女人。说不定根本没什么。」

  刺刺麻麻的感觉弥漫透纳的后颈。看来有什么。

  「你搜查一楼。」老卡说。「我上去。」

  透纳听命行事,但空间太小,一下子就搜完了。客厅里只有一个脏污的床垫,上面堆着脏衣服,厨房空荡荡,橱柜门全打开,好像有人搜过。两个卧房都空荡荡,浴室地板严重腐朽,看来有水管破了。

  「没人。」他大喊。「我要上去了!」

  他一脚才刚踏上楼梯,就听见老卡大吼。一声枪响,然后又一声。

  透纳冲上楼,手里拿着枪。他感觉手里的东西在扭动,低头一看却什么都没有,只有坚硬的黑色配枪。

  恐惧让他头脑不正常了。他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接下来他得做的事、他得伤害的人,他脑中响起弟弟的声音:你只是想要警徽和配枪。透纳每次都祈祷同样的事:拜托,上帝,千万不要是青少年。也不要是黑人。

  「卡麦克?」他高声喊。

  没有回应。没有动静。二楼的格局几乎和一楼一模一样。

  透纳拿出对讲机。「我是埃布尔.透纳警探。位置是果园街三七二号。枪响,请求支持与医疗人员。」

  他没有等回应,直接开始搜查第一间卧房、浴室。进入第二间卧房时,他看到地上有一具尸体。

  不是卡麦克。他的头脑花了一分钟才理解。地上那个男人──其实只是个孩子,顶多二十岁,胸口有个洞,旁边的地板上也有个洞。卡麦克站在尸体旁边。

  透纳看过档案照片,认出倒在地上流血的人是迪伦.塔托。塔王。

  「靠。」透纳在尸体旁边跪下。「你受伤了吗?」因为他必须问。但他知道老卡没受伤,就像他知道这孩子没带枪。他扫视整个房间,希望枪会凭空出现。

  「我叫救护车了。」卡麦克说。

  至少还有点良心。但就算救护车来了也没用。塔托没有脉搏、心跳,也没有枪。

  「发生了什么事?」透纳问。

  「他突袭我,手里拿着东西。」

  「好吧。」透纳说。但其实一点也不好。他的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遗体还有温度。塔托中弹的位置几乎是在胸口正中央,就好像他站着不动当枪靶。他穿着T恤、牛仔裤。他一定很冷,透纳想着。屋里没有开暖气。没有家具。两天前才刚下过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烟蒂、没有食物包装,甚至没有毯子。没有任何霸占房屋的迹象,他没有住在这里,没有人住在这里。

  他是来这里和人会面的。很可能就是卡麦克。

  「没多少时间了。」老卡说。他很冷静,但老卡总是很冷静。「我们先对一下说法。」

  有什么说法可对?老卡说塔托手里拿着东西,现在东西在哪里?

  「来。」老卡说。他抓着一只白兔的脖子。兔子在他的拳头里不断挣扎,柔软小脚踏着空气,眼睛瞪得很大,眼白都出来了。透纳看到兔子毛茸茸的胸膛里,心脏在跳动。

  透纳眨眨眼,老卡手里的东西变成一把枪。「擦干净。」他说。

  透纳很想义正辞严拒绝,但不由自主露出紧张笑容。「你在开玩笑吧?」

  「救护车很快就会到。政风和其他人也都会来。透纳,不要闹。」

  透纳看着卡麦克手中的枪。「你从哪里弄到的?」

  「不久前在一个案子的现场捡到的。姑且称之为买保险吧。」

  买保险。一把可以诬赖给塔托的枪。「我们不必──」

  「透纳,」卡麦克说,「你知道我是好警察,你也知道我就快退休了。我需要你帮我一把。那小子先开枪,所以我才取出配枪射击。只是这样而已。干净利落。」

  「干净利落。」

  但这一切感觉都不对劲。不只是那一枪。不只是身后地上那具逐渐变冷的尸体。

  「老卡,他在这里做什么?」

  「妈的,我怎么会知道?我收到线报,所以来调查。」

  但这一切都不合逻辑。连环窃盗这种案件应该再基本不过,他们却花了好几个星期鬼打墙,为什么?既然塔托犯下多起窃案,那么赃物在哪里?听见卡麦克搥门的时候,塔托为什么不逃?因为塔托在等他。因为卡麦克设计陷害他。

  「你和他约好在这里见面。他认识你。」

  「透纳,不要耍小聪明。」

  透纳想起卡麦克家去年夏季新装的露台。他们坐在那里烧烤、喝瓶装啤酒、聊透纳的职业生涯。老卡说他的小舅子是承包商,帮他谈了个大折扣。透纳知道他在撒谎,但没有放在心上。任职多年的老警察多半都不太正派,但也并不是反派。老卡他太太的衣服也太高档,一般警探绝对负担不起。透纳很熟名牌,他喜欢质量优良的西装,他交往过的女人都很喜欢他这一点,可以和她们聊时尚。他能分辨真的香奈儿皮包和高仿货,老卡的太太拎的永远是真货。

  不太正派,但不是反派。看来透纳错了。

  远方传来警笛声。再过一、两分钟就会抵达。

  「透纳,」卡麦克说。他的眼神很稳,「你很清楚现在有什么选择。我完蛋你也会跟着完蛋。我的操守受到质疑,你的操守也会跟着受到质疑。」他递上枪。「这把枪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我搞砸了,你这么优秀,不该被我连累。」

  他说得没错。透纳感觉到自己伸手拿枪,看到枪在手中。

  现在老卡已经拿不到枪了,透纳问:「要是我拒绝呢?从塔托的前科看来,他没本事犯下多起窃案还平安脱身,一定有人帮他。要是我这么说呢?」

  「透纳,这未免太牵强。」

  没错。他不知道老卡涉入窃案多深。说不定他只是收点现金、拿一台笔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种刺刺麻麻的感觉告诉他,这不是弄错。不是搞砸。而是陷阱。塔王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卡麦克耸肩。「小子,那把枪上有你的指纹。看大家会相信我还是相信你。你的未来前途无量,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看出来了。但是你不能单打独斗。你需要朋友,需要能信赖的人。透纳,我能信赖你吗?」

  在透纳后脑勺奔窜的刺麻感变成野火燎原。假使他和塔托与窃案有关,为什么不偷偷处理掉塔托?为什么要带透纳来,让他看见?

  现在透纳完全看透了。老卡选他当护身符,不只是因为他是黑人。老卡选他是因为透纳野心勃勃──太急于往上爬,所以可以轻易左右。很好利用。卡麦克打算藉由塔托的死将透纳变成他的傀儡。一石二鸟。一旦透纳擦干净那把枪、用塔托的手指扣住扳机,一旦他重复卡麦克的谎言,他就会成为大卡车的囊中物。

  「这是你设的陷阱。你故意害我。」

  卡麦克的表情近乎佩服。「小子,我这是在照顾你。我一直都很照顾你。现在也没什么大不了。做聪明的选择,你就能迅速晋升,将来继承我的地位。以后你就可以顺风顺水。要是你想逞英雄,就等着看会有什么下场吧。透纳,我有很多朋友。会因为这件事倒大楣的人不只你一个。想想你妈妈、你爷爷,他们多么以你为荣。」

  透纳努力思考自己究竟怎么会搞得大祸临头。为什么这次他没有预先看出问题?还是说他变得太顺从了?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等待灾祸降临,他早已习惯了恐惧。他的警报太常启动,他开始不予理会了。现在他蹲在一具尸体旁边,要挟他的那个人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毁了他的前程,要是透纳不听话,老卡绝对会伤害他所爱的人,毫不手软。他即将跨过一道界线,进入他不想了解的领域。一旦踏进去,就再也无法回头。

  「我不想做这种事。」透纳说。「我……我不是罪犯。」

  「我也不是。我像你一样,只是在面对艰难处境时努力解决问题。做坏事不代表就是坏人。」

  说得好听。透纳没有蠢到相信这是唯一一次包庇、说谎。这只是开始而已。老卡永远会有更多朋友、更厉害的人脉。他永远会威胁透纳的家人、事业。如果现在选择做坏事,他就可以一路高升,条件是必须帮老卡保密、听从他的命令。如果现在选择维护正义,他的事业就会付诸东流,家人也会成为卡麦克报复的目标。他只有这两个选择。

  「你杀死那个孩子,」透纳说,「只是意外击中要害,对吧?」

  「他不是孩子,是罪犯。」

  「你很清楚该怎么处理,不会让我们因为外行人愚蠢的行为惹上麻烦。」

  「我罩你。」

  透纳知道答案了,响亮清晰。他原本属于执法的那一边,现在被困在另一边。这个改变花了多少时间?三十秒?一分钟。

  「你是好警察,」老卡说,眼神和善,「很快就能重新站起来。」

  「没错。」透纳说,决心跨出第一步,背离他向来理解并遵守的规定。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重新站起来。但老卡绝对不可能。

  透纳站起来,对着克里斯.卡麦克的胸口连开两枪。

  老卡甚至没有表现出惊讶,就好像他一直都知道,就好像他一直在等着坏事发生,就像透纳一样。他没有直接倒下,而是坐下之后往旁边倒。

  透纳把枪擦干净,就像刚才老卡要他做的那样。他把枪塞进塔托的手中,然后再开一枪,这样火药残留才符合说词,不过现场这么乱,鉴识也很难进行。

  他听见刺耳警笛,轮胎紧急煞车,警员互相大声说话,包围整栋房子。

  「对不起,」他对迪伦.塔托轻声说,「他会成为英雄。」

  泪水涌上,他控制不住。没关系;来支持的警察会以为他是为大卡车而哭,他的搭档、他的导师。克里斯.卡麦克,传奇人物。

  我会配合,直到他们玩腻──这是他给自己的承诺。他是好警探,没有人会反对。无论他们怎么恶整他,无论他手上染了多少血。

  这时,他才察觉那种大祸临头的预感消失了。刺刺麻麻停止。恐惧停止。警报已经达成了目的。

  他闭上眼睛数到十,等着听靴子上楼的脚步声。警笛声变得好模糊,最后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吸气、吐气。雨停了。

  她停止呼吸。因此她知道真的很不妙。

  海莉想留在这里,侧躺看着亚丽丝的睡脸。男人睡着时,感觉就像所有的暴力、野心、努力都彻底消失。他们的脸变得柔软温和。但亚丽丝不一样。即使在睡梦中,她依然眉头深锁、咬紧牙关。

  恶人无休。海莉想这么说。但话还没有在舌头上成形就消失了。她知道她想笑,但笑声无法在她身上生根。没有腹部可以酝酿,没有肺部可以凝聚气息。

  海莉感觉到自己快要崩散了,毕竟现在她没有了身体。她不确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发生得太晚。速度也不够快,害她白白忍受那么多痛。连续好几天晚上都很糟,昨天晚上更是糟到极点。她知道一旦放下这个世界,记忆就会开始消失,虽然她不确定怎么会知道。她再也不必想起艾瑞奥或里恩,以及那些事。羞耻与悲伤也会消失。她只要离开就好。她会像翻倒的杯子一样变成空空的。那样美好的空洞、忘记一切的承诺,实在太吸引人,几乎难以抗拒。她将挣脱躯壳。她将成为光。

  但她不能走。现在还不行。她要再看好姊妹一次。

  亚丽丝睁开眼睛。很快,眼睑没有先颤动,没有从睡梦醒来的轻松路径。

  她看着海莉微笑。感觉就像看到花朵绽放,警戒消失,只留下纯粹的喜悦。海莉明白自己犯下了大错,她不该停留,不该恋栈道别,老天啊,因为这真的很糟。比知道自己死掉更糟,糟太多了。她想要相信自己对人生没有一丝眷恋,毕竟她活得那么可悲、那么浪费,但她会怀念这个;她会怀念亚丽丝。她想要和亚丽丝在一起,想要再享有片刻温暖,想要再呼吸一次,这样的渴望比人生中的任何苦难都痛。

  亚丽丝皱起鼻子。海莉喜欢她内在的甜,尽管和里恩一起生活总是鸟事不断,有如无休无止的暴风雨,但她的甜并没有因此枯萎。「早安啊,臭臭海莉。」

  海莉隐约领悟到昨夜她一定呕吐了。很可能是被呕吐物噎死的。她的身体里有太多吩坦尼。昨晚她需要药物。她想要麻痹自己。她以为能因此觉得自己干净,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依然困在沉重的悲伤中。

  「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亚丽丝说。「永远不要回来。我们要挥别这里。」

  海莉点头,心痛有如不断增强的波浪,随时会达到极限。因为亚丽丝是认真的。亚丽丝依然相信一定会发生好事,而且一定会发生在她们身上。或许海莉也相信,虽然不是亚丽丝沉迷的那种美梦,上大学、打工。但……海莉是不是曾经相信她不会永远陷在这种恶劣的处境里?至少不会永远困在这里。这样的悲剧不属于她。虽然麻烦都是她自找的,但她也可以重新放下,重新认真做人,回归她应有的人生。这间公寓、这些人,里恩、贝恰、埃丹、艾瑞奥,甚至亚丽丝──只是休止符、休息站。

  但现实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对吧?

  亚丽丝伸出手想拉她,却直接穿透。现在她哭了,为她痛哭,海莉也哭了,但感觉和活着的时候不一样。她的脸没有发热,没有哽咽啜泣,就好像分解化做雨。每次亚丽丝想抱她,海莉就会瞥见她人生中的一幕幕。亚丽丝小时候卧房里的书桌,细心放置的干燥花与蜻蜓发夹。和一群比较大的孩子坐在停车场轮流抽一根大麻。潮湿地砖上翅膀碎裂的蝴蝶。每次都感觉像从阳光明媚的地方走进清凉阴暗的房间,也像进入水中。

  里恩用力甩开房门,贝恰紧跟在后。现在她隔着一个世界看他们,忽然觉得他们其实也很可爱。贝恰的肚子撑起T恤。里恩前额星星点点的青春痘。但接着,里恩双手摀住亚丽丝的嘴,掌心盖住她的嘴。

  一切都像以前一样,每况愈下。他们在商量如何处理她的身体,然后里恩反手给亚丽丝一耳光,海莉想着,够了,我不想看了。她受够了这样的人生。没什么好看的。没有值得留恋的幸福回忆。她感觉自己渐渐飘走,虽然不愉快,但比她之前经历的折磨好多了。

  她穿透墙壁、飘过走道,去到客厅。她看到艾瑞奥只穿内裤坐在长沙发上。但她不愿意回想他对她做过的事。羞耻变得遥远,像是别人的事。这样很好。她喜欢。

  她在等什么?没有人会帮她说话;什么都不会改变。不会有真正的道别,她在这世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爸妈。老天。爸妈会接到警察或太平间打的电话,通知他们有人在暗巷发现她的尸体。她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但很快就连歉疚都不见了,彷佛她的存在只剩一个耸肩。

  里恩与贝恰笨手笨脚开门,亚丽丝在旁边哭,艾瑞奥说了一句话。他大笑,笑声很刺耳,她感觉就像被扔回身体里,他一边狂笑一边进入她。她的人生不该这样结束。

  亚丽丝凝视她。其他人已经看不见海莉了,但她还可以。一直都是这样,不是吗?

  但海莉真的看清过亚丽丝吗?

  因为现在她看着亚丽丝,真正看清她,她看出亚丽丝不只是肌肤温暖、伶牙俐齿、头发光滑如镜。她四周燃烧着一圈蓝色火焰。亚丽丝是一道门,透过她,海莉可以看见星星。

  让我进去,这个念头不知从何而来,她看见一扇门,自然会想走进去。

  亚丽丝听见了。海莉知道,因为亚丽丝说:「留在我身边。」

  让我进去。这是命令?

  亚丽丝伸出一只手。

  海莉准备好了。她注入亚丽丝。她受到蓝色火焰洗礼。忧伤消逝,她只知道球棒在手的感觉多愉快。

  她走上球场,队友帮她加油打气。「给她们好看,海莉!」父母在观众席,他们很美,有如黄铜般闪亮,而且慈爱。这是记忆中最后的美好,接下来就开始走偏了,越来越偏,但那时的她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

  她站在阳光下的本垒板上。她知道自己多强壮。她心中没有迷惑、没有痛苦。她舒展一下戴着手套的双手,然后抓住球棒握柄,测试一下重量。投手企图用眼神吓她,想让她失去斗志,但她只是笑笑,因为她很厉害,因为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阻止她。

  「妳会紧张吗?」妹妹曾经问过。

  「从来不会。」海莉说。「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不想死。不是真的想死。她只是不想再有任何感受,因为所有感受都很痛苦。她想设法回到那一刻,找回阳光、观众,找回自身潜力赋予的美梦。不用烦恼大学、成绩、未来。一切自然会水到渠成,一向都是如此。

  她在本垒板上再次移动双脚,测试挥棒的感觉,感受球棒的重量,观察投手,看到那个女生前额冒汗,知道她很紧张。

  海莉看到投手挥臂、投出。她挥棒。球棒打中里恩的脑袋时,发出完美声响。她想象他的头飞过全垒打墙。飞啊、飞啊、出去了!

  她可以挥棒一整天。没有悔恨、没有悲伤。

  她们一起挥棒。她们再次挥棒。这是她们道别的方式,所有话都说完之后,她才察觉房间中央有一只兔子,坐在吸满鲜血的地毯上。

  「小兔几。」海莉低语。她抱起牠,手上的血沾到牠身侧的柔软白毛上。「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们全都死了。」

  一瞬间,海莉以为是兔子在跟她说话,但她抬起头,却看见亚丽丝。原爆点的客厅不见了,鲜血、碎脑、断掉的球棒,全都不见了。亚丽丝站在长满黑色果树的果园中。海莉想警告她树上的果子不能吃,但她已经逐渐漂浮远去。现在连一个耸肩也不剩了。飞啊、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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