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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亚丽丝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怀中抱着一个温暖柔软的东西,她知道那是小兔几。海莉──不,是她,抱起了牠。她在哪里?光线太暗,她看不清楚,而且也无法理解自己的思绪。她跪下,干呕一次、两次,但是只吐出了满嘴酸水。朦胧的记忆浮现,道斯要她禁食。

  「我没事。」她对小兔几说。

  但她怀中没有东西。牠消失了。

  牠从来都不在,她告诉自己。打起精神。

  但她确实感觉到牠在怀中,温暖、有生命,小小的身体完整、安全,应该这样才对,要是她善尽责任,从一开始就好好保护牠,牠应该还会活着。

  手掌下的地面感觉软软的,覆盖一层湿答答的落叶。她抬头看,发现上方有许多枝叶、许多树。她在某种森林……不对,是果园,树枝是黑色的,湿漉反光,长满果实,果皮是深紫色的。果皮裂开的地方露出一颗颗红色种子,有如宝石。上方的天空颜色是青紫色,有如严重瘀血。她听见嗡嗡声,这才发现树梢满是金色蜜蜂,忙着保卫树顶的黑色蜂巢。刚才我是海莉。死去后的海莉。站在本垒板上的海莉。原爆点那一夜的悲惨有如烟味黏在她身上。她从不曾摆脱。

  亚丽丝瞥见一排排树木中间有东西在动。她慌忙站起来。

  「透纳!」她后悔不该立刻喊出他的名字。万一果树间的那个东西只是看起来像透纳,那就糟了。

  不过,片刻之后他先出现,接着道斯和崔普也从树林间出来。每个人的样子都很怪。道斯穿着长袍,颜色像羊皮纸,袖口沾到墨,红发编成非常复杂的两条粗辫子。透纳穿着黑到发亮的羽毛斗篷,有如甲虫的背一样会反光。崔普一身盔甲,感觉从没上过战场的那种,搪瓷白,左肩披着貂皮披肩,用大小如桃核的翡翠别针固定。学者、教士、王子。亚丽丝举起手臂,她也穿着盔甲,锻钢材质,上战场用的那种。士兵的盔甲。应该很重才对,但她感觉像穿T恤一样轻松。

  「我们死了吗?」崔普问,眼睛瞪得很大,虹膜周围出现完美的一圈白。「既然来到这里,表示我们死了吧?」

  他不太敢看她;事实上大家都一样。视线没有接触。刚才跌落的过程中,他们都看到了另外三个人的人生,看到他们犯下的大小罪行。

  没有人应该知道别人的那种隐私,亚丽丝想着。知道太多了。

  「我们在哪里?」崔普问。「这是什么地方?」

  道斯哭过,眼睛很红,嘴唇也肿了。她伸手想碰树枝,但又改变主意。「我不知道。有些人认为知识之树的果实是石榴。」

  透纳扬起一条眉毛。「这些果实和我看过的石榴不一样。」

  「看起来好好吃。」崔普说。

  「千万不要吃任何东西。」道斯严厉地说。

  崔普板起脸。「我又不笨。」然后他的表情变了,介于惊奇与恐惧之间。「老天爷,亚丽丝,妳……」

  道斯用力咬下唇,透纳严肃的嘴唇抿得只剩一条线。

  「亚丽丝,」道斯低语,「妳……妳着火了。」

  亚丽丝低头看。她全身燃起蓝色火焰,不断变换的小火苗,有如在控制下焚烧森林植被的火。她伸出手指碰一下,火焰移动,彷佛被她的触碰吸引。她看过这种火。和贝尔邦对峙时她看过。所有世界都对我们开启。只要我们有勇气就能进入。

  她伸手到胸甲底下,摸到阿灵顿橡胶靴瓷盒,冰冷的盒子紧贴她的胸骨。她只想躺下哀悼海莉、小兔几。她蹲在陌生人的尸体旁,外面在下雨。她站在帆船的栏杆边,脚下的大海波涛汹涌。她站在令牌居的楼梯顶,双手感觉到雕像的重量,感受到这个决定的可怕力量。

  亚丽丝用力握紧瓷盒。她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哭泣哀悼过去的错误,也不是为了舔旧伤口。她强迫自己看他们的眼睛──透纳、崔普、道斯。

  「好,」她说,「我们去找达令顿吧。」

  世界再次变化,亚丽丝做好准备,接下来可能又会被扔进别人的心灵中,体验别人最可怕的记忆,有如全天下最糟的播放列表。她不只是路人或旁观者,而是成为道斯、崔普、透纳、海莉。她的海莉。活下来的人应该是海莉才对。但这次只是四周场景改变,亚丽丝突然在果树间看到一条路。

  他们走出果园,外面感觉像广大的开放式购物广场,只是早已荒废,也可能从来没有完工。建筑本身很大,橱窗有些是圆拱型、有些是长方形。所有东西都一尘不染,颜色介于灰与米白之间。

  亚丽丝回头看,果园依旧在,黑色果树发出窸窣声响,但她没有感觉到风。她的耳朵依旧充斥着蜜蜂嗡鸣。

  她听见有人在唱歌,发现声音来自一面镜子,镶在光滑灰色石材打造的大型椭圆水池里。不对──不是镜子,是池里的水,因为水面一动也不动,毫无波纹,所以看起来像镜子。透过池水,她看到梅西站在他们的身体旁守护──他们全都仰躺在图书馆中庭深及脚踝的水中,像浮在水面的尸体。

  「那真的是她?」崔普问。他佯装出的勇敢彻底消失,在下降的过程彻底榨干。现在才刚出发而已。

  「应该是。」亚丽丝说。「水是传递的元素,是不同世界之间的媒介。」她借用鬼新郎的解释,那时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边界,站在深及腰的河水中。

  梅西自顾自唱着歌。「若是我今天死去,也会是个快乐的鬼……」[1]

  选得好。那整首歌都是死亡真言。在梅西的歌声外,亚丽丝听见节拍器的规律节奏。

  「从哪里开始?」透纳问。

  他面无表情,彷佛因为经历过刚才的悲惨,他别无选择,只能封闭。他一直追问洛杉矶那件命案是不是亚丽丝干的,现在他知道答案了。那些亚丽丝不敢问透纳的问题,现在她也知道答案了。正直童子军为何杀人。

  亚丽丝瞇眼看着灰暗的天色。太阳不存在还能称之为白天吗?瘀血色的天空辽阔无垠,无论这是什么地方……总之没有火坑。没有黑曜石墙壁。感觉像普通的郊区,刚完工没多久,位在不存在的都市外围。街道非常干净,建筑物几乎全都一模一样。谷区每个角落的廉价购物广场都长这样,一家家美甲店、干洗店、大麻烟具店。但这里的店铺没有招牌,店里也没有顾客。店面空荡荡。

  亚丽丝缓缓转一圈,想要抵挡一波波来袭的晕眩。所有东西颜色都一样,像细沙,洗太多次的米白色,不只是建筑,就连草地和人行道也一样。

  难受的冷颤传遍全身。「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道斯缓缓点头。她也看出来了。

  他们站在史特林图书馆外面。只是史特林现在变成果园,那个水池在他们的世界里是女人桌。换言之,其他地方……

  「我们在纽哈芬,」崔普说,「我们在耶鲁。」

  或者该说是类似耶鲁的地方。失去堂皇美观的耶鲁。

  「好,」她的语气信心满满,但心中其实毫无把握,「那么至少我们知道街道分布。走吧。」

  「去哪?」透纳问。

  亚丽丝对上道斯的视线。

  「还能去哪?」她说。「当然是黑榆庄。」

  从校园步行去黑榆庄应该要花上一个小时。但这里的时间很诡异。没有气候,天空中也没有移动的太阳。

  他们穿过一片水泥中庭,走上一条街道,她认为应该是榆树街,但这里的街道两旁全是高耸公寓大楼。亚丽丝回头看,街道彷佛会变化。之前没有十字路口的地方现在有了,刚才左转的路口现在变右转。

  「我不喜欢这里。」崔普说。他在发抖。亚丽丝想起湿透绳索在手中滑动的感觉,下方大海波浪起伏。

  「没事啦。」她说。「继续往前走。」

  「我们应该……留下面包屑之类的。」他好像有点生气,亚丽丝觉得一点也不奇怪。这不是冒险。根本是恶梦。「这样万一迷路才回得来。」

  「亚莉雅德妮的线球[2]。」道斯说,她的声音很抖。

  实在太安静。这个世界没有半点动静。感觉就好像走在尸体上。

  亚丽丝一手握着瓷盒。达令顿,我来救你了。但她一直想着海莉,无法停止。她依然感觉小兔几在怀中。刚才牠活着。在那一刻,两人一兔重逢了。

  亚丽丝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但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一片铁网栅栏前。巨大的广告写着:西村未来邸:奢华入住。图案是一栋简洁利落的玻璃帷幕大楼,矗立在一片造景草坪上,一楼有星巴克,开朗的住户彼此挥手打招呼,有人在遛狗。但亚丽丝认识这条小径,也知道那两堆石头原本是柱子,那些砍到只剩树墩的桦树她也很熟悉。

  「黑榆庄。」道斯低语。

  感觉小声说话比较安全。沿街的房屋看似全都空荡荡,窗户用木板封住,草坪黯淡光秃。但亚丽丝的眼角余光捕捉到动静。楼上好像有扇窗的窗帘被拨开?也可能其实没有。

  「有人在看我们。」透纳说。

  恐惧在她全身蔓延,但她努力忽视。「要进去,得有破坏剪才行。」

  「妳确定?」透纳问。

  亚丽丝低头看。环绕阿令顿橡胶靴瓷盒的蓝焰变得更加明亮,几乎是白色。她走向栅栏,然后就这样穿过去,金属融化消失。

  「超酷。」崔普说。但他好像快哭出来了。

  黑榆庄的车道感觉变得更长,蜿蜒经过树墩之间,有如通向断头台。但看不见房子本身。

  「噢,不。」道斯哀鸣。

  难怪了。之所以看不见房子,是因为房子不存在了,只剩一堆忧伤的瓦砾。亚丽斯瞥见一个东西在一堆堆石块间移动。

  「我不喜欢这里。」崔普再次说。他双手环抱身体,好像想保护自己。亚丽丝对他产生一种之前没有的心软。她的喉咙深处依然有游泳池氯的气味,感觉到史宾赛用力踩她的跨下,崔普沉重的羞耻,永远将他压在水底。

  「亚丽丝,」透纳轻声说,「回头看。动作放慢。」

  亚丽丝回头,看到的东西让她必须很用力才能保持脚步稳定。

  他们被跟踪了。一只巨大的黑狼悄悄跟随,距离大约一百码。她再次回头时,变成两只了,而且第三只正从树林间走出来加入。

  牠们的样子很怪。腿太长,背脊拱起,长长的嘴里有太多牙齿。嘴里很多口水,而且沾到一种棕色东西,可能是土或血。

  原本是大门的地方变成一个大水洼,亚丽丝一行人经过时,她在浑浊的水中看到梅西在图书馆中庭踱步绕圈。她平安无事。至少有点安慰。

  「那里!」道斯吶喊。

  她指着黑榆庄的废墟,达令顿在那里──她记忆中的达令顿,她梦中的达令顿,俊美的人类,穿着深色长大衣。没有犄角。没有发光的刺青。他双手搬着一块石头,他们看着他将石头搬向一道墙,可能是墙头也可能是墙尾,小心翼翼放在其他石头上面。

  「达令顿!」道斯大喊。

  他没有停止搬石头,视线也没有转过来。

  「他听得见我们说话吗?」崔普问。

  「丹尼尔.阿令顿!」透纳大声呼喝,像在叫嫌犯,彷佛准备宣读他的权利。

  达令顿没有停下脚步,但亚丽丝看到他的胸口起伏,彷佛他在奋力呼吸。「拜托,」他咬牙说,「我……无法停。」

  亚丽丝猛吸一口气。达令顿说话时,她看到整个画面晃动──黑榆庄的废墟、瘀青色天空、达令顿本身,全都消失了一下。她看见黑色天空、黄色火坑,听见人们惨叫,看见一个长着弯曲犄角的巨大金色恶魔雄踞。她听见那个恶魔说话。Alagnoth Grorroneth。乍听之下只是咆哮,但她能感受出里面的意义:无人可逃。

  「我们该怎么帮他?」道斯问。

  亚丽丝呆望着她。道斯没看见。其他人都没看见。崔普一脸害怕。透纳暗中注意黑狼。他们全都没有特别的反应,可见刚才达令顿说话时她看见的那一幕,他们没有看见。是她想象出来的吗?

  「留心那三匹狼。」她小声对透纳说,然后走进废墟。

  达令顿没有抬头,但他再次说:「拜托。」

  世界再次晃动,她再次看到恶魔、感受到火坑的高温。达令顿想要挣脱,就像他想说出地狱信道的位置,但他办不到。

  她拿出阿令顿橡胶靴瓷盒,打开盖子。她心中有一部分希望这样就够了,但达令顿依然不停来回走,搬着一颗又一颗石头,以无比慎重的动作仔细摆好。难道这个盒子不够珍贵?难道她弄错了?

  亚丽丝紧握着盖子,想起老人的记忆。达令顿还是丹尼的时候,独自躲在寒冷的黑榆庄,盖着在阁楼找到的旧大衣取暖,吃储藏室找到的豆子罐头。丹尼梦想着其他世界,梦想着魔法成真,梦想着打倒怪兽。她想起他拼凑出魔药配方,站在厨房流理台前,为了一窥死后的世界不惜赌上性命。

  「丹尼。」她喊,出来的不只是她的声音,也有老人的声音,粗哑的合音。「丹尼,回家吧。」

  达令顿的肩膀下垂,低着头。石头从他手中落下。他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在那双眼睛里,她看见了上万个小时的痛苦,一整年的折磨。她也看见其中的罪恶感与羞愧,她明白:那个金色恶魔也是达令顿。在地狱他既是囚犯也是狱卒,忍受酷刑也施予酷刑。

  「我就知道妳会来。」他说。

  达令顿变成一道蓝色火焰。亚丽丝惊呼,同时听见崔普吶喊、道斯惊呼。火焰有如河水流过黑榆庄的废墟,然后跳进盒子里。

  亚丽丝急忙盖上盒盖。盒子在她手中晃动。她能够感受到他在里面,感受到掌心里的震颤。他的灵魂。她手中握着他的灵魂,那样的力量在她全身奔窜,太过明亮,无法扼抑。那个力量有声音,钢铁碰撞的嗡鸣。

  「我找到你了。」她低语。

  「妳的盔甲!」道斯惊呼。亚丽丝往下看。她变回之前的打扮,其他人也是。

  「怎么会消失?」崔普问。「发生了什么事?」

  道斯摇头,彷佛想赶出恐惧。「我不知道。」

  亚丽丝将盒子贴在胸前。「我们必须回史特林图书馆。刚才那片果园。」

  然而当她转身,一切都变了。车道消失,树墩、栅栏、外面的房屋全部消失。眼前只有一条漫长的柏油公路,远方有一间汽车旅馆,更远处的矮丘上点缀着乔舒亚树。一切都毫无道理。

  三匹狼依然在,而且逐渐逼近。

  「梅西那边多了一个人。」崔普说。

  亚丽丝急忙转身。崔普注视着水洼。她看到图书馆中庭门口有个男人的身影。他在和梅西争执。

  「仪式出问题了。」道斯说,「通道也有状况。我没听见节拍器的声音。」

  「亚丽丝。」透纳压低声音说。

  「我们必须──」她原本要说必须回史特林,必须完成仪式。但现在她注视着四匹狼的黄色眼睛。

  狼挡在黑榆庄与公路之间。

  「牠们要做什么?」道斯的声音发抖。

  透纳挺直背脊。「狼会想做什么?」他拔出枪,但立刻惊呼。手里的枪变成血淋淋兔子。

  四匹狼往前扑。

  亚丽丝尖叫,一匹狼咬住她的手臂,牙齿陷得很深。她听见骨头碎裂,感觉喉咙涌出酸水。她往后倒下,狼站在她身上。她看见狼肮脏的嘴,牙齿上黏着鲜血与口水,野性金眸周围有硬掉的黄脓。但她依然紧抓着盒子。蓝色火焰点燃油腻的毛皮,狼用力甩头,喉咙发出低吼,但不肯放开。她眼前冒出黑点。她不能昏倒。她必须挣脱。她必须回到史特林。她必须去救梅西。

  「我也不会放!」她咆哮。

  她转头看见其他人也在和狼搏斗,那只白毛染血的兔子在旁边吃米色的草,身侧有个血淋淋的手印,狼完全不理牠。

  她更用力抓紧盒子,但她感觉到自己快失去意识了。她能撑得比这只怪物久吗?现在狼着火了,肉烤焦。狼在哀鸣,但牙齿依然紧咬着她骨折的手臂。疼痛难以忍受。

  要是在地狱死掉会怎样?他们在人世的身体会毫发无伤、依旧完整?梅西会发生什么事?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现在该救谁。她甚至无法救自己。她答应达令顿要带他回去。她以为能让所有人活着离开,地狱只是另一个考验,她可以凭虚张声势与赤裸双拳杀出生路。

  「我不会放手。」但她的声音感觉好遥远。她觉得好像听到有人在大笑,也可能不是人。那个东西想要留下她。想要撕碎她。她会看见怎样的地狱?她非常清楚。她会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那间老旧公寓,和里恩在一起,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一场疯狂的梦。没有耶鲁、没有忘川会、没有达令顿、没有道斯。没有神秘的故事、没有满是书籍的图书馆、没有诗。亚丽丝将再次孤孤单单,望着有如漆黑无底坑洞的未来。

  狼突然放开她,血液冲回手臂,亚丽丝发出更惨烈的尖叫。片刻之后她才理解眼前的景象。达令顿在对付那四匹狼,他不是恶魔也不是人类,而是两者并存。他的犄角绽放金光,他将一匹狼从透纳身上扯开,扔进废墟。狼惨叫落地,再也无法动弹,牠的背脊断掉了。

  瓷盒。依然在她手中,但现在里面空了,那个欢欣鼓舞的震动消失了。他溜出去了。为了救他们。

  他扯开道斯身上的怪物,折断狼的脖子,然后对上亚丽丝的视线。「快走。」他说,声音低沉,充满威势。「我挡住牠们。」

  「我不会丢下你。」

  他将缠着崔普的狼扔向沙漠,狼哀鸣夹着尾巴逃跑。但更多狼在乔舒亚树歪扭的影子下蓄势待发。

  「快走。」达令顿坚持。

  但亚丽丝无法就这样离开。只差一点就要成功了,她曾经将他的灵魂握在手中。「拜托,」她恳求,「和我们一起走。我们可以──」

  达令顿的笑容很勉强。「史坦,妳找到我一次,自然能再找到我。快走吧。」接着他转身面对狼。

  亚丽丝强迫自己跟其他人一起离开,但是她的斗志已经灰飞烟灭了。不该这样。不该再次失败。

  「快走吧!」透纳命令,拖着崔普与道斯在沙漠公路上前进。

  前方出现更多狼挡住路。

  「我们要怎么闯过去?」崔普哭喊。

  「不该这样。」道斯说,她的声音充满恐惧。她的手臂上有血,脚步微跛。「牠们不该阻止我们离开。」

  透纳上前,高举双手,彷佛希望狼群会自己让路,像摩西分红海那样。「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3]

  其中一匹狼歪头,动作很像听不懂指令的狗狗。另一匹低鸣,但并非痛苦哀鸣。感觉几乎像在笑。最大的那匹狼压低头部走向他们。

  「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巨狼张嘴,舌头卷出。口中发出的声音虽然是低沉咆哮,但绝对是人话。「小偷。」

  亚丽丝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脑中响起恐惧尖叫,一切都不对劲。崔普张大嘴,道斯低声呜咽,两个人都因恐慌而无法动弹。只有透纳依然独撑大局,虽然她看出他在发抖,他大声背诵:「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

  狼张嘴露出利齿与漆黑牙龈。牠在笑。「人若遇见贼挖窟窿,把贼打了、以致于死,就不能为他有流血的罪。」 [4]

  透纳放下双手摇头。「出埃及记。妈的,那只狼竟然对我引用圣经。」

  另一匹狼低着头上前。「凡在我以先来的,都是贼、是强盗。」亚丽丝察觉左右都有动静。他们被包围了。「羊却不听他们。」[5]最后这句几乎只是咆哮。

  「因为我们想带走达令顿才会这样。」道斯说。「因为我们想带他回家。」

  「背靠背!」亚丽丝大喊。「所有人跟着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至少要试一下。崔普哭出来了,道斯紧闭双眼。透纳依然在摇头。她早就告诫过他,这不是什么善恶大战。

  亚丽丝双手掌心合在一起互搓,动作很像在暖手,蓝焰随着她的动作跃动。「来吧。」她低声说,对他们,对自己,依然不确定在要求他们做什么,也不确定号召的对象是谁。她不想要、却从出生便纠缠她的魔法。外婆的魂魄。妈妈的水晶。缺席父亲的血统。「来吧。」

  巨狼扑向前。亚丽丝举手一挥,火焰随动作飞出,宛如鞭子一般发出劈啪声响。狼群后退。

  她再次出招,让火焰从身体里窜出,成为手臂的延伸,她的恐惧与愤怒汹涌而出,化作蓝色火焰。劈啪、劈啪、劈啪。

  「这是什么?」透纳质问。「妳在做什么?」

  亚丽丝自己也不知道。火焰画出的弧线没有消散。她释放出来之后,火焰便悬在空中摇曳晃动寻找方向,最后互相结合──融合之后开始变化,形成一个大圈围住她和其他人,白炽耀眼。

  「这是什么?」崔普大喊。

  道斯对上亚丽丝的双眼,现在她的恐惧不复存在。道斯脸上坚定的决心,彷佛发光照亮她的脸。「命运之轮。」

  他们脚下的地面震动。狼群扑过来,撕咬从亚丽丝的火焰中喷出的蓝白火星。

  亚丽丝脚下传来碎裂声响,她整个人晃动。

  「住手!」崔普大喊。「快住手!」

  「不要!」道斯大喊。「状况不对!」

  问题是亚丽丝无法住手,现在火焰在她体内喷发,她知道要是不释放出来,会从体内将她烧成灰。

  亚丽丝回头看黑榆庄。狼群放弃攻击达令顿,纷纷扑向燃烧的火轮。他的犄角消失了,手里拿着一块石头。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将石头放在墙上。

  我会回来救你,她发誓。我一定会想到办法。

  脚下的地面裂开,轰然巨响震耳欲聋。他们跌倒,蓝色火焰落下包围他们。亚丽丝看见狼群也倒下。牠们着火了,全身冒出白色火光,彗星般炫目,接着亚丽丝什么都看不见了。

  进行这趟旅程不只是我们的权利,也是义务。倘若亥伦.宾汉三世没有爬上秘鲁高峰,我们还会有他的坩埚和看见界幕另一侧的能力吗?我们获取的知识不能只用作学术研究。我要感谢投注其中的金钱与时间,史特林的慷慨捐献,詹姆士.甘博尔.罗杰斯的劳力与创意,劳瑞[6]、波纳威特,以及许许多多人奉献心力,建造出如此庞大、复杂的仪式。他们愿意投注自我,成就这项计划以及实行方式。现在,我们有义务展现勇气,实践他们的信念,证明我们是真正的耶鲁人,证明我们继承了先人建造这所大学的行动力,证明我们不是娇生惯养的小鬼,一想到要弄脏双手就退却。

  ──忘川会日志,鲁道夫.齐阙尔

  (强纳森.艾德华兹学院,一九三三)

  我没有力气也没有精神记录所发生的事。我心中只有绝望。只有一个词能概括我的罪孽:傲慢。

  ──忘川会日志,鲁道夫.齐阙尔

  (强纳森.艾德华兹学院,一九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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