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亚丽丝找错了几次才想起崔普住在哪里。透纳知道崔普家的位置，但他回去上班了，面对受恶魔驱使而犯下两起命案的人，他努力想厘清良心究竟该放在哪里。
上次在令牌居见面时，他说：「以后我不会帮忙了。」
「那些事其实不算帮忙吧?」亚丽丝问，他们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呼吸时冒出白雾。雪融了，那场雪只是假警报，真正的冬季尚未到来。头顶的天空硬脆碧蓝，有如蓝色珐琅，彷佛可以伸手敲一敲。树叶依然不肯离开树枝，如同颤动的橘红云朵。「你休想。不准像以前那样不回我电话。」
「为什么?」
因为梅西好像改变心意了，明年可能不会再和我当室友。因为我只剩下少少几个朋友，我需要你是其中一个。
「因为现在你也是我们的一分子了。你看过界幕另一头的样子，而且亲自去过。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假装了。」
透纳将两只手肘放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我不想成为你们的一分子。」
「少来。你明明很喜欢这场战斗。」
「或许吧。但我不能继续为忘川会工作，我无法原谅那个可恨的地图，无法原谅这个地方和那些社团代表的意义。」
「你应该知道你是警察吧?」
透纳瞥她一眼。「史坦，少给我来这套。我知道我是谁，也知道谁是我的人。妳呢?」
透纳企图激怒她。他忍不住。她也是这样的人，不由自主想试探，寻找最适合攻击的角度。但是去地狱两趟之后，她彻底明白了什么才最重要。
「我的人就在这里。」她说。「你、道斯、达令顿。要是梅西没有被我吓跑，那还要加上她。你们曾经为我战斗，我愿意为你们战斗。与忘川会无关。」
「没那么简单。」
或许吧。但她进入过透纳的头脑。当他必须在两条道路当中做选择，他自己创造出第三条──用一颗子弹。这个她懂。
透纳站起来，亚丽丝也跟着站起来。因为忘川会的魔法，她不必受疼痛所苦。
「亚丽丝，妳做这些事，最后到底想得到什么?」他问。
自由。财富。狂睡一星期。「我只希望能获准好好活下去。或许……或许我也希望能铲除这个地方。我还不知道。不过你不可能回到以前那样了。无论你多想都不可能。去过地狱不可能不改变。」
「再说吧。」他走下台阶。他在步道上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史坦，地狱也改变了妳。或许妳不在乎善恶，但不表示善恶不存在。妳从地狱偷走一个人。妳在恶魔自己设计的游戏中打败他。妳最好思考一下这代表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
「现在恶魔知道妳的名字了，银河.史坦。」
亚丽丝以为透纳会就此消失，回到自己的生活，离忘川会越远越好，没想到他们终于找到崔普家的时候却看到他也在，裹着亚曼尼长大衣靠在道奇车上。他正在看报纸，看见亚丽丝、道斯与达令顿时，他整齐折好收起来。
他们走进一楼大厅，亚丽丝轻声说：「没想到你会来。」
「我自己也没想到。」
他们全部进了电梯，透纳按下顶楼按钮，道斯问：「妳觉得他还活着吗?」
「不。」她承认。
亚丽丝很想相信崔普只是太害怕，不想再去地狱，所以躲起来，他们会发现他在家看电视吃冰淇淋，但她其实觉得不太可能，他们不能冒险。
道斯与达令顿在大楼入口和电梯里用混合血的盐重新画了所罗门结，现在也在通往楼梯间的门口画上。亚丽丝带着梅西的盐剑。万一崔普的恶魔还在里面，他们必须设法困住它然后歼灭。万一它跑了，他们得设法猎杀。更多辛苦、更多麻烦，更多要对付的敌人。为什么她觉得兴奋?她应该要利用晚上的时间用功读书写报告才对。要是课业像暴力一样轻而易举就好了。
接近崔普家门时，达令顿问：「你们有没有闻到?」
不会错，那是腐臭。
「之前没有。」透纳说。他一手按住配枪。
门没锁。亚丽丝轻轻推开，铰链发出嘎嘎声响。顶楼公寓一整面墙都是大窗户，有人用强力胶带黏了毯子遮住。
屋内很昏暗，亚丽丝看到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堆着脏碗盘和两个放很久的披萨盒。家具不多──巨型平面电视、游戏机、长沙发、安乐椅。一秒之后，她才惊觉黑暗中有个人窝在安乐椅上。
亚丽丝举起盐剑，但那个东西动作很快，像莱纳斯.雷特尔一样恐怖的速度。吸血鬼。迅速涌现的恐惧几乎噎死她。怪物发出嘶嘶吼叫，拍掉她手中的盐剑。
但紧接着吸血鬼就被按在地上。达令顿矗立在他旁边，犄角露出，颈子与手腕上的金环闪耀。亚丽丝燃起蓝焰。透纳拔枪。
达令顿捡起盐剑，但手掌立刻被烫伤，他倒抽一口气。
「达、达、达令顿?」吸血鬼说。「兄弟，真的是你?」
达令顿不知所措。
亚丽丝拆掉窗户上的一条毯子。那个怪物尖叫退缩。「崔普?」
「亚丽丝!大家都来了!噢，老天，别看我，我超恶。」
崔普还穿着第一次去地狱那天的衣服，脏兮兮的Polo衫配休闲西装外套，反戴耶鲁帆船队棒球帽。他的肤色白得吓人，但除此之外都是崔普原本的样子。呃，还多了一对獠牙。
亚丽丝收起攻击架势，但依然提高警觉。
「那是崔普?」道斯问。「还是他的恶魔?」
透纳依然举着枪。「它绝对不是人类。」
「靠。」崔普说，他脱掉帽子，伸手扒一下脏兮兮的头发，这个动作亚丽丝看过无数次。「我知道不对劲。我好久没大便，已经……不知道多久了。每次我试着吃东西就会有像痉挛的感觉。而且……」他一脸愧疚。
「它好像想喝我们的血。」道斯说。
「没有!」崔普大声说，但又舔舔嘴唇。「好啦，对。我只是……真的好饿。」
「可以喂它吃老鼠吗?」道斯提议。
「我才不要吃老鼠!」
亚丽丝打量他。「如果这个是恶魔，那崔普的身体一定还在。至少还会有一层皮。」
假崔普一脸做错事的表情，视线瞥向厨房角落，那里有一堆东西，看起来像卷起来的纸张。皮囊。就像黑榆庄地下室那个一样──真正的崔普.海穆斯遗体只剩那层皮了。
达令顿还没收起恶魔型态，依然保持高度警戒，眼睛闪耀金黄光芒。「那个怪物吸干崔普，只剩皮了。」
崔普──或恶魔──后退，露出獠牙。「我忍不住嘛。」
「你是杀人凶手。」透纳说。
「我们全都是!」
「我不想和吸血鬼讨论语意学。」达令顿咆哮。「你们很清楚该怎么做。」
他说得对。亚丽丝惹上了一个吸血鬼，这样就已经太多了。不过眼前这个恶魔感觉没什么威胁。它感觉像虚弱的野生动物，而且……有点傻兮兮。
她观察公寓里的状况，除了墙角的那个皮囊，基本上虽然脏乱，但一切正常──满地脏衣服、洗碗槽堆着脏碗盘。整间公寓唯一干净──呃，至少有整理──的地方是大型安乐椅和游戏区。旁边放着崔普家人、朋友的照片，摆得很用心，还有几个公仔，她不知道是哪个游戏的角色。她想到莱纳斯.雷特尔的花瓶、酒瓶、绣球花。所有吸血鬼都喜欢筑巢吗?
「达令顿说得没错。」透纳说。「这个东西会造成危害，而且是我们造成它出现。我们必须除掉它。留着太危险。」
「我觉得不会。」亚丽丝缓缓说。「崔普，上个星期你都做了什么?」
「打游戏、看了几集回放的《逞能倒霉蛋》。睡很久。」
「你吃了什么?」道斯问，声音很紧绷。
「主要是虫子。可是有些国家认为虫子是美食，对吧?」
「可以不除掉它吗?」亚丽丝问。
「开什么玩笑!」透纳怒斥。「它等于是上膛的枪。」
「它连水枪都算不上。」
「说不定它只是在演戏。」达令顿粗声说。
「要听音乐吗?」崔普说。「我有超赞的呛辣红椒双专辑──」
看来还是应该杀死它。
「它……」亚丽丝说不出人畜无害这个词。「它是崔普。恶魔吸干它的生命力时好像连个性也吸走了。」
达令顿摇摇长角的头。「也可能它只是在演戏，打算找机会杀光我们。」
「是吗?」道斯问。
崔普一脸畏缩。「一点点?」
但亚丽丝心中有个想法逐渐成形。「崔普，叫出你的海鸟。」
崔普舔一下指节，银色信天翁从它身后出现，绕着客厅飞一圈，发出尖锐鸣叫。
「竟然还在。」道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信天翁直扑达令顿。亚丽丝挡在他前面，舔舔手腕放出蛇。
响尾蛇与信天翁对峙了一下，然后各自消失。
「崔普的盐护法很尽责。」亚丽丝说。「牠努力保护他的生命，后来就算失败了，牠也继续陪着他，保护他的灵魂。」
达令顿似乎依然不相信。
「听我说，」亚丽丝说，「是我们害他变成这样的。是我们带他去地狱。是我们让他受伤害。他是我们的责任。要不是有他，我们不可能救你出来。」
「妳不是说他是为了钱?」
「呃，」崔普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们，可是我的房租──」
「现在不是时候，崔普。」
「亚丽丝说得没错。」道斯说。「它……依然是他。以后对付莱纳斯.雷特尔的时候，说不定它能派上用场。要是担心它会……作乱，可以给它下禁制。」
米歇尔、安赛姆、达令顿的父母都惨死于恶魔之手，他们需要这小小的胜利，让他们能度过这场梦魇。
达令顿举起双手，利爪消失，变回穿着高级羊毛大衣的俊美青年。亚丽丝感觉蓝焰跟着消失。现在他们的力量相连，被地狱火绑在一起。
透纳收起枪。「要是它杀人，别怪我没警告你们。」
达令顿伸手指着道斯。「妳太心软了。」
道斯只是微笑。「走吧。」她对崔普说。「我们带你去令牌居，我来找找有没有可以给你吃的东西。」
「噢，老天，谢谢。谢谢。」
「可是你要先换──」亚丽丝说。
「当然。我会换个态度，以前我在团队里一直没什么责任感，但我相信人是会成长的──」
「衣服，崔普。拜托你去换衣服。」
「靠，真的!马上去。我不是说过吗?亚丽丝，妳是好人。」
亚丽丝和它碰一下拳。「我知道，兄弟。」
它冲进浴室，速度快得令人心惊，出来时换上了干净的短裤和刷毛上衣。
他们离开公寓时天快黑了，亚丽丝感到一股莫名的希望。埃丹死了。安赛姆被赶回地狱。他们会要设法破解地狱通道的魔法，以免以后再有人使用。
绿原上的三座教堂彷佛自行组成一个星座，哈克尼斯钟塔开始报时。甜美的旋律很耳熟，但她一下想不起来。
一起来吧。一起来吧。
恐惧卡在她的心中，如同硬石块。
让我牵起你的手。去找那个人。去找那个人。他是乐团的领队。
亚丽丝抬头看哈克尼斯钟塔。正当她的视线移动过去时，高塔顶端的石雕间出现一个暗影。那个东西张开翅膀，暮色中的黑影，眼睛发出红光。
「噢，老天。」崔普哀嚎。
「那是雷特尔吗?」道斯嗄声说。
「应该不是。」达令顿说。「他无法脱离人形。」
透纳抬头看着哈克尼斯钟楼，看着那双由上方注视他们的眼睛。「不是雷特尔，还会是什么?」
「恶魔。受他指挥的怪物。」
「不。」道斯说。「不可能。我们把恶魔送回地狱了。这次门关好了。」
只要妳在地狱，门就会保持开启。亚丽丝手腕上的伤口抽痛。
「它吸了她的血。」达令顿说。
戈尔加洛。它咬她不是为了杀她，甚至不是为了将她留在地狱。「它用我的血让门开启。」
停栖在哈克尼斯钟楼上的东西飞进夜空。
「我们必须追踪它。」道斯说。「抓住它或──」
「那只是第一只，」达令顿说，「不会是最后一只。我们得设法永远关上地狱之门，封印地狱通道，以免恶魔想出如何让门永远敞开。」
「那样很不好吗?」崔普傻傻地问。
「恶魔以活人为食?」透纳气冲冲说。「从地狱来到人间?没错，崔普，很不好。」
亚丽丝看着那个怪物在天空中盘旋。她受够了，不想继续被忘川会和埃丹那种人利用。
「你们休想拿我们当猎物。」她说，不只是对天空中那个东西，也是对莱纳斯.雷特尔、戈尔加洛，以及所有企图狩猎他们的饥饿怪物。「更休想利用我害人。」
她转身对透纳说：「去找梅西，警告她有危险。确定她平安无事。道斯，带崔普去令牌居──小心不要被它吃掉。」
「亚丽丝。」道斯语带警戒，听得出很担心。「妳打算做什么?」
「我唯一擅长的事。」
亚丽丝迈步往绿原另一头走去，挑衅天上的怪物跟随。她拔出盐剑、召唤她的地狱火，让蓝焰在全身燃烧。既然雷特尔想要攻击的目标，她就给它一个。达令顿已经跟上了，以同样的速度走在她身边，犄角绽放金光，低沉咆哮震动胸腔。
一点魔法。很能挨揍。身边的恶魔。这是她仅有的武器，但或许这样便足够了。
「走吧，达令顿，」她说，「让他们见识一下真正的地狱。」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