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1
8俗話說,眼睛是靈魂之窗。就算在許多頭腦簡單的羅曼史裡讀到,雅莉娜還是覺得這句老生常談既庸俗又乖謬。難道視障者只因為他們的眼睛混濁不清,就沒有可以辨識的靈魂嗎?
雅莉娜很確定,每當她哭泣的時候,真正的靈魂之窗就會敞開。她估算了一下,哭泣的方式和人類在地球上的生活方式一樣變化多端。從嗚咽、啜泣、抽噎、哭號、飲泣、嘆息、悲鳴到千千萬萬種絕望的身體從氣息擠出來的其他聲音,每一種哭泣都和指紋一樣獨一無二。
然而那婦人在臥室裡哭泣的方式,卻是雅莉娜從來都沒聽過的。那聲音幾不可聞,宛如沉睡的嬰兒不自覺的鼾聲,只不過要哀傷得多。雖然聲音很柔和,但是那靜靜的啜泣卻讓雅莉娜很難受,宛若這位不速之客是在放聲哭號似的。可是約翰早就警告過她了。
「Fuck,妳怎麼跑回家去了?我不是語音留言跟妳說,妳要事先打電話給我嗎?還有半個鐘頭,我真想擺脫這個瘋子。」
她才關上門,她的閨密就絮絮叨叨地對她指摘起來。約翰就是這副德行,每次他做錯什麼事,總是會找一堆藉口。
「我以為她是個病人,在門口找不到地址,就讓她進來了,真是 shit。」
雅莉娜住在噴泉街一棟兩層樓公寓的頂樓,一樓則是作為她的診療室。約翰住在她家替她照顧湯湯,牠最近經常生病。再說小狗也不能進監獄,所以雅莉娜只好把這個活生生的導航系統留在家裡,自己持著手杖出門。
「誰曉得她這麼難搞,baby。」
Fuck、shit、baby……約翰明明德語說得很溜,卻喜歡滿口英語,尤其是發飆的時候。他是美國人,口音字正腔圓,不像許多喜歡耍酷而發音卻荒腔走板的德國人那麼讓人尷尬。
「那個女的找我做什麼?」她問他說,在他的傷疤上匆匆親了一下。有鉛筆那麼長的疤痕宛若一條小河流,在約翰的額頭蜿蜒而下,和他的左眼只差幾毫米,一直到他的下顎骨;那是一群恐同者用刀子在他臉上留下的紀念品,他們在一家舞廳的廁所裡把他打得半死。
「不曉得。She's crying,我一開門她就哭個不停。」
「終於有個人沒有被你電到。」約翰從外表看起來根本就是個異性戀的男人,也正好證明人不可貌相。她自從幼稚園就認識約翰,多年的友誼使她對他一直印象很好,而不再相信她的女性朋友的繪聲繪影,她們幾乎每個人都幻想著跟他上床,甚至是已婚的。尤其是已婚的女人!
那些女人在家裡會為了先生沒有洗盤子而大發雷霆,可是看到約翰用皮靴鞋跟踩熄菸頭卻不以為意。她的這個閨密討厭香水和芭芭拉.史翠珊,寧可聽阿姆或「三十秒上火星」的歌。他也討厭克里斯多夫街紀念日,以及每年夏天在柏林舉行的同志彩虹大遊行。「我們像瘋子一樣穿著露臀的褲子,站在花車上招搖過市,妳想那些異性戀者會把我們當一回事嗎?」每年看到遊行的電視畫面,他都會如此評論。
這個外型粗獷的小夥子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用蓬亂的頭髮和滿臉鬍鬚遮住他惹人矚目的臉孔,卻又迷倒一堆女人,對此她有自己的想法。她覺得他沒什麼危險。約翰就像一部驚悚小說,讀者只是想體驗一下緊張刺激的東西,而只要他覺得夠了,就可以閤上書扔掉它。沒有哪個型男可以撐上幾晚的。妳可以安全無虞地坐上他的機車,在湖邊過夜,享受兩三次高潮以後,翌日就可以結束這一章。完事以後女人可以回家,繼續盯著她們的先生刷牙後有沒有關水龍頭。原本可以的。那只是無法實現的虛擬二式,因為約翰比市長還娘炮。這是雅莉娜的親身體驗。有一次她真的說動他和她睡,而他們感覺就像兩個脫光光並排躺著的小學生在玩性愛的「遊戲」。不到三十秒就以笑場結束,而這次實驗也跟著胎死腹中了。
「妳的訪客看起來真的病得很重,」他們回到樓上的公寓時,約翰還在碎碎唸,他把「krank」說成「kränk」。「頭髮活像稻草似的,比妳還要瘦,牙齒長得跟小精靈的一模一樣。所以我才會覺得有必要伸出援手。然後她就突然放聲大哭,真是 crazy。」
那是五分鐘前的事,現在一直到走廊都還聽得到那婦人的哭聲。現在,雅莉娜就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她還是淚流滿腮,可是哭泣聲已經低了許多。
「請問妳是?」雅莉娜問道,過了半晌,她才聽到答案。那婦人擤了不下十次鼻涕,才把手帕捏成一團,說:「我叫約翰娜.史卓姆。」
9雅莉娜的不速之客說話輕聲細語,一如她幾秒鐘前的啜泣聲。「史卓姆(Strom),電流的意思,我先生都這麼說。」
「唔,是啊,我們認識嗎?」
「不,我想我們不認識。」
這個陌生客語氣中有詢問的意思,宛如她自己也不確定似的。雅莉娜有個感覺,眼前這個愁眉不展的婦人對於她自己的整個生活似乎充滿了問號。由於害怕被拒絕,婦人習慣性地不敢確定任何事。
哇,這真是個心理學的偉大發現啊,雅莉娜。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哭哭啼啼的陌生人,妳卻預感到她的自我懷疑。這太瘋狂了。
「我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嗎?」
「我女兒……我……等一下……」
雅莉娜聽到一陣簌簌聲。約翰娜.史卓姆似乎在她的皮包裡翻找什麼東西,過了一會兒,她找到她要找的。
「妳瞧,我一直放在我的錢包裡,它一直跟著我。她十四歲,那是兩年前的照片。我很年輕就生了我的小寶貝,那時候剛通過高中會考。她叫妮可拉,而她……」那婦人突然頓了頓,接著趕緊道歉說:「啊,真是對不起,我怎麼這麼蠢。」
「沒關係的,」雅莉娜作勢說。
真的沒關係。比起拿照片給盲人看,還有許多更失禮的舉動。好比說問都不問就拽著盲人過紅綠燈。
「我真蠢,」陌生客喃喃自語。雅莉娜心想她是否意識到自己的習癖,也就是每一句話都要重複一遍。又是個不安全感的徵兆。她很擔心別人誤會或是沒聽到她的話。
「我還是把照片放在這裡吧,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的地址就寫在背面,也許妳有什麼辦法,可以告訴我,是否……」
「妳女兒怎麼啦?」雅莉娜打斷她的話。
約翰娜擤一下鼻涕才低聲說:「我先生克里斯提昂和我,我們正協議離婚,他離開了我。」
「嗯。」
「我們的婚姻,呃,我該怎麼說,我們的婚姻有問題。是的,有問題。就是這麼回事。就是這麼回事。」
「我不是心理醫生。」雅莉娜心想這個婦人八成是搞錯了。人們把物理治療和心理治療搞混,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我的治療項目是運動傷害、肌肉緊繃、姿勢性脊椎側彎等等。當然這些病症也和心理有關,但是我的治療方式是指壓按摩。我想妳得另請高明,史卓姆小姐。」
「這我知道。我知道,」那婦人乾咳一聲說。
「可是問題不在我。」
雅莉娜掀開手錶的蓋子,觸摸上面的錶盤。十三點二十九分。她第一個約診的病人再一個鐘頭就會來,而她也必須休息一會兒。
「有問題的是妮可拉。」
「妳女兒?」
「是的,她不見了。」
「不見了,是離家出走嗎?」
「不,不。那是他們說的。是他們說的。可是他們搞錯了。」
「妳說的『他們』是誰?」
「我先生。警方。就是所有人。所有人。」
雅莉娜有點遲疑。當下把這個婦人請出去,或許才是聰明之舉。可是她還搞不清楚她的問題到底是什麼,既不知道該怎麼幫她,也不能就這樣下逐客令。更何況這個婦人處境堪憐,眼下的她又擤起鼻涕來了。雅莉娜覺得不分青紅皂白地把她轟出去,那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問題很大,」陌生客說。「應該說是『我的』問題很大。現在問題大概還在。因此我現在還在治療當中。治療我的酒癮。對不起,打擾妳了。可是我們主任,我是說聖法倫霍普療養院裡的主任,他總是說,我們應該敞開心胸地面對它。是的,敞開心胸。」
啊哈,然後就雲淡風輕嗎?女酒鬼。雅莉娜心想,卻還搞不清楚這和她有什麼關係。
「雖然我先生很不以為然。這樣的直言不諱,妳知道嗎?他覺得這讓他很沒面子。面子,是這麼說的嗎?」
雅莉娜聳聳肩。
「克里斯提昂是個律師,這妳得知道。很厲害的律師。非常厲害。妳要是看見他,千萬不要……噢,對不起。真是尷尬,我的意思是說,我又提到『看見』這回事。妳當然不會看見他。很抱歉,真是失禮,我太激動了,才會口沒遮攔。」
「妳不必抱歉,史卓姆小姐。我很樂意協助,可是妳得先告訴我,為什麼妳會來找我。如果妳是要找婚姻諮商,我知道有一家很不錯……」
「不,不。妳真好,不過不必了。我們離題了。再說我也不需要什麼顧問之類的,雖然我曾經想過。後來他乾脆把妮可拉也搶走了,可是他的決定的確是對的,他是個律師。律師很懂法律的,不是嗎?」
「或許吧。」
她又摸了摸手腕。十三點三十三分。
「妮可拉過得很辛苦。我也很辛苦。她時而會無意間聽到什麼。我的失敗。失敗,克里斯提昂總是這麼說。不過他總是對的。就她而言,我想我是失敗的。」
雅莉娜微微欠身,約翰曾經跟她說,這個姿勢對說話的對象而言意味著煩躁和焦慮。若真是這樣,那麼約翰娜顯然對此一無所知。
「妮可拉很喜歡她爸爸。後來她對我不理不睬,吃飯的時候連正眼都不瞧一眼,就算我做她最愛吃的菜。她『以前』最愛吃燉鹿肉佐義大利水餃。天啊,我在說什麼。她現在當然也愛吃義大利水餃。她還活著。還活著。」
這個神祕的訪客開始說話語無倫次了。
「有一天,她再也沒有回家。學校打電話給我,因為他們打到克里斯提昂的事務所找不到人。我在家。他搬出去了,我第一次一個人在家。幸好那時候我很清醒。或者說很倒楣。是這麼說的嗎,很倒楣?無所謂啦。現在很多事都無所謂了。應該說是一切都無所謂吧。我什麼都不管了,直到我知道她在哪裡。直到我……」
「好,如果我理解的沒錯,妳和妳先生分居以後,你女兒就離家出走了?」雅莉娜打斷她的話說,「真的很遺憾,不過我還是不清楚該怎麼……」
「不,不。她不是離家出走。她喜歡跟她爸爸一起住。她喜歡他的住所,她在那裡可以自由自在。她的臥室要大得多,她的朋友們可以在那裡過夜,他沒有那麼嚴厲,而且……沒有。我想解釋得清楚一點,對不起。真蠢,我真的很蠢。我這麼嘮嘮叨叨,浪費妳的時間。這就是我要說的,很簡單。妳瞧,妮可拉不可能離家出走,也不可能連手機都沒帶。她絕對不會忘記她的手機,這我很清楚。我也跟警方這麼說,可是他們不相信我。沒有人相信我。」
「不相信什麼?」
「關於那個禽獸的事。」
「禽獸?」雅莉娜提高聲調,好讓隔壁的約翰聽見。他和湯湯在隔壁默不作聲,可是她知道,只要她們的談話失控,當她需要援手時,他會隨時現身。
「是的,我一開始就知道。當那個女校長打電話給我,跟我說『史卓姆小姐?約翰娜.史卓姆小姐嗎?妳女兒出事了』,在那一秒鐘我就知道了。她在說到『女兒』時加重了語氣,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比叛逆的青少年違反校規還要嚴重的事。更何況她一點也不叛逆。倒是有點倔強。是的,倔強。但是她沒有離家出走。而且現在我有了證據。」
「證據?」
「我有問題,是的,我有自殺意圖,好幾次。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被送到療養院。我可以直言不諱,不只是因為主任醫師要我們敞開心胸。我沒什麼好隱瞞的,妳知道的。妳會注意到我是不說謊的。我真的看到照片。照片裡只有她一個人,獨自一人。我看見她了。我的女兒,她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一臉恐懼,是的,恐懼。妳不覺得一個母親看得見她孩子的恐懼嗎?……噢,真是對不起。我又提到『看見』。我不是故意的。」
雅莉娜作勢表示沒關係。她很想跟她說,只要能夠說到重點,她可以隨意使用任何視覺語詞。畢竟她必須承認,這個由隻字片語組成的拼圖遊戲,這個由約翰娜.史卓姆在她面前攤開的拼圖遊戲,它越來越有意思了。「妳是說,妳看見妳女兒的照片?」
一張她女兒遭到凌虐的照片?
「是的,是的。上面還有時間顯示。九月二十二日。這個當然也可以偽造,不是嗎?可是為什麼要偽造呢?」
「妳為什麼來找我,而不是去找警方?」
「對不起。真是抱歉。我無意浪費妳的時間。我只是剛好讀到報導說,妳剛好也有類似的問題,是嗎?妳去找警方時,同樣沒有人相信妳,不是嗎?」
雅莉娜漸漸明白,這個精神錯亂的婦人找她要做什麼了。
真是蠢到家了,約翰。你怎麼會讓她進來的?
「聽好,史卓姆小姐。我不想失禮,可是我真的愛莫能助。」雅莉娜的耐心已經用完了,而且她也極力避免談到她最害怕的事。可是接下來的談話急轉直下。
「我讀了許多關於妳的報導,額我略夫小姐。他們說妳有別人所沒有的能力。和失蹤的孩子有關的能力。」
「妳誤會了,」雅莉娜倏地站起身來。
「可是報紙上說……」
「他們也誤會了。」
「我只是想,既然那一對雙胞胎,妳……」
天啊。
兩個月來,她一直在躲避所有記者,把他們擋在門外,接到電話也不斷重複一句話:「無可奉告。」她甚至考慮再度改名字,就像以前一樣,為了平靜地活下去。
「我給妳一個建議,史卓姆小姐,妳最好去找警方。」
「我早就找過他們了。可是他們也說,妮可拉只是個蹺家的孩子而已。」
那婦女咳嗽起來,一副嗆到的樣子。
「可是我不相信。妮可拉已經十六歲了。的確,當家庭有了問題,每個孩子都會很為難。可是她很勇敢,至少在她爸爸那裡的時候。當克里斯提昂說:『妮可拉,妳要在午夜前回家,』她總是會提早五分鐘到家。而且她從來不和男孩子亂來,到現在都還是處女。至少我相信如此,她從來不會跟我說……」
「妳沒有把照片拿給警方看嗎?」雅莉娜打斷她的話。
「我沒辦法。」
「為什麼?」
「照片已經不見了。是的,是的。我知道聽起來很奇怪,但就是這麼回事。那是一張立可拍,但不是真正的照片。它經過特殊處理,有點像魔術戲法之類的。這種東西我不是很熟。那到底是不是個戲法,這種事以前在我們家都是克里斯提昂在傷腦筋的。他離開沒幾秒鐘,影像就不翼而飛了。」
「他是誰?」
雅莉娜這才想到,她一直沒有問約翰娜.史卓姆是怎麼拿到這張可疑的照片證物的。
「一個老頭子,他在療養院的花園裡拿給我的。他看起來很和藹可親,可是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他也不是病人,而是一個壞蛋。他是個禽獸,因為照片裡也有他。映入眼簾的不只是妮可拉以及這些止血鉗,他甚至就站在她身旁,在手術床旁邊,她被綁在上面。那個東西是這樣說的嗎?在手術室裡的床怎麼說?手術床嗎?噢,天啊,妳以為我瘋了是嗎?」
「我很抱歉,」雅莉娜轉移話題說。「我真的很抱歉,可是我還在等一個病人。」接著是一陣沙沙聲,應該是約翰娜.史卓姆準備起身,可是她並沒有放棄說服雅莉娜。
「他在療養院的花園和我攀談時,我根本沒見過這個人,我在療養院裡很少看電視,也不讀報紙。可是他在幾個月後被捕,我注意到這個人。如此友善、古板、和藹可親。『就是這個傢伙!』我指著休息室的電視尖叫。大家只是對我哈哈大笑。沒有人相信我,相信一個男子在花園拿照片給我看的故事。這張駭人的照片。他說那是對於我的罪行的懲罰。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我犯了什麼罪。他給我看過那張殘忍的照片以後,我整個人就精神崩潰了。崩潰。」
雅莉娜有個不祥的預感。「那個人,把照片拿給妳看的……」
在一家療養院的花園裡,一張影像居然憑空消失的照片。
「……我們是在說查林.蘇克嗎?」
雅莉娜的診療室裡頓時一片死寂。老舊建築的天花板底下,只有噴泉街的車馬聲鑽了進來,直到約翰娜.史卓姆開口回答,接著她又號啕大哭起來。
10「謝謝妳,小朋友。」
同樣的診療室,同樣的聲音。然而,雅莉娜由於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而襲上心頭的噁心感,卻大不相同。那讓她更想吐。她伸手把十分鐘前因為劇烈動作而滑落的太陽眼鏡推高。
說也奇怪,雅莉娜並不在意在陌生人面前裸裎相向。反倒是讓人在這麼近的距離端詳她混濁而受損的眼睛,她會覺得嚴重侵犯到她的隱私。蘇克先是抱歉說他沒有器具可用,接著就不發一語,在檢查她的眼睛時,只是輕輕哼著歌。檢查終於結束,她覺得身體被弄髒了,很想去沖個澡。
「妳為什麼改變主意,雅莉娜?」
蘇克不知道,在好幾個鐘頭前,史托亞在辦公室裡也對雅莉娜提到相同的問題。當然偵辦這第六起凶殺案的組長說話的口氣不像被羈押的眼科醫師那麼傲慢而自負。雅莉娜立即切入重點,反問史托亞說:「約翰娜.史卓姆這個證人的可信度如何?」
「史卓姆?」史托亞不必看任何檔案,也沒有在電腦上搜尋或是詢問其他同事,他馬上就知道她說的是誰。
「妳怎麼會偏偏提到她?」
「她昨天來找我。」
「了解。妳應該幫她的。我真不該相信這個可憐的婦人的。」
「什麼?」
「有太多個人因素了。那個史卓姆有嚴重的憂鬱症,又是個酒鬼,而且就我所知,她來找我們的時候,正在接受精神治療。她精神崩潰,在整個調查過程中不斷咆哮。休勒那時候問我是否相信她的話,不過已經無所謂了。大概整整兩個星期,她天天出現在警局;到後來她指責我們什麼都沒做。我們真該不要理會她的。雖然就連她先生都勸我們別聽這個發瘋的家庭主婦的話,她連自己的家庭都毀了。」
「然後呢?」雅莉娜挑釁地問道。
「什麼然後?」
「你們沒有搜尋那孩子嗎?」
「搜尋那個叫尼古拉還是妮可拉什麼的嗎?當然有啊。可是和蘇克無關。那只是很簡單的失蹤案件。」
這種案件什麼時候簡單過?雅莉娜話都到嘴邊了,不過還是忍住沒說。接著她問道:「那麼你們是怎麼排除她的?」
「那個孩子才十五、六歲,還太年輕了。蘇克的被害者都是成年人,大多數在三十歲以上。此外,她的經歷再清楚不過了:破碎的婚姻、父親搬出去、還有個正值青春期的女兒。妳沒有小孩,雅莉娜,可是妳知道裡頭沒有任何未知數的方程式是什麼東西。那就像是個三分法:母親酗酒,父親打包走人,孩子離家出走。再美滿的家庭也會發生這種事。」
史托亞站在他吵吵鬧鬧的辦公桌後面,說話時在辦公室裡踱方步。在雅莉娜的想像裡,他應該還會比手畫腳吧。
「唉,雅莉娜,我現在就可以跟妳解釋這整個荒誕不經的故事,不過妳得先替我搞定蘇克,這件事本身就夠瘋狂的了。」史托亞說話的語調透露了他根本是一派胡言。他當然會相信這個荒唐的故事。至少他很渴望相信它。再過幾個鐘頭,法官就會裁定撤銷蘇克的羈押,而由於證據不足,這個禽獸又可以逍遙法外。
「或許不足採信,而妳也根本看不出來、感覺不到這和他有什麼關係。然而就算有關吧,妳也沒辦法幫上可憐的史卓姆小姐什麼忙。他們的女兒不就是蹺家了嗎?妳可以問她父親。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他們兩個吵過一架。我當然應該展開調查,但是就我所知,他們父女前一晚發生口角,第二天小孩就失蹤了。這麼說吧,如果妳肯幫我一個忙,那麼我很開心。可是我希望妳是基於別的理由。我不想用謊話慫恿妳。」
到後來雅莉娜已經搞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了。因為一個謊言,讓她回頭去找蘇克,而且是最拙劣的謊言:對自己說謊,騙她自己說她可以藉此彌補一個嚴重的錯誤。
「他們對妳承諾什麼,好讓妳擺脫自己的陰影?」眼科醫師如是說,彷彿猜到她在想什麼似的。蘇克不待她要求,逕自走到按摩床,窸窸窣窣地躺了下來。「國家機器拿什麼誘餌引妳上鉤?」
誘餌,當你知道你這麼接近真相的時候?雅莉娜思忖著,而她也越來越厭惡眼前的這個男人。
「如果我答應治療這個男人,」雅莉娜在道別時問史托亞:「我最後可以拿到你答應要給我的東西嗎?」
你會給我那捲錄音帶?
她話還沒說完,組長就滿口答應。
「我最後確認一次,蘇克先生:你已經看過我的眼睛。我從現在起不想再跟你講話了。」
「妳不想知道我的診斷意見嗎?檢查妳的眼睛真的讓我長見識了。」
雅莉娜走到診療床前。「不必了,謝謝,我沒興趣。」
她的手沿著床墊的邊緣一路摸索到床腳,然後戴上擱在右邊床腳的手套。
「如果我提出一個交易,妳也沒興趣嗎?等一會兒,妳什麼也不要說,先聽我說好嗎?靜靜地聽可不是對話吧?」
雅莉娜神情緊繃地嘆口氣,不得不同意蘇克的話。
「關於我,有一件事妳必須知道,雅莉娜。不管史托亞怎麼說,不管報紙怎麼寫:我愛眼睛。我說的不是在廣告看到的、琥珀色的、閃閃發光的、經常被比喻成鑽石或星星的小東西。健康和美麗只是無聊的同義詞,不是嗎?我在追尋的是真正的美。不平凡的、獨一無二的、世間罕有的美。在大自然裡,與眾不同總是意味著一種異常現象,妳想過這點嗎?小女孩。」
「難道不是嗎?」
「我看過妳那美極了的、異常的眼睛以後,很確定妳可以動手術。如果妳願意的話,雅莉娜,如果妳想要重見光明的話,只要兩次手術,我就可以讓妳恢復視力。而且妳不會收到漫天要價的帳單,一切免費。妳要做的,就只是在此時此地不要給我任何回報。」
「你要我不進行按摩?」
如果可以不必摸到他,雅莉娜何樂不為?可是史托亞也就不必履行他們的協議,雅莉娜就永遠不會知道佐巴赫在儲油槽上面的最後幾秒鐘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我會平白無故地放走一個心理變態。
「這就是我的提議。」蘇克再次低聲說。
「你的提議被拒絕了。請面向牆壁坐直,背對著我。」
蘇克喟然嘆息。「好吧,就聽妳的,小姐。」
她從聲音聽得出來這個眼科醫師真的照著做了,雅莉娜這才有機會把左手拳頭塞進嘴裡,而不讓蘇克看見。
「這是妳的決定。我沒辦法強迫妳接受我的好意,不是嗎,小朋友?」
她屏住呼吸,將腿往後引,然後使勁往前踢,她的腳趾頭撞到診斷床的不鏽鋼支架。她的整條腿痛得都痲痺了,許久沒有任何感覺。腳上的疼痛傳遍全身,讓她很想大叫,但是她塞在嘴裡的拳頭使她只是悶哼一聲。雅莉娜額頭冷汗直流,暈眩作嘔。然後她開始診療。
11暈眩。
每當一個難以言喻的荒謬念頭浮現在雅莉娜心裡,每當一道閃電從腦袋裡轟然襲向她的眼睛,她都會有這樣的感覺。一道閃電,以耀眼奪目的光芒,衝破了她生活在其中的無邊無際的黑暗。
這個疼痛的過程幾乎都會引發一連串的聯想,從車庫裡的回憶開始,三歲的時候,她和鄰居小孩在堆沙堡,她到車庫裡的架子上拿了一只衛生杯要做模子。他們剛剛搬到加州一個小鎮郊區不久;她父親找到一個水壩興建計畫的工程師的工作,在那以前,還沒有人到車庫翻箱倒篋過。沒有人知道前任屋主用那只杯子裝碳酸鈣,小雅莉娜剛把水倒進杯子,它就爆炸了。
暈眩。
雅莉娜的手一碰到蘇克的肩膀,就很本能地想要縮回來,但是她總算忍住了,接著就閃現刺眼的光芒,就像小時候把她的眼角膜燒壞的強光。
現在中止治療還太早。
她還沒有看到任何影像,更不用說任何聲音,雖然有聲音的影像總是在事件發生時第一個出現。如果有什麼事發生的話。
以前她以為這種情況只發生在特定的人們身上。也就是感覺上具有負面的、有害的能量的人,當他們和她有身體上的接觸,這個能量就會傳到她身上。後來,在她和佐巴赫一起如夢魘般地迷航時,她才醒覺到,她只有在疼痛的狀態下碰觸陌生人,才能進入他的內心世界。
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刻意撞傷自己的腳趾頭。
眼下她看不見、聽不到也沒有任何感覺,除了腳上血管悶悶的搏動,以及周遭耀眼灼目的光。她幾乎有一種欣快感,因為她的自殘讓所有感官印象都清晰起來。
我有感覺,但是沒有發瘋。
她很想這樣說服自己。她很想馬上收拾好背包,給守在外頭的警衛一個訊號,然後對史托亞聳聳肩,抱歉說她什麼也沒「看見」。但是她沒能實現這個願望,因為她在內心的眼睛前面突然籠罩著一片濃霧,在那個瞬間,她聽到……
我聽到音樂了嗎?
才第一個小節,她就認出了那段旋律。
Let me take you on a trip
Around the world and back
那是她最喜歡的一首歌,可是她一下子想不起歌名和樂團名稱,不過相較於接下來發生的事,這也不算什麼了。她先是看到若干空隙。看不見的手扯破了她眼前的光幕,露出了後面的影子。雅莉娜再也感覺不到她的手如何從蘇克的鎖骨一路游移到他的脊椎。她只顧著凝神觀察霎時間紛至沓來的影像。就像上次在集眼者身上看到的,現在她又潛入她的病人的世界裡。一個漸漸豁然開朗的世界,它的輪廓也有了形貌,就像沖洗中的照片一樣。
一面牆壁。白色的。摸起來很粗糙,就像大多數老舊的壁櫥一樣,上頭覆著一層廉價的膠膜。然後我聽到音樂。約翰會說那是真正臨場的音樂,就算它是從音響流瀉出來的,那個喇叭比我摸到的木皮牆壁還要廉價。
And you won't have to move
You just sit still
她驀地看到眼前迸出紅色火花,就像是壁爐一樣,裡頭一塊燒盡的木頭塌了下來,雅莉娜這才把周遭看得更清楚一點。接著,她靜下心來思索著,她的邏輯理性認知會不會拒絕相信她真的闖進蘇克的內心,用她的眼睛「看見」這個世界。
有個精神科醫師就佐巴赫之死的報導,談到幻象和幻覺的問題。她說那應該是白日夢或記憶。後者又更加貼切一些。
記憶。
正如她的夢,她沒辦法知道還沒有儲存在她的記憶裡的東西,況且她三歲就失明了,她的視覺記憶其實很有限,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會漸漸褪色或消失。她從來沒看過手機、電玩或艾菲爾鐵塔,不過,她倒是認得現在顫巍巍地站在上頭的馬桶。
我站在馬桶上,扶著白色木皮牆壁。噢,不,我沒有扶著它。我想接近那道光。我踮起腳尖。
她突然很想瞇著眼睛。
我的雙手扶著牆壁上緣,兩腳踏在馬桶邊緣上面,然後我看到……
音樂越來越大聲,她的腳同時消失了……
不,不是我的腳,而是……
那雙腳從她的視野裡消失。接著她看到……頭髮、紅褐色的、自然卷的頭髮。
一如往常的,那頭髮是……我母親的。真該死。
經過二十三年幾近全盲的歲月,在雅莉娜的記憶裡只剩下兩個人的臉龐。她的爸爸和媽媽。她在青少年的時候還隱約記得她哥哥的長相。可是時間一久,他在她內心的眼睛前的形象越來越模糊,最後完全消失——就像暴露在雨中的水墨畫一樣。因此,雅莉娜在夢中或記憶中遇見的人,他們的長相都和她父母親一樣。這也是為什麼她翻牆從上面往下窺探第二間廁所時,偏又看到她母親的頭。
那一定是一間公廁。蘇克從一間女生廁所翻爬到隔壁廁所。
彷彿是要證明給她看似的,她看到那婦人伸手拿了幾張抽取式衛生紙。
Now let your mind do the walking
And let my body do the talking
合唱的段落還沒開始,歌曲就戛然而止,如果不是那婦人突然抬頭望著她,雅莉娜或許會大感懊惱吧……
她看到我嗎?噢,不是,是看到蘇克。
……廣播主持人切掉歌曲說:
「今天是二月十六日,噢,我想我得喝個咖啡放空一下,然後……」
後來的話她再也聽不清楚,因為那個主持人的說話聲被驚詫萬分的婦人的聲音壓過去了。她顯然是蘇克以前的病人,因為她正在求饒說:「噢不,求求你,別再……」
接著她站起身來。
不,不對,她不是站起來。她是被往上拉。鋼絲頸圈讓她別無選擇。那個頸圈原本在我手裡,現在我把它套在我的受害者頭上,把它勒緊,使得那婦人的喉嚨荷荷作聲,兩隻腳亂踢亂蹭,卻也不敢利用體重往下拉,因為她知道我會勒斷她的脖子。於是她只得任憑我擺布,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到她的絕望。我看到我母親溫柔、慈祥、因為恐懼而睜大的眼睛,那不只是恐慌,更有一種我在當下難以言喻的模樣,直到我從母親的嘴裡聽到蘇克的聲音,我才明白他在獲釋後下一個要加害的人是誰。
他的下一個受害者是他以前的病人,他以前應該對她施暴過,因為蘇克說:
「唉,妳不記得我了嗎?時候到了。我回來找妳,要了結我已經起了頭的事。」
從這一秒起,雅莉娜的幻覺又持續了二十秒左右,直到她完全受不了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