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6
在她心裡有三個人,她很希望他們生個重病,一輩子臥病不起。第一個人是她父親的醫師,他誤診了她父親的胃癌,用藥草茶治療了一年,害得她父親嘔血死亡。第二個人則是趁著她睡覺時潛入她家裡、爬到她床上強暴她。至於第三個人,眼下就在她身旁,在天寒地凍的冬天裡,和她一起佇立在一座墓園裡。
「史托亞在哪裡?」雅莉娜問道。
「他和檢察官有緊急會議,所以派我來。」
「真遺憾,你大老遠跑這一趟,卻只能無功而返。我只跟史托亞談,不會跟他的小嘍囉講的。」
「幹嘛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米克.休洛科夫斯基問道。
「嗯嗯,你讓我想想,」雅莉娜蹙額說。「或許是因為上次我遇見你的時候,你正好要把我的好朋友的臉按到熾熱的電爐盤上是嗎?」
她脫掉手套,給他看她的左手掌。上頭布滿了一道道火紅的燒燙傷疤。那是不到兩個月前的那一天的個人紀念品。所幸沒有傷及筋肉,否則現在她就失業了。
「那是個緊張狀況。我很難過。」
「你會感到難過嗎?」
對於米克.休洛科夫斯基而言(他們都叫他「休勒」﹝Scholle﹞),集眼者自始至終就只是一個人:亞歷山大.佐巴赫。休勒一口咬定他就是凶嫌,於是在一處廢棄的療養院廚房裡對他嚴刑拷問,要找出孩子們的藏匿處。
「你早就審訊過法蘭克.拉曼,你這個白癡。而你居然把他放走。你的無能讓佐巴赫白白送命,而那個集眼者至今一直逍遙法外。我真不明白你這個腦滿腸肥的大屁股怎麼還有辦法蹲在你的管區裡。」
「天啊,真高興妳那麼了解我,」那探員大笑說。「我真擔心妳會一直記仇。」
冷冽的寒風刺痛了雅莉娜的手,她忙不迭地把手插進夾克口袋裡。她很懊惱自己沒辦法看到休勒確切的長相。她只有從佐巴赫那裡知道他在一般的服裝店裡買不到他的尺寸的衣服。「休勒就像是退休的重量級拳擊手,把每天的訓練都荒廢了,卻沒有忘記大吃大喝,彷彿要維持體重的量級似的。」佐巴赫有一次對她說。「他是那種穿得活脫像是舞廳保鑣的人,他的個性也確實很暴戾。他往往會利用人們以為胖子脾氣總是比較好的刻板印象作為掩護。休勒的臉不算癡肥,沒有像豬一樣的瞇瞇眼,說話時也不會汗如雨下。他看起來真的像是一隻沒脾氣的泰迪熊。圓滾滾的腦袋,頂著一顆啤酒肚,手腳幾乎要把衣服撐破,就好像把吹風機插進衣服裡似的。」
對雅莉娜而言,這些描述一點意義也沒有,就像佐巴赫說休勒長得很像漫畫《高盧英雄傳》裡的歐貝利一樣不知所云。她從來沒看過拳擊賽,也不知道舞廳保鑣長什麼樣子,更不曾躲在被窩裡就著手電筒一頁頁看漫畫。佐巴赫在她腦袋裡植入的唯一聯想,正是她原本最不想碰的,也就是泰迪熊,她在幼稚園就認識的玩具。
「算了吧,雅莉娜。這外頭真他媽的冷,我膀胱裡的尿都要結冰了。我已經好話說盡,妳可以告訴我從蘇克那裡得知什麼了嗎?」
她搖搖頭。
「妳是不想跟我講,還是妳一無所獲?」
「是的,我什麼也沒探出來。」
「連一點線索都沒有嗎?」
「娜妲。她叫……」雅莉娜敲一敲額頭。「啊,有了,我看到他下一個受害者的電話號碼,這個重要嗎?」
「妳在搞笑嗎?」
雅莉娜思忖著,不知道休勒是否在端詳著她的臉,如果是的話,他會不會看出什麼來。她一直很不會說謊。約翰總是嘲笑她說,那是她唯一比路邊停車還不在行的事,現在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兩頰充血的樣子,她只盼望頭頂上的天空就像掃墓的天氣一樣:灰暗、烏雲密布、沉悶。在霪雨霏霏裡,休勒或許才看不到她的滿臉通紅。
這個地方雅莉娜來過一次,就在五週前的葬禮。她沒有得到正式的邀請,誰都沒有。集眼者消滅了他們整個家庭,佐巴赫沒有兄弟姊妹,他的父親已經過世,他母親在安養院裡中風後就一直是個植物人。儘管如此,在馬利安菲爾德墓園的葬禮還是擠滿了人,他們都是從報上得知葬禮的消息的。佐巴赫任職的報社以整個頭版刊登他的訃聞。她知道休勒故意約她到這裡談話是要暗箭傷人,讓她的情緒崩潰。他應該知道史托亞答應她替蘇克按摩的報償是什麼。
「他媽的!那個瘋子被放出去了,」探員嘆一口氣說。
「少來了,休勒。你以前還罵我是邪教瘋婆子,抱怨這個世界太早廢除焚燒女巫的刑罰。你才不會真的要騙我說,你指望我替蘇克按摩會探出什麼東西來。」
「真的嗎?」她聽到休勒點了一根菸。「不,我不相信妳什麼靈媒之類的。那些玩意兒我都當它們是騙術。至於要借助妳發現新事證,那就像是海蒂.克隆晚上打電話給我,說服我和她的閨密一起玩三人行一樣荒誕不經。但是不知怎的,這套把戲對集眼者就是很管用。而且自從我兒子出事以後,我學到一個教訓,那就是你得抓住任何一根稻草,否則你這輩子都會遭人指責說你沒有盡全力。」
幾年前,休勒的俄羅斯籍太太偷偷把他們四歲大的孩子馬庫斯誘拐出境,藏身在莫斯科和雅羅斯拉夫爾之間的某個地方。休勒那時候沒有當機立斷,當他趕到俄羅斯時,母子倆已經人間蒸發了。休勒從此再也沒見到他的兒子。
「我要將壞人繩之以法,雅莉娜。就這麼簡單。為了這個目的,對我或史托亞而言,任何非常手段都算不了什麼。」
「例如刑求。」
「嗯,是的,」他大方地承認。「那有什麼不對嗎?我問妳一個很簡單的問題,雅莉娜。假設有兩支足球隊,其中一隊全副武裝,完成不必遵守規定,可以動手打人、放黑槍甚或致人於死;另一隊則是被裁判盯得死死的,只能穿運動服上場,只要一犯規就會吃紅牌。妳想到頭來哪一隊會獲勝?」
「如果公平比賽的話,好人沒辦法獲勝嗎?」
「沒錯。」
「鬼話連篇。不過謝謝你對我這麼坦白,這樣我就更有理由討厭你了。」
而且對你撒謊。
至少她有了個不知道在哪裡的公廁這條線索,只要他獲釋,史托亞就可以去搜尋下一個受害者。而廣播主持人甚至透露了眼科醫師再度行凶的確切日期。
「今天是二月十六日,噢,我想我得喝個咖啡放空一下……」
二月十六日。
也就是五天後,而明天蘇克很可能就會被放出來了。可是現在跟警方說這個還太早了。
她得花時間想想。監獄醫院的審訊還要花一個鐘頭,如果她在治療結束前看到的幻覺是千真萬確的事,那麼她是否得把它告訴別人,那就很有疑問了。就此而言,史托亞派他的助手來,還真的算她走運。如果是他親自赴約的話,雅莉娜這套謊話恐怕一下子就被拆穿了。
「好吧。」
她聽到休勒戴著手套的雙手有節奏地擊掌聲。
「還是謝謝妳費心幫忙。」
從一陣窸窣聲可以判斷出,這位警官用他的鞋尖在磨蹭墓園小徑上的石礫。
「對了,有人把它挖出來,」他說,她一時完全會意不過來。
「什麼?」
「佐巴赫的棺材。昨晚不知道哪個流浪漢跑來盜墓,把屍體運走了。」
「你在耍我嗎?」
「這是真的。我也很想作弄妳。在攝氏零下一百度,站在墓園裡,扶著一個瞎子。」
墓園外的車馬喧囂顯得生氣盎然,但是在這裡,在佐巴赫的墳墓前,雅莉娜覺得宛如置身另一個星球。
「我不相信。」
「妳當然看不見,但是這裡的泥土還是剛翻過的樣子,被拔起的花也還沒有換掉。」
「可是那是為什麼?這一點都不合理呀。」
休勒嗯哼一聲,似乎是同意她的話。「的確。那真是禽獸不如的事。這該死的墓地都結了厚厚的一層冰。」
雅莉娜聽到遠方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她知道他們所在的位置是墓園裡比較偏僻的角落,有矮樹籬和若干樹木遮蔽其他訪客的視線。腳步聲還很遠,可是她聽到他的說話聲。「為什麼?誰會幹這種事?」
「誰會在強暴婦女之前先割掉她的眼皮?」休勒又忿忿不平地踩踏石礫路面。「這個世界生病了,雅莉娜。我有時候真的搞不清楚我們誰是醫生誰是病人。」
她感到冷意從靴子的鞋跟竄上來,於是踮起腳跟,盡量減少寒氣侵襲的面積。
休勒冷不防抓住她的手臂,將她的手從夾克口袋裡抽出來。
「這是什麼東西?」
冷颼颼的空氣像個守候著獵物的猛獸,朝著她裸露的手指頭襲來。
「妳的報酬。妳雖然沒有幫上什麼忙,但是我們說到做到。」
雅莉娜抗議說:「史托亞答應給我的是錄音帶,而不是什麼名片。」
佐巴赫臨危不亂,在和法蘭克通話時啟動了手機的錄音功能。他和集眼者的最後談話,他的最後談話,一字一句都錄了下來。從他們的寒暄到朝著腦袋扣下扳機。可是雅莉娜和所有大眾媒體一樣,都不曾聽過這段錄音。
「妳到底為什麼這麼急著拿到這捲錄音帶?」休勒問道。
「你不會了解的。」
「妳為什麼不試看看呢?我雖然有時候會做點蠢事,但是我其實沒有那麼笨。」雅莉娜搖頭嘆息,宛如認為這場談話一點意義也沒有似的。接著她打起精神來,不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太過沮喪。
「尤利安的屍體一直沒有尋獲嗎?」
「到現在為止還沒有。」
「沒有在你們和佐巴赫一起找到的那艘船的貨艙裡嗎?」
「沒有。可是其他受害者也是一樣。集眼者總是把屍體運到別的地方去。」
「嗯,沒錯。可是你們遲到了幾分鐘?」
「比最後通牒晚了七分鐘。」
「據你估計,一個男人從船腹跑到上面的甲板,穿過舷梯,一直到停在碼頭的車上,那要多久的時間?」
「我怎麼知道?兩三分鐘,也許吧。」
「手裡還挾著死掉的男孩呢?」
「我知道妳要說什麼,雅莉娜。」休勒模仿動畫片裡閃爍不定的電燈泡的滋滋聲。「這些我們都估算過了。法蘭克.拉曼應該是在期限結束前就把尤利安從藏匿處擄走了。」
「或許他從來沒有離開那艘船?」
「我們已經澈底搜查過。妳要相信我們。法蘭克不在船上,他也沒有在船上殺害尤利安。」
「你們為什麼這麼確定?」
「錄音帶是其中一個因素。」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我才想要拿到它。」
雅莉娜把皮夾克的兜帽拉下來遮住前額。雖然羊毛襯裡很厚實,還戴著黑色假髮,她還是覺得整顆頭像是浸泡在冰水裡一樣,冷得直打哆嗦。
「史托亞的話為什麼沒辦法讓妳滿意?」休勒問道:「這和妳親耳聽到有什麼差別?」
「那麼為什麼死者家屬總是要見死者最後一面?」她反問道。「我必須親自證實,才能相信你們說的話。」
而且我要聽到佐巴赫最後的聲音,才能和他道別。可是這跟你們這些沒用的傢伙無關。
「尤利安沒有在船上遇害,就這麼回事。我真不明白,這有什麼難以置信的?」休勒問道。
「這個意思會是說,我們有可能改變我們的命運。」
雅莉娜知道警探會反脣相譏,於是不待他開口就接著說:「在我上一次的異象裡,也就是在佐巴赫救出那一對雙胞胎之前,我看到了尤利安的結局。我看到一艘船。我看到一間貨艙,也許就是佐巴赫闖進去的那間。而且我看到尤利安是怎麼窒息而死的。」
「妳顯然搞錯了。」
她慘然一笑。「但願我真的搞錯了,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如果是那樣,那麼佐巴赫就可以中斷這一連串殘忍的事件,也不會有宿命這回事,而我們也可以改變事情的結局。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告訴你我最後一次看到的異象,休勒。
「請給我那捲錄音帶,」她再次要求。
「那不是錄音帶,而是一個隨身碟。而且妳拿不到,妳到底明白了沒有?」
「不,我不明白。我和史托亞說好的。」
「啊哈,妳有嗎?」休勒嘲笑她。「我老闆或許有點天真,但是妳是騙不了我的,小寶貝。妳真的以為我看不出來妳在隱瞞我什麼嗎?」
該死。雅莉娜心想她的臉色一定變得更陰沉了。
監視器。我怎麼會這麼笨?
她忘了裡頭有隱藏式麥克風,把診療室裡的每一句話都錄下來。她在治療蘇克時有一長段時間是靜默的。如果她真的什麼都沒有感覺到,為什麼她不馬上中止呢?
「妳沒有對我和盤托出所有真相,妳也拿不到語音檔案,就這麼簡單。」
休勒腳下的石礫又在沙沙作響,這次則是因為警探決定走人了。
「等一下,你要去哪裡?」她在他身後叫道。
「找個暖和的地方呀。」
「那麼我拿這個東西要做什麼?」她晃一晃休勒塞在她手裡的名片。
「我敢說妳會發現的,雅莉娜。」
她欲言又止,只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以及那個警察的聲音:「我確定妳很快就會發現。」
13在森林邊緣沿著湖邊散步,對湯湯似乎很有好處。湯湯晚上睡得很不好。通常牠會睡在雅莉娜床邊的長條地毯上,可是昨晚牠習慣的床位移到暖爐下面。她好幾次被牠不安的悲鳴聲吵醒,感覺到牠的鼻子很乾,於是為牠盛了一碗水,不過牠只喝了幾口。該死的寒流。它不僅讓人們很不舒服(他們有時候會把他們的城市叫作「柏林格勒」),甚至影響到所有生物。鳥兒們在厚重的雪堆下找不到食物,冰凍的湖裡的魚群也都窒息而死,動保團體建議不要讓貓咪在戶外蹓躂,如非必要,也不要出門蹓狗,雖然牠們的康復能力比在這一波流行感冒中病倒的一萬兩千個柏林人要強得多。今天早上,湯湯還幾乎不碰任何飼料,可是現在牠開心地用鼻子頂牠的碗,彷彿迫不及待地要去小島上玩。
天鵝島七號。
就這樣。休勒在墓園遞給她的名片正面就只印了這幾個字,再多沒有了。沒有名字,沒有郵遞區號,也不知道誰「住」在那裡,「坐擁」或許是比較合適的動詞吧。雅莉娜在柏林住了四年。這個時間夠久了,她一離開湖邊,就知道自己來到了首都最昂貴的住宅區。
到這裡散步一下當然很愜意,不過住在這裡肯定不會很舒服。
她越走越覺得不安。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可是她不覺得是今天那一頓寒酸早餐的關係。應該是該死的寒流,我拉肚子,而且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到底有什麼東西掉在這裡了?
湯湯則跟她完全相反,牠似乎知道目的地在哪裡,很有把握地往前走,偶爾停下來提醒她路上有個坑洞或是樹枝。萬湖路沒有人行道,她盡量靠左走,好讓迎面駛來的車子看到她。可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輛賓士、保時捷或越野車從她身旁呼嘯而過,她猜想這些車子都還在別墅的雙車位車庫裡吧。
雅莉娜在萬湖的城鐵車站下車,步行了四十五分鐘,而她大概花了四十四分鐘的時間在懷疑自己是不是發瘋了。
一個條子很不爽,因為妳沒有對他透露關於未來的預言,於是塞給妳一張名片。每個正常人都會安安分分地待在暖和的屋子裡,可是妳這個笨女人就是會被妳的好奇心給害死。
雅莉娜走過連接天鵝島和策倫多夫的小橋,感覺到風向在改變。此外她還聽到腳下冰層的碎裂聲。現在她不必走在馬路上,而是選擇了狹窄的步道。
整座小島只有幾戶人家,但是由於每一戶都佔地超過五千平方公尺,她每次都得走過半個足球場那麼遠才能找到下一個庭院大門。過了十幾分鐘,她的 iPhone 才發出 GPS 的語音訊號。她總算到了。天鵝島七號,不管這個地址後面藏了什麼東西。
雅莉娜當然也不想跑這一趟,可是她既沒有這裡的電話號碼,也沒辦法從網路查到任何蛛絲馬跡。天鵝島七號不像其他不動產,在任何官方記錄都找不到這個地址。島上的有錢人和名人願意花錢在所有可能的東西上面,除了門鈴的名牌。昨天她一整天都在自怨自艾,而今天她一早就出門了。
雅莉娜總算找到那根細細的金屬柱子,它立在圍牆外頭幾公分處,上端裝設著對講機。
她按了門鈴,心裡盤算著如果被問到她來這裡做什麼,她該怎麼回答。
「我知道聽起來很荒唐,可是米克.修洛科夫斯基警官給了我這個地址。如果我的理解沒錯的話,您應該有一些資訊可以告訴我。」
「哪位?」
雅莉娜原本以為要好幾分鐘才會有人從深宅大院裡出來應門,卻沒想到這麼快就聽到聲音。那個男子的聲音聽起來出人意料地親切。
「雅莉娜.額我略夫,我想……」
嗶的一聲,大門開了一道縫。她手腳並用,這才推開沉重的大門。
好吧,休勒,你顯然不是在鬼扯,我倒要看看……雅莉娜心下思忖著,湯湯走了幾步就擋在路上吠了起來,可是已經來不及提醒她了。
雅莉娜被拽倒在地上。
14有兩個人,他們都不發一語,直接一把拽倒雅莉娜,一拳擊中太陽神經叢,使她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隨即用布塊塞住她的嘴巴,將一只袋子套在她頭上,他們的動作行雲流水,看起來像是排練很久的舞步。她有一種很不真實的失重感覺,手腳都被人抬起來。在這種情況下,她原本應該會恐慌症發作的。更何況她聽到他們撕開膠帶纏住她手腳的滋滋聲,接著又聽到鐵捲門打開的嘎嘎聲,然後她就被扔到一輛箱型車的後座。整個過程不到四秒鐘,或許是因為如此,她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我的恐慌症沒有跟著發作,她心裡想著,她最擔心的湯湯原本吠個不停,後來悶哼一聲就不在她身邊了。我們快到我沒時間害怕。
箱型車加速行駛,根據傾斜角度,應該是往下坡疾駛。雅莉娜對別墅的大小完全沒有概念,但是裡頭顯然足夠鋪一條跑道。她覺得車子隨時都像是要衝到萬湖的水面上,行駛的聲音變了,越來越大聲而低沉,那意味著他們轉進一條隧道。
車子突然煞住,就像它剛才疾速前進一樣。如果那兩個劫持她的人不是坐在她的大腿上,駕駛踩煞車的時候,她很可能會被拋到前頭。
鐵捲門往上拉,詭異的舞步的第二幕開始了。這次是由其中一個男子把她扛在肩上。另一個人扯下她的手套,將她的手掌按在一個冰冷光滑的平面上。她開始冒汗,但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因為溫度突然升高了四十度左右。她內心的眼睛浮現一間熱烘烘的車庫的畫面,接著她聽到挾持者鞋跟的回聲,並且糾正她的第一印象。說它是車庫還太小了點。她不如說是置身於一座停機棚裡。
「這是怎麼回事?你們這些混球是什麼人?」她很想對他們咆哮,不過塞在她嘴裡的布塊使得她的話變成沒人聽得懂的呻吟聲。她就像是捲起來的地毯一樣倚著牆角,感覺到挾持者把她的手機、鑰匙、錢包、腰帶、香菸和打火機都拿走。
她心跳越來越快。恐慌症還沒有襲向她,不過也差不多要來了。
有好一陣子四下一片闃寂,可是驀地嗶嗶幾聲,不遠處又有一道鐵捲門打開。雅莉娜聽到有人在彈鋼琴,她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讓她覺得哪裡不對勁:是她倒栽蔥似的被扛進流瀉著古典音樂的電梯,或者是發現這個一路把她扛在肩上的猛男其實是個女的而讓她大惑不解?
「你有空嗎?」那個女挾持者問道,雅莉娜沒聽到回答,因而研判她是在講電話。可是眼下她也沒辦法做進一步的推論。她的恐慌終究在這場賽跑中獲勝,在最後一秒鐘偷偷溜進電梯裡。
「很好,」那女子爽朗地笑道:「時候到了。」
「什麼東西時候到了?我在哪裡?他們要對我怎麼樣?」
「妳等了很久的人,現在妳終於要看到了。」
15「我得先為這次不當的邀請致歉,額我略夫小姐。」
「哈,廢話,別再提了。我很樂意遭到毆打和綁架。」
雅莉娜搓掉膠帶在手腳皮膚上殘留的黏膠。她的呼吸越來越緊促,不過他們總算將她鬆綁,也拿掉頭上的袋子,不然她覺得就要窒息了。而且自從那個有中國女子舉重選手的膂力的女子把她扛到這個房間裡,她再也不必含著布塊說話了。
「真是抱歉,這些警員反應過度了,」這個陌生人的聲音和藹可親而顯得格格不入。
「警察,他們是條子?」坐在沙發上的雅莉娜不可置信地笑彎了腰。
「那麼,你又是誰啊?聯邦總統嗎?」
「我是馬丁.羅特博士。」
羅特?她腦袋裡一個偏僻的神經束的突觸倏地活躍起來,可是雅莉娜在心裡的抽屜的檔案夾裡找不到這個名字。
「妳或許在和查林.蘇克有關的報導裡看過我的名字,」他給她一個提示。
對了,鑑定報告。
「史托亞把你的名字略去了。你就是替那個叫塔瑪拉.史利爾的證人做檢查的精神科醫師,對吧?」
雅莉娜很想跳起來賞他一巴掌,因為現在她至少知道其中一個挾持者的身分。
「沒錯。檢方委託我檢查她的精神狀態,並且做出鑑定報告。」
「幹得好。可是你是不是也應該讓人檢查一下比較好?你把我擄到這裡來做什麼?」
「史托亞先生沒跟妳說嗎?」
她忿忿不平地擊掌說:「哪裡有?那位好心的史托亞先生從前天就找不到人了。反倒是他的助手米克.休洛科夫斯基給我一張名片,跟我說我會自己發現真相的。你們這些人要麼就是都有病態的幽默感,要麼現在最好另外想出什麼唬人的把戲,在我打電話給我的律師之前。」
「我了解妳為什麼這麼激動。」
「真的嗎?老兄,看你幹的好事。我還真沒想到一個心理醫師會了解一個瞎子為什麼會因為嘴巴裡被塞了一塊布而發火。」
羅特在屋子裡踅來踅去,她在過去半個鐘頭裡被搞得暈頭轉向,因而沒辦法想像這個屋子的空間大小。
在她的想像裡,她宛如身處虛空中,獨自坐在彷彿飄浮在空中的沙發裡。她聽到羅特腳下的地板嘎嘎作響,這才修正她的印象。他應該是站在堅實的地板上的某個地方。
「請妳不要誤會,我絕對不容許這樣的暴力。但是警方必須小心為上。」
「為什麼?」
「他們得確定妳真的是雅莉娜.額我略夫小姐。妳當然不會察覺到,可是從城鐵車站就有人一直跟蹤妳。妳的跟監者注意到,即使身在荒郊野外,妳似乎一點也不慌亂。」
「跟監者?」雅莉娜不自覺地眨一眨眼睛。
這個地方越來越有趣了。
「是的,他懷疑妳只是裝瞎而已。門口的監視器也拍到妳分毫不差地找到這個地址。後來小組長把鏡頭拉近,發現妳戴假髮。我很抱歉,由於事關重大,我們必須確定妳不是要來刺探這個地方的不速之客。因此我們沒收了妳的證件,也驗過妳的指紋。」
「等一下……」雅莉娜想起她的手被人按在玻璃板上。「你是在唬弄我嗎?或者我是上了什麼殘障者的隱藏攝影機節目?我的手機有GPS,還有一隻訓練有素的導盲犬走在我前面。再說…… 」她打了個冷顫。
「你們把牠怎麼了?湯湯在哪裡?」
「別擔心,牠只是齜牙裂嘴地不斷嗚嗚叫,除此以外,牠沒什麼問題。多虧牠脖子上的固定架,我們不難抓到牠。現在牠被拴在大廳等著妳。」
「你馬上把牠帶過來!」
「噢,這不行。小狗是不能進醫院的。」
「什麼,我在醫院裡?」
「算是吧,不過不是一般的醫院。」
她輕蔑地哈哈大笑。「是嗎?你是說那種不能自由進出的醫院?」
「正是,」羅特很嚴肅地回應雅莉娜的嘲諷,她的怒氣頓時煙消雲散。或許是因為不管她怎麼挑釁這個心理醫師,他的語氣始終很平靜。他就像一根避雷針似的水波不興,而她在脾氣發作過後也漸漸恢復理智。
跟監者、監視攝影機、頭上的布套、擔心被刺探、史托亞、休勒、羅特、蘇克。
這些元素串在一起,不就是……
「等一會兒……」雅莉娜緩緩站起身來。「那個女證人沒有消失。」
「什麼?」
「塔瑪拉.史利爾,蘇克案的關鍵證人,她沒有人間蒸發。她就在這裡。」
一時間四下無聲,羅特或許正在點頭同意她的話。
「醫院是個掩護。他們把塔瑪拉藏在這裡,不讓蘇克找到她。」
所以這個地方才會如此戒備森嚴。所以你們對不速之客才會如此提高警覺。
「天鵝島七號是個極機密的地方,沒有多少人知道這裡,」羅特證實了她的猜測。「人們很難越過兩公尺高的圍牆一窺究竟,就算他們從外頭看到什麼,這裡的主建築看起來也只會像是一座宏偉壯觀的別墅。其實它以前真的是一座城堡。這裡本來是羅倫斯家族的所在地。」
「這對我一點意義也沒有。」
「這點無關緊要。前院的大樓只是個障眼法。主要院區位在別墅背後幾公尺遠的地方,從外頭難以窺見,就在萬湖湖畔。從對岸望過來也只會看到一座船屋以及會反光的玻璃帷幕。保護受害者以及證人的安全住所大多數都在地下室,就在我們現在這個院區的正下方。」
「你們也在這裡治療塔瑪拉.史利爾。」
「算是吧。」
「這我就不懂了,你們既然掌握到你們的證人,為什麼要讓蘇克跑掉?」
「因為在這個不幸的案子裡,史利爾小姐做出有價值的證詞的機會很渺茫,可是我想要……」
「醫生,隨便你要怎樣,都跟我無關。」
她把牛仔褲的口袋往外翻以示抗議。
「請把我的手機和香菸還給我。還有請給我一個解釋,為什麼我會來到這裡?」
「這有點複雜。」
「這還用你說,」雅莉娜雙手叉在胸前。「你最好從頭說起。」
「噢,不,」羅特說:「我最好先讓妳看個東西再說。」
16他們沿著長廊前進,空氣中有油漆和粉塵的氣味,羅特提醒她不要貼近剛粉刷的牆。刺鼻的溶劑臭味和周遭輕微的雜音使她很難分析這個陌生的環境。雅莉娜既不知道走廊的天花板有多高,也沒辦法估算兩面牆之間的距離。她心裡的眼睛浮現一個醫院走廊的典型畫面,有天然亞麻地板,牆上貼著木皮。羅特一再輕輕扶著她的胳臂,告訴她這裡有一張桌子,那裡有一張病床,或者迎面走來一個人,可是他們並沒有停下來寒暄。羅特對她解說整個院區建築的基本構造。建築最大的部分是沿著斜坡蓋在地底下,只有一小部分突出地面。
醫師對她說她已經離開地下樓層,就不發一語地走開,讓她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我他媽的為什麼又被捲進來?
今天早上,她費了好大的力氣向約翰解釋,為什麼她要照著休勒提供的神祕線索,跑到天鵝島來。
因為那個條子固然是混蛋,但不是虐待狂,你了解嗎?至少他不會平白無故地整人。休勒一定是知道什麼,才會要我到那裡去。不過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現在,她顯然發現了。他們的關鍵證人精神失常,住在天鵝島上的精神科預防性羈押病房裡。
可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雅莉娜從沉思中驚醒,驀地停下腳步。
他們不會是真的要……
「等一下,醫生。我不想再替任何人治療了。」
沒錯,就是這麼回事。如果史托亞或休勒對她明講,請她對另一個病人使用她的靈異能力,她一定會對他們比中指拒絕。可是現在她因為好奇心而掉進他們的陷阱裡。
「治療?」
雅莉娜敢說,同樣停下腳步的羅特,他的神情一定和當時她媽媽聽她解釋幼稚園裡發生的事時滿腹疑問的表情一模一樣。雅莉娜對於家人的影像的記憶不是太多,經過這麼多年,大部分都像她的哥哥伊凡的臉一樣泛黃模糊了,可是她母親褶起圍裙專心聽她說話的表情,她一輩子都會珍藏著。
「妳說的『治療』是什麼意思?」這位心理醫師問道。
「噢,我來這裡不是要……」雅莉娜眨眨眼。「那算了。」
「啊,我明白了,當然。妳是物理治療師。報上說妳甚至有靈媒的能力。」
「是有很多報導。」
「的確,不過我不是因為妳那個天生或習得的能力才把妳找來的。」
他們又往前走。雅莉娜突然想起電梯裡那個體格壯碩的女子所說的話。
「妳等了很久的人,現在妳終於要看到了。」
「就我所知,你根本沒有找我。有個瘋子給我一張名片,又有兩個瘋子把我挾持到這裡來。」
「這是妳看待這件事的角度,額我略夫小姐。」
「喔,是嗎?那麼你的角度是什麼?」
雅莉娜聽到羅特開了好幾個鎖才打開一扇門,似乎是從整修的大樓通往側翼的舊大樓,至少不再有整修工程的氣味。
「四個星期前,我就找過史托亞請求妳的協助,可是他認為時機還沒有成熟。我很高興他改變主意。」
「協助什麼?」
「妳對多重人格了解多少,額我略夫小姐?」
她放慢腳步,就像人們在送別時的遲遲吾行一樣。他們可能是在放射科吧。他們走進一個房間,裡頭應該有一座大型電子儀器在運轉。雅莉娜摸到一台核磁共振機,雖然它轟隆隆的聲音比她印象中被推進去時聽到的還要嘈雜。
「我看過一部叫作《致命ID》的電影,」她回答羅特的問題說。
「看過?」
「是啊,不過你可以放心,我不是假裝成瞎子,因此大可不必又把布袋套在我頭上:很多視障者都會去電影院。尤其是對話冗長的片子,比什麼自然紀錄片要有趣多了。」
「我又長知識了,」羅特向雅莉娜稱謝,往左跨一步避開一輛餐車。根據香氣判斷,他們應該是經過了廚房,而雅莉娜的肚子也咕嚕咕嚕叫起來。
她飢腸轆轆,內急而且犯了菸癮。最好是一次解決。她後來才漸漸了解自己的身體在生死關頭的壓力情境之後、在施行心肺復甦術之後的反應和呼喊:最好是吃一點東西、抽根菸或是一陣巫山雲雨,不過最後一個選項已經從第一順位不斷往後退。以前只要她有興致,她可以跟任何人上床。不分男女老少。她一直最喜歡以這個方式形構關於人們的畫面。但是在和集眼者周旋的那些日子之後,一切都改變了。她失去了一個朋友,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卻又終日思念,彷彿隨著他的死亡,她一部分的靈魂也被切除掉似的。顯然她宣泄情感的能力也跟著佐巴赫一起被埋葬了。自從他死後,她再也不曾流淚。不管是在他的墳前或是在葬禮後的這些日子裡。自此以後,她對任何肉體接觸都興趣缺缺,無論是在床上,或是對重刑犯、精神異常的證人。
她停下腳步,羅特輕輕把手搭在她肩上。「嗯,既然妳對多重人格的認識沒有比好萊塢編劇多到哪裡去,門後的東西應該會讓妳大吃一驚吧,額我略夫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