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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4

  21

  一个钟头后,雅莉娜走进万湖车站的一家小酒馆,点一杯无气泡矿泉水,胡乱吞了两颗阿斯匹灵。她的头痛当然和佐巴赫不可以道里计,毕竟没有人朝著她的脑袋开枪,可是她很气自己刚才没有对著罗特打破沙锅问到底,害得她现在头痛欲裂。

  回到病房跟佐巴赫说她在替苏克治疗之后遭遇的事,这比她想像的还要累。

  「我不想给你假希望,亚历,」她在描述了异象的种种细节之后对他说道,她认为这个异象和法兰克.拉曼、查林.苏克,以及尤利安都有关。

  那是前天在监狱诊疗室裡发生的事,在她的手离开苏克的身体,而那个视觉印象渐渐消散之后。公厕那一幕暴力景象让她惊魂未定,她冷不防一转身而失去了平衡。

  一开始她以为是苏克攻击她,正思忖著要不要呼救。接著她意识到自己倒退了两步,后脑勺撞上了药柜的金属板。她双手紧压著太阳穴。就像大部分的头痛一样,压迫太阳穴不仅无法缓解症状,甚至可能使头痛加剧。雅莉娜其实是想要以苏克的眼睛再「看」一次,只不过这次她脑袋裡的影片往前快转。在上一次的异象裡,苏克把以前的女病人掳到一处公厕裡,现场还有广播节目的声音,可是这次她置身于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人躺在地上。她不知道那是个空地还是封闭的空间,一个女子突然弯身对她说:「这是你应得的协寻酬金。」

  接著她感觉到她附身的那个人想说什麽却说不出来,因为她坐在一滩红色的污水裡,而那个女子就站在她身旁。她看到一大滩血,感觉到下体疼痛,她总算明白为什麽苏克躺在地上。为什麽他觉得如此冰冷。为什麽他眼前的形象越来越苍白,而他脑袋裡几乎一片空白:苏克奄奄一息地躺在地板上。「把钱还我,」他思绪混乱而语无伦次。他大限已到,而他临终时的念头也深陷在黑暗中:「这或许是我为了我的罪应得的惩罚。或许我原本应该把尤利安……」

  就在这时候,雅莉娜飘回到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的生命。

  刚才在病房裡,佐巴赫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管是他儿子的名字,或是「协寻酬金」这个字眼,她觉得就算希望渺茫,至少那意味著尤利安可能在哪裡被人寻获。虽然从苏克对于他涉嫌的罪行的反省看来,尤利安恐怕凶多吉少了。

  她离开天鹅岛的过程和来时一样神祕兮兮,不过倒是没有那麽粗暴。她亲了亲佐巴赫的额头和他道别,罗特开车载她从后门出去,直奔万湖湖畔的一处船坞,领回她的私人物品,和汤汤一起坐进一辆没有车窗的宾士箱型车,罗特说车子上头写了「甜点快递服务」字样。「我们也可以写『毛毯乾洗服务』以掩人耳目,这种东西在这个地区一样不会引人注意,」她听到罗特开玩笑说,然后关上车门,车子就开走了。司机原本应该载她到她位于市中心的住处,但是雅莉娜突然觉得不太舒服,于是要他找个地方让她下车。

  箱型车在街角停下来,距离那家小酒馆约莫有一百公尺远,雅莉娜在酒馆裡刚刚点了一杯无气泡矿泉水,心裡盘算著是否要对史托亚说出真相。和佐巴赫的重逢让她心乱如麻,不知道她在替苏克按摩时「经验」到的讯息对他到底有没有用处。可是她的这些发现或许可以阻止一起绑架案件,因而拯救一个过往病人的性命。

  她决定打电话给史托亚。她替汤汤要了一盆水,牠的状况似乎越来越差。于是她跳下高脚凳——差不多这个时候,在这个夜晚裡,罗特医师就在几公里远的地方,再次到亚历山大.佐巴赫的病房巡房。

  22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

  「可能是我搞错了,不过这个意外的访客对你似乎很有帮助,」罗特在替我施打镇静剂时不经意地说。我躺回床上,自从见到雅莉娜之后,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朝著我的大脑白质补上一枪。我意识到我还活著,而那也意味著我儿子被判了死刑,想到这裡,我的脑袋就和第一次手术后醒来一样疼痛难当。

  「你觉得好一点了吗?」

  「好一点?」我很想挤出几个字来。我的嘴巴发出像是回声探测仪一样拉长的母音,有些听障者偶尔也会发出这种声音,给他们的手语来一点配乐。罗特医师显然误诊了,我对他笑一笑,给他一点正面的鼓励。

  好一点?当然没有,老兄。

  我的乐团又以最大的音量狂轰滥炸,他难道察觉不到我的脑壳的震动吗?唯一有进步的地方是,我的脑袋裡的喧闹声把那些恶灵挡在门外。今天尤利安肯定不会想来骚扰我了。

  「你看起来清醒许多,你的眼神也比较清朗,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罗特又搞错了。

  「你不介意再做个检查吧?」

  我很想大笑,可是不知道该怎麽笑。罗特说得一副我有其他选择的样子。好像只要我不再闹事,他就会马上替我停药似的。

  他走到收音机前面把音量调低一点,他整天都必须扯著嗓子压过这个嘈杂的声音跟我说话。他注意到我既没有抗拒也没有做鬼脸,于是索性换了个频道。

  随便你爱怎麽做就怎麽做吧,我精疲力竭地思忖著。我的头已经够痛了。今天我不必靠这个音箱就可以把我的恶魔挡在身体外面了。

  他对我端详了一会儿,逼仄的病房裡流泻著出奇地清晰而忧伤的流行歌曲。我感觉到他盯著我的脸看个不停,可是我的脸不想透露一丝一毫的改变,虽然我的知觉能力受损,但我还是注意到我心裡的变化。自从罗特调整收音机的频道以后,有个感觉渐渐浮现心头,我原本以为它和我的求生意志一起死掉了:我的恐惧感。

  我开始害怕起来,可是不知道在怕什麽。

  Now let your mind do the walking

  And let my body do the talking

  在镇静剂药效发作之前,歌声戛然而止,我越来越害怕。我不知道为什麽突然觉得很冷,罗特明明已经把窗子关上了呀。我很想站起来提醒正在微笑的医生一个迫在眉睫的危险,可是我不清楚那是什麽。

  「救命啊,」我虚弱地喃喃自语,在这个当下,我似乎只能这麽做,却不知道为什麽。不知怎的,那个兴高采烈地瞎扯淡的节目主持人,使我既忘记了疼痛,同时又陷入恐慌当中。他的閒聊让我想起雅莉娜,以及她在临别前跟我说的一句话,它听起来虽然也够让我惊吓的了,但是我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今天是二月十六日,噢,我想我得喝个咖啡放空一下,然后……」

  23

  雅莉娜.额我略夫

  「……因为今天才二月十三日,对不起,朋友们。典型的佛洛伊德口误,十六日,也就是三天后,『氧气世界』的广播派对就要开始了,而我原本要报导的是……」

  那是个反射动作。雅莉娜听到头上的声音,很本能地抬起头来。

  「噢不,又来了……」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失声叫道。我又搞错了。

  接著她感觉到颈间被人套上钢丝颈圈,然后往上扯。万湖车站餐厅的主人在整个餐厅裡播放这个电台节目,包括厕所,因而成了她的知觉的背景音乐。

  「唉,妳不记得我了吗?」

  那钢圈勒住雅莉娜的脖子,让她没办法呼吸,她想尽办法要鬆开它。她不由自主地尿了出来,感觉到尿液沿著大腿流了下去。

  「时候到了。」

  她的双脚猛踢厕所的木皮牆面,奋力找寻一个支点,却从马桶边缘一直往下滑。

  「我回来找妳,要了结我已经起了头的事,」这是雅莉娜在晕厥之前听到查林.苏克说的最后一句话。

  但是如果他杀了人,那麽他就得偿命。

  ——康德《道德形上学》

  如果每个人都以眼还眼的话,整个世界的人都会成了瞎子。

  ——甘地

  24

  亚曆山大.佐巴赫

  「他睡著了吗?」史托亚问道。

  「他到底听不听得到我们说话?他听得懂吗?」休勒问。

  「没问题,他的理解力甚至很好。可是你们别指望他会回答你们,」罗特说。

  将近午夜时分,而陪伴我的再也不仅仅只是我的疼痛。病房裡还有两个警察和一个医师,他们自顾自地谈话,彷彿我不存在似的,而我一看到他们,忍不住一把火就上来。如果是我,也不会想要和一个如胚胎般蜷缩在床上、张大眼睛呆呆望著暖气炉片的人说话。

  我的头痛现在已经没有那麽难捱了,关于这点,休勒或史托亚恐怕一无所知,就连罗特也只是隐约察觉到而已。自从罗特换了个收音机频道以后,我的状况就似乎好多了。约莫三个钟头前,我听到广播节目主持人的话而产生的隐隐不安,同时驱走了脑壳下的刺痛,虽然罗特至今还没有替我施打晚上的镇静剂。

  「好吧,佐巴赫,」史托亚走到床边,我看到他那双在这个季节显得太薄的休閒鞋,融化的雪水从鞋带滴到地板上。「我们都知道你目前说话还有困难。可是我现在非得问你一两个问题不可。医生说你点头或摇头都会痛,那不然你只要眨一眨眼睛就好,可以吗?眨一下就是说『是』,两下就是『不是』。这样行吗?」

  我眨一下眼睛,史托亚见状便开始发问。「雅莉娜来找你的时候有提到一个叫作查林.苏克的人吗?」

  我给他一个「是」的讯号。

  「她有跟你说过在替他做指压按摩时经验到什麽事吗?」

  我的眼睛眨了一下,站在我的视线之外的休勒大声喝采。「你瞧,我说这一招绝对管用吧。」

  史托亚忍不住咒骂几句,他的头部也跟著离开了我的视线。

  「你给我闭嘴,不然就给我滚出去。」他压低声音说:「谁说行得通了?」

  「怎麽不行?我就知道,她一见到佐巴赫,态度就会软化。」

  「你少在那边放屁了。你这根本是在恶搞,哪裡是什麽策略了。」

  「你这是废话。」

  「废话?我告诉你什麽叫作废话,」史托亚气冲冲地低声说,我很讶异我的听觉突然变得灵敏起来。忿恨为我留住一点求生意志的火花,而恐惧和危机感则显然使它化成熊熊烈火。我几乎听得到史托亚的每一句话。

  「废话是,她在和佐巴赫说话时,我们没有一个人在场。你受不了雅莉娜,什麽都没想好就引她到这裡来,为的只是要让她大吃一惊。你不只是赔上了佐巴赫的伪装,现在可好了,你甚至让他破了个洞的脑袋听到她的证词。拜託你闭上你的鸟嘴,别再打断我的话好吗?这整件事已经够棘手的了。」

  「这……是……怎麽回事?」

  我可以感觉到在场的每个人都吓了一跳。显然没有人想到我会自己坐直起来开口说话。我自己更没想到。

  「好极了。好极了,」罗特医师一个箭步衝到我的床前要量我的脉搏。「你现在觉得怎样?」

  废话,我心裡想著,可是不想浪费我的力气去骂人,而只说了一句:「雅莉娜?」

  史托亚和休勒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由谁来告诉我这个坏消息,接著史托亚走向前来。「三个钟头前,中心接到一通可疑的电话。一个店家老闆说,有个客人在他的酒馆裡消失了。我们猜想只是无关紧要的吃白食案件,可是当警方到达现场时,老闆说那个女子是个视障者,什麽酒也没喝,而且把她的狗留在柜台。老闆很纳闷为什麽那个视障者上厕所没有回来。他进去查看才发现后门被撬开。接著还有下文,他回到餐厅要打电话报警,却发现小狗也突然不见了。鑑识人员到达以后,查看了厕所,发现有打斗的痕迹。酒馆老闆在侦讯时说,那个视障者叫她的小狗『汤汤』。」史托亚叹气说:「我很遗憾,可是我们必须说,你的朋友被绑架了。」

  我知道重案组组长不想兜圈子说话。其一是因为在我再度丧失意识或头痛又回来以前,我不知道还可以清醒多久;其二则是因为他们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确定那是不是绑架案。根据我在警局担任谈判专家期间的经验,我知道在这个阶段裡,挟持者和受害者的情况总是浑沌不明而摸不著头绪。双方在心理上都有所准备,受害者首先应该会被挟持到某个地方。大部分的嫌犯都会在这点上犯错,警方会利用这个机会找到嫌犯并且救出人质。「事情就发生在她来探望你之后不久,」史托亚凝视著我。「因此我必须问你:她有跟你说她觉得查林.苏克对她有威胁吗?」

  没有,她没有直接说。我在思索著该怎麽回答才好。雅莉娜有提到一个女子被绑架,应该是在一处公共厕所裡,那裡有广播节目的声音。可是节目主持人把日期说错了,因此雅莉娜印象中的日期也是错的。另外,她一直以为受害者是苏克以前的病人。可是这些细节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于是我眨了一下眼睛,试著用乾涩的嘴唇说一句话,最后却只挤出三个字。

  「怎麽会……」

  「怎麽会发生这种事吗?」我听到休勒插嘴说。

  「苏克那个混蛋昨天被放出来。六个钟头前,便衣警察跟监到亚历山大广场车站就跟丢了。他站在月台的末端,在火车进站前跳下去,跑到地下铁的隧道裡。」

  「报纸会把我们五马分尸,」史托亚接下去说:「可是你也很清楚,在柏林,我们没有足够的人力和配备可以跟监每个疯子。自从法院禁止预防性羁押以后,就有四个恋童癖的嫌犯重施故技,我们明知道他们会再犯,还是让他们得逞了。」

  我张开嘴咕哝著想要应和他,结果只是让口水沿著下巴流下来。

  「我想你得做个结论了,组长,」我听到罗特说,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自己的眼睛一直是紧闭著的。出乎意料的,我没有因为这场对话而激动莫名,反而被搞得疲惫不堪。

  「你知道为什麽雅莉娜对我们隐瞒关于苏克的资讯?」史托亚问道。

  我眨了一下眼睛以后就低垂著眼睑。雅莉娜对我说的故事,乍听当下,我大多只是一头雾水。直到我听到那个广播节目主持人的谈话,我才想起她所说的内容,突然有个骇人的预感。

  「为什麽,」史托亚问道。「为什麽雅莉娜不告诉我们?」

  因为她发现苏克和尤利安有某种关连,我心裡思忖著,却没有把理由说出来。

  雅莉娜认为苏克一定知道我儿子的什麽事,他才会有罪恶感。

  「尤利安的事都是我的错。」这是她在替他按摩时感觉到的最后一个念头。此外,如果雅莉娜没搞错的话,那个俯身对著奄奄一息的苏克说话的女子提到「协寻酬金」,雅莉娜觉得那可能意味著尤利安还活著。

  或者是发现了他的尸体,如果现在我有办法说出我的想法,或许我会这麽说。

  我后来才发现,雅莉娜迟疑著要不要这件事告诉史托亚,那是因为她害怕会打断未来的事件的因果链。把苏克关起来或许可以阻止下一个人受害,警方却也可能因此无法循线追查到那个提到「协寻酬金」的女子,而她似乎知道尤利安的下落。

  「我……现在……要睡一下。」我躺下来侧卧著。

  我的疼痛指数下降许多,如果不去注意它的话,我可能在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不用镇静剂就睡得著。可是我还不想睡,于是心裡想著雅莉娜以及她现在可能的遭遇。光是想到这点,就够我辗转反侧了。

  我躺下来佯装睡著,另一方面却努力对抗疲惫的诱惑力,不让自己陷入另一个意识状况裡,直到警方不再问我问题,和罗特医师一起离开病房。

  接著我又等了半个钟头,终于耐不住性子,突然掀开被褥,坐上我的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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