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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莉娜屏住呼吸,因为没有了气息的杂音,她可以听得比较清楚,修正她对于空间内部的声音来源的第一印象。门后肯定既没有大型仪器,也没有核磁共振机,因为那种声音会规律得多。
「听起来像是有人的收音机没有调对频道,」她猜测说。
「的确。」
罗特把门打开,声音又更大了。在一层层轰隆隆的噪音底下,不知名的音乐混杂著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形成扭曲难辨的大杂烩。
「这个地方的广播是调频电台,刚好是一○五.三兆赫,在一○四.六和一○五.五的两个电台之间,也就是在虚无缥缈的三不管地带。」
「干嘛这样?」雅莉娜没好气地说。
「这样可以安抚病患。广播会播放一整天,不可以转台或是关掉。」
「不然会怎样?」雅莉娜很想问,可是就在这时候,她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等一下,你说什麽病人?」她低声插嘴说。
「是啊,妳为什麽要问呢?」
罗特抓住她的胳臂。「噢天啊,妳不会是要说……」
他不知所措而欲言又止。「我以为,我是说……我很抱歉,可是……」
雅莉娜拨开医师的手,衝到病房裡。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她听到这位心理医师激动得语无伦次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诚恳,他的道歉不像是在虚与委蛇。「我以为史托亚对妳隐瞒的就只是这个收容所而已。妳一定认为我是个铁石心肠的蠢货。」
雅莉娜推开一张狭窄逼仄的单人床,轻敲不鏽钢地板找寻声音来源。迎面吹来一阵冰冷的风,应该是有一扇窗子没有关好,而空气中除了冷飕飕的海风以外,还有另一个气味。
汗水。
一种混杂著恐惧、担忧和压力的体味,那是洗澡洗不掉的,也是香水无法遮掩的,折磨著每个毛细孔。可是这个病人吐出的气息却有个明确而不会搞混的气味。
雅莉娜跪了下来,伸手摸到一隻软绵绵的手,像是坏死的手臂歪歪斜斜地瘫在椅子旁边摆盪著。她噫的一声,觉得一颗心快要爆裂了,她的猜想似乎就要豁然开朗。那个气味几不可辨,可是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和她鱼水交欢的人的气味。
这个认知的震撼宛如攻城木一般,撞破了她的感情城牆。她用指尖轻轻触摸脸部的线条,感觉到温暖而皲裂的皮肤、下陷的脸颊、丰厚而熟悉的嘴唇,不觉潸然落泪。
「这是怎麽回事?」她用连自己都很陌生的声音咆哮说。
「我可以解释这一切,」罗特想办法安抚她,可是雅莉娜声嘶力竭的吼叫打断他的话。「你们这些混帐把他怎麽了?」
椅子上的病人在这个时候微微动了一下。亚历山大.佐巴赫面无表情地望著窗外冰冻的湖水,凝神倾听电晶体收音机莫名其妙的声音。
18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
以前有人说过,精神疾病的本质就在于对它的否认。一个病人越是疯狂,他就越会坚持他没病。这麽说,从心理的角度看来,我应该完全健康才对。我很清楚自己有哪裡不对劲,因为我会眼神空洞、淌著口水、不发一语、独自坐在轮椅上倾听那个一○五兆赫的荒谬声音,却诊断不出什麽结果。不只是我的电晶体收音机,我的脑袋裡也有个频道出毛病。我偏离正轨太远了,正如我的保险公司拒绝理赔我的自杀未遂。
虽然那天我第一次和雅莉娜重逢,在我绝望的自杀行为七週之后,在他们替我拔除引流管的十天后,我自然是没办法这麽清醒地自我评估。我可以确定的是,有一颗九厘米的子弹打穿了我的脑袋。
如果那时候有人把一枝铅笔塞到我手裡,要我画出我的内心世界,我或许宁可把整张画纸吞下去,也不想用狂乱的手涂鸦出一片火花四溅的红色烟雾,那应该是我头痛的象徵吧。我的脑袋成了世界上最喧闹的摇滚乐团的试听室。运气好的时候,我只会听到他们的扩大器震耳欲聋的隆隆声或是麦克风的反馈音响。但是在大部分的时间裡,总会有个有虐待狂的鼓手把他的铜钹朝我的脑壳扔过来,幸灾乐祸地看我被它的嗡嗡声震得眼泪直流,就像雅莉娜突然闯进病房的那一刻。
后来有人跟我说,那一天她跪下来握著我的手流泪,可是就算我的手没有完全痲痺,我也不曾感觉到。更何况那时候我脑袋裡的乐团正在排练,小伙子在唱著「Sweet pain of mine」。
我没听到雅莉娜怎麽对罗特医生咆哮,他应该是跟她解释我如何从死裡复活。理由其实很简单。我晚了七分钟赶到集眼者的藏匿处,照著法兰克.拉曼的指示,对准我的眼睛开枪,在这个电光石火之际,史托亚的人衝进货舱把我抱出来。
他们破门而入的举动把我吓一跳,手枪滑了一下,子弹没有射穿我的左眼,我射高了几公分,它穿过我的额头,像奶油一样掠过我的前额叶和颞叶。然后子弹以几乎垂直的轨迹往下穿过脑干和大动脉,接著从我颈部的肌肉组织跑出去。干员弯身查看我的时候,我已经失去知觉。可惜特勤组的警探做了几个很严重的错误决定。他们先是把我救活,然后用直升机把我送到一家军医院的神经外科。幸好史托亚在第一次急救手术时听了我的手机的录音,知道我为什麽要自杀。他破例做了唯一正确的决定,在报导中宣告我已经死了。或许这样可以骗过集眼者,认为我已经履行约定,他也就可以放了尤利安。为了制造更完美的假象,他们甚至为我举行葬礼,另一方面却暗渡陈仓,把我送到天鹅岛来。
这一切都是我日后从罗特以及史托亚那裡一点一滴听来的,他们是唯一探视过我的人。我应该可以回答雅莉娜的问题,如果我眼下不是想尽办法装疯卖傻的话。
还要想办法赶走我儿子。
19
我很难解释为什麽一个病人已经被脑袋裡的幻听搞得生不如死了,还要把一具破烂的收音机转到最大声。可是精神疾病本来就是很难解释的事,就像我的亲身经历一样。至少对神智清醒的人而言是难以理解的。
对我自己而言,自从我儿子第一次探望我以来,我的行为一直很合乎逻辑。我怎麽能再次失去他呢?
那天我的脑袋刚好消肿,可以下床活动活动。我很久没有走一走了。从我的床到镜面窗户前的轮椅不过两公尺的距离。当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罗特医生刚查过房,检查我的头部包扎,给我吃新的药,药名我不记得了。医生前脚才走,药物就发挥作用。乐团排练垃圾重金属音乐的音量轻了许多,我的头也没那麽痛了。
在这个瞬间,我的梦魇开始了。尤利安第一次爬过窗子。
我一直只有听到他的声音,它持续了一段时间,而且有固定的间隔。尤利安利用乐团的少数空档抓住麦克风,不断地告诉我令人振奋的消息:
「我没有死。我只是活在另一个世界裡。爸爸,你只要好好入睡,我们就可以再相逢了。我们可以重聚。」
从他的用词遣字中,我就注意到他不是我儿子,而是我的潜意识在跟我说话。那不是尤利安,而是自我裡的一个软弱的部分,它想要一死了之。时间一久,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也成为我的痛苦裡居高临下的元素:「你为什麽不听我的话,来找我呀,你不再爱我了吗?」
我必须承认他的央求很诱人。我多麽想放弃抵抗,不再和我的生命过不去。在第二次手术前,我问史托亚,集眼者是否履行他的承诺。我说话的样子很像要把舌头吞下去似的。可是探长知道我不会想问其他问题,他只是很遗憾地摇摇头。
集眼者骗了我。或者是我的伪装露了馅。不管真相是什麽,对我都没有差别。一切都不再重要,因为尤利安再也回不来了。
从这个瞬间开始,我就知道我不能放弃。我必须抵抗我想像中的儿子的声音。我心裡涌现一个衝动,比一死了之的愿望更强烈:我要报仇。
我的大脑语言区受损,左边身体有一大半痲痺了,没有别人搀扶的话,我甚至走不了两步,可是这不能阻止我构想一个计画,那就是即便天涯海角也要抓到法兰克.拉曼,然后好整以暇地将他刑求致死。回头来看,或许这满腔的忿怒正是我的复原速度令人咋舌的主要原因。遭受像我这种伤势的人,有八成捱不过来。少数倖存者也都变成植物人。我是例外中的例外。每个成就卓越的人都会有个动力,而我的动力就是仇恨。
不管怎麽说,这个动机是很难坚持下去的,当人突然看到自己儿子温柔的眼睛,坐在窗台上两脚晃呀晃的对他招手要他过去。
我们走吧,爸爸。就你跟我,我们一起走吧。这样我们就可以重聚了。
抵抗想像中的声音是一回事,而你以为已经死去的儿子对你伸手则又是完全另一回事。我当然也知道那是药物的问题。乐团的声音越大,我的头痛越剧烈,尤利安就得花更大的力气大声呼唤我。可是当手术奏效,伤口逐渐消肿,而罗特的止痛药也终于可以缓解疼痛,我儿子就发动反击——即使只是在我的想像世界裡。由于我的感觉中枢受损,那个世界越发真实,使我突然听得到也看得到我儿子。当他穿著他最爱的浅灰色汗衫站在我面前,吹开前额湿漉漉的头髮时,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我皮肤上掠过。
天啊,我甚至闻得到上次在集眼者的藏匿处那裡察觉到的有一点酸酸甜甜的独特气味。那个时候,我迟到了。
你再也不必受苦了,爸爸,你只要跟我走,然后……
他的声音比我记忆中的还要稚嫩,他的轮廓也有点模糊不清,当我再度头痛欲裂时,他就不再那麽鲜明,我彷彿可以看穿他的胸膛。
我就这样陷入残忍的弔诡而无法自拔。只要我的疼痛稍缓,我儿子就回来找我。我的复原状况越好,他的幻影就越真实。我真想把药停掉,可是试了几次以后,他们改採静脉注射。我想应该是有些难以解决的问题。我既没有力量也不想找罗特医师,我的脑袋仅剩的一小块还算灵光的区域告诉我,为了赶走幻觉而要求停掉止痛药,很可能无济于事。后来还是一个意外替我解了围。有个护士在整理床单时不小心转了收音机频道,尤利安居然蓦地消失无踪,就像他最初突如其来地袭向我一样。他不只是变得千疮百孔、虚弱无力而若隐若现,甚至是完全消翳,他几乎像是一隻蚊子似的,而收音机则是高频率的驱蚊器。
频率重叠的杂音把他吓跑了。
自此以后,我就坐著轮椅守在窗前,不让别人把收音机调到声音清晰可辨的频道甚或把它搬走。起初罗特和护士都很不喜欢这个杂音,但是当他们知道一个脑袋被子弹穿过的、精神错乱的、复仇心切的男人会产生多麽惊人的力量时,只好举双手投降。只有在夜裡,药物使我镇静下来,他们才会把收音机关掉,而我也还可以接受。因为镇静剂可以让我一夜无梦,尤利安也没办法乘隙而入。而我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费劲坐上轮椅去打开收音机,并且整天守在它前面,就像今天我有前世的访客一样。
那是午餐不久以后,晚上的镇静剂早就失去作用,而早上止痛药的药效也几乎过去了。鼓手再度将铜钹朝我扔来,我的眼睛因为强忍泪水而痠痛不已。可是我仍然奋力坚守阵线,也就是我的收音机,捍卫我为了抵抗幻觉而构筑的防御工事,这时候雅莉娜犹如从虚无裡迸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我倾圮的世界裡。
我不知道她在我轮椅旁边蹲了多久,我才意识到她的存在;我也不知道她劝说了多久,我才有办法从一堆呕哑嘲哳的杂音裡过滤出可以理解的句子。
「你醒醒啊,」她对我咆哮说:「你给我醒来,我有尤利安的消息。」
20
雅莉娜.额我略夫
「现在妳总算知道真相了,」罗特用滑鼠关掉电脑上的数位录音档案。刚才雅莉娜在病房裡再也受不了了,于是他们回到心理医师的办公室。她抚摸佐巴赫瘫软而瘦骨嶙峋的手,感觉不到丝毫生气,这比听到他的死讯更让她难受。他的死亡至少还意味著她再也不必受折磨了。现在她不仅必须接受他复活的事实,她更了解到,过去几个星期以来,他的处境简直是人间炼狱。
「你可以再播放一遍吗?」罗特应允了雅莉娜的请求。这已经是第四次播放了,他因为医疗的需要而从警方那裡取得这个录音档。如果佐巴赫也可以听一下的话,他应该可以推测到他的儿子在那最后几秒钟裡发生什麽事。
正如前三次,雅莉娜听到一个地方就要求暂停一下,法兰克,拉曼唸的那串数字,她在街上也听到有个陌生人跟她说过。
「十三。十。七十一。」
那可不是她的幻想,她骗不了自己的。她一想到那个男人的声音就不寒而慄,那个声音如此熟悉,几乎和录音裡那个说出变态要求的声音一模一样:
「你爱尤利安胜过你的生命吗?」
「是的。」
「那麽就证明看看。」
「我要举枪自尽吗?」
「妳的朋友别无选择,」罗特叹息说,录音档继续播放著。
「把枪管对准你的左眼,扣下扳机。只要我在报上看到你的尸体,我就会放了尤利安。不过如果你犹豫太久,你的王牌就会失效。我会让尤利安窒息而死,然后剜出他的左眼。对了,还有,如果你让我觉得你在耍诈……」
「现在妳明白我们的欺敌策略吗?」医生趁著法兰克说话的空档问道。雅莉娜点点头。
「……如果你让我对你的死有一点点怀疑,我一样会处决尤利安,你也绝对找不到他的尸体。你到处找寻的,再也不会是尤利安,而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你甚至没有尸体可以埋葬。鱼还在我的网裡活蹦乱跳。我可以多给警方一点线索,让他们找到尤利安。用来救他小命的线索。你明白我的话吗?」
雅莉娜不觉冷汗直流,很想抓一抓身体。她微微抬起手,罗特当下会意,便关掉录音档案。
「你知道这一切都只是白费力气,是吗?」她问道。
「妳是什麽意思?」
「别再跟我打哑谜。你们再也不必藏匿佐巴赫了。昨天有人把他的棺木撬开,而我们都知道这个人是谁。」
罗特倒抽一口凉气。「我不知道这件事。不过我有想到这点。警方一直在等候尤利安生还的消息,已经七个星期了。等了这麽久,我个人也不指望会有什麽好消息。虽然参与行动的人员圈子很小,但是毕竟军医院的医师和护理人员都知道佐巴赫先生并没有死在手术檯上。」
雅莉娜鬆开原本抓著一团手帕的右手,接著又握紧拳头。「请你快转一下!」
罗特照著她的话做,她听到孩子的声音,不禁鬆一口气,这个感觉让她有点难为情。不管尤利安发生什麽事,他都没有在他的藏匿处被闷死。佐巴赫办到了。没有命运这回事,也没有宿命。就算有,也已经被他改变路径了。问题只在于不知道是好是坏而已。她举手示意可以切掉录音档,站起身来,却不晓得要往哪裡去。她只是激动得坐不住而已。又气忿又悲伤。
「要不是我的脑袋没有那麽暴力,我真的很想掴你一记耳光,然后使劲尖叫,把屋顶掀掉。但我不是这样的人,当然不会这麽做。不管我是一直很冷静,或者是刚刚才恢复理智。你现在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他到底能不能复原?」
罗特请她坐下来,可是她不予理会,一隻手搭在耳朵旁边,一副听不见医生说话的模样。
罗特叹道:「基本上,佐巴赫先生的身体状况很好。」
雅莉娜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额头说:「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是。我是心理医师而不是外科医师,根据这点,妳应该可以判断他的状况到底好不好,额我略夫小姐。妳的朋友的问题是出在心理上,而不是身体状况。」
「你不是说有一颗九厘米子弹射穿亚历的脑袋吗?」
「是的。」
「那麽听起来问题是出在身体上呀。」
罗特颔首而笑,接著他说:「妳或许听过巴拉圭足球明星卡巴纳斯,他在墨西哥城的一家舞厅裡遭人近距离开枪击中头部。几个月后他获准出院,现在据说他在练习头球,而他的伤势比起佐巴赫先生要严重得多。子弹的轨迹横穿卡巴纳斯的大脑,子弹甚至卡在这位国手级球员的脑壳裡。而佐巴赫先生的那颗子弹只掠过一小块脑区,然后就从后颈穿出去。」
雅莉娜不自觉地摸一摸后脑勺,然后又坐了下来。
「他已经没有出血、肿胀或血块。他现在感觉到的剧烈疼痛,以及运动机能的障碍,根据我们的了解,可能不是枪伤导致的,因为他受伤的脑区都是痛觉不敏感的组织,而子弹射入的伤口痊癒状况十分良好。他头上的包扎只是因为他晚上睡觉时会想抓头,可是我们又不想束缚他的双手。所有脑部断层扫描都显示:只要佐巴赫先生愿意,他其实说、读、写都没问题,甚至不用别人搀扶,就可以自己去散步。」
「这麽说,他的状况只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不是。佐巴赫先生正要穿过一个情绪的地雷区,他失去了他所有的家人。他的剧烈疼痛是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的结果,就像战后退役军人一样。对于病人而言,这种疼痛一样真实不虚。妳的朋友现在可以说是在人间炼狱。只不过他的痛苦有明确的身体原因,所以传统的治疗方式也就药石罔效。」
「这是事实或者只是猜想?」雅莉娜问道。
罗特乾咳几声说:「我认为我的诊断是正确的,但是没有人敢打包票,因为他几乎不跟我们沟通,而他的大脑显然也沉溺在自我保护模式裡。」
「那又是什麽意思?」
「这个解释起来有点複杂,」罗特应该是站了起来。雅莉娜不善于从声音认人,但是从一点点声音的改变,她就可以分辨说话者或坐或立。
「我先前就问过妳知不知道什麽叫作多重人格,额我略夫小姐。有些同事一直认为这种疾病只是个传说。他们怀疑人的大脑有能力分裂成若干种身分,认为病人时而说话的声音像小孩子,时而像退休老人一样哮喘,那只能说他们是天才演员。」
雅莉娜焦躁地点点头。
「我不是很同意这些怀疑论者的看法。有太多研究证明,心灵的忍受程度有个临界点,我把它叫作沸点。只要加诸身体或心灵的暴行超过这个沸点,好比说刑求,受害者就会和现实脱节。他会逃遁到另一个自我裡,然后就再也不必忍受痛苦了。」
「你是说坐在轮椅上的佐巴赫只是个空壳而已?他早已经逃走了?」
「也不能这麽说。我想佐巴赫先生不完全进入另一个意识状态。他还可以和人说话,也对声音有反应。例如说,妳刚才进来的时候,他的眼睛眨了一下,我在跟他说话时,他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表示赞成或反对。根据我的经验,他的内心应该正在天人交战,但他还没有决定该站在哪一边。是要跟我们在一起,或是隐遁到某个意识深处,而我们有可能再也没办法把他拉出来?」
罗特的问题像一朵乌云飘浮在屋子裡,而雅莉娜却在思索著她和佐巴赫之间的距离有多麽遥远。他的身体只在医院几十公尺外的那一头,可是他的灵魂却有好几光年那麽远。
「那个该死的收音机又是做什麽用的?」
「我们还不是很清楚。弔诡的是,当药效发作时,他就会把收音机转开。他原本还不肯吃药,似乎是不想缓解他的疼痛,甚至用收音机的嗡嗡声让头更痛。不过这还有另一种解释的可能。或许在沙沙作响的噪音裡,有一种我们无法察觉的声音,它想要引诱他进入另一个意识状态。不管怎样,只要我们试图关掉收音机,他就变得暴躁易怒,真是令人不解。」
雅莉娜茫然地摇头叹息,突然间想到一个她一直要问的问题。「你刚才说过你一直在等我。为什麽?你是要跟我说:嗨,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妳。好消息是妳的朋友还没死,坏消息是他宁可自己死了。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我已经等妳好几个星期了,等妳来帮助我。或者更应该说是帮助佐巴赫先生。」
「这话怎麽说?」
「如果我的理论没错的话……」罗特清一清喉咙说:「如果这个病人真的想要逃避自我,那麽他在现实世界裡必须有个定锚点。妳应该听过昏迷患者吧?我们会在他们的皮肤上喷一点他们最爱的香水,或者把一块有著他们的伴侣气味的布料放在鼻子下面,希望能够唤起从前的回忆,好让病人甦醒过来。」
「这跟我有什麽关係?」
「佐巴赫已经没有亲人了。妳是最近和他有过深刻的共同经验的人。我想,如果妳能够和他朝夕相处,对他的病情或许可以产生正面的影响,额我略夫小姐。如果妳可以握著他的手跟他说说话。」
「噢,他妈的。」
雅莉娜一想到原来她几个星期前就可以来这裡照顾佐巴赫,想办法叫醒他,不争气的眼泪就夺眶而出。都是史托亚从中作梗,否则他就没办法逼迫她替苏克按摩。
下次让她遇到那个组长,她一定要把他乾瘪的蛋蛋扯下来。还有那个休勒,下一个就轮到他。这些混蛋居然把佐巴赫当作王牌扣在手上。
「我一定会帮你,再乐意不过了,」她一下子整个人都气消了。她不再因为震惊而激动莫名。现在冷静下来,反而觉得有点困倦。「可是我跟他说的事,有可能是在扼杀他的求生意志,而不是唤醒它。」
「妳跟他提到他儿子的事,是吗?」
雅莉娜点点头。
刚才在佐巴赫的病房裡,她心烦意乱地对著轮椅上那具了无生气的躯壳胡说八道了几十分钟,然后她自己也跟著崩溃了。如果她对他高声怒骂,搞不好他就醒过来了。
「妳有什麽关于尤利安的消息吗?」罗特问道。
雅莉娜摇摇头。「不关你的事,医生。跟任何人都没关係,除了佐巴赫自己以外。而且我担心就算跟他说了,对他也没什麽好处。」
「也许妳是对的,」罗特突然走近她身旁,搀著她的手。「不过妳为什麽不试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