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数个月后。耶诞节。尤利安和我在装饰耶诞树。他其实还不到那个年纪,但是罗特医师的治疗对他助益颇大,而那些伤痛也把我们拉得更近,就像到地狱走一遭的战场老兵一样,再也没有什麽事能把我们分开了。
门铃响起。雅莉娜。她脸色苍白。虽然她奇蹟般地倖免于难,然而直到现在,还是看得出她伤得有多麽重。当时救援部队早就在外头待命,枪声一响,一直在警戒状态的他们就强势衝进伊莉丝的屋子。
约翰去找他在美国的亲戚,雅莉娜不知道假期要去哪裡。我紧紧抱著她,汤汤则扑到我身上。
她送尤利安一个礼物。一张装框的法兰克的照片,医师们到了最后一刻仍然不放弃他。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照片底下如是写道,那是外科医师在第三次急救手术成功后拍摄的照片。
我也有个礼物。也是一张照片,不过是黑白的,而且影像模糊不清。
超音波。
我已经泪流满腮。那是我们仅有一次的两情缠绵的夜晚,在我们救出那对双胞胎之后,而几个钟头之后,尤利安就被掳走了。伊莉丝那一刀之后的双重奇蹟。尤利安看了那超音波照片,嘴唇边也漾著微笑。
我们默默坐在摆上餐点的桌子,手牵著手,汤汤趴在我们脚边,霎时间,我们不再觉得自己是一起历经战役而大难不死的老兵,而是一个共同成长的家庭的成员……
你们要听我说的,就是这样的结局吗?那麽,去电影院吧。
在我的现实世界裡,没有柔焦镜头。我的一生从来没有遵守好莱坞的法则。真相是,过去九个月以来,我儿子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每天早上端麦片粥给他时,没有一句「哈囉」,送他到学校的时候,也没有一声「再见」,他回家没多久以后就复学了,虽然每天只上三个钟头。上课时间再长一点,他就没办法专心。
罗特医师说他已经进步很多了,他的确不再吸吮大拇指,每两个晚上才会尿床一次,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他为了法兰克的死而一直不肯原谅我。尤利安被那个心理变态的混蛋关了好几个星期,只有法兰克和他在一起同生共死,而我却害死了他。
也许罗特医师是对的,尤利安总有一天会试著原谅我,可是我知道他永远都没办法走出那阴影。每天夜裡我关灯前,都会在他的眼神裡看到这个阴影。那是一个老男人的眼神。
我的官司还在进行当中,感谢我那辩才无碍的律师,我才得以交保候传。他希望法庭能够理解我的惩罚已经够多了。我的太太遇害,我的儿子得了创伤后压力症,而雅莉娜从人为的昏迷醒来后,听到医师诊断说她再也没办法受孕,从此以后就不再理我了。我知道她为什麽离开我,但我却不确定那是否就像约翰说的,只是暂时的离别。虽然刺她一刀而使她成为人母的愿望破灭的人不是我,却是我拖她下水,让她至今仍然哀毁逾恆。
尤利安如此,我身边所有和我亲密的人亦复如此。
只有约翰还会偶尔打电话给我。他和我一样,始终在问自己,在我们所能掌握的那几个钟头裡,他是否能做点别的什麽,而不是偏偏跑去找伊莉丝。他告诉我说,雅莉娜不再工作,整天守在电脑前面,和网路上的自助团体厮混。他说她最近都在搜寻诸如「角膜缘」和「干细胞移植」之类的关键词。她的很多愿望都幻灭了,只剩下一个重见光明的期盼,而显然她一直极力压抑著它。约翰说她觉得自己像是怀了强姦犯的孩子似的,这样的念头对她是很残忍的二次伤害。一方面,她也想要一个没有黑暗的生活。另一方面,她却对给她这个梦想的始作俑者忿懑不已。约翰说我应该主动一点。他告诉我她平常在什麽时间会和汤汤一起去散步,而我真的有一次鼓起勇气到公园远远地看著她。那是一个很宁静的星期天,街上几乎没有车马喧嚣声。她应该听得到我在呼唤她的名字。可是如果她真的停下脚步,我该跟她说什麽呢?跟她说我很抱歉?跟她说我的律师认为我救了那麽多人,应该可以抵偿我的过失?因为我遭受的惩罚够多了,雅莉娜或任何人就应该原谅我吗?
我想没人会原谅我的。
因为到头来,休勒说出一切真相。或许很不理性,可是我不能欺骗自己。我觉得自己没有比他好到哪裡去。几乎每个凶手都可以解释他的犯案动机。为了他的民族的不幸而试图报复攻击的自杀炸弹客,在一家咖啡店前面炸死他自己,或者是一个疯子为了告诉父亲们要多关心自己的孩子一点,而掳走他们的孩子,甚或是苏克,因为沉默的受害者的「不为协助罪」而「惩罚」她们,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这些凶手都觉得自己的犯行是有理由的,而他们在犯案的当下也一点罪恶感都没有。我也是一样,我以为自己是为了儿子的死而报仇,却因此铸成大错。
你们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我活在人间炼狱裡,而休勒从科隆一家精神疗养院脱逃,从此鸿飞冥冥?
你们或许希望结局不至于这麽悲惨,而根据医师的评估,就算没有我的介入,法兰克还是救不回来?或者妮可拉其实根本没有失去眼睛,苏克只是造成她轻微的伤害,没多久就可以康复,因为他后来改变主意,不想切除她的眼角膜了?
很抱歉让你们失望了。我不是在写好莱坞的剧本。
无论如何,妮可拉总算还活著,虽然她至今仍然无法解释,为什麽雅莉娜知道最上层抽屉裡有武器,她才得以抢先伊莉丝一步开枪打死她。现在她回到汉堡和母亲住在一起,她的伤口的复原状况很理想,并且控告她父亲强制性交罪和诱姦未成年少女。她的义眼做得唯妙唯肖,几乎没有人认得出来。
如果这麽说可以让你们稍感宽慰的话——昨天我和尤利安一起去接受「动物治疗」。罗特认为养一隻狗可能有治疗效果,我儿子年纪太大了,动物玩偶已经没办法吸引他,可是他很需要有个宠爱的东西。我想不妨养一隻幼犬,拉不拉多或是大麦町,尤利安是因为有罗特医师陪同,他才愿意和我一起来的,而他的决定也让我们很意外。他选择了一隻黑老鼠。
我有点迟疑。这隻囓齿动物,象牙白的尾巴捲曲在我儿子的颈间,我从来没有想过拿它来取代泰迪熊。
「你看尤利安让牠在他手臂上爬来爬去的时候笑得多开心,」罗特对我说。的确,那是只有在几週大的婴儿脸上才看得到的天使笑容。不自觉的微笑,但总是好的开端。
「岁月会疗癒所有伤痛,」罗特煞有介事地引用俗谚说,我正把老鼠连同笼子、草垫和饲料塞进车子后座。
「噢不,」我反驳他说:「岁月只会催人老。」
罗特沉吟半晌,彷彿不确定是否该让我一个人回去。他在临别时只跟我说:「你不该放弃希望,佐巴赫先生。你看看你儿子。想想他刚才在店裡温柔的微笑,你就会明白:到头来,善是不会消失的。它眼下或许被埋在他的心灵的矿坑深处。可是它就像被你按压在水裡的足球一样,总有一天,善还是会浮出水面的。」
那是六个钟头前的事。尤利安在回程中就已经替他的新朋友取了个名字。琼斯先生睡在我们在潘考夫的新家的卧房裡,笼子就摆在他的床前。
如果有路人匆匆看我们家一眼,他应该会看到再平常不过的家庭景象:深夜裡,父亲站在门前看著他正入睡的儿子。
这麽安详。这麽正常。这麽不实在。
我不是很确定,或许琼斯先生真的有抚慰的作用,儘管只是透过牠身上的气味,掺杂著木头、泥土和乾草的芬芳。我感觉到盖上被子的尤利安呼吸平稳,可是从我在昏暗的楼梯间的角度看过去,或许说不得准。
我轻轻閤上门,就像每个夜晚一样,我坐在起居室裡等候。
这些日子以来,我总会在沙发上坐一会儿,看看魔鬼们今晚会不会自行离去。
它们一如往常地不肯放过我们,我回到我儿子的房间,他又在做恶梦,不停地呼喊他妈妈的名字。
今晚我不由得想起罗特医师的话。我真希望他是对的。善到头来真的不会消失。
那麽恶呢?当我轻抚尤利安汗湿了的前额,而他哭著睁开眼睛时,我心裡很明白……
恶也一样不会消失。
一个钟头后。尤利安终于又睡著,可是他还是在黑暗的梦裡不断呻吟。我一直在他床边守候,当我准备离开房间时,一阵窸窣声让我停下脚步。笼子裡的老鼠瞅著我看,彷彿要告诉我一个祕密。我打开门闩,伸手抓牠,牠出乎意外地没有逃走。只是温暖的毛皮底下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
我把琼斯先生放在我儿子旁边的另一个枕头上,他一动也不动,无助的睡姿让我有点生气。
于是我又伸手想把那隻动物抓回笼子裡,这时候我儿子睁开眼睛。他疲倦地眨一眨眼,看到琼斯先生,对我点点头。他微微张嘴,好像有什麽话要说。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我听到他低声说:「谢谢。」
或许那只是我的幻想,我心裡思忖著,过没多久,我起身离开房间,轻轻把门带上。
反正我已经不只一次欺骗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