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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辈子都不会想要看到你孩子死去的景象。
我走出手术区,搭上电梯。如果不是有两个人质,跟著我们后头的干员应该会一拥而上吧。可是史托亚看起来不想让这个危机情势以流血衝突收场。我用枪抵住医师的脖子,强迫他推著手术檯跟我走,如果史托亚知道这把枪一点用也没有,他应该就会亲手制止我了。于是,我们穿过已经淨空的一楼急诊室,走到医院外头,一路上史托亚都要他的人保持距离。
「他还活著吗?」我问大卫医师说。我在电梯裡问他姓什麽,知道他有个很难唸的姓,叫什麽「史卓克波夫兹耶夫兹」之类的,所以我乾脆只记著他的名字。他吓得冷汗直流,让我有点过意不去,我原本也不想把无辜的人捲进来的。可是如果不使出这个杀手鐗,我一个人绝对没办法把法兰克推出手术室。
「你是问我说他是不是脑死了吗?没有,他的眼睛还有反射作用。可是你可以说那是『活著』吗?」大卫医师耸耸肩,说著说著,我们已经走出医院的玻璃门到外头来了。
阵阵凛冽寒风对著我们的脸饱以老拳。
冷风穿入我胸口,压迫我的肺部,就连呼吸都很困难。我想我一定全身缩成一团,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起来,包括我的头皮,有一阵子我还以为头上的绷带会像围巾一样掉到脖子上。大卫医师只穿著薄薄的手术服,他赶紧放开手术檯的金属横杆,双手才不至于冻伤。我们在大门口的最上层台阶驻足片刻,冷风似乎对法兰克有甦醒的作用。他开始轻微发抖,睁开了左眼。
「喂,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我命令医师把背部的床架摇高让他坐直。
法兰克眨一眨眼睛,不知道是在回答我或者只是不自觉的反射动作。
「我儿子在哪裡?」我问道,同时听到身后活动门打开的声音。我以为那些持枪的傢伙要衝出来了,可是只有史托亚隻身走到医院外头。他不知道从哪裡知道我其实不会伤害任何人。
除了法兰克和我自己之外。
「让那个医师走吧,」他叫道。
我沉吟了片刻,对著在我身旁抖个不停的医师点点头,他一时还不敢相信我会放他走。
「滚啦,」我对他咆哮说,挥手叫他离开。他这才转头从史托亚身边衝进医院裡。
我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以免探长动什麽歪脑筋。
「你再往前踏一步,我就扣扳机,」我一边说一边俯身查看法兰克。这会儿他把我搞糊涂了,他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完全正常,甚至相当平静,我的脑袋裡倏地响起罗特医师的声音:
他现在处于一个矛盾的阶段。你以前一定也听说过。病入膏肓的人在病情再度恶化之前,会觉得自己有所好转。
法兰克.拉曼,集眼者,这个罪该万死的人,已经要油尽灯竭了,而直到他嚥气之前,我还必须指望著他,一想到这点,我就很反胃。他可以决定把祕密带进坟裡,或者是把它告诉我。
他伸出右手,就像要臣子卑躬屈膝的国王一样,我以为那又是在侮辱我。可是顺著他手指头的方向转头望去,我却看到了。
医院入口处。
汽车。
车灯。
大街斜对角停了一辆小轿车,前轮斜停在路边石上。乍看很不显眼,因为那裡是一块工地,许多车子横七竖八地停在拆下来的鹰架和货柜之间。可是一辆小轿车停在许多大卡车中间,还是显得格格不入,究竟是哪裡不对劲,我一时间也说不上来。我三级併两级地跳下台阶,跑到铺著沙子的人行道时还摔了一跤。我赶紧爬起来,拾起掉在地上的手枪。那时候我心想身后的干员一定会对我鸣枪示警,衝上来制服我。或许史托亚会要求我就地趴下。很有可能,可是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我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像有磁性一样,被那辆灰绿色的轿车吸过去,车厢裡的吸顶灯居然还亮著。
因为有人匆忙下车。
有人连好好关上车门的时间都没有。
因为那辆车就停在路灯下,如果不仔细瞧,不是很容易注意到车裡的灯还亮著。
我一溜烟跑到对街,查看驾驶座,看到座椅上有污渍。
可是除此之外……
我什麽也没看到。
我绕著车子走一圈,站在人行道上望著医院的方向。史托亚仍旧是单枪匹马朝著我接近。
我抓住后车门的把手,打开车门一看……
什麽也没有。
这辆似曾相识的车子是……
空的。
至少乍看来是空的。我什麽也没看到,因为我的眼睛不想看到一个结局。我不希望我查看的不是后座,而是我儿子的棺材。
就像我说过的:你一辈子都不会想要看到你孩子死去的景象。而若是我掀开覆盖在后座的毯子,看到一具一动也不动的尸体,更是人生极难堪之境。
「不!」
我跪了下来,趴在打开的车门旁边。两隻手摀著太阳穴,朝著车子裡头绝望地大叫。
拜託不要,我乞求一个我很久都不再相信的神。拜託不要是这样的结局。
就像不敢吵醒正在睡觉的人似的,我伸手轻抚那条粗呢毯子,然后把它掀开。
我看到……
尤利安。
那个震惊就像一隻把我往前拽的手似的。
我不想爬进车子裡,不想触摸死者,尤利安没有血色的皮肤宛如易碎的大理石一般映著微光。不过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爬进去。
当我跪在后座时,我有没有哭?
当我靠近尤利安、用颤抖的手指抚摸他紧闭的双眼时,我有没有大叫?
当我亲吻他苍白的嘴唇时,是不是想起我在他十一岁生日的前一天、最后一次开车载他上学?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关上车门,按下门锁,好和尤利安独处时,我很想死去。
永远。
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这麽想死,当我把尤利安抱在怀裡,把头埋在他的头髮裡,他的头髮再也不会贴在额头上,因为他再也不会忘记时间,一路从足球场跑回家,赶著要吃晚饭。我再也闻不到他在电视前倚著我睡著时的那种特有的男孩甜美气味。
我把他的头压在我胸口,眼睛朝著医院望去。我的视线掠过一大群警察,看到害死我儿子的凶手在医师和护理人员的簇拥下消失在医院裡。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力气赶过去看著法兰克嚥下最后一口气。我只求他在痛苦中死去,不自觉地把怀裡的尤利安搂得更紧了。
就在我下定决心绝不离开车子的时候,被我抱在怀裡的尤利安却咳了起来。
70
心旌摇曳。
这个语词我误用了多少次?用来形容戏剧表演、电影或音乐会,当我要描述对于艺术家的惊豔时。在看到日出、瀑布以及其他自然景象,或者是放下妮琪的第一封情书时。
心旌摇曳。
我是否用得太频繁了,因而有滥用之嫌,因为我一点也不明白它的意思。
如果我的生命中有个片刻,让我以为周遭的世界都消失无踪,整个宇宙都坍缩成一辆汽车的车厢空间,那麽看到我儿子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应该可以说是让我心旌摇曳了。
「尤利安,」我想对他说。
可是其实我是尖叫一声,把手伸到嘴巴裡咬了一口,然后痛澈心扉,就像我自己的血的味道一样,它让我不再担心从美梦中醒来后,再度掉进我的生命的梦魇裡。
可是我没有被摇醒。
也没有医师在我的病床旁边安抚我说,尤利安只是我的触觉上的幻觉,是我的脑部创伤的副作用。
我没有惊醒。
那只会更痛而已。
尤利安睁开眼睛,抿著嘴唇试图发出一个音:「法兰克。」
「我知道,」我亲了他一下,「你再也不必害怕他了。他死了。」
我儿子在我怀裡瞪著我看。
「死了?」他问道,然后开始号啕大哭,我感谢命运给他这个如释重负的眼泪,希望这是能让他洗涤心中创伤的第一步。
我没有发疯。不知道什麽原因,尤利安还活著。他没有死,他就在我的怀抱裡,哭累了就睡著了。
可是这个一生中最让我心旌摇曳的欣快感倏忽即逝,我一听到警笛声,它就戛然而止。我确定这个警笛声已经响了一整天了,自从我坐进车子裡,而我刚才不自觉地朝著方向盘看了一眼时,更是对中控台上头的手机视而不见。
正确的说,应该是钥匙还插在上头的点火系统。
还有那个吊饰。
一个穿著囚衣的塑胶玩偶,脖子上勒了一条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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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心裡在想,比赛结束了,」一个兴奋的声音说。中控台上头的手机的简讯显示有十四通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号码。
「现在,你坐进我的车子,用我的手机回电。」
我从来没有像电话那头的男子那样在肚子上挨一枪,可是他现在说的话所撕裂的伤口,却更让我心痛。
「休勒?」我不知所措地问道,让尤利安躺在后座上。
「你一直……」我摸一摸又睡著的儿子,他全身冰冷,可是还有呼吸。
「你一直在帮法兰克?」
和他一起掳人?一起对孩子行凶?还有我太太?
「胡扯。我没有帮谁。法兰克跟我们的比赛一点关係都没有。」
我闭上眼睛。
不,不。这不是真的。
「可是他自己认罪了,」我的声音变得嘶哑,呼吸急促而困难。
车子外头有人用扩音器大声喊叫,要我下车投降。
「法兰克认罪了!」我对著电话咆哮说。
「用电子邮件吗?谁都可以写、可以寄吧?」休勒大笑。我把尤利安抱得更紧,对著电话叫道:「他跟我讲过电话。法兰克逼我举枪自尽。」
那时候。在废船上。
「那时候我站在他旁边,用枪抵著你儿子的脑袋。只要他说错一个字,只要他没有照著我给他的剧本唸,尤利安的脑袋就会开花。」休勒不停地咳嗽。「不过你是对的,他演得太有说服力了,尤其在你家那段,当然也要感谢我替他注射的药,他才会乖乖听话。他妈的,你知道那一针有多贵吗?」
难怪法兰克的声音不同于以往,有点像在嗑药。难怪他在话裡夹杂了一些诡异的字眼:
「鱼还在我的网裡活蹦乱跳。我可以多给警方一点线索,让他们找到尤利安。」
那些字眼,只有一个用意——一条鱼在网裡?一条鲽鱼!3——他要用那些字眼给我警告,而不至于危害到我儿子。
「用来救他的小命的线索。你明白我的话吗?」
不,当时我不明白。
「唉呀,老兄,佐巴赫。你还是很专业嘛,什麽事都要追根究柢。你还是知道已经钓到大鱼就可以把小鱼放掉是吧?」
我什麽都不知道。忿怒、仇恨、痛苦和恐惧让我瞎了眼,才会把上钩的大鱼放掉。
「你躲到哪裡去了?」我听到电话那头有微弱的杂音,猜想休勒正在开车。他又咳了起来。
我感觉到右边有什麽动静。我猜测警方要强袭衝进车子,于是把尤利安抱得更紧了,这次说什麽我都不会放开他。可是我只看到史托亚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接近车子,伸出没有任何武器的手,指了指副驾驶座。
我对他点点头,打开中控锁。
让他进来吧。只要没有人拆散我们父子,什麽都无所谓了。
这个时候休勒咳得更厉害了。
「我没时间跟你瞎扯,」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不久前才从医院的手术室裡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来,还真是个奇蹟。你别浪费时间问我在哪裡,我会告诉你才怪。」
史托亚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两隻脚还搁在车子外头。他递给我一条保暖毯子(显然他刚才已经看到尤利安在我怀裡的动作),又给我一条有两个耳塞的耳机。
我一下子没有会意过来,不知道他要干什麽,他指了指我手裡的耳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他要一起听。
我替尤利安盖上毯子,然后接上耳机,把一个耳塞递到前座。史托亚对包围在外头的警察做了个手势,告诉他们一切都没问题,轻轻关上副驾驶座的车门,将戴著耳机的那一边身体往后靠。
「喂,你还在听吗?」休勒问道。
史托亚对著我双目圆瞪,我想他一直不知道什麽电话那麽重要,就算大批警力步步进逼,我还是不肯下车。
他万万没想到电话那头是他的好搭挡。
「所以你才是集眼者,休勒?」我故意这麽问,好在我的证人面前挖掘出真相。「所以那些孩子都是你害死的。还有我太太,是吗?」
「没错,是我。」
我直视著史托亚。他和我不同,他的怀抱裡没有任何人可以给他慰藉。
「我就是集眼者。」休勒大剌剌地说。他甚至噗哧笑了出来。「说真的,你们真的相信法兰克所谓『爱的证明』那种鬼话,只因为当初他瞎了一隻眼睛的弟弟死在冷冻柜裡?四十五个钟头又七分钟,剜出的眼睛,以电子邮件承认犯行,这样的鬼话你们居然都相信?我知道我们的犯罪心理剖绘专家在找什麽。我知道我们在找什麽。这一切都是我自导自演的,好让你们认定法兰克是凶嫌。」
我闭上眼睛,轻轻抚摸尤利安的额头。我现在只想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而不想听休勒疯狂的解释。不过我还是强忍著摔掉手机的衝动。我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断了法兰克的手术,因而害他送命,心裡为了这个无法弥补的过错自责不已。我知道我一辈子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判决早已确定,就算不是俗世的法庭,我也会一辈子良心不安,它刚刚裁定我必须亲自聆听这个残忍的真相。「法兰克是我最好的不在场证明,」休勒说:「只要他乖乖听我的话,我就不会有事。而现在既然尤利安没死,他应该会对你说出一切真相,你也会知道我是什麽人了。」
「我要宰了你,」我沉声说,这句话让探长吓了一跳,忍不住看了我一眼。史托亚和我都知道,休勒找到一个竞技场,准备炫耀他的聪明和周详思虑。光是这个犯行还没办法满足他,他要夸耀他的罪行。为此他必须有入戏的观众,而不是一天到晚修理他的人,不过我已经不在乎这点了。
「你杀死了我太太!」我对他咆哮说。「你凌虐我儿子。我要你偿命。」
「噢,是吗?法兰克也要吗?话说回来,你那一枪打得好。他开枪打中我的肚子以后,原本只是想要自首。不过他真是倒楣,一回到你家就挨了你一枪。他居然还有办法撑著开走我的车子,真是见鬼了。我猜他现在已经山穷水尽了,是吗?他一定流血不止,焦急地想他该怎麽办。可想而知,他再也不相信警方了。而他的师父刚才还想要他的命。唉,现在的人还能相信友谊这回事吗?对了,法兰克还活著吗?」
我望著史托亚。他遗憾的眼神使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为什麽?」我不是在问休勒,而是问我自己。
为什麽偏偏是我?为什麽是我的家人?
「我要报仇,」休勒冷冷地说:「就这麽简单。事情很单纯。我太太拐走了我儿子,害我再也找不到他。」
「然后现在你要其他家庭赎罪?」
「我是心理医师吗?」休勒笑说。「不过你说的没错,为什麽只有我这个父亲才要到处找寻我最爱的人?而且把那些从辛苦工作的丈夫身边拐走他们的孩子的贱人一个个杀掉,的确是很好玩的事。」
「妮琪没有拐走我儿子。」
「噢,是吗?那麽是谁取得单独监护权的?你这个窝囊废。撇开这点不说,我跟你还有别的帐要算,佐巴赫。我尤其要让你吃点苦头,因为你是我看过最差劲的父亲。自以为是,墨守成规。你还以为自己是对的,你这个傲慢的混蛋。你的每一句话、每个眼神,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人渣。你以为我只会刑求无辜的人。你以为你找法兰克报仇是理所当然的事吗?现在你做的事和我所做的没什麽两样,你感觉如何呢?」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我说,心裡却不这麽想。
「噢,不,我们的相似之处远超过你的想像。唯一的差别在于我知道我的行为会造成什麽额外的损害。那就像每次的革命一样。为了追求真理,总是会有无辜的人要丧命。」
「真相是,你是个澈头澈尾的疯子。」
「真相是,你整个下半辈子都得感谢我。我原本可以杀死尤利安的,可是如此一来,我就没办法替你上这堂课了。」
我听到电话裡有汽车喇叭的声音,心裡思忖著:有人揿喇叭超他的车,却不知道裡头坐著杀害我太太的凶手。
「就因为这样,我才破例放你儿子一马。也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会跟你废话这麽多。这是对你的一部分惩罚。因为你必须了解整个真相,佐巴赫,你才不会自欺欺人。」
休勒的独白和我的心情若合符节。我感觉越来越不真实。
「天啊,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让你重新上场比赛?你宁可装疯卖傻,我绞尽脑汁才想办法把你从天鹅岛弄出来。」
我听到一阵窸窣声,抬头一看。史托亚给我看一张字条,上头写著「苏克」。我点点头。
「苏克跟这个案子又有什麽关係?」
我话没说完,休勒就接著说:「我跟他有个简单的交易。他替我解决雅莉娜,我让他免于牢狱之灾。」
「为什麽是雅莉娜?」
「因为她是我屁股上的一根刺。她破坏了我们的比赛。他妈的,我有个可以预测未来的鬼牌还是什麽的?我必须把她干掉,我们才能玩下去。不然比赛就不公平。不过她至少可以把你从大梦中叫醒,还算有一点用处。所以我违背史托亚的意思,把她骗到天鹅岛来,然后你瞧瞧自己,你像一隻发情的公狗,一看到她就扑了上去。」
「然后你就把她交给苏克。」
「是他自己抓到她的。我只是喂给他一点情报而已。我知道他一直在找强暴的对象。于是我跟他说,如果雅莉娜先前有去报警举发强暴她的人,集眼者就会成为被我们通缉的强姦犯而早早落网了。」
「然后你威胁塔玛拉不可以作证,这样苏克才有办法无罪获释。」
尤利安在我怀裡呻吟。
「这是我们交易的条件之一。小菜一碟。我听苏克说,她很害怕他的那个什麽助理的……」
「伊莉丝!」
「没错。我把一个消息转告给塔玛拉。我跟她说,如果她不收回她的证词,伊莉丝就会害死她父亲。然后我给她看一张图画,就是我从你儿子的卧房撕下来的那张画。我要她在牆上到处涂鸦,证明她突然发疯,如此一来,她的证词就会失去证据效力。他妈的,她真的马上就变得疯疯癫癫的。」
他先是吃吃窃笑,接著却咳个不停,使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当他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电话裡的杂音也消失了。我猜他是把车子开到路边去。我想像路人行经他的车子,看到裡头一个男人在讲电话,却不知道他刚才看到的是一个连续杀人犯正在嘲讽受害者的家属。
「我对塔玛拉说,她必须一直装疯卖傻,直到你拿你儿子的一页日记给她看。SAFRAN WECKT HIRN。她跟你说了吗?」
「有。」
「可是你一头雾水,是吧?他妈的,那是个暗语,佐巴赫!我想要帮你啊。你瞧,我很公平吧。你把字母打散重新排列,看看得到什麽?」
FRANK WAR ES NICHT(不是法兰克干的)。
「好吧,现在你想起来了。」
史托亚又递给我一张字条,可是我没理会他。
「为什麽是那张图画?」
我掉进早期生涯的谈话模式裡。我要听到答案。挑出不合逻辑的说词,拆穿休勒的说法,证明他只是在开一个残忍的玩笑而已,如此一来,我就再也不必觉得自己是害死无辜者的凶手。可是我们谈得越久,我就越加确定他说的都是实话。而他不是要说出心裡的话,却是要荼毒我的心灵。就像他刚才对我说的:了解整个真相也是对我的一部分惩罚。
「这也是我一石二鸟之计,」他絮絮叨叨地说:「我知道你迟早都会经过塔玛拉的病房,而我早就设计好了。我该怎麽说了?果不其然。你一看到那些洞穴壁画,不等我开口,你立马就跟著我开车跑了。你迫不及待要回家去。」
我俯身看著尤利安,他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要水喝。那应该就是我动手的讯号了。
3 鲽鱼的德文是「Scholle」,和「休勒」同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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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手机放进夹克口袋,耳机还塞在耳朵裡,接著打开车门。我一脚踹开它,把我儿子抱出来。
史托亚不再监听电话,也跟著我下车。他显然对外头的干员做了手势,他们开出一条路,让我以及抱在手上的尤利安通过。
寒风仍旧在我耳边呼啸。我几乎听不到休勒在电话裡说什麽。
「在多尔伐布利克的那一场闹剧,我很不好意思。那完全是事发突然。一点都不专业,可是要临场应变,就往往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把尤利安抱在身上,开始沁汗,手臂裡的尤利安也渐渐往下滑,而距离医院还有三十几步之遥。
「这裡的事原本早就应该搞定的。你儿子的日记让你心焦如焚,浴缸裡奄奄一息的狗又使得你对法兰克怒不可遏。其实我应该引诱你到阁楼上的,我把法兰克和你儿子藏在那上面四个星期。这个主意不错吧?为了保存证据,你的房子被警方封锁了。而谁会回头搜查已经整个翻过一遍的犯罪现场呢?」
我身旁出现一堆医师和护理人员,由两个干员陪同,以防我再次拔出手枪来。他们保持两公尺的安全距离,推了一具担架给我,好让尤利安躺在上头。
「本来整件事在那裡就应该解决了。你原本会找到昏迷不醒的尤利安和法兰克。我在法兰克身边留了一把手枪。我打赌你会拿起枪来打死他,我说的没错吧?他妈的,我真想躲在一旁看尤利安被枪声吵醒,然后告诉你整个真相,哈哈。」
「可是结果不是这样。」
「没办法,谁教我这个白痴演戏演过头了。你瞧,佐巴赫?我和你就是这点不一样,我会坦承自己犯了错。我不应该解开尤利安的脚镣。我跟你一起打开门时,那个小鬼差一点就逃脱了。」
「你在裡头乒乓作响,就是在揍他?」
「那是逼不得已的事。你儿子咬了我一口,我用枪托一下子就把他打昏,拖到地下室去,你进屋子时才不会看到他。」
有人过来把担架和我儿子推走。我本来想出声制止他,抓著扶手不放,可是筋疲力竭的我反而往前跌了一跤。
「幸好你没有紧跟在后,你白白浪费了时间。而且如果不是你突然昏倒,我也不会把你揹到尤利安的房间来个即兴演出。」
还有床头柜上的日记,浴缸裡的汤汤,阁楼地板上的法兰克。只不过不是法兰克在威胁休勒,而是刚好相反。
「他妈的,这整件事太突然了,我在地下室找不到东西可以捆住你儿子,于是我暂时把他塞到我的后车箱裡。」
法兰克,他从来没有伤害我儿子,虽然肩头挨了一枪,还是回头救出我儿子,把他放在后座,又替他盖上毛毯,负伤开车到医院来……
「你原本应该在那裡就可以发现他,如果整件事没有搞砸的话。你一看到车子就会明白你杀错人了。」
我觉得噁心想吐,一个踉跄仰天倒在医院门口,抬头看到大批警察拿著枪对准我。在正常状况下,他们早该在尤利安一被推走之后就动手了。后来我才知道,特勤组裡有技术人员监听到休勒的手机。史托亚有下令叫他们逮捕我,可是绝对不能打断我讲电话。
「他妈的,尤利安的逃跑使整个场面失控。我虽然依计画回到阁楼假装被法兰克打趴在地上——其实是我逼他就范的——可是我手裡已经没有可以威胁他的人质。法兰克担心我会开枪打死尤利安,只好照著剧本演戏。他自己的性命他反而没那麽在意。所以他才会放胆攻击我。你在浴室发现隐藏摄影机,让我分心了一下子,那个毒虫还真的拿起我的手枪,朝著我的肚子开了一枪。」
「真可惜没有打中心脏,」我隔著电话啐他一口。
「喂,我说过了,那场闹剧算是我不对。可是人生就是这麽回事。那就像是比赛一样。你没办法一切都照著计画走。到头来会是什麽结局,都是各种意外在决定的。也正因为如此,你才会在那裡,不是吗?噢,对了。佐巴赫。你现在会跑到那裡去,也是我设计的。」
这是米克.休洛科夫斯基这辈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挂上电话。就这样。我的惩罚结束了。
那个时候,在零下十四度的寒风裡,我躺在马丁.路德医院门口,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既觉得油尽灯竭而又兴奋莫名。既为了尤利安的历劫归来而欣喜若狂,也因为法兰克因我而死而黯然神伤。既为了受难者而嗒然若丧,也为了倖存者而凫趋雀跃。
我感觉到好几隻手对我拉拉扯扯,把我按压在地上,反扭我的手臂。我感觉到有人在我身上搜索武器,以优势警力逮捕我。
我不知道在那之前,我的脖子夹著早已经没有声音的手机,呆呆望著柏林的夜空,这样持续了多久。
有时候我觉得,我和休勒的那通电话始终没有中断,我仍然不时会蓦地发觉我在自言自语地和他讲电话,威胁他说我一定会找到他宰了他,然而他,以及当时让我心如刀割的一切事物,都已经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