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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号施令的责任之一就是必要的惩罚……但必须是在受害人提出诉求的前提下。

  ——拉斐尔·科瑞诺王子,《银河系帝国的领导论》第十二版

  她那巧克力色的头发凌乱不堪,衣服也撕破了,完全不适合在沙漠中行走。女人抬起头,望着一望无际的沙漠,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詹妮斯·米拉姆抬头侧望,眼里闪烁的泪水,在阳光下炙热滚烫。看到悬浮平台上站着的哈克南男爵和他的侄子拉班,她突然加快了速度。她的双脚陷入沙粒之中,使她难以保持平衡。她跌跌撞撞地走向空旷的沙漠荒野,那里更加酷热干燥,也更加致命。

  被埋在附近沙丘背风处的沙槌,此刻正砰砰作响……似乎在呼唤着什么。

  她试图找到一个岩石堆或者阴凉的洞穴,甚至一块巨石的阴影处进藏身。至少她想死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这样他们就无法嘲笑她了。但是哈克南家的人却把她扔进了一片开阔的沙海。詹妮斯滑了一跤,吃了一嘴沙子。

  男爵和他的侄子站在悬浮平台的安全之处,看着她在沙漠中挣扎爬行。周围的侍卫穿着像制服一样的蒸馏服,面罩垂了下来。

  他们几个星期前才从杰第主星回到厄拉科斯,詹妮斯是前一天乘坐监狱船来的。起初,男爵想要在巴洛尼城处决这个奸诈的女人,但拉班想亲眼看她在炙热的沙漠中受尽煎熬,惩罚她帮助邓肯·艾达荷逃跑。

  “她在下面显得多么渺小啊,不是吗?”男爵毫无兴趣地说道。有时他的侄子确实有些独特的想法,不过他却缺乏专注,懒得去付诸实践。“这比简单的砍头要有趣多了,而且对沙虫来说也有好处,它们有东西吃了。”

  拉班粗壮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动物的嗥叫:“应该不会太久。那些沙槌总是能引来沙虫,总是如此。”

  男爵站在高高的平台上,感受着灼热的阳光,皮肤上渗出晶莹的汗珠。他的身体隐隐作痛,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他把悬浮平台向前推了推,好更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受害者。他若有所思地说:“据我所知,那个孩子已经是厄崔迪家的人了,负责照看公爵的萨鲁撒公牛。”

  “要是我再见到他的话,他就死定了,”拉班擦去晒黑的额头上咸咸的汗水,“不光是他,只要是厄崔迪家的人,我抓一个杀一个。”

  “你倒是挺像头公牛的,拉班,”男爵紧紧抓住他侄子的肩膀,说道,“但不要把精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厄崔迪家族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而不是那个微不足道的小马夫。马夫……哼……”

  在平台下面,詹妮斯脸朝下滑下了沙丘的斜坡,又爬了起来。男爵低沉地一笑,说道:“她永远也逃不开这沙槌了。”沙槌不断敲打,持续不停地引起地下的共振,那响亮的共鸣犹如死亡之歌的鼓点,从远处飘来。

  “外面太热了,”拉班抱怨道,“就不能带个遮篷来吗?”他把蒸馏服上的水管拉到嘴边,不情不愿地喝了一口温水。

  “我喜欢流汗。这样能清除体内的毒素,对身体有好处。”

  拉班坐立不安。他看厌了那个女人在沙漠中笨拙地奔跑,于是转而看向灼热的沙漠,寻找一个正在逼近的庞然大物的踪迹。“哦,对了,皇帝硬塞给咱们的那个行星学家怎么样了?我还带他去捉过一次沙虫呢。”

  “你是说凯恩斯吗?谁知道呢,”男爵哼了一声,“他总是待在沙漠里,偶尔冷不丁地来迦太格递送报告,然后就又消失了。有一段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

  “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咱们会不会因为没照看好他而惹上麻烦?”

  “我想不会的。埃尔鲁德的精神已经大不如从前了,”男爵笑了笑,带着一种讥讽的鼻音说道,“不过即使在盛年时,皇帝的脑子也没有多灵光。”

  那个深色头发的女人此时身上沾满了沙子和灰尘,在沙丘之间艰难地穿行。她双脚陷入沙子,跌倒后又挣扎着站起来,始终没有放弃。

  “真讨厌,”拉班说,“光是站在这儿看,一点儿挑战都没有。”

  “有些惩罚很容易,”男爵说,“但光是容易往往还不够。除掉这个女人并不能抹去她在哈克南家族荣誉上留下的污点……这里面还有厄崔迪家族的协助。”

  “那咱就把惩罚加大吧,”拉班咧着厚厚的嘴唇,说道,“把厄崔迪家族也算里头。”

  男爵感觉炽热的阳光照在他那张暴露在外的脸上,享受着灼热的沙漠沉闷的寂静。他微微一笑,脸上的皮肤几乎要裂开了。“也许会的。”

  “会怎样,叔叔?”

  “也许是时候除掉老公爵,拔除我们身边那根碍眼的硬刺了。”

  拉班脸上露出满怀期待的神情。

  男爵的平静激起了他侄子的兴奋。他把双筒望远镜的镜头对准沙漠,对焦远处,希望靠自己发现沙虫的踪迹,而不是依靠扑翼机的侦察。最终,他感觉到地上的震动正步步逼近。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脉搏与沙槌的在同步跳动:砰……砰……砰……

  沙漠上出现了一个个新月形沙丘的痕迹,犹如一道道带着阴影的涟漪,向地平线扩散开来,形成一个移动中的细长沙丘带,宛如一条大鱼在水面下游动。在炎热而静滞的空气中,男爵听到了那只游动中的巨兽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他兴奋地抓住拉班的胳膊,指着巨兽出现的地方。

  拉班耳朵里的通信器叽叽喳喳地叫着,耳机里传来一个带着噪声的响亮声音,甚至连男爵都能听到那含糊不清的喊叫声。拉班猛击了一下那个装置,喊道:“我们知道了!正看着呢!”

  当那条埋在地下的沙虫像火车头一样迅速逼近时,男爵继续沉思着:“你知道的,我一直与……卡拉丹上的一些人保持着联系。老公爵是个墨守成规的人。而习惯是很危险的。”他笑了,嘴唇紧闭,被强光照得眯起了眼睛。“我们已经在那里安插了密探,我有个计划。”

  在他们远处的沙丘上,詹妮斯转过身来,惊恐不已地狂奔。她已经看到了迎面而来的沙虫。

  起伏的沙粒在一座鲸背沙丘的背风处达到了最高处。巨大的爆炸犹如巨浪吞噬码头一般,沙槌顷刻间消失在长满锋利晶牙的庞然大口里。

  “赶快移动平台,”男爵催促道,“跟上她!”拉班操纵者悬浮控制器,使其飘浮在沙漠上空,以便更好地观看下面的景象。

  随着女人的脚步声,沙虫改变了路线。这头巨兽潜入地下,像鲨鱼一样寻找新的猎物,此时沙地上再次泛起了涟漪。

  詹妮斯瘫倒在沙丘顶上,惊恐地颤抖着,用膝盖顶住自己的下巴,尽量不发出声音,避免把沙虫引来。沙子在她周围飞旋。她僵住不动,屏住呼吸。

  巨兽停下了脚步。詹妮斯吓得缩成一团,默默祈祷。

  拉班把悬浮平台停在那女人的上方。詹妮斯瞪着哈克南一家,下巴紧闭,眼睛像凌厉的匕首,犹如一头困兽被逼得走投无路。

  哈克南男爵伸手抓起了一个空的香料酒瓶,在漫长的而炎热的等待期间,这瓶酒早已被喝干了。他笑着举起棕色的玻璃瓶,像是在敬酒。沙虫在地下等待着,即使是轻微的动静,也能引起它的警觉。

  男爵把酒瓶扔向那个肤色黝黑的女人。玻璃瓶在空中翻滚,反射出一缕缕阳光。砰的一声,它击中了詹妮斯脚边几米处的沙子。

  于是沙虫立即猛扑向她。

  詹妮斯一边大声咒骂哈克南一家,一边从山坡上冲了下去,身后掀起一阵沙崩。这时,她脚下的地面突然陷落,就像打开了一扇活板门。

  沙虫张开血盆大口。阳光下,它那长满晶牙的大嘴闪闪发光,犹如一个巨大的洞穴,把詹妮斯和她周围的一切都一并吞没。接着,这条巨大的沙虫像鲸鱼沉入海底一般,钻进沙地下面,只剩沙尘飘荡在摇曳的空气中。

  拉班碰了碰他的通信器,问头顶上的侦察飞船是否拍摄到了高分辨率的全息图像。“我连她一滴血都没看到,一声惨叫也没听到,这就完了。”声音听起来很失望。

  “你愿意的话可以掐死我的一个仆人,”男爵提议,“如果这样能让你好过一点的话。不过这只是因为我心情好。”

  他站在悬浮平台上,凝视着下面平静的沙丘,知道那下面潜伏着重重危险和死亡。他真希望刚才在沙漠里的人是他的老对手保卢斯·厄崔迪公爵,而不是那个女人。如果被沙虫吞噬的是厄崔迪公爵的话,他一定会下令让每一台哈克南的全息记录仪都运转起来,这样他就能从各个角度好好欣赏,一遍又一遍看着公爵被沙虫吞没,体验着把他生吞活剥的快感。

  没关系,男爵告诉自己。对付那个老家伙,我自有妙计。

  说真话,总会很容易,而且往往是最有力的论据。

  ——贝尼·杰瑟里特格言

  邓肯·艾达荷透过力场栏杆望着那头巨大的萨鲁撒公牛,他用属于孩子的眼光审视着凶猛动物那双多面的眼睛。这头公牛身披墨一般漆黑的鳞片,长着好几只角,另外还有两个脑袋,而它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消灭一切会动的东西。

  男孩已经在马厩里干了好几个星期了,即便是最脏最累的工作,他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比如给战斗公牛喂食和浇水,无微不至地照料它们,还有清理它们肮脏的笼子等等。这些动物都被关在力场防护栏后面,以防它们伤害到他。

  他很喜欢他的工作,有些人可能会觉得他的这些工作有辱人格。但邓肯甚至都不觉得它们低级,尽管其他几个马夫都这么说。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一些杂活儿而已,他认为以自由和幸福作为报酬已经绰绰有余了。这全都要仰仗于他的恩人保卢斯·厄崔迪公爵的慷慨大度,因此他全心全意地敬爱这位老人。

  邓肯现在吃得也很好,还有一个温暖的地方让他住,随时都有干净的衣服等生活必需品。尽管没人对他提出什么要求,但他还是尽全力地工作,拼劲十足。他甚至还有了一些休闲时间,比如和其他工人去他们的专属体育馆和娱乐厅玩。而且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随时到海里去游泳。码头上甚至还有个非常友善的人偶尔带他去钓上一整天的鱼。

  到目前为止,老公爵一共养了五头变异公牛供他游戏。邓肯曾试图与这些野兽交朋友,尝试着用香甜的青草或是新鲜的水果来贿赂它们,打算以此驯服它们,但却被愤怒的马夫长伊雷斯克抓了个正着。

  “它们是老公爵用来斗牛的——你认为大人能高兴看到它们被驯服了吗?”他那双大肿眼睛被邓肯气得更大了。白发苍苍的马夫长是在公爵的命令下才不情愿地接受邓肯的,但他没有给邓肯任何特殊的待遇。“他是想让这些牛攻击。大人在托罗斯广场斗牛时,他肯定不希望看到它们打起呼噜来。那样的话,老百姓会怎么想呢?”

  邓肯垂下了眼睛,后退了几步。他一直都很听话,所以他再也没有试图把这些野兽当作他的宠物。

  他曾看过公爵先前表演的全息影像,也曾看过其他著名斗牛士的表演,每当他略带伤感地看着公爵凭借漂亮的突击杀死猎物,他都会惊叹于厄崔迪公爵那万夫不当之勇和成竹在胸的自信。

  卡拉丹举行的上一次斗牛表演还是为了庆祝雷托·厄崔迪离开星球去上学。现在,在好几个月过去之后,卡拉丹即将迎来一场新的斗牛表演,这是老公爵本人最近才刚刚宣布的,而这一场表演据说是为了招待他从伊克斯来的客人,他们是作为放逐者来到卡拉丹的。放逐者,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邓肯也是个放逐者呢……

  虽然,邓肯在城堡外的公共建筑里有他自己睡觉的地方,大部分城堡的工人都住在那里,但有时邓肯也会睡在马厩,在那儿,他能听到动物们的呼吸声和它们的呼噜声。他不在乎马厩的恶劣环境,毕竟他这辈子有过比睡马厩更糟糕的经历。再说马厩本身也挺舒适的,他喜欢和动物们相处。

  每当他在外面睡觉时,他都能在睡梦中感知到公牛的动静。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掌握了它们的情绪和本能。然而这些天来,动物们变得越来越烦躁,在它们的力场围栏里横冲直撞的……好像知道他们的宿敌,也就是老公爵本人正在计划另一场斗牛似的。

  年轻的邓肯站在笼子外面,看着这些萨鲁撒公牛为了挣脱围栏,拼命撞向想象中的对手,最后在栏杆上撞出一个个又新又深的痕迹。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邓肯心里十分清楚这一点。他花了那么多时间观察公牛,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理解它们的本能了。他知道它们应该是什么反应,也知道如何激怒它们,如何安抚它们——但眼前这种行为模式很不同寻常。

  但是,当他向马夫长伊雷斯克报告这件事情的时候,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突然惊慌失措起来。他挠了挠头上稀疏的白发,随后脸色大变。他用那双多疑的、浮肿的眼睛盯着邓肯,说道:“喂,这些公牛什么毛病也没有。如果我不认识你的话,我甚至会觉得你是个想要惹麻烦的哈克南人。现在给我滚吧。”

  “哈克南人?我恨死他们了!”

  “你以前可是跟他们混在一起的,小马耗子。我们厄崔迪人可是身经百战,都知道要时刻保持警惕的,”说着他狠狠推了一下邓肯,“你没事儿干了吗?要不我再给你多找些活儿来?”

  他听说伊雷斯克曾是李芝家族的人,所以他其实并不是个正牌的厄崔迪人。尽管邓肯不打算让步,但他却没立马开口反驳这个马夫长:“我曾是他们的奴隶啊,他们把我当野兽一样,来玩他们的猎杀游戏。”

  伊雷斯克垂下了他那浓密的眉毛。他身材瘦长,头发灰白,看上去就像个稻草人一样。“就算你是个老百姓,但各大家族之间的宿怨可是很深的。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盘?”

  “这和我告诉你公牛的事情毫无关系啊,先生,”邓肯解释道,“我只是在担心。再说我也不清楚你说的什么家族恩怨。”

  伊雷斯克笑了起来,没有把邓肯的话当回事:“厄崔迪家族和哈克南家族的宿怨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你没听过科林战役、大叛逆、赫雷斯吉尔之桥?还有那个懦弱的哈克南人祖先是如何差点让人类输掉与万恶的思维机器的战争的?科林当时是我们最后的阵地,如果不是厄崔迪家族拯救了全人类,我们就会万劫不复了。”

  “我没学过多少历史啊,”邓肯说道,“光是找吃的就够难的了。”

  马夫长抬了抬皱巴巴的眼皮,露出了又大又和蔼的眼睛,好像拼命要表现得像个慈祥的老人似的:“行啊,行啊,我跟你讲啊,厄崔迪家族和哈克南家族曾经是盟友,甚至可以算是朋友了,但在那次背叛之后就再也不是了。自从那时起,我们之间的仇恨之火就一直没有灭——而你,孩子,来自杰第主星。那可是哈克南人的故乡,”伊雷斯克耸了耸肩,接着说道,“你不会指望我们完全信任你吧?你最该感谢的就是老公爵对你的信任了。”

  “但我与科林战役无关啊,”邓肯说,好像仍然没听明白似的,“再说这和公牛有什么关系?你说的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合着今天下午我对你讲的都是废话啊,”伊雷斯克边说边从墙上的一个尖架子上取下了一个长柄刮粪器,“从现在起,你得把你这些小想法儿都给我藏在心里。这里的每个人都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尽管邓肯一直在努力地工作,拼尽全力地争取自己在这里的位置,但他来自哈克南家族的事实仍持续不断地增添他的悲伤。其他的一些在马厩工作的人,不仅仅是伊雷斯克,也把他当作一个几乎毫不掩饰自己身份的间谍……你说他们也不想想,拉班把一个九岁的奸细派到这里能做什么呢,邓肯就是不明白。

  然而,直到眼下这一刻,他才真觉得自己被这种偏见冒犯到了。“公牛就是有问题,先生,”他坚持道,“公爵在斗牛之前必须要知道这件事。”

  伊雷斯克再次嘲笑了他:“假如我在工作中真的需要一个孩子的建议,我一定会先问你的,小艾达荷。”说完马夫长转身离开了,邓肯只得回到马厩,继续盯着那群激动、凶猛的萨鲁撒公牛观察。而它们,则用凶残的多面眼睛回瞪着他。

  这里面出了严重的问题了。他清楚这一点,但没人听他的。

  不完美,如果从适当的角度看,可能是极其宝贵的。伟大的学派会不断地追求完美,常常发现这个说法很难理解,直到宇宙向他们证明,没有任何事物是随机的。

  ——来自《古老大陆的哲学》,遗留手稿之一

  圣母学院,在她那被隔离和保护起来的漆黑卧室里,莫希亚姆挺着肿胀的大肚子,猛地坐了起来。她的皮肤紧绷有如皮革一般,毫无青春的弹性。她的被褥也被汗水浸透了,刚刚那个噩梦仍然萦绕在她的脑海里。她的后脑勺被血和火组成的幻象不断冲击。

  这是一个预兆,一个信息……这是一种任何贝尼·杰瑟里特姐妹都无法忽视的征兆啊。

  她想知道她的护士到底给她喂了多少美琅脂,以及这些香料是不是和她的其他药物产生了什么反应。她的嘴里到现在还留着姜肉桂的苦味。一名孕妇服用香料的安全量到底是多少呢?莫希亚姆越想越害怕。但无论她怎样试图为自己的恐惧找借口,她都不能忽视预兆的力量。

  梦境……噩梦……先见之明——都在描述足以动摇一个千万年历史的帝国的恐怖景象。这是个永远都不应该实现的未来!她不敢忽视这个警告。但自己真的正确地解读了这个预兆吗?

  盖乌斯·海伦·莫希亚姆圣母在雪崩开始之前,就是那块小小的鹅卵石。

  姐妹会真的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吗?还有她肚子里的宝宝怎么办?还有一个月就到预产期了。幻象的焦点可都是集中在她女儿身上啊。某些重要的事,某些可怕的事……她的那些圣母姐妹看来并没有把一切都告诉自己,现在就连其他记忆中的圣母们也开始害怕起来了。

  窗外的雨水让整个房间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气味:旧的石膏墙又潮湿又疙疙瘩瘩的。尽管精确的暖气输送让她的私人房间一直保持着舒适的温度,但最温馨的感觉还是来自她床铺对面的火炉里的余烬——这是一种低效的不合时代的物件,但柴火的香气和煤炭的橙黄色光芒能带给人一种原始的满足感。

  毁灭之火,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最终横扫整个银河系的地狱烈焰。圣战!圣战!如果贝尼·杰瑟里特为自己女儿制定的这个计划真出了什么问题,那么全体人类的命运将危在旦夕。

  莫希亚姆从床上坐起来,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迅速检查了自己的身体系统。没有什么情况,生理上一切正常,甚至处于最佳状态。

  这只是一场噩梦……还是说真的是个预兆?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能找借口,但她必须留心这个预兆所带来的后果。更何况其他记忆现在知道真相了。

  莫希亚姆一直被姐妹会密切地近距离观察着——甚至可能现在也是如此。在她房间的角落里有一盏紫色的灯,就与夜视电子眼相连,线路的另一端就是观察员,会定期向阿妮鲁尔·萨朵·童金圣母报告,这个年轻的圣母似乎背负着超越她年龄的重担。终于,在莫希亚姆的梦中,其他记忆的神秘声音向她暗示了阿妮鲁尔在这个项目中的地位。看来这噩梦甚至吓到了其他记忆,让这些原本一直沉默的声音都不得不含蓄地做了些解释。

  魁萨茨·哈德拉克。捷径之法。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自古以来追求的救世主和超级人类。

  贝尼·杰瑟里特有着很多的育种计划,都是以人类的各种特性为基础建立的。其中很多的计划都不重要,有些甚至只是被姐妹会当作消遣和幌子。然而没有一个项目比得上魁萨茨·哈德拉克,如此的万众期待。

  在这个持续了一百代人的计划开始时,作为一种古老的安全措施,知晓这一计划的圣母们都要发誓保持沉默,即使在其他记忆中,她们也要发誓,在每一代人里只向极少数人透露计划的全部细节。

  阿妮鲁尔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是魁萨茨之母。她对这个项目了如指掌。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是大圣母也要听她的!

  莫希亚姆本人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尽管她的女儿在她的子宫里不断生长,距离降生也只有三步之遥。到目前为止,这个基因计划的最终完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几千年的修修补补和详细策划终于有了结果了。一切的未来都将取决于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而她生下来的第一个哈克南女儿,有缺陷的那个,则是一个失误,一个错误。

  而任何错误都可能导致她所预见的那个可怕未来。

  莫希亚姆的噩梦准确无误地告诉了她,如果计划失败,人类将会面临怎样可怕的命运。这个预兆就像一份礼物,尽管做出决定很困难,但是她不能不付诸行动。她不敢。

  阿妮鲁尔也知道我的想法吗?以及出现在我噩梦里的那个可怕的景象?那到底是个警告、承诺——或是一道命令?

  想法……其他记忆……无数代的先祖们提供了她们的建议,也展示了她们的恐惧以及她们的警告。她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魁萨茨·哈德拉克的事保持缄默了。莫希亚姆本人现在终于可以召唤她们了,她们也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单独或成群地出现。莫希亚姆可以请求她们的来一个集体指导,但她不想那样。毕竟她们已经透露得足够多了,多到足以让莫希亚姆惊声尖叫起来。

  不能允许丝毫错误的发生。

  现在莫希亚姆必须自己做出一个决定,选择她自己的未来之路,并决定如何才能完全阻止她所预见到的那个血腥味扑鼻的可怕命运。

  莫希亚姆从床上爬了起来,整理好了自己的睡衣,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黑暗,走进了隔壁的房间,婴儿们一般都会被安置在育婴堂里。现在,她那肿大的肚子让她走起路来愈发困难了。莫希亚姆不知道姐妹会的守卫会不会阻止她。

  脑海中不断翻腾的思绪让她停下了脚步。在昏暗却又温暖的育儿室里,她完全能感觉到自己这个九个月大的、首个哈克南女儿,呼吸得并不规律,也并不顺畅。而在她的子宫里,那个未出生的妹妹又踢又打的——就是这个在驱使她一直前进吗?是不是肚子里的这个婴儿带来的那个预兆?

  毫无疑问,姐妹会需要一个健康强壮的完美女儿。有缺陷的后代是毫无存在意义的。在其他的情形下,就算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贝尼·杰瑟里特也能让她派上用场。但莫希亚姆完全清楚这个女儿在魁萨茨·哈德拉克项目中的重要地位——并且看清了如果项目一旦出错,人类将会面临什么。

  那个噩梦的景象在她的脑海里依旧清晰明亮,就像一个全息图。她只是不假思索地被它带着走而已。去做吧。大量地饮用美琅脂常常会带来一些有先见之明的幻觉,而莫希亚姆对她看到的景象也没有丝毫怀疑。那景象就像哈葛尔石英一样清晰无比——数十亿人被杀,帝国被推翻,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几乎被摧毁殆尽,另一场圣战席卷了银河系,毁掉了一切。

  如果育种计划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那么以上所有这些景象都会发生。在面对这等毁天灭地的威胁时,一个人们并不在乎的生命又有什么存在意义呢?

  她和哈克南男爵生下的首个女儿,也就是生病的这个,就是个巨大的风险。这个病女孩子很有可能会破坏遗传阶梯的有序发展。而莫希亚姆必须要排除任何可能的错误,否则她就会发现自己的手上将要沾满数十亿人的鲜血。

  可她难道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吗?

  她只得不断提醒自己,这并不是她的亲骨肉,一切只不过是贝尼·杰瑟里特育种计划的产物,她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每一个有意或无意地投身整个育种计划的姐妹。就是莫希亚姆自己,在为姐妹会服务的过程中也还生过其他孩子,但只有两个孩子携带这种危险的基因组合。

  两个。但只能有一个。否则,风险太大了。

  这个虚弱的婴儿永远不可能适合这个育种计划了。姐妹会已经明确抛弃了她。也许有一天,这个孩子可以在圣母学校里当个仆人,或是厨师什么的,但她永远不会取得任何意义非凡的伟大成就。无论如何,阿妮鲁尔很少来这儿看望这个令人失望的婴儿,而它也很少得到任何人的关心。

  但妈妈在乎你,莫希亚姆心说道,随后便开始责备起自己感情用事来。我必须要做出艰难的决定,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啊。一阵刺骨的寒气袭来,噩梦里的景象再次涌上她的心头,坚定了她的决心。

  她站在育儿室里,温柔地抚摸女儿的脖颈和额头……然后慢慢向后退去。一名贝尼·杰瑟里特的姐妹感觉不到,也不会表现出爱——不能有浪漫的男女之情爱,亦不能有家庭的亲情之爱,情绪对姐妹会来说,一直被认为是危险和不得体的。

  莫希亚姆再一次把责任归咎于她怀孕时身体里的化学变化,她试图去理解自己的这些感受,使之与她一生所受的教育保持一致。如果她不爱这个孩子……因为爱是被明确禁止的……那为什么不……她使劲咽了口唾沫,无法把这个可怕的想法完整地表达出来。如果她真的爱这个孩子——不顾一切规章制度——那她就更有理由去做这件事了。

  那便是消除诱惑。

  她这么做是在爱她的孩子,还是在怜悯她?她不想和她的姐妹们分享这些想法。她感到羞耻的是自己以往的经历,而不是她将要做的这件事。

  迅速行动。快点把这一切结束吧!

  是全人类的未来要求莫希亚姆这样做的。如果她不针对梦中的那个预兆采取行动,整个宇宙都会因自己而灭亡。自己身体里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将会是一个身怀巨大使命的女儿,为了确保这个命运,必须牺牲另一个。

  但莫希亚姆仍然犹豫不止,仿佛是那股巨大的母性力量束缚住了她,试图从她的脑海中抹掉那个一直驱使着她的幻象。

  她抚摸着孩子的喉咙。她的肌肤温暖……呼吸缓慢而有规律。在黑暗之中,莫希亚姆看不清她那畸形的面部骨骼和倾斜着的肩膀。她好苍白呀……这个婴儿看起来真是太虚弱了。这时她动了动身子,低声呜咽起来。

  莫希亚姆感到女儿的呼出的热气,在她手上直发烫。圣母攥紧了拳头,竭力控制住自己,低声自言自语道:“我不能恐惧。因为恐惧扼杀心智……”但她的身子却一直在颤抖。

  从她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电子眼正闪烁着紫色的光芒,穿透了育儿室的黑暗。她把自己的身体置于电子眼和孩子之间,背对着电子眼。她把自己的思绪全部集中在未来,而不是她正在做的事上。毕竟,即使是姐妹会的圣母,有时也有良心……

  莫希亚姆遵从梦境的指示下手了,她拿起一个小枕头,盖在了孩子的脸上,直到她的呼吸和抽搐渐渐消失。

  一切都过去了,但她仍然在不停地战栗,莫希亚姆把被褥裹在孩子的身上,然后又把她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最后用毯子盖住她的小胳膊和那变形的肩膀。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变得非常非常苍老了。比她实际年龄还要老上许多。

  终于结束了。莫希亚姆把右手放在自己的大肚子上。现在,你可不能再让我们失望了啊,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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