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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拿着刀的男人倒在我脚边。

  他的鼻子断了,血从脸上汩汩流下,其中一只腿似乎弯向了奇怪的方向,他的折迭刀从大腿穿出来。我不记得有刺伤他甚至是碰到他,但我的手告诉我我有。我的指节破皮,一只手掌上有一道浅浅的割伤,可能是折迭刀割的。一开始,我只注意到自己有多麻木,以及时间过得有多慢。然后,伴随着扩散势双手、穿过腊袋的疼痛,一切瞬间回到我身上。我做了什么?我闭上眼睛,做了几次稳定的呼吸,希望这些躯体就此消失,只要这么做,这些东西就会不见。但没有。而这一次,即使深呼吸也没办法帮助我找回记忆。只有更多惊慌和一整面黑色障壁。

  然后,我听受挣扎的声音,想起那个拿着金属水管的人,我转身看到他被金发男给勒住。

  金发男站在那里,手臂冷静地架在那个暴徒的喉咙上,一直往后拉,直到男人的鞋子勉强掠过地面。那名暴徒无声地颤动,晃着手臂,他用来充当武器的水管躺在小径的几呎处。他就要没气了。当金发男将抓握的力道加强,他的袖子翻了起来,我看到三条线刻在他皮肤上。

  猎手的记号。

  我是对的噢,天啊,我是对的。而那代表一名猎手刚刚目睹了我做出这些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他看见了。话又说回来,他现在也正当着我的面掐住一个人。可是我可以打赌,他至少记得自己这么做。

  那名暴徒停下挣扎,金发男让他的身体倒到地上。

  「我讨厌跟人类打斗。」他拍了拍他的裤子。「要花很大的心力避免杀了他们。」

  「你是谁?」我问。

  他皱起眉头。「是怎样?连声谢谢都不说?」

  「谢谢。」我颤抖着说。

  「不客气。如果我不伸出援手还算什么绅士。」他的眼神向下飘到我脚边的那个人。「虽说我不是很确定妳需不需要援手,刚才还真有看头。」是吗?他伸手过来。「让我看看妳的手。」

  我猛地退开,他的手指差点就要拂过我的皮肤。他没戴戒指。

  「啊。」他读出我的不信任,便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银色圈圈,把它举起,这样我才能在他戴上去前看见铭刻在表面的三条线。这次,当他伸出手,我不情愿地把自己的手给他。他的噪音低沉、稳定,像是心跳般穿过我的脑海。

  「妳是怎么知道的?」他问,把我的手翻过来检查骨头有没有断。

  「姿态、注意力、自信。」

  他半笑不笑。「我还以为妳是因为看到了标记。」他以拇指拂过我的指节。「或者,妳知道的,我们其实有见过。」

  在他摸过我的手骨时,我瑟缩了一下。

  「如果要帮妳找借口,」他又说,「我们还没有正式认识。」

  我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当韦斯利和我上个月被召回档案馆,解释我们怎么会让一名青少年历史逃进科罗讷多时,金发男也在。他比我们晚到,露给我一个懒洋洋的微笑。当他听见韦斯利和我是在让历史逃脱的多久前成为搭档时──三小时前──他是真的笑了。那个跟他在一起的女人没有。

  「我认得你。」我撒谎。

  「不,妳不认得。」他简要地说,测试我的手指。「妳觉得我看起来很眼熟,但认得一张脸和记起那人是谁之间差别很大。只要盯着一个人够久,就会觉得自己以前看过他们。噢,对,我叫艾瑞克。」他放开我的手。「骨头都没断。」

  「你为什么一直跟踪我?」

  他弯起一边的眉毛。「妳该高兴我跟踪妳。」

  「那不算是一个好答案。」我反驳。「你为什么一直跟踪我?」

  又是那个懒洋洋的微笑。「大家为什么要为挡案馆鞠躬尽瘁?还不是因为他们被指示要这么做。」

  「但为什么?」我追问。「还有,是谁指示你的?」

  「毕雪小姐,我觉得现在不是进行侦讯的好时机。」他作势比着那些躯体,然后又回到我身上。我再次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它们在颤抖。我将手握成拳。即便如此,它还是将一丝一丝的疼痛传遍皮肤。

  「我要答案。」

  艾瑞克耸耸肩。「即使是虚假的答案吗?」

  那个腿上插了刀的人开始翻动。

  「妳该回家了。」艾瑞克边说边拿起那根水管,在把水管丢回地上前,先用袖子擦掉指纹。「我会处理这两个家伙。」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们?」

  他耸耸肩。「让他们消失。」他扶正我的脚踏车,牵过来给我。

  「走吧。」他说,「小心一点。」

  当我用衬衫把手擦干净、跳上脚踏车离开,手依然在颤抖。

  回家路上,等我的身体镇定下来、神智也稍微恢复后,记忆开始以一闪一闪的颜色和声音慢慢回流。

  我空着的那只手往上击中那个男人的鼻子,骨头发出喀啦声。

  高喊、咒骂,折迭刀的盲目挥砍。

  我穿着鞋子的脚狠狠踢在他膝盖内侧,膝盖一折。

  折迭刀从他手中落到我手上,寂静无声的一刻。

  我将刀刺进他大腿时的尖声高喊。

  他向前倒下,我的拳头挥在他脸上,发出嘎吱声。一次,又一次。

  只消几秒。我啧啧称奇。只消几秒就打断这么多东西。

  即便一开始记不起来,我也没有因为自己做出这件事而感到抱歉,连一点点都没有。我想要伤害他,我想要让他后悔看轻了我,一副我没办法回击、我很弱的模样。骑车时,我低头看着破皮的指节。我再也不弱了……但相较之下,我又变成了什么?

  ※※※

  「妳的手是怎么回事?」走进公寓时,妈发出尖叫。她的话筒正贴着耳朵,但迅速对另一端的人(不知道是谁)说了声「我们晚点再讲」,然后挂上电话,冲过来。

  「脚踏车意外。」我疲惫地说,肩膀一垮让包包滑下。这不全是谎言,我也不打算告诉她我在帮她送货回来的路上遭到攻击。她会自责的。

  「妳没事吗?」她拉过我的手。我缩了一下,不是因为受伤,反倒是因为她突然的碰触所带来的高频劈啪声。不管怎样,我努力别在她陪着我去厨房时抽身。

  「我没事。」我说谎。把手伸到水槽底部,她在我手上倒下冷水。我试图要擦掉大部分的血,但指节还是红肿又破皮。「妳提早回来了。」我想换个话题。「咖啡店的一天过得很悠闲啊?」

  妈给了我一个起疑的眼神。「麦肯琪。」她说,「都快七点了。」

  我的眼神飘到窗户,已经要天黑了。「啊。」

  「妳回来得太晚,我都开始担心了。现在我知道是有合理原因的。」

  「我真的很好。」

  她关掉水,开始用毛巾擦干我的手,当她从水槽底下挖出一瓶擦拭用酒精时,嘴巴不断发出啧啧声。这感觉不错。不是说擦拭用酒精,那玩意让我痛得要死,而是让妈帮我擦药包扎。小时候,我会带着各种擦伤回家──当然是较为普通的童年恶作剧产物──坐在厨房长桌上让妈擦药。不管什么伤,她都能治好。在我成为看守员,开始藏起伤疤、而非骑傲地展现出来时,我会看着她帮小班擦药。在她帮他处理打架的伤时,他眼中也有一样的崇拜神情。

  这些日子来,我太习惯藏起伤口和淤青,太习惯告诉妈我不需要她、告诉她我没事,但其实我有事。无须藏起伤口是一种极大的解脱,即便在这件事如何发生上我必须说谎。

  然后,爸走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把公文包放下。就某种病态层面来说,这感觉几近滑稽。他们对于几个指节上的破皮竟有同等程度的关心。我痛恨自己竟然思考着,要是让他们看大一点的伤疤会做何反应?还有他们若是知道我断掉的手腕背后的真相,会说些什么?在我想起这并不好笑之前,还真的差点笑出来了。

  「脚踏车意外。」我重复道。「我没事。」

  「那脚踏车呢?」他问。

  「脚踏车也没事。」

  「我最好去看看。」他转身朝门走去。

  「爸,我说了没事。」

  「小麦,我没有别的意思,但妳没那么了解脚踏车,而且──」

  「不要管。」我急于辩解。妈从她的急救箱中抬起头来,时间长到足以向我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我闭上眼睛,呑了一口口水。「上面的漆可能有几个地方刮伤。」我很有先见之明的把车子在人行道上磨了一下。「但它绝对可以骑。我承受了大部分的撞击。」我秀出我的手。

  爸非常罕见地不肯松口,交叉双臂说。「跟我解释一下这起脚踏车意外的前因后果。」

  爷爷说过,怀疑像是一道当你逆流而上时的狂潮。

  「彼得。」妈开口,但他举起一只手阻止她。

  「我想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在我定定地望着他时,心脏狂跳。「人行道有裂缝。」我努力地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脚踏车的前轮卡到,我摔倒时伸出双手,但翻滚了一下,结果是指节敲在街上,而不是手掌。现在,如果已经结束所有盘查和治疗。」我把话说完,从妈那里抽开身,用力推挤过爸旁边。「我还要写作业。」

  我迅速从客厅冲回房间,狠狠把门甩上(但力道适中),然后在最后一丝斗志从体内消失殆尽前沉沉靠在门上。这就像是那种青少年在发脾气的烂梗,但显然十分有用。

  他们两人接下来都没有再来烦我。

  ※※※

  罗兰皱眉。「妳的手是怎么了?」

  他靠在中央档案室的一张桌子边缘,大腿上放着他的档案夹。当我走进来,他的眼神立刻直直射向我的指节。

  「脚踏车意外。」我反射性地说。

  他眼中闪过某些东西。失望。罗兰从桌前站起。「毕雪小姐,我并非妳的父母。」他边说边走过室内。「不要用撒谎来侮辱我。」

  「对不起。」我跟着他走出中央档案室,来到大厅,然后朝管理员宿舍走去。「发生了一起意外。」

  他越过肩膀瞥来一眼。「跟历史吗?」

  「不是,是人类。」

  「怎么样的意外?」

  「是那种已经被处理好的意外。」我思考着要不要跟罗兰讲艾瑞克的事,但当我在脑中想出说词:档案馆有人指示他跟踪我,这话会让我听起来很神经,像在妄想一样。罗兰的眼中已经显露担忧,我最不希望的就是让情况变得更糟。再加上,如果不让罗兰进入我脑中,就什么都没办法证明。而如果我那么做,如果他看到我目前的状况,他就会……不,我不会供出艾瑞克,至少在我弄清楚他在那里做什么、或为什么一直跟踪我之前,不会供出他。

  「我们可亲的看门人看到妳的手了吗?」

  「守卫吗?没有。」但帕特里克看到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露出一副觉得我是个没用小鬼的眼神。喷血的鼻子、喷血的指节,她无法胜任。真希望他知道另外那个家伙是什么模样。

  「又是另一次隧道症状吗?」罗兰问。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在走向他房间的途中,我们一路无语。他让我进去,我看着他从口袋拿出怀表,在放到桌上前先以大拇指拂过表面。有些事情令我感到纠结,就跟他昨晚那么做时是一样的感觉,完全如出一辙。要把罗兰当作是一名历史很困难,但这个重复的动作提醒了我,他的外表并不是唯一停滞的事物。

  他指了指沙发床,我感激地陷进那柔软的表面,身体乞求获得一点休息。

  「好好睡。」他弯身坐进椅子。我闭上眼,聆听着他写笔记的声音。字母书写在纸上发出低沉而慰藉的刮擦声,我感到自己深深陷落。有一瞬间,一个极短暂、恐怖的瞬间,我突然想起等待着我的梦魇,但那个瞬间很快就消失无踪,我被深深拖进梦乡。

  ※※※

  我下一个感觉到的就是罗兰把我摇醒。

  我坐起来,因为打斗和睡眠的关系全身僵硬。当罗兰在房里四处走动,我研究着手上的那个全新的淤青,一边想起自己在门这边偷听到的对话片段,因为熟睡而获得的放松在瞬间被恐惧所削弱。

  这并非长久解决之道。

  罗兰是对的。我不能一直这么做,不能每个晚上都跑来这里。但只有在这里,梦魇才不会跟随着我。

  「罗兰。」我小声地说,「如果状况变得更糟……如果我不断变糟……阿嘉莎会不会?」

  「只要妳一直有在执行任务。」他说,「她就伤不了妳。」

  「我很想相信你。」

  「毕雪小姐,阿嘉莎的工作是评估档案馆的成员。她最关心的是确保每件事都顺利进行,每个人都好好执行任务。她不是恶鬼,不能就这样赶尽杀绝,将妳抓走、夺走妳的记忆。即使她要妳那么想。」

  「但上次──」

  「上次妳坦承自己牵连了一桩犯罪,所以,妳的未来的确留待她发落。但这件事不一样,未经妳同意,她甚至不能窥看妳的内心,更遑论拿走妳的记忆。」

  「同意,这真是有远见。」但还是有事情困扰着我。「那韦斯利有同意吗?」

  罗兰皱起眉毛。「什么?」

  「那天……」我们都知道我说的是哪天。「他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是他想忘记吗?还是他被逼着要忘记?「档案馆有征求他同意、拿走那些记忆吗?」

  罗兰似乎很惊讶。「艾尔斯先生状况非常差。」他说,「我很怀疑他意识是清醒的。」

  「所以他没有同意。」

  「那就是破坏规定了。」罗兰迟疑了一下。「毕雪小姐,也许那并非档案馆做出来的。你很清楚创伤对心灵会有何影响,也许他的确记得,或者是他选择要忘记。」

  我缩了一下。「也许吧。」

  「麦肯琪,档案馆有它的规定,也都被遵守着。」

  「所以只要我不同意阿嘉莎这么做,我就应该安全无虞?我的心灵完全属于自己?」

  「大致上而言。」罗兰栖身于他的椅子边缘。「任何组织,都有可以钻漏洞的方法。妳不是唯一一个可以给予同意的人。如果妳拒绝让阿嘉莎进入妳的心灵,而她也有充足的原因相信妳心怀罪恶,她可以上诉理事会。但除非她握有一桩强而有力的案例,不然不会这么做。比如妳犯下罪行的证据,或者妳已无法执行任务或是没有完成交付给妳的工作,如果她握有其中一项……」他尾音渐弱。

  「如果她握有一桩强而有力的案例……」我催促着。

  「我们绝不能让事情变成那样。」罗兰说,「每次只要理事会同意她进入某人的心灵,那人都会被判定不适任,然后被解职。她的纪录显示她并不轻易提出申请,但也同时代表,如果她提出申请,理事会从来不会拒绝她。只要她进入妳的心灵──不管是透过妳的同意还是他们的──她在其中找到的任何事物都能用来对付妳。如果她发现妳不适任,妳就会被判处接受窜改。」

  「处决。」

  罗兰缩了一下,但没有否定。「我会向管理阶层提出抗议,也会有一场审判,但如果理事会当她的靠山,我就无计可施。我不是夸大,一切取决于理事会。妳也看到了,只有他们可以授权执行窜改。」

  关于理事会,爷爷只告诉我一件事,也就是你绝对不会想要见到他们任何一人。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

  罗兰皱起眉,深深陷入思绪中。「但事情不会变成那样。」他加了一句。「阿嘉莎从一开始就是赦免妳的那个人,我很怀疑她会刻意找理由翻案。」

  我想起艾瑞克跟踪我的事。他说某人指示他这么做。「也许阿嘉莎不会。」我说,「但如果其他人这么做呢?其他不赞同她管理方式的人?像帕特里克,他会这么做吗?如果有人给她这样一个案例,她会忽视吗?」

  「毕雪小姐。」罗兰说,「现在妳脑子里不该塞满这些念头。不要给她借口质疑她的管理方式。只要做好妳的工作、避开麻烦就会没事。」

  他讲的话很冷静,但声音中缀着些许粗哑,眉头也深锁着。

  「除此之外。」他低声地加了一句,绕过去拿他的怀表。「我向妳爷爷承诺过会照顾妳。」他把银色怀表滑进口袋。「那是我打算遵守的诺言。」

  在我跟着他走出门、穿越曲折蜿蜒的走廊时,忍不住想起,他也对档案馆做出了承诺,就是在我加入的那一天。

  如果我们批准,最后发现她不适任。其中一名评估员说,那她还是会丧失资格。

  如果她不适任。另一个成员说。那就要由你,罗兰,亲自解除她的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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