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钟声一响,我立刻冲出教室门,一路走向停车场。但当我抵达门口,便看见艾瑞克站在转角,就在最后一排车后方,正假装在读一本书,于是我停下脚步。太好了,现在他就出现了。
他还没有看到我,我退回几呎外,撞进一群学生中。我一边撤退越过校门、远离他的视线,脑海中一边流过来自人群的一波波刺耳杂音。
我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无论艾瑞克到底是不是在找证据,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在我闯入犯罪现场时被档案馆看到。我把但丁留在脚踏车架,开始搜索另一条回家的路线,思考着艾瑞克会在那里逗留多久、等待我现身。
菲利普先生的房子只距离科罗讷多几个街区,等我一到家就可以走路到那里。而很幸运的,我知道谁可以带我过去。
我只希望他还在那儿。
我躲躲藏藏走过有着玻璃前厅、墙上列着前届学生的主要大楼,逼自己的眼睛掠过欧文的照片,检查着学生餐厅和中庭,但都一无所获。然后,我想起男生们拖着体育用具往体育馆走去。在前往健康中心的半路上,我看到一个被脚踩出来的小径,从主要的路分岔。我跟着走,绕过建筑物后方,找到一大块户外的空地。
在那块绿地正中,韦斯利正和十几个四年级生把足球踢来踢去。
所有男生都穿着一样的黑色加金色制服──半数穿着整套制服,半数只穿着运动裤──全都不断在跑动、发出叫喊。他们嬉笑怒骂,相互争球,即使我只瞥到他赤裸的后背一眼,也随即认了出来。
不只是因为他的身高、肩膀的斜度,或背上收缩的肌肉──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手指沿着他背脊的弧线往下拂去,从他皮肤上拔出一小块玻璃──而是他移动的方式。他虚晃一招时那流畅又悠游自在的感觉,瞬间爆发的速度,随后又转为冷静。他踢球的方式跟打斗一样:永远都控制得当。
场边有一组低矮的金属露天看台,我跳上一张长椅,把手机从包包里找出来。还是没有杰森的简讯。我深吸了一口气,拨了他的号码,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再响。在铃声响时,那些「也许」不断在我脑中播送。
也许杰森不小心给了我错的号码。
也许贝瑟妮弄掉了项链,就跟她在更衣室弄掉一样。
也许菲利普先生真的有树敌。
也许──
然后,电话切到语音信箱,我听见杰森的声音叫我留下讯息,这些也许败下阵来。我把手机放进衬衫口袋,注意到凯许上场,他的动作没有小卫那么优雅,也比较吵闹。他在抄球时露出微笑,将球弹入空中后一踢、射向替用球门。但韦斯利在最后一刻出现,直切进球路,用手把球一拨。凯许大笑着摇头。
「艾尔斯,你在搞什么?」其中一个男孩逼问。
他耸耸肩。「我们需要个守门的。」
「你不能当一人球队。」凯许喊。不知为何,这话让我笑了出来。我声音非常小,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听到,但在那瞬间,韦斯利的眼神往上一瞄,越过那些球员,望向金属看台。望向我。他露出微笑,在丢下这场临时凑合起来的比赛前,先将球腾空踢回场上,才慢慢跑向看台。一阵子后,凯许也跑开。
「是妳啊。」小卫用手往后顺过头发,肌肉包覆着他精瘦的身体线条,像是在说:眼神往上,小麦,往上看。而胃部的那道伤疤愈合得快又好,现在不过剩下一条深色的线。
我还来不及告诉他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凯许就跟上来了。
「麦肯琪,我得承认。」凯许说,「我从没想过妳会是看台女孩。」
我扬起一边眉毛。「怎样?在你眼中我不像个体育爱好者吗?」
小卫笑出来。「看台女孩。」他作势比向金属座位上一堆衣服绣着绿色、银色级别条纹的女生,她们眼神饥渴,紧盯着这场赛事上一群有穿或没穿上衣、满身大汗的四年级生。几张面孔转向我,或者该说是转向小卫和凯许。我翻翻白眼。
「男孩们,我没有冒犯之意,但我不是来这里盯着你们的。」
凯许一手抓住他心口的校徽。「大失所望。」
小卫把穿着鞋子的脚跨到看台低一点的地方,手肘支在膝上。「那妳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是来找你的。」我说。这次凯许似乎是真的有点泄气。
另一方面,小卫则给了我一个诡异且谨慎的眼神,似乎认为这是个陷阱。「因为……」
「因为你叫我来找你。」我撒谎,适度加入一个些微不耐的叹气。「你说我可以借你的《地狱篇》,因为跟我的版本比起来,那本比较好。」
韦斯利明显地松了口气。现在我们都回到了各自擅长的领域:说谎。他会知道该怎么做,而我得把主控权交给他。即便他不知道我其实想要做什么,或者希望事情发展到哪里去,他也不会落拍。
「如果妳所谓的『更好的版本』。」他说,「说的是上面有针对过去的小考、测验和期末考做的记号,那么是没错。还有,不好意思,我全忘光了。书在我的置物柜里。」
凯许皱着眉想要开口,但小卫打断他。
「这不算作弊,学生会先生。大家都知道他们每年都会改变测验,那只能算是非常详尽的学习辅助。」
「我不是要说那个。」凯许回嘴。「但谢谢你澄清这点。」
「凯许尔斯,那我道歉。」韦斯利说,并从看台底下找出他的包包。「请继续。」
凯许用脚指着草地。「我是要指出,小卫那半堂课都是抄我的笔记」
「骗人。」小卫一脸震惊。「以上全是不实控诉。」
「所以如果妳需要任何帮助」
「说得跟真的一样,一副我找不到更有创意的作弊方法似的。」小卫接着说。
「──我可能才是妳最该押的宝。」
我微笑着站起来。「得知这件事挺不错。」
足球高高飞向我们这边,凯许把球踢了回去,而小卫还在发牢骚。「我只是想帮忙。」凯许爽朗地说,转身回球场。
「我会把这个加在你的回函上。」他慢跑离开时,我在他身后喊着。随后我便将注意力放回小卫身上,他上身赤裸地站在那儿,盯着我看。
「我得麻烦你把衣服穿回去。」我说。
「为什么?」他扬起一边眉毛说,「无法专注吗?」
「有一点。」我承认。「但大部分是因为你满身汗。」
他的微笑转成一脸淘气。
「恶,不要,等等」我才开口,但太迟了,他已经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手臂鬼祟地绕到我背后,将我一把拉进他的怀抱。当他整个人环抱住我,我试图举起双手贴在他胸腑上,摇滚乐声全面席卷了我,从我们肌肤碰触的各处倾泻进来。透过他的胸膛和噪音,又或者说在那声音之中,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正击打着我的手掌,规律地鼓动。它传至我胸口,而我只是想着:为什么事情不能简单一点?
在我们两人之间没有一件事情是简单的──无法跟其他人一样简单──但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这些?为什么我不能拥有这些?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以及一个正常人生?
他将濡湿的前额抵在我干燥的前额上,一串汗珠从我的太阳穴和脸颊流淌下来,朝下巴滑落。
「你恶心死了。」我低声说,但没有退开。事实上,我得用尽全力抵抗着想将手从他胸口滑下、越过赤裸的腹部、搂住他背后的冲动。我想将我们的身体拉得更近、垫起脚尖,直到我的嘴唇找到他的。我不需要读他的心,就能明白他也多么想要吻我。他在我的碰触下变得极度紧绷,因此我可以感觉到。还有从他的嘴和我的唇之间的间隔中,也能感受到那滋味。
我逼自己记起我是那个断然拒绝的人,是那个隔开我们两人的障碍,并不是因为我跟他没有相同感受,而是因为我害怕。
我怕我会失去理智。
我怕档案馆会决议我不值得冒险,将我抹除。
我怕我给韦斯利的那一部分自己,是他无法保留的那一部分。
我怕如果我们走上这条路,将会毁了我们两人。
我会毁了他。
「小卫。」我恳求着。他先放手,让我无须自己抽身。他把手臂缩回身侧,倒退一步,在弯身把钥匙从包包里找出来时,也一齐将属于他的乐声收回。在他挺起身体前,先把那块金属戴回脖子上,然后一手拿着休闲衫。
「所以。」他把衬衫套过头。「妳到底为什么过来?」
「其实我是希望你可以送我回家。」
他皱起眉头。「小麦,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没车。」
「的确。」我慢慢地说,「但你有更好的、在城里乱晃最快的方式。你告诉过我,而我正好知道那可以通到我家门前。」
「夹缝界?」他的手飘到抵在胸口前方的钥匙。「但丁怎么了?」
「没怎么。」除了现在它距离艾瑞克太近之外。我把头往后偏。「只是看起来要下雨了。」说真的,的确有点阴。
他也抬头。「嗯。」没那么阴。他的眼神落回我身上。「老实说吧,妳只是想进来我的走廊看看。」
「没有错。」我促狭地说,「阴森的走廊最刺激了。」
他扬起嘴角。「跟我来。」
小卫带着我绕过校园后方,走到一栋荒废的大楼前。荒废这个词可能有点太过。这栋楼狭小、老旧,但很雅致,而且覆满常春藤。然而它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结构完好的大楼,更别说可以使用。小卫对着设置在大楼一侧的门做出一个展臂的手势。
「我不懂。」我说,「你最近的一扇夹缝界门是……一扇真正的门?」
小卫面露喜色。「不是很美吗?」
上头的油漆已经剥落,曾经嵌在中上部位的小块玻璃破碎后被蜘蛛网所取代。即便如此,它依旧诡异且美丽。我知道夹缝界的门都是来自真正的门──木头、铰炼加门框──但经过时间流逝、墙壁改变、建筑物倒塌,而那个入口依旧存在。我曾见过的每扇夹缝界门都是世上的一个裂痕,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接缝,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入口,只有在钥匙的召唤下才会现形。
但它就在这。一扇小小的、以木头和金属制成的门。我拔下戒指,当我将这个金属圈塞进裙子口袋,然后伸出手时,整个世界微微变换。我将手紧贴在门上,透过木头,我感觉到那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以及两个世界相接的哼鸣与声响。我的手指感觉有些麻木。韦斯利从他的休闲衫底下捞出钥匙,滑进那个生锈的锁中──一个真正的金属锁──然后转动。
「有什么我要先知道的吗?」当门滑向一片黑暗开启时,我问。
「小心一个叫伊莱莎的人。」他说。我最后又张望了一下,看艾瑞克在不在,然后跟着韦斯利走进去。
夹缝界就是夹缝界,就是那个模样。
韦斯利的领域看起来、闻起来、听起来都跟我的很像,黑暗、潮湿,充满遥远的回音,像水管发出呻吟,而这只是提醒了我档案馆是一个多么庞大的组织。唯一不同之处是他在门上画的记号,我用╳和〇,但小卫是在每个锁起来的门上画一条红色的粗斜线,可以用的门上画绿色勾勾。无庸置疑的是,我完全没头绪自己该往哪儿走。这里看起来跟我的领域这么像,我觉得自己应该要熟悉每一个转弯,但这些走廊和门几乎像镜中倒影般令人失去方向。
「回家走哪里?」
「妳家是这边。」他指着走廊。
「你的呢?」
他含糊地比向自己身后。
好奇心拉扯着我。「我可以看吗?」
「今天不要。」小卫说,他的声音相当紧绷。
「但我们这么熟,我怎么能错过一探神秘的韦斯利.艾尔斯生活秘辛的机会?」
「因为我不愿意。」他边说边揉着眼睛。「听好,那是栋大房子,但毫无灵魂,而且我很恨它。妳只要知道这样可以了。」他似乎真的很不开心,所以我不再追问。即使学校是如此奢侈虚荣,他却很急切地为它说话。所以,不管他家情形如何,一定非常糟。我脑中浮现一个画面是韦斯利坐在某个华丽的露台上,身边伴着一名满心恐惧而且频频发抖的管家。
他迈开步伐走开,我跟上去。我们沉默地走在夹缝界里,感官逐渐适应身边昏暗无光的走道。我试着在心中将这些新的走廊画成一个地图。只记得右转和左转的次数是不够的,爷爷教过我要怎么记住空间,藉此加深记忆。这么一来,不管正着或逆着走就都能找到方向,如果迷失,还能自我纠正路线。这次比较难,毕竟我脑中已经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地图。
「要告诉我妳的手是怎么回事吗?」小卫问。
「不是什么我没办法处理的事情。」
「妳答应要跟我讲个故事的。」
「这不是个好故事。」我说,但还是告诉他了。他把脚步放慢,即便在黑暗之中,我也能看见他在聆听时变得苍白。
「我一定会杀了他们。」他嘶声说。
「我差一点就这么做了。」我说。我把艾瑞克从故事里挖掉,不想要韦斯利担心,至少不要在我想到好理由之前担心。很幸运的,领域墙出现,我不用继续说下去。
韦斯利和我的领域间的分界线看起来像条死巷子,除了一个嵌在里头的钥匙孔之外空无一物。我认为看守员被分隔得这么开很奇怪。猎手能搭档行动,但我们却被孤立,自己独立一页。
小卫把他的钥匙滑进相对空荡的墙上,上头只有一个小小的、发着光的痕迹。在他这么做时,门由钥匙孔周遭现形,石头表面泛起波纹、转变成木头,门锁伴随一声低沉的金属响声开启。他将门推开,露出我那块区域的夹缝界,和小卫的宛如镜像一般,但又不太一样,更加熟悉一些。
我将钥匙从领口拿出,把皮绳绕在手腕上。小卫站到一边让我通过之前,他露出微笑,展开双臂鞠躬行礼。
「一路平安。」他在我通过时为我挡门。
我听到门在身后关上,但回头时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只剩平滑的石墙和一个小小的、填满光芒的钥匙孔。一道影子短暂闪过,然后随即消失。我将耳朵贴到墙上时,想象着自己会听到韦斯利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感到名单传来字母的书写,但没把纸拿出来。这个历史得等一下,他可能不会太高兴或太清醒,但我会在回来的时候处理他。
我走入领域之中,朝着标了数字的门走去,当我将钥匙插入第一扇门,心思已经全放在菲利普先生的家。我踏进三楼走廊,停下脚步。
艾瑞克斜靠在褪色的黄壁纸上读着他的书。
「如果我不是很了解妳。」他翻了一页说。「我会觉得妳在躲我。」
「爆胎。」当夹缝界的门在我身后溶解消失,我把戒指戴回去。
「我想也是。」他把书阖上收进口袋。
「你应该知道。」我说,「有一个词是专门用在潜伏在学校外头的人身上。」
艾瑞克几乎要笑出来。「当妳偷偷溜掉,多少会让人怀疑妳图谋不轨。」
「当你不告诉某人原因就跟踪他们,也会让人如此怀疑。」
艾瑞克眨眨眼。「妳的手怎么样了?」
我迟疑了一下。他听起来似乎是真的关心。也许我看错他了。我把手举起来让他检查。
「很好。」他说,「妳痊愈得很快。」
「终于派得上用场。」
「毕雪小姐,这要感谢妳的遗传。恢复的速度本来就是如此,就跟妳的见解一样。」
我低头看着已痊愈的指节。我以前从来没有多想,但我猜这倒是合情合理。
此时,楼梯井的门砰一声打开,一个女人踩着大步走来,一把猎手钥匙在她指间摇晃。她的个子很高,黑色眼睛外加深色眼睫毛,黑色马尾在她肩膀之间跳耀,长至她的背部,直而尖锐的形状有如刀刃一般。事实上,有关她的一切都相当尖锐,从下巴线条、肩膀到指甲,还有又长又细的两条腿踩着的高筒靴。我认出来了,她是我那天在档案馆里看到的人。
艾瑞克的搭档。
「纱子,吾爱。」他的声音里有着暖意,正好对比她声音中的冷冽。「我正在教育我们这位年轻的看守员。这些日子来都没人教教这些孩子。」
我打赌我对档案馆的一切知道的比艾瑞克多,但我忍住不说。
「嗯,教学结束,我们有任务得执行。」
艾瑞克微笑,眼睛一亮。「太棒了。」
我的胸口放松。的确是很棒。这样一来,应该会有好一段时间让他别来当我的跟屁虫,我就可以走访菲利普先生的家。
他朝着纱子走去,我正要松一口气时,他停下来回头看着我。
「毕雪小姐?」
「什么事。」
「请务必远离麻烦。」
我边微笑边展开双臂。「在你眼中,我看起来像个惹麻烦的家伙吗?」
纱子用鼻子喷喷气,走进楼梯井消失无踪,艾瑞克紧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不见,我立刻溜进公寓,从壁橱后头把爷爷那一箱东西挖出来,一直翻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为止:一组开锁工具。我把学校的裙子丢开,换成一件牛仔裤,开锁工具放进口袋。手机响起时,我已经快到前门了。
我的心脏漏了一拍。
在听见手机响和把手机从口袋找出来的片刻间,这一切恐惧突然变得好愚蠢。
简讯一定是杰森发来的,是要跟我说他没事,而他很不好意思手机没电,他又找不到充电线,这样我就会了解自己是怎样无中生有,把一个理论推向一个理论,然后又推向另一个理论。我会知道难得有一次爷爷说错了,其实一切都是巧合。也许贝瑟妮只是找到了力量,把项链和整个人生一起放下;也许艾瑞克是被安排来保护我,不是害我被抹消;也许菲利普先生……但问题就在这里。菲利普先生的案例无解。
而简讯也不是杰森发来的。
是林赛,只是说声嗨。
我的一切希望随之瓦解,没有简单的解脱之道,只有更多疑问。而且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一个一定会有答案的地方。
我一次踩下两个梯级,一路往前厅跑去,然后切进楼梯井旁的走道,穿过图书室、跑进花园。我向上一撑翻过石墙,身子一落在路面旋即拔足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