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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事情发生在清晨五点钟。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另一个名字,但很快就明白并非如此。那是一个便条。召回令。那些字句自动书写在档案纸上。

  ※※※

  请向档案馆报到。──A

  ※※※

  我深知这个A代表什么。阿嘉莎。不过是早晚的事。就算韦斯利在夹缝界帮我收烂摊子,也无法掩盖我跟警察发生的事件。艾瑞克告诉她我在这里了吗?如果她知道,那她就会明白我无法响应召回令。她就是冲着这点吗?拒绝响应档案馆发出的召回令是违规的。又是另一个对我不利的筹码。

  我已经读了这便条第十七遍,试着想决定一下该怎么做。此时门打开来,达拉丝走进房里。当她道了早安、并向我父母介绍她自己时,我逼自己把纸折起来收好,她请他们到外面稍候。

  她往床旁边的椅子上一坐。「妳看起来有够惨的。」她这么说道。就开场白而言,不算是最专业的方式,但至少她相当精辟。

  「睡不着。」我说,「他们今天会让我回家吧?」我努力掩盖语气中的急迫。

  「唔。」她说,头微微向后。「我想那取决于我,也就是说,取决于妳。想谈谈吗?」

  我不回应。

  「妳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挡了妳的路吗?」她问。「或者因为我是个心理咨商师?」

  「我没有不喜欢妳。」我平静地说。

  「但我两者皆是。」达拉丝细细观察着。「基本上,大多数人两者皆讨厌。」

  「我不喜欢医院。」我解释道。「上一次我们全家人在医院时,我弟弟在去上学的路上被车撞死;我不喜欢心理咨商师,是因为我妈的咨商师叫她把他所有的东西丢掉,为了帮助她继续前进。」

  「那好吧。」她说,「恐怕妳妈的咨商师跟我可能处不来。」

  「这策略相当不错。」我说。

  达拉丝扬起一眉。「抱歉,妳说什么?」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盟友。这是个好方法。」

  「不管怎样,谢了。」她愉悦地说,「妳用这招避过很多事情,对吧?转移话题这招。」

  我拔弄着手上的绷带,那浅浅的割伤愈合得满好的。「反正大部分人更喜欢谈论自己。」

  她微微笑。「除了咨商师之外。」

  达拉丝的行为举止不像咨商师。没有那种「这让你做何感想」或者「再多说一点」或者「你认为那会是什么呢」。跟她说话像是一场舞蹈或一场拳击赛,结合一连串动作和言词上的出击与反击。她的眼神落在我手臂。他们把绷带拿掉了,让伤口透透气。

  「那看起来满痛的。」

  「是一场梦魇。」我小心翼翼地说,「我以为有人对我做出这件事,醒来却发现伤口在那里。」

  「就梦游而言,实在是出了个满危险的差错。」

  她的语气轻松,但不带有嘲弄意味。

  「我没发疯。」我低声说。

  「我没有想到发疯那里去。」她说,「但我跟妳父母谈过,关于爷爷和小班,还有这个。就妳的年纪而言,似乎暴露在许许多多的创伤之中。妳有注意到这件事吗?」

  我有吗?爷爷的死、小班被杀;欧文的攻击、韦斯利被刺伤;卡门的袭击、档案馆的秘密;还有谎言、暴戾的历史、虫洞、数不清的伤疤与断骨;尸体、发生随道视野的瞬间、梦魇。以及这个。

  我点点头。

  「有些人会因为创伤而崩溃。」她说,「有的人则创造出一副盔甲。麦肯琪,我认为妳做出了一副颇为惊人的盔甲。但就如我昨晚所说,它并没有办法一直保护妳不被自己伤害。」她向前坐。「我现在要说一些事,希望妳仔细听,因为这还满重要的。」

  她伸出手搁在我手上,她的噪音听起来像一副引擎,低沉、嗡嗡作响而且规律。我没把手抽开。

  「觉得自己撑不下去是可以的。」她说,「当妳经历一些事──不管是怎样的事──妳总不容许自己撑不下去,但这样只会让事情更糟。如果我们试图忽视自己的问题,它们会把我们撕成碎片。它们要求受到重视,是因为它们真的需要受到重视。现在我问妳,妳真的撑得住吗?」

  在我意识到以前,头已经左右摇摆。达拉丝稍稍露出微笑。

  「妳看,有这么难承认吗?」

  她轻轻捏了我的手一下,我的眼神落在她手指上,瞬间僵住。

  达拉丝的无名指上有一圈凹陷。

  「离婚了。」她注意到我的视线。「我都要开始觉得这个痕迹永远不会消褪了呢。」

  她收回手,揉着指节之间的那个部位,而我逼自己再次开始呼吸,要自己谨记一般人也会戴戒指,而他们也会把戒指拿下来。再说,她把袖子卷起来,前臂完全没有猎手的标记。

  达拉丝站了起来。

  「我打算让妳回家,但条件是妳要接受海德高中的咨商。妳愿意为我做这件事吗?」

  阿嘉莎的召回令简直要在我口袋烧出一个洞了。「好。」我快速地说,「行,没问题。」

  「妳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吗?」在达拉丝跟她说最新情况时,妈这么问。「我是说,她试图……」

  「女士,我不是故意要讲得这么白。」达拉丝说,「但如果她想要自杀,她就会做得更彻底,不是割这么一小条伤口。她还差得远呢。」

  妈一脸惊愕,我几乎要笑出声。她绝对不像寇琳。

  护士重新帮我包扎左臂的伤口,我换回学校制服,把袖子拉下来盖住绷带。我没办法藏住右手掌因玻璃割伤贴上的胶布,但那可能对我有些优势。误导情势。昨晚最糟糕的自艾自怜已经结束,现在我必须专注在如何存活得够久,直到找出陷害我的人是谁。欧文还没有赢。我想着,并提醒自己这不是欧文干的,而是我自己。也许达拉丝说得对,也许我不该再否认自己的残破不堪,而要想办法找到我所欠缺的部分。

  说到达拉丝,她在出去时对我敬了一个小小的礼,并要我稍微卸下盔甲。那个帮我缝合和上绷带的护士似乎对达拉丝做出让我离开医院的决定很惊讶,但她没有质疑,只是迅速把伤口清理好,然后叫爸妈盯着我,确认我按时休息。她靠过来对着妈窃窃私语,声音却大得连我都听得到,她说她不认为我真的会好好睡觉。

  真是太好了。

  医院前厅和停车场都没看到艾瑞克或纱子的踪迹。但我突然想起,他们的脸孔是我唯一认识的两个,因此心一沉。我知道有一名猎手成员做出虫洞,但不知道是哪一个。档案馆让底下的所有成员都被孤立,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那也代表我不知道我的分支里有多少名猎手,更别说他们长得什么模样。

  「来吧,小麦。」爸喊我,我才发现自己站在人行道上望着街上。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在口袋中感觉到更多字母的书写。等我们回到科罗讷多,召回令已经又一次重复出现在纸页上,字母颜色更深,好像某人以更重的笔画写在纪录簿上。我把纸翻过来,写上无法报到的字样,看着它们溶进纸页中。我等待着一个响应、一句赦免,但原来的召回令只是再次出现。讯息非常明确,但我不被允许关上卧室门,无人陪同也不能去浴室,更别说溜到档案馆接受一场老派作风的讯问。我甚至也没有去上学这个借口,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当我问说我是不是可以去走走、呼吸新鲜空气时,妈一脸我发疯了的模样看着我。

  也许我是发疯了。但在花了一个小时试图做功课,而不是徘徊在这沉重的静谧感之中时,我再也承受不住,传了简讯给韦斯利。

  <[救命。]

  妈不肯停止踱步,爸终于受不了,要她到楼下咖啡店想办法排解压力。五分钟过后,门上传来敲门声。韦斯利出现,手拿一袋馅饼和一本书,看起来很像他自己。唔,他夏天时的自己:黑色牛仔裤、画着眼线的眼睛、刺猬头,这是我好几周来又一次目睹。当爸去应门时,我看着他内心交战,一边是他该说的话:谢绝访客。一边是他想说的话:嗨,小卫!但最后说出来的则是:「韦斯利,我不确定现在是不是个好时机。」

  即使小卫皱着眉发问,「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也能看出他并非完全没有头绪。如果要我猜,我会说他知道我被警察带走的那部分,但不知道我最后让自己落得被分发到医院的自残部门的下场。他的眼睛落在我包上绷带的手,我从他眼中看见疑问。

  爸的眼神落回桌上,我正在那里啜飮着一杯咖啡,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跟感觉起来一样那么疲累。然后他说,「唔,你就进来吧。」

  韦斯利坐到我旁边,爸站在门边,很明显在盘算他的下一步。

  「爸。」我说,伸出没绑绷带的手握住韦斯利的手。他节奏规律的摇滚乐声填满我脑中。「我们可以独处一下吗?」

  爸在原地看着我们。

  「我哪里也不会去。」我保证。

  「毕雪先生,我会让她远离危险。」小卫说。

  爸悲伤地微笑。「我会记得你说过这句话。」他说,「我下楼看看妳妈,你们有十分钟。」

  当门一关,韦斯利在放开手前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指。「妳又弄伤手腕了吗?」他对着我另一只手点点头。

  我摇摇头。「安珀跟你说了吗?」

  「说妳被逮捕吗?说了。」

  「如果没被登记就不算被逮捕。」

  韦斯利扬起一眉。「讲话口气跟真正的犯罪者一样。妳因为什么而被逮?」

  「噢,这部分安珀没讲吗?」

  「她不知道。」

  「啊,好吧。还记得那个在贝瑟妮之前不见的人吗?菲利普法官?我回去检查他家,毕竟那是他消失不见的地方,而我可能稍微使用非法途径进入那里。」

  小卫拍了桌子一下。「妳不找我就闯进犯罪现场?」

  「小卫,你该庆幸,不然我们两个都会被逮了。」

  「小麦,我们是一起的。妳不能不找妳的犯案同伙就跑去犯案。此外,如果我跟妳在一起,我们可能都不会被逮。我可以在警察回来的时候在门口装出鸟叫的声音之类的。而且,如果我们真的被抓,我们的档案照看起来会超炫。」

  那个想法让我忍不住露出微笑。

  「告诉我妳至少有找到些什么。」

  微笑从我唇边溜走。「我的确有。」我慢慢地说,「我找到一个虫洞。」

  韦斯利的眉头纠结。「我不懂。」

  「虫洞,就跟屋顶的那个一样。」

  「在菲利普家客厅?那根本就不合理。那里要出现虫洞的唯一方式就是有人做了一个,而要这么做的话,会需要猎手钥匙。」

  「没有错。」我用没受伤的手顺过头发,告诉他我是如何闯进菲利普法官的家看到虫洞,还有它是如何让记忆无法读取。我告诉他艾瑞克和纱子跟踪我,告诉他罗兰说的那些关于证据的事,还有,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但我认为我被陷害了。

  「妳得跟档案馆说。」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但要告诉他们什么?我明白这听起来有多么可笑。我能从韦斯利的眼中看到怀疑,而比起阿嘉莎,他已经够宽容大量的了。我不能就这样走进那里,宣布档案馆的成员之中有另一个背叛者。我不能在才刚发生欧文和卡门的事情后立刻这么做。我得跟罗兰谈谈,但要先通过阿嘉莎。我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忽视召回令,但在让爸、妈经历这一切之后,我不可能就这样消失。我想过请韦斯利代我去档案馆,但我最不希望的就是让他又卷进这件事,尤其现在还牵扯到阿嘉莎。除此之外,我们还不是真的是搭档。韦斯利不应该帮我。

  他严肃地看着我。「妳完全不觉得昨晚应该稍微提一下这些事情吗?」

  我拔着手上胶带磨损的边缘。「简讯里没办法传达得很好。」我说,「而且我有点忙。」

  他伸出手握住我包扎起来的手,手指轻轻拂过贴上胶布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小麦?」

  我把手收回,卷起左边袖子给他看绷带。我拆开来,这样他就能看到底下那十四个小小的红色的X。

  「谁对妳做出这种事?」他低吼着。

  我希望这是个更容易回答的问题。我做了个深呼吸,停了漫长的好几秒,最后终于说,「是我自己。」

  韦斯利的脸上闪过困惑,随即是忧虑。我想将袖子卷下来,但他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臂拉近一些。他的手指在割伤的上方徘徊着。「我不懂。」

  「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做。」我解释道。「是从一个梦开始,欧文……欧文是拿刀的那个人,然后我……」韦斯利把我拉到他怀中。他抱着我的力道令我发痛,他的噪音也因此隆隆作响穿过我脑中,但我没有抽身离开。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低语穿进他的衬衫。

  小卫稍微退后到可以看着我的距离。「告诉我该怎么帮妳。」

  走开。我想。离我和那不知名的厄运远远的。但我太了解他,知道他不会这么做。「其一,你可以拜托安珀不要告诉全校我被逮捕。」

  「只要没被登记就不算被逮捕。」韦斯利模仿我,「她不会跟别人说。」

  「她就跟你说了。」

  「因为她知道我……」他语音渐弱。

  「你怎样?」

  「她知道我关心。」小卫说,「我关心妳。顺带一提,妳看起来惨毙了,在那之后妳到底有没有睡……」

  我揉揉眼睛。「我睡不着。」

  「小麦,妳不可能一辈子不睡觉。」

  「我知道……但我害怕。」爷爷教过我永远不能说这种话。他认为说出口就等于投降一半。现在,坦承以对的气氛飘散在我们两人之间,整个房间的气氛变得平静且凝重。我的盔甲开始松脱,我可以感觉到那上头的破绽。

  小卫从桌前站起,帮自己倒了杯咖啡,斜靠在厨房长桌上。

  「好。」他说,「如果妳铁了心不睡觉,我可以帮忙,但这个──」他比画着摊开在桌上的微积分和文学理论。「可不成。」他从那一迭书最底下挖出生理学课本,对我闪过一个恶作剧的微笑。「来吧。」

  在爸回来时,小卫已经让自己全身贴满为数惊人的便利贴,每张都标记出一条肌肉(我没那个勇气告诉他,我们正在学血液的流向)。爸看了他一眼,差点笑出来。当小卫尝试了五、六遍要把一张黄色贴纸固定在两肩中间时,我笑到胸口都痛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忘了自己正陷在多大的麻烦里,还有我有多累、手臂有多痛。

  我撑到了黄昏,但即使有韦斯利陪伴,我也开始晃神了。妈回到家,而且完全不打算掩饰她一直徘徊不走这件事。每次我打呵欠,她就跟我说我该上床,说我得睡一下。但我不能。我知道达拉丝说过,我必须面对问题,但我现在就是没有力量面对另一个梦魇,尤其是在我知道我会对自己做出实质上的伤害的时候。也许还会伤害其他人。我宁可累得半死地醒着,也不愿睡着后变成一个潜在的威胁。所以我对她的关心置之不理,径自打开一瓶汽水。当汽水就要碰到我的嘴唇时,她抓住我的手,那高频率、忧虑的杂音瞬间塞满脑中。她将那个瓶子拿走,换成一杯水。

  我叹口气,喝了好大一口。她把汽水递给小卫,而他在接过去时犯了个错。他打了个呵欠。

  「你该回家了。」妈对他说,「天色晚了,我想你爸一定在想你到底跑到哪里去。」

  「我很怀疑。」他压低声音说,然后又添了一句。「他知道我过来这里。」

  「妈。」我喝完那一杯水。「他在陪我念书。」

  「他是知道你在这个地方。」她忽视我说的话,继续追问。「还是以为你在楼上跟吉儿在一起?」

  韦斯利皱起眉头。「老实说,我不觉得他会在意。」

  「父母都会在意。」她反驳。

  「亲爱的。」爸边说边从书中抬起头来。

  他们都在说话,三个人都是。但那些字句开始在我耳中相撞。我才在想着怎么会那么奇怪时,视线开始失焦。

  房间开始摇晃,我抓住桌角。

  「小麦。」小卫的声音传来。「妳没事吧?」

  我点点头,把杯子放下,或者至少我是想这么做,但桌面并不在我以为的地方,杯子掉在地上摔成碎片。那声音听起来好遥远。起先,我以为自己又再一次失去了意识,但那总是发生得很快,这个则慢得像糖浆。

  「妳做了什么?」小卫追问,但我不觉得他是在跟我讲话。

  我闭上眼睛,但没有带来任何帮助。即使在黑暗之中,整个世界也是摇摇晃晃。

  「医生说她需要──」

  所有的一切都好遥远。

  「艾莉森。」爸吼着,我硬是把眼睛睁开。「妳怎么可以──」

  然后,我的腿在身下一软,感觉到韦斯利的手臂和属于他的噪音包围我,整个世界旋即陷入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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