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等到我去吃午餐时,炼金术士伸出来的手臂已经堆满食物托盘,大家坐成一圈,聊着秋祭。我很惊讶竟会在楼梯上看到莎菲亚,安珀正紧紧用手臂锁住她,一副把她当成人质的模样。
「嘿,我们在健康教育课没看到妳。」我爬上楼梯时,凯许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去赴约。」我在安珀和盖文之间的空隙坐下。我吃得不多,只是一直盯着一小撮米从叉子落下。「我错过了什么?」
「我想想。」盖文说。他在健康教育课时多半是在举重床上伸展身体,外加观察人群。「安珀想教凯许做瑜珈,韦斯利打了一场拳击,小莎跟一名在操场上跑步的四年级生调情,差点惨遭滑铁卢。」
莎菲亚拿空汽水罐丢向他的头。
「错过那些还真是可惜。」我稍微笑一下。然而,为了响应她那双金色眼睛的凶狠目光,我又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错过以上全部很可惜。我实在很难想象凯许做出那些姿势。」
「我会让妳看看我做的拜日式有多完美。」他跳起身来,示范一些我只能勉强觉得跟瑜珈扯得上关系的动作,大家一阵狂笑,鼓励他继续。但韦斯利在小圈圈的对面与我四目相对,给了我一个充满疑问的眼神。所以我从包包里拿出手机,发了两个字的简讯给他。
治疗。
在收集到数量充足的掌声后,凯许又回到他的位置坐好,一群人再度重新回到秋祭的话题。
「那到底是什么玩意?」我问。
「只是舞会。」小卫说。
「只是舞会?」凯许用嘲弄语气表示受到冒犯。
「那决定了接下来一整年的气氛。」莎菲亚加了一句。
「那是一场正式的返校舞会。」盖文解释道。「在明天晚上。一向都是在九月一日,四年级要负责策划这场活动。」
「而且它将会是一场狂欢。」凯许说,「会有音乐、食物、还要跳舞。我们打算用烟火来划下当晚的句点。」
「毕竟是海德高中。」莎菲亚插嘴。「所以服装规定严格地要命,大家多半是穿制服。」
「但发型和化妆则没有限制。」盖文说,「有人把这当作一场竞赛,想看看在不违反服装规定的状况下可以多搞怪。」
「去年小莎和凯许都顶着一头鲜艳的蓝色头发去参加。」安珀说,「小卫则拥抱了他心中的那个哥德男孩。」
「真的?」我说。韦斯利对我眨眼,我笑了出来。「我无法想象。」
「很疯狂吧?」她说,「总之,妳可以戴一些怪里怪气的首饰,或者化个搞怪妆、穿条荧光内搭裤。」
「可以看到大家变身成陌生版本的自己,感觉还满赞的。」盖文说。
「麦肯琪,妳应该会去吧?」安珀问。
我摇摇头。「不好意思,我觉得不太可能。我被软禁的规定没有可以让我去学校舞会的漏洞。」
「嘿。」盖文对我说,「一切都还好吗?」
「还会有什么不好?」我说。
「我听说妳得中途离开课堂。」
韦斯利的眉头因为担忧而皱起。「妳没事吧?」
「噢。」我边说边斜睨着莎菲亚。「在这里消息传得还真快。」
「不要看我。」她说,「如果我讲出来表示我在乎。但我可不在乎。不过我倒是有听到妳跟凯许今天早上在校门前的谣──」
「在课堂上,」安珀插嘴。「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说,「我觉得不太舒服,所以先离开。」
「都是凯许的烂咖啡。」小莎主动说。
「喂。」凯许立刻说,「我只买上等货。」
「转角那家店没有上等货,你自己也知道。」
小莎和凯许开始吵嘴,但小卫不打算这么快放下这话题。妳没事吗?他在圈圈的另一边用嘴形对我说,同时投来凝重的眼神。我逼自己点头。他似乎一脸怀疑,但随后凯许便转过头对他说,「你决定要带艾儿、玛瑞莉还是安珀去了吗?」
但韦斯利还在打量我。他说,「我都不带。」
莎菲亚倒抽一口气。「韦斯利.艾尔斯?单枪匹马?」
他耸耸肩,终于把注意力转回大家身上。「我不想要把注意力放在一个人身上,这样会剥夺其他人获得我陪伴的权力。」他说着闪过一个歪起嘴角的笑容。然而那些字句听来十分空洞。
「谁也不带谁。」安珀宣布。「我们整群人一起去。」
「去妳的整群人。」莎菲亚说,「我已经有人约了。」
「妳是费尽千辛万苦才约到的。」凯许说。
小莎往他的脑袋丢去一本书,差点砸到盖文。午餐的剩下时间都在闲聊、吵嘴和准备秋祭的话题上打转。
我几乎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当午餐结束的钟声响起,我潦草写下另一次请求给档案馆。
再次被驳回。
※※※
「莎菲亚是什么时候决定加入中庭的?」
安珀和我正往生理学课走去,我们的脚步声在科学大楼的大理石入口处回荡。
「啊,小莎的迁徙习性啊。」安珀愉快地说,「这是老习惯了。小莎决定要在学年开始时为自己打响名号,沿着社会阶层往上爬、还要建立一群小跟班。天知道有多少一、二年级生会愿意这么做。但随后她突然明白了某件事。」
「什么事?」
安珀微笑一下,抬起下巴。「中庭的人呢,严格说来,比起她在海德高中能认识的任何人都还要酷。她通常会在秋祭前过来走走,而我们会像是她从未离开那样欢迎她回来。我觉得她其实宁可不再装模作样,但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心底很想跟凯许一起玩。」
而我觉得韦斯利跟这一点关系也没有。当安珀斜眼看我时,我这么想着。
「说到凯许──」她开口。
「菲利普法官的案子有任何新线索吗?」我尽可能明显地改变话题。「或者贝瑟妮?」安珀叹口气,但还是呑下这个饵。她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我爸压力这么大了。这周末,他们又在他手上加了件新案子,另一桩悬案。那起案子甚至连犯罪现场或起始点都没有。某人就只是早上去跑步,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他哥哥后来才申报失踪。」
我的胃一扭。杰森。
「他们怎么能期待他有办法解决那起案件?」我问。
安珀耸耸肩。「那是他的职责吧,我想。他们一副把他当成奇迹产生器的模样。但相信我,他可不是。」安珀在我们走到楼梯半途时说,「嘿,我可以问妳个问题吗?」
「当然。」
我以为她会问为什么她爸在周末时逮捕了我,但她却问。「妳认识韦斯利多久了?」
「几个月。」我稍微集中思绪,但我觉得我们好像认识更久了。
「妳觉得他喜欢妳多久了?」
我感觉脸上爬满热流。「我们只是朋友。」安珀发出一声怀疑。「我是说,我们很要好。」我加了一句。我们之间是由秘密和伤疤所牵绊。「但我们不是……我不……我很关心韦斯利,他也关心我。」
「听着。」当我们到教室时,她说。「我才刚认识妳,但我已经认识韦斯利很久了。我可以告诉妳,『他关心』这件事算是说得相当含蓄。」安珀稍微站开一点,让其他人进教室。「妳今天早上真的吻了凯许吗?」
「是他吻我。」我澄清。「而且到此为止。」
安珀挥着一手。「细节我不管。重点是,我不希望妳玩弄小卫。他经历过不少事情,我觉得他的状态终于好了一点,而──」
「而妳觉得我配不上他。」
那句话像一记重拳打在我身上,即便那是我自己说的。因为这是真话。我配不上他。至少,我还不配。我是很想要。但我怎么可以?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颗即将引爆的炸弹,我不希望他在我爆炸时把我捧在手心。但他不会放手,我似乎也无法放下。
「我没有这么说。」安珀说,「只是……盖文、小莎、凯许和我,我们都很努力地想让他的良好状况继续维持下去。他或许住在山丘上的豪宅里,但我们才是他的家人。我不知道在妳介入之前对他的人生了解多少,但他被很多人伤害过。他也许振作了起来,也似乎有模有样,但他还没有真正恢复。而他很明显地非常关心妳。所以,我只是要说:不要伤害他好吗?因为妳似乎也经历过一些事,我希望在放任他为妳沉沦之前,妳要非常确定自己配得上他。」
她打开门。「如果配不上,就连一点点也不要让他陷入。」
※※※
罗威尔先生不在,政治学的代课老师把课堂前半段都花在朗诵罗威尔已直接从讲义教给我们的内容,然后擅自决定革命的主题对周一而言太过沉重,大发慈悲让我们早点下课。妈发来一则简讯,说她会晚点来接我,我希望可以在明天早上提到通勤话题时以此当作手段,这样我便有大约半小时的空闲时间。我对档案馆发出第三次请求,然后一路闲晃到了方院等候回复。
即使钟声还没响起,十几名肩上有金色级别条纹的四年级生已经散落在方院各处组装帐棚。我在草坪北边瞄到韦斯利的身影,他正在把铁杆打进草地。
那并非猎捕历史的韦斯利,也不是与我共度夜晚、用他的噪音淹没我的梦魇的韦斯利,而是会大笑、会微笑、看起来很开心的韦斯利。倒不是说我们在一起时,他看起来不是那个模样。但只要有我在身边,他总会带点棱角,就连微笑和入睡时,脸上都有着绷紧的伤痕,以及我与他共享的秘密和担忧。我拖累了他。
在我突然了解了这件事后,深刻入骨的悲伤传遍全身。
也许韦斯利的确值得。值得去爱他、值得让他介入。但我无法这么做。我不能。只要我背上还有箭靶就不行。我不能把他卷进这团混乱。安珀是对的。他上回被卷入属于我的战场,便失去了人生中的一日。我不会让他失去更多,不能是为了我。
我退回校园,穿梭在一条条小路上,想要继续走动的冲动强过前往某个特定地点的念头。劳碌命。小班曾经这么说。我从来没办法好好坐着。也许艾瑞克是对的,身为档案馆的一员不只是一份工作,那是我的命。也许我就是无法当个正常人,即使有过机会尝试也是如此。正常就像静止不动那般令我不自在,也感到不自然。所以我继续走。我一边走,四个字自动写入纸上。
读求驳回
我的双足领着我走在小径上,这个回答彷佛一记闷棍击中我,一直到我抬起头看见石头门之前,都没注意到自己正朝着健康中心走去。我经过置物柜,走进巨大的体育馆里。
由于大家若不是还在上课,就是在准备秋祭,体育馆像个白色空壳,感觉跟归档区很像,但它很巨大,四面有墙及满满的器材。独自一人在这里很奇怪,也很平静,就跟从前档案馆给人感觉一样。这里的静谧也许稍微没那么虔诚,却涵盖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而且会让我想起几年前,当我还很正常的时候──或是接近正常一些──那时跑步对我而言,是距离平静最接近的时刻。
当我奔跑时,便能全神贯注。
最近我一直害怕自己会失控,怕把自己逼得太紧,怕失去戒心,怕自己就此放弃。
现在,我带着些许不管一切的心情踩上跑道。一开始只是慢跑,但后来我越跑越快,直到变成全速冲刺,把所有力气全使出来。我已经有好几天、几周,甚至好几年没有这样跑过了。
我一直跑到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模糊,直到无法呼吸、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没办法想,直到欧文消失、虫洞消失、阿嘉莎消失、档案馆和韦斯利都消失,除了我的鞋子跑在跑道上的声音,以及在耳中搏跳的脉搏之外再无其他。我一直跑到所有的恐惧──害怕会失控、失去记忆、失去人生──全数消弭为止。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这一次我完全不尝试去抓握。
我一直跑到觉得又变回自己。
我一直跑到找回平静。
当我终于放慢、停下脚步,我将膝盖一弯,调整呼吸,开始缓慢地绕圈走。等心跳渐缓,我在空荡的体育馆正中央闭上眼睛,专注在脉搏的声音上。
「毕雪小姐?」一个粗哑的声音说。我勉强睁眼,发现一名体育老师──那个在搏击赛场地监督的老师,我想他叫麦兹──拿着一个写字板小跑步过来。
「不好意思。」我说,「我是不是不该在这里?」
麦兹教练挥挥写字板。「无所谓。反正体育课还没开始。说到这个,妳还满会跑的。有想过参加田径赛吗?」我摇摇头。「妳应该要的。」他说,「妳有天分。」
「老师,我不确定我有时间。」
「毕雪,得为重要的事情挤出时间啊。选拔赛是下礼拜,至少可以让我把妳的名字列上去吧?」
我迟疑了一下。我下周会在哪儿?在夹缝界里猎捕历史?还是被绑在椅子上、记忆被挖得一乾二净?要是到了下周,这一切不过是恶梦一场,我还活得好好的,也还是自己的话呢?
「我们很缺像妳这样的人。」他又说。
「好吧。」我说,「算我一个。」虽然微不足道,但算是一根浮木。一丁点的正常。
麦兹教练把写字板递给我,我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后还给他。他一面看着我的名字,一面在边缘写了点笔记,粗声粗气地对我点了个头,表示赞许。
「很好、很好。」他低声咕哝。「海德的荣耀正在危险关头啊……」他小跑步离开,消失在体育馆另一端上头标着办公室的一扇门后。
我往垫子上一坐,开始伸展身体。我的肌肉因为大量运动而酸痛,但这疼痛令人愉悦。我躺在垫子上,把伸展动作做一遍,凝视着天花板深呼吸。我思索着:如果档案馆来抓我,我会逃跑吗?事情会变成那样吗?
我的理论日渐薄弱。在凯许的案例之前,一切证据都明显指出是栽赃。攻击他一事是一次错误吗?或一项讯息?一个惩罚?他们是故意失手吗?或者是试图要打乱模式,削弱这个理论?一堆问题缓慢流淌过心中。在所有怎么会和为什么的最核心里头,最大的问题便是:谁。
妳的思绪太乱了。爷爷会这么说。大多问题的核心都很简单。妳只要找到核心就好。
这个问题的核心有些什么?
钥匙。
技术上而言,并不一定要成为猎手也能做出虫洞。我就不是。只要你有正确的那把钥匙。但只有猎手才被配给这些钥匙。所以,做出虫洞的人要不是猎手,就是某个曾拿到过猎手钥匙的人。罗兰给了我爷爷的,所以我知道这是有可能的。真的会有管理员偷偷把钥匙带出去吗?或把钥匙拿给某个看守员,藉此将犯罪的蛛丝马迹埋藏起来?万一欧文在档案馆里除了卡门外还有其他盟友呢?如果他们其中之一想复仇呢?管理员是历史,他们也能像历史一样被阅读吗?在他们的人生被汇编之后,有没有某种附注之类的东西,会记录他们在档案馆服务的时间呢?
阿嘉莎会想到要读取他们吗?或者,她会把这些案件算到我头上?这无法解决问题,无法改变有人做出这件事的事实,但可以给她一条出路,一个代罪羔羊。在我们最近一次的会面后,我完全不怀疑她打算就此在我头上冠个罪名。她怎么可能不利用这件事让我完蛋?这么做轻而易举。她只要说我有欧文的钥匙就好了。
我坐了起来,突然深吸一口气。
欧文的钥匙。他掉进虫洞时就带在身上。阿嘉莎指控我握有那把钥匙,可是我没有。但他有。也许他现在也还有。
这是我从未考虑过的一个选项。我不想考虑。这真的可能吗?虫洞是通往虚无的门,但依旧是门,而每扇门都有双边。万一那个某人不是把人抓进去呢?万一,他们是试图想出来呢?
万一欧文想出来找我呢?
不。
我倒回垫子上,逼自己呼吸。
不行,我得停下来。我得阻止自己在每件事情上都看到欧文的影子。我不能在人生中的每一刻去寻找他的踪迹。欧文.克里斯.克拉克已经消失,我必须停止去想他。
我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旋即感到名单上有字母书写上去。我拿出来,以为是另一个名字。然而,我却看到一段讯息:
允许通行。祝好运。──R
是罗兰。我胸口的郁结解开,出现一丝希望,一个放手一搏的机会。我站起来。但当我就要走到更衣室时,听见了东西倒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