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声音来自体育馆对面某处。
距离够远,足以让它听起来低沉,但音量又大到能在我身边造成回响。然而,它来自遥远的角落,就跟麦兹教练走去的方向一样。我在体育馆的地板上拔腿冲刺,跑进上面标着办公室的门里,却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小走道,里面放满奖杯柜,它们似乎都没有被弄乱。除此之外,那声音很沉,像某个很重的东西倒了下来,不是像玻璃被打碎那种高频的声音。走廊两旁是满满的门,每扇门上都装有一扇玻璃窗。我踏进走廊,张望着每个房间内部,检查有无不对劲。
往里面走三扇门,我透过玻璃窗一看,立刻停了下来。
玻璃另一端是一个储藏室,里面太暗,除了金属柜之外辨识不出其他东西,那些柜子中有一半都翻倒了。我把袖子放下掩盖着手,稍微推一下门。没有锁。
我走进去,打开墙上三个开关其中之一,仅用刚好的光线点亮这个空间,可以看清楚柜子。两个柜子往前倒,在倒下途中相撞在一起。球、球拍和头盔都散落在储藏室的地板上。
由于过于专注不想绊到任何一个器具,我差点在一滩血渍上滑倒。
我的步伐踩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从水泥地上那新鲜、湿滑的东西上退开。我抬头看着血渍上方的空气,眼神从新的虫洞滑开。当我竖耳倾听周围是否有动静,空气卡在喉中,只听见脉搏扑通作响。
但这个现场跟其他的不一样。
菲利普法官的家里没有血迹,贝瑟妮家的车道上也没有。
有一把铝制球棒搁在我鞋边的地上,我弯身去拿(但小心地把袖子隔在金属与手指之间,以免留下指纹),然后站起来慢慢转圈,搜寻室内黑暗的角落有无动静。我独自一人,但感觉却不是那样。然而,这个诡异、不对劲的感觉必定来自虫洞,因为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的眼神跳回那滩血。至少,现在没有了。
我注意到一块写字板正面朝下,搁在距离血渍一呎外之处。当我用穿着鞋子的脚把它翻过来时,看见自己亲手写上的名字,感到胃部一阵扭结。这便是证据,我再清楚不过。我伸手把夹在写字板最上方的那张纸拿走,收到口袋里,无声地对教练道了歉。
我清掉地上的残骸碎片,大概在血渍后方一呎处跪下,当我将戒指从手指上拿下、放在水泥地上时,顺便把球棒放到一边。虫洞之门一定已将大部分的记忆破坏殆尽,但也许还会留下些什么。我将手掌压在冷冷的水泥地上,哼鸣声朝我手漂浮而上。但我在瞬间停住。
储藏室里有东西在动。
就在我身后。
当我捕捉到出现附近的动态片刻之前,已预先感觉到那个物体的存在。起先是一道影子,然后是金属一闪。我逼自己按兵不动,一手压在地面,一手朝向距离我只有几吋的球棒一伸。
说时迟那时快,当那道影子从后方猛扑向我,我瞬间紧抓住球棒跳起来,及时在刀子挥砍而下的瞬间挡掉,金属与金属碰撞出高频且刺耳的声音。
我的眼神一路沿着球棒看到刀刃,再到那名持刀的人身上。纠缠我数周的银金色的头发和冷蓝色眼睛映入眼帘。他将刀子拖过铝棒时,露出微微一笑。
欧文。
「毕雪小姐。」他似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一直在找妳。」
他的刀沿球棒往下一划,直朝我手砍来,逼得我必须移动抓握的位置,我一移动,他的脚便以极快的速度从那块金属底下往上踢,使得它飞入我们两人之间。当球棒往地面落下,那把刀便消失在背后的皮套里,接着,在我踢中他的胸口的同时,他徒手抓住我穿着靴子的脚,狠狠向外侧一扭,令我瞬间失去平衡。他获得一刻喘息,将掉下的球棒凭空一攫,狠狠挥向我另外一只脚,球棒打中膝盖后方,我往后倒向水泥地。
我摔在地上,滚了一圈又再次站起。当他扑向我,我猛地往后一退,或至少试图要这么做。但我错估了距离,翻倒的柜子撞到肩膀,下一刻,眼看就要被球棒击中下巴,但我在千钧一发之际举起双手,为了不让他打断我的喉咙,我也只能这么做了。我第一次见到鲜血溅在他手指上。
「要不是妳变强了。」他说,「就是我比自己想象得生疏许多。」
「你不是真的。」我喘着气说。
欧文浅色的眉毛因困惑而皱起。「为什么不?」他眼睛一瞇。「妳变了。妳是怎么了?」我试图想用球棒当杠杆推开他,但他把我钉在原地,前额抵在我的额头上。「他们做了什么?」他一面发问,那份静谧──属于他的静谧──一面溢入我脑中,相较于梦境显得如此真实明确。不,这不是真的。他不是真的。
但他也不像我梦魇中的那个欧文。当他抽身退后,看起来相当……疲倦。他眼中有着倦意,下巴也很紧绷。而这一次,当我试图反击,的确发生了效用。
「放开我。」我怒吼着,膝盖狠狠向他胸口一顶。他踉跄地退开,揉着自己的肋骨。我抓住最近的一根球棒狠狠挥向他脑袋,但他在球棒打到他之前就抓住了,并将那块金属从我手中打飞。它滚过水泥地上那一摊血,一路留下斑斑鲜红。
「至少妳该问候一下我这趟旅途吧。」他冷冷地说,快速转动着还在他手中的那支球棒。
他不是真的。他不可能是真的。会发生这种事,只是因为我曾这么幻想过。这是幻觉……对吧?一定是,因为倘若不是就更糟了。
欧文不再转着那支球棒,而是倚在上头。「妳到底晓不晓得要从另一边撕开一个虫洞要花多少精力?」
「你到底怎么逃出来的?」
「努力不懈。」他说,「这些玩意唯一的问题呢……」他点头示意空气中的那道裂缝,发出小小一声恼怒。「就是没办法打开非常久的时间。只要有人被吸进去,它们会瞬间关上。我一开始有点逃不出去,没办法绕过他们。最后,我决定必须直接穿过他们。」他望向那滩血。我脑中出现麦兹教练的身体漂浮在虫洞中,被欧文的刀砍成两半的景象。我的胃一阵翻搅,手指紧紧扣住身后的金属柜。
「相当棘手。」他用染上鲜血的手指顺过银色头发。「但我还是出来了,问题是──」
欧文没来得及说完,我使尽力气往柜子一拉,在柜子轰然倒在他身上前奋力逃脱。但即使处于目前这样的状态,欧文依旧身手矫健。他一个箭步闪开,金属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巨大声响。一秒之后,灯光全灭,储藏室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比先前更好斗了。」他的声音悠悠传来。「然而……」
我退后一步,他的手臂从后方神不知鬼不觉地缠住我喉咙。「不太一样了。」他猛地把我往上提。当我的鞋离地,不禁疯狂喘息、渴求着空气。
「我该杀了妳。」他悄声说道。「我可以做到。」我痛苦地扭动、举脚猛踢,但他丝毫不放松力道。「妳快没气了。」我的胸口灼痛,视线开始模糊。「要知道,这样死去也不算太糟。但问题在于,麦肯琪.毕雪会想要这样离开人世吗?」
我没有足够的氧气说话,但我用嘴形讲出来,在脑中想,用仅剩的一丝力量。
不。
随着这个字,欧文收回力道,我歪斜地往前倾,四肢往前趴在水泥地上,距离麦兹的血迹只有咫尺之遥。
我的银色戒指在地上发着光,我抓住金属圈戴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身,但欧文已经不在那里了。与他有关的迹象──翻倒的柜子、血迹──都还在,但整个空间剩下我独自一人。远处有扇门关上,我冲过那扇门,跑进光线明亮的奖杯走廊,但完全不见他的踪影。一点也没有。我急忙跑过最外面的门,奔入午后的阳光之中,依旧空无一人,只有学生们正在准备秋祭的笑声。草坪上有一小群二年级女生,一个一年级男生,两名老师。
但欧文已不见踪迹。
※※※
我在女子更衣室里花了十分钟把教练的血从皮肤上洗掉。
我并没有从储藏室一路留下痕迹,但身上少不了抓痕──我的手臂、手和喉咙──都留下欧文抓过的印子,我刷洗了所有他碰过的地方,还用冷水一遍、一遍、又一遍洗着自己的脸,好像觉得这么做会有点帮助。
我不能再回去那里。
那里没有指纹,没有任何线索能把我跟犯罪现场连结起来。在顿悟的瞬间,我抖了一下。只要它在那里越久,就越有可能被其他人发现。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与此有关。
妈传简讯说她会在停车场等,我逼迫自己的双腿带着我走离现场、穿越校园、经过那群人,他们对于麦兹已不过是水泥地上一摊干掉的鲜红痕迹浑然无觉,也不知道那都是我的错。
纱子斜倚在附近的一棵树上,在我经过时眼神紧紧跟随。她已经不只是监视着我了。她在等待。像只猎犬,在枪声响起前会不断回到这里。我知道她有多么渴望听见那声枪响。我突然理解,如果欧文是真的存在,那么她将会获得这个机会。这个念头立刻引发新一波的反胃朝我袭来。阿嘉莎将调查完毕所有猎手,在她调查完时,我该怎么跟她说明?告诉她我知道是谁做出虫洞之门?就是那个被我送入深渊的历史,他想尽办法爬回外界,使用的是那支由我帮他组装好的纶匙?她先前愿意饶恕我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欧文已经消失。
他应该要维持在消失的状态。
他的确消失了。
他不是真的。
但那些血是真的,不是吗?我看见了。
就像看见欧文一样。
「一切都好吗?」妈在当我一屁股坐进乘客座时问道。
「漫长的一天。」我低声念着,再次因为我们现在并不是处于一个可以谈天说地的状态而感到万幸。麻木的感觉鬼祟地爬过我胸口,停留在那里不走。我隐约地明白这样并不好,爷爷一定会念我,我很确定,但我很需要一点稳定感。什么都好、再微小都行,即便这并不自然。
妈开车时,我闭上眼睛。为了填补这份安静,她自顾自地哼着歌,而我的血液在瞬间冻结。我认得这旋律。她明明有成千上百首歌可以唱,但却没有选其中任何一首。她选了欧文哼的歌。他只哼过曲调,而她加入了歌词。
「你是我的阳光,我唯一的阳光……(译注:You are My Sunshine。一九四〇年美国知名乡村音乐家Jimmie Davis发表之作品。)」
我汗毛直竖。
「你使我快乐……当天空是灰色……」
「妳为什么要唱这首歌?」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她的声音消褪。
「我听过妳哼这首歌。」她说。
「什么时候?」
「几天前。旋律很优美,曾经红极一时,这是很久以前了。我妈曾经在煮饭时哼。妳是在哪里听到的?」
当我看向窗外时,喉咙变得好干。「我不记得了。」
※※※
我在走廊上一路跟着哼歌的声音走。
那音量只够让人稍微听见而已。我迂回地穿梭过夹缝界,那首曲子一直领着我回到标了号码的门,回到欧文那里。他正斜靠在门上。那扇门正面有一个用粉笔写的I,他哼歌给自己听,闭着眼。但当我走向他,他的眼睛便缓缓睁开,明亮又湛蓝,打量着我。
「麦肯琪。」
我交叉双臂。「我已经开始猜想你是真是假。」
他弓起一边眉毛。「我可能会是什么?」
「一缕幽魂?」我说,「想象出来的朋友?」
「是吗?」他的嘴角微微扬起。「我是妳想象出来的吗?」
※※※
我们一到家──安全地处于一个有四面壁的公寓里──我在厨房桌前坐下,把手机从口袋拿出来传简讯给韦斯利。
<[今晚不过夜。]
过了一下,他回传。
[一切还好吗?]>
不好。我想这么说。我认为欧文可能回来了,而我不能告诉档案馆,因为这是我的错──他是我的错──而我需要你帮忙。但你不能过来,因为我无法忍受他将冲着我来、顺带也找上你的念头。如果他的确真实存在的话。
我希望他是真的吗?哪一个比较糟,欧文是我的想象?或者他是真实存在、不受束缚?他感觉很真实。但活生生的人不会就这样消失。
他不是真的。我脑中另一个声音低语。妳不过是精神失常。
发疯的小脑袋。纱子的声音回响。
残缺不全。欧文悄悄地说。
太脆弱。阿嘉莎添了一句。
最后,我回了韦斯利的简讯。
<[我只是厌倦了。]
<[不能一直逃跑。]
<[或是躲藏。]
<[早晚都要面对我的恶梦。]
最糟糕的事实是,我并不害怕入睡,因为我的梦魇已经成真。我坐在桌前等他回复。最后,回复来了。
[我会想念妳的噪音的。]>
我胸口的麻木感开始缓和下来,在我忍不住崩溃、回复他的简讯之前,先把手机关了。我费尽一切力气坐下,撑过晚餐,试着提振起精神,装出一副有模有样的姿态、讲些跟学校有关的事。我会费心这么做,只是因为跳过这个话题会招来更多担心。但在碗盘都清走的瞬间,我就逃回房中。我一看到打开的窗户,胸口就变得紧绷不已。我走过去打算把它关上,最后却迟疑了,手指扣住窗沿。
我口袋里的名单上有三个名字。部分的我认为他们是我目前最不成问题的问题,但另一部分仍紧揪住这一丝义务,或至少是我还有办法控制的一件事。我打量了一下爬到上层公寓的距离,还有与地面的落差。
「麦肯琪?」我转身发现妈在门口。她直勾勾地看着我。「妳没事吧?」
「嗯。」我反射般地回答。
她持续直视我的眼睛,嘴巴张了又阖,好像鱼一样,我可以看出她努力要做出那个字的嘴形:对不起。但当她终于说出口,说的却是:「最好关上窗,应该会下雨。」
我的注意力飘回地面落差。我是在想什么?昨晚有韦斯利帮忙,我都差点没办法从墙面爬上去。我把窗户关上,道了晚安。妈在身后把门关上。我感到非常惊讶。这虽是一小步,但总是一点进展。
她一离开,我就倒到床上。在房间外,我能听见父母边走过公寓边低声讲话,越过他们,科罗讷多遥远的声响消失不见,住客和街上熙来攘往的声音褪去,变为涓涓细流,最后归于无声。我突然明白这房间有多么安静。韦斯利不在,我睡不着。其他人可能会觉得这样很宁静,假使我的脑袋不是如此杂乱无章,也许我也会觉得宁静。
无论如何,这份静谧太沉重,最终,它拖着我沉入梦乡。
就在我的眼神开始失焦之际,桌上的收音机自己打开。
当一首流行乐曲填满室内,我猛一抬头。电磁波。我对自己说。调频器往前跳到一个摇滚乐电台,金属乐刺耳不已,我站起来打算去把收音机关掉,接着又是一首乡村歌曲。我在房间正中站着不动,收音机跳过五、六个电台,我屏住呼吸,每一个电台都只停留尖声唱过几句歌词的时间,随后,它落在一个老歌频道。讯号很微弱,当那杂音般的歌声唱出飘忽不定的旋律,我不禁颤抖。
音量开始转大。
我的手就要碰到电源开关,但桌边的窗户开始起雾。不是一整扇窗,而是在玻璃中央的地方出现一小块雾气。当两个字自动写过那起雾的表面时,我的心脏如铁锤般重击胸膛。
戒指
我低头瞥了一下我的银色戒指,等视线再回到窗户上,就已出现一条线杠掉那个字。
─戒指─
我望着那个讯息,感到困惑且不可思议。我把金属戒指脱下放在窗台上。当我再次抬头,欧文出现了。他的倒影在玻璃里头,就在我正后方徘徊着。我迅速转身,准备好要出击,但他抓住我的拳头,把我整个人逼得抵上了窗户,将刀搁在我下巴底下。
「诉诸暴力并非唯一方式。」他冷静地说。
「拿刀指着我喉咙的家伙还敢这么说。」我嘶声回应。
我可以从他黑色衬衫底下看见猎手钥匙的轮廓。如果我可以把钥匙从他身上夺走,并在不被他割开喉咙的情况下跑到最近的一扇门,就可以──
他将刀刃下压以示警告,我瑟缩了一下,刀子锋利的边缘陷进我下巴的皮肤,再多使一点力就会见血。
「那将会是个坏主意。」欧文说,从我的皮肤上读出想法。「除此之外,我衬衫底下的钥匙非妳所需。」他持续将刀抵在我喉咙上,另一只手将绳子从领口拉出来,这样我便能看清楚那把熟悉到不行的生锈金属悬在末端。那根本不是猎手钥匙,那是爷爷的钥匙。是我的钥匙。
「如果妳可以有教养一点,我会把它还给妳。」
刀子开始后退,刀刃离开我皮肤的瞬间,我就扣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扭。刀落在硬木地板上,但我还来不及扑向它,欧文已一脚将它踢飞过房间,扣住我的肩膀,将我整个人一旋,靠在窗边的墙上。
「妳真的是个很麻烦的家伙。」他说。
「那你怎么还不杀了我?」我挑衅道。他先前有些犹豫,现在又是如此。我梦魇里的欧文从不犹豫。
「如果妳真的想要我杀妳,我求之不得。但我希望我们可以先谈谈。妳父亲正坐在妳家客厅,拿了本书坐在椅子上熟睡。我现在要放开妳。」他说,「但如果妳再想动歪脑筋,我就划开他的喉咙。」我在他的碰触下变得僵硬。「就算妳想放声尖叫吵醒他。」欧文又说,「他也看不见我,所以他没有一丝机会。」
欧文的手放开我肩膀,我逼自己不要发动攻击。
「怎么回事?」我说,「为什么他看不见你?」
欧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伸展了一下。「虫洞似乎会产生一点副作用。妳第一次进去储藏室时,帮我证实了这件事。我就站在那里,妳却完全看不见我,一直到妳拿掉──」
「我的戒指。」我低声说。毕竟那是一道缓冲。一副眼罩。
「我想那多少会起点作用。」欧文说,「最重要的是,我就在这里。」
「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吼着。「你说你杀出一条血路,但我不懂。你做出来的那些门并非随机。你为什么要攻击这些人?」
欧文用肩膀抵着墙歇息。他看起来还是……精疲力竭。「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他们。我是在找妳。」
我胸口一紧。「什么意思?」
收音机上的歌曲停下,另一首接续。这一首比较慢,也比较悲伤。
「说到底。」欧文说,「妳把我掷入的那个无边无际的虚无空间,并不完全是空无一物,那里更像一个没有终点的快捷方式。只有一半算是门,但不能只有一半是门。」他一边说,湛蓝的眼神一边闪动。「要让它可以通往某处,或通往某人。某个你可以将全身力气集中于他身上的人,而我选择妳。」
「但你找到的不是我,欧文,你找到的是五个无辜的人。」
欧文皱眉。「是五个跟妳有交集的人。档案馆里有句话这么说:『越是特殊,越是易见。』在读取物品上的记忆时就会注意到这件事。但这里的记忆也是一样的状况。」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比起在自己的记忆里,我们在他人心中的记忆更为显著。不管那些人是谁,妳一定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留下一个标记。」
我的胃一阵翻转,从脑海中看见了他们:
当菲利普法官闻到烤炉里的饼干香味时,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贝瑟妮紧紧抓住我还给她的银色项链。
头晕目眩的杰森对我调情,想问到我的名字和电话。
在我同意参加田径选拔赛时,麦兹教练粗哑地念着很好、很好。
那凯许呢?我心不在焉,因为我在想妳的事。老实招认,我没办法不去想妳。
我用手环抱住肋骨,一阵反胃。他很有可能会被带走、被拖入黑暗之中。其他人就是这样。
「有没有任何方法,」我说,「可以把他们带回来?」
欧文摇摇头。「虫洞并非为活人所造,死者亦然。」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也能看见虫洞对他造成的伤害。他看起来苍白到一种诡异的程度,但我深知不可以貌取人。
死了四个人,都是因为脑中想着我、在意着我。还可能有多少人被带走?我的父母?韦斯利?都是因为欧文,因为我。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的话简直是从牙缝间迸出来。
「我告诉过妳了,我来跟妳谈。」欧文转身检视着房间各处。「我讨厌这地方。」他小声地说,这些字句被从收音机不断流泻出来的曲调呑没。
我旋即想起,这里并非一直是我的房间。这是她的房间,瑞吉娜的房间。欧文的妹妹曾住在这里,她就死在外头的走廊上。欧文低头看着地板,那里还残留微弱的一丝血迹,时间流逝后,只剩下一抹残影。「说也奇怪,记忆从来不会消退。」
他的手原本呈现手掌打开的姿态放松垂在身侧,此时突然紧握成拳。他应该要迷失,如果他是一名普通的历史,这房间的景象,以及在这里发生的事情的记忆足以引发迷失的情况。他瞳孔中的黑色将摇摆不定、扩散开来,呑噬他眼中的冰蓝。而当他迷失,他将因恐惧、愤怒和罪恶感而发狂。
但欧文从来不是一名普通的历史。他是一名奇才,最后却成为档案馆的一大叛徒;他是一名能力杰出,却诡计多端的猎手成员。他工于心计,为了重返此处,惩罚他所谴责的这个组织,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从屋顶跳下。
我看着他像绕过尸体般绕过地上的那个印子。「我离开了多久?」他弯身从角落拿起刀子。
「三个礼拜六天又二十小时。」我暗自希望自己说出这答案的速度没有太快。
「卡门怎么样了?」他站挺身体。
「在她为了你差点勒死我之后,」我说,「重新被收进柜子了。」
欧文转回来面向我,把刀子收进背后的皮套。「她还有做其他的事情吗?」
「除了把半个分支都吵醒吗?没有。」
一抹残忍的微笑闪过他脸庞。「而档案馆就这样放妳走?」
我什么也没说,所以他上前一步,缩短我们的距离。「没有。」他帮我回答了。「他们没有,妳有些不太一样。毕雪小姐,事情不太对劲。也许他们的确让妳保有那段记忆,但没有把妳的人生还给妳。」
「至少我还活着。」我挑衅地说。
「但妳脑中满是碎片。」他的手指陷进我发中,他的脸颊靠过来几乎贴在我脸上。「残破的碎片、恶梦、恐惧和疑惑。」他在我耳中低声说,「如此纷乱,妳根本分不清何者为真。告诉我,档案馆是不是这样对妳的?」
「不是。」我说,「是你这样对我。」
当他往后一退看着我时,将手放下。「我开了妳的眼界。」他的语气真诚得诡异。「我告诉妳真相,妳没办法接受可不是我的错。」
「你说谎骗我、利用我,还想杀了我。」
「而妳把我丢进虫洞。」他以实事求是的语气说,「就我看来,我们都做了该做的事。我并不乐于欺骗妳,也不想杀妳──我告诉过妳了──但妳碍了事,我来这里是想知道,妳是否仍然碍事。」
「欧文,我永远都会碍你的事。」
他皱起眉头。「毕雪小姐,希望妳的想法跟讲出来的话一样坚定不移,但它们没有这么容易瞒过我。妳知道妳心中写满了什么吗?质疑。妳曾经如此肯定自己的理想:档案馆等同法律、是良善的、像神一样,相信他们、相信爷爷。但妳的理念正在崩解。档案馆残破不堪。爷爷很清楚,他一定知道,但还是把妳交给他们。妳脑中有满满的疑问、满满的恐惧,它们大声到我几乎听不见妳其余的部分,而当阿嘉莎听见时,她就会把妳当成她最宝贝的档案馆中的一块腐肉,她会把妳看作某种必须在扩散前除去的东西。即便是妳最心爱的罗兰,也没有办法阻止她。」他把手撑在我两边的墙上,像牢笼般囚禁住我。「妳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为什么我还没有划开妳的喉咙?因为我跟档案馆不一样。我认为有得救就要救。而妳,麦肯琪……如果浪费了妳实在是一种罪过。我要妳帮我。」
「帮你什么?」
一抹诡谲的微笑在他唇边散开。「完成我未竟的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