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只有一个人，他们有三个。而且他们动作都非常快。第三个人在艾瑞克的尸体旁单膝跪下，但另外两人没有停。我狂奔着穿过方院，并非跟其他人一样跑向前门，而是深入校园。在从语言大楼的门抄小路之后没有多久，我立刻听见他们破门而入、紧追在后。我没回头，不打算浪费目前领先的任何一步。我在大楼里全速奔跑，一路直冲正对面的出口，回到燃烧的夜色中。
妳要拔腿就跑……
烟雾从燃烧的草坪狂涌而来，我迅速切往通向中庭的路。我就快要到了，却突然发现其中一组脚步声消失在身后，没多久，第三名猎手出现在我面前。在他挥出一拳击中我的脸之前，我根本来不及改变方向。
当他们抓到妳……
我狠狠倒下，当整个世界变成我耳中嗡鸣时，我尝到血的味道。
他们一定会……
我才刚站起来，纱子就从后面抓住我，将我打倒在泥泞的路上，用力踢了我肋骨一脚。
妳要反击……
那股力道让我瘫倒在地，她立刻跪上我胸口。憎恨、愤怒和艾瑞克尸体的影像笼罩着我。
「我要杀了妳。」她怒吼着。我用受伤的手臂打出一拳，但她接住攻击，将我的手拨回地上。「我要好好地花时间让妳求饶，妳这小混蛋。」
「纱子。」另一个人说，「我们有令在身。」
「去他的命令。」她啐了一口。
我用力将膝盖往上一顶，撞在她腹部上，但她连动也不动一下，只是往前一倾，硬是用手覆住我的嘴，指甲嵌入我下巴。「妳怎么可以?妳怎么可以?」
她浑身写满痛苦与愤怒，这些情绪在她的手从我下巴滑至喉咙时，全数向我倾注而来。然后，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根金属棍出现在她下巴底下，将她往后一架，离开我身上。不。她往侧边一滚，当我跟纱子站起身，韦斯利整个人挡在她和我之间。
「小卫，快走!拜托你!」
方院里的火光烧得极亮，最后几个爆炸如雷声般响彻海德高中。
「小看守员，你不该这么做的。」纱子嘶声说。
「离她远一点。」小卫低吼。
他挥着金属棍，在棍子就要打中她的脸时，她挡下了攻击，并将棍子从他手中打落。「你真的不该……」
「韦斯利!不要──」
第三名猎手从后方猛攻而来，以手紧抱住我胸口，将我的双手固定在身侧，要是想跑我会追捕妳最爱猎捕了小兔子这些话语蛮横地窜进我脑中。
「抓到了。」他说，我随即以手肘往后打在他肋骨上，膝盖往下一低，整个人往前猛冲，逼他必须放开双手，从我肩上一翻而过。但他像只猫，眨眼间又再度起身，手中拿着某种像是缎带的东西，却闪烁着不均匀的光。是铁丝。
「妳应该投降，」他说，「在状况变得更糟之前。」
「我不能。」我说。他笑开，一副听到这回答真是再高兴不过的模样。他展开攻击，手向前一刺，铁丝展开，好像将它投射而出。我蹲低身体试着闪避，离开它的射程。从眼角余光，我望见韦斯利重重倒地，脸上布满血迹。在那个瞬间，我感到铁丝以极度轻盈的姿态缠住我没受伤的那只手腕。
「抓到了。」他说着迅速一扯，铁丝切进我的皮肤。我试图挣脱，却只是让它缠得更紧，所以我便抓住那条线，藉此将他拉向我，就算铁丝不断割着我的手指。我空出来的那只手紧握成拳，向他腹部打出扎扎实实的一记，将空气从他肺中敲出，疼痛也因此传上我手臂。但我太晚发现自己的错误，我来不及从他可碰到的距离逃开，他已将铁丝缠住我另一只手腕，只消一拉，我的手就被迫在身前并拢。他得意洋洋地咧嘴而笑。
反击……
我将手指交握，以被死锁的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向他下巴猛挥，这一击撕裂了他的嘴唇。这么做是能将他脸上的笑容抹消，但无法让我松绑。他持续以手收绕铁丝，把我往前拉向他，逼我失去平衡，接着，他一拳打向我肋骨。我身体一弯，还来不及恢复，他就将我向后一推，腿扫向我膝盖后方，我狠狠摔在坚硬的地上。
他拖着我站起来，在这名猎手的拳头再次打在我肋骨前，我只有一点时间看着韦斯利摇摇晃晃、以四肢伏地。纱子捡起他的金属棍，拖着那根棍子朝他走去。我将肺中的空气尽数吐出，被拖着走在往最近的大楼的路上，我仅能拚命想办法呼吸。我试图要喊小卫，但我吸不到空气，也争取不到时间。猎手将我摈在一扇边门旁，从口袋抽出一把深色的钥匙，插进门锁中，一秒之后，小路、韦斯利和纱子全部消失，我掉进档案馆之中。
※※※
我重重摔在接待室的地板上，才试图要站起来，守卫立刻出现，粗鲁地逼我跪回地上。
阿嘉莎在那里等待，其他的管理员在她身后排成一列。很明显地，他们都被告知了发生的事，脸上有着程度各异的恐惧、悲伤、困惑和遭到背叛的感觉。帕特里克在罗兰的一侧，莉萨在另一侧，他们扣着他。我的眼神从他脸上落到他脖子上的金色钥匙，然后再回到他脸上，恳求着他的理解，希望他相信我，即便他无法相信。我再一次试图站起身，但守卫也再一次逼我在阿嘉莎面前跪下。
「我警告过霍尔会发生什么事了。」她的眼中有着冷冽的胜利感。「残缺不全的心智，以及一颗叛徒之心。妳有任何话要说吗?」
我很抱歉。拜托听我说。相信我。事情不是看起来这样。但这些我都不能说。我必须贯彻到底。当我把血吐到深色的石头地面，说出「档案馆才是残破不堪」时，我体内的一切都想尖声高喊着「不」。
阿嘉莎狠狠反手打了我一巴掌。疼痛从我眉头散开，鲜血淌入我的视线。「我会召来霍尔。把她带走。」
守卫架着我站起来。
反击……
我奋力往前冲，试图挣脱。这花去了我所有的意志与力量，但我却撞进罗兰怀中，将受到束缚的手紧贴在他衬衫胸口。这动作看起来像是在请求，但无人能看见我的手指正紧抓住他配戴的那把金色钥匙，那把能够转开、关闭生命的钥匙，那把只有管理员能够掌握的钥匙。一股麻木的疼痛像图钉或针头那般尖锐，从我的手指散开，直上手腕。但我不放手。
用尽一切力量……
「信任。」我低声说，在他们把我从他身上拉开前，我用手紧紧抓牢。他项链断开的声音被我被拖走时发出的挣扎声淹没。我将钥匙收在掌中，藏进袖口底下，接着一记重击让我往前一倒，四肢趴地。又出现两双手──两名守卫都来了──他们紧抓住我。
反击到最后。
一个头套盖住我的头，一切变暗。即便如此，我还是试图反击。
「够了，毕雪小姐。」当我被拖过档案馆时，帕特里克命令道。而在我被带离开的时候，脑中只是一直想着永远都不够、永远都不够、永远都不够。
然后我听见了。
在接待室那里。
是韦斯利的声音。
他喊着我的名字，在冲进档案馆时大声地跟某人争执。
我体内的一切尽数粉碎。这从头到尾都不该是他的战场。在我被拖到另一条走道时，我听见人们追在他身后的声音，帕特里克静静地下了令，然后感觉到其中一名守卫从我身侧离开，朝那一团骚动奔去。帕特里克的手──那双我熟悉到不行的手，它们在过去四年半来无数次帮我包扎──接下这个位置。他和第二名守卫逼我走过一道门，进入一间空荡到我们的脚步声会在里头不断回响的房间，我的名字仍在档案馆中的墙上四处回荡。
然后，那声音无预警地停了。我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关上了门，或者是小卫被抓了，但即使我仍试图挣脱还是对自己说：他会没事。那些手深深刺入我手臂上的伤口，当我被粗鲁推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不禁感激着因金色钥匙而散发出来的麻木感。他们将我手腕上的铁丝割断，但我还来不及站起来，他们就已经把我绑好，我的腰和腿和手腕跟冷冷的椅子扶手缠在一起。我在捆绑中尝试扭身，但一点用也没有。他们非常明白这一点。
「再见。」帕特里克说。一扇门打开又关上，房间陷入寂静。
全然的寂静。
全然的黑暗。
就在此时，恐惧终于袭来。这份恐惧一整晚都追在我身后，现在终于追上了。
恐惧着这一切都没有效用。
恐惧着我判断错误，欧文不会来救我，恐惧着我不过是一个用过即丢的工具。
恐惧着他不会及时赶到。
恐惧着他无法通过接待室。
在这一切底下，还有最可怕的一个恐惧。
是让我即便身处黑暗也会闭上眼睛的恐惧。
恐惧着，也许欧文不是真的。梦魇从未变为真实，有可能这一切都是我──也只有我──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精神失常，也顺带要失去我的人生。
一股针刺般的痛楚从压在我手腕上的档案馆钥匙散布到全身，我试图扭动贴在椅子上的手臂，把那块金属朝手掌挤去。我全神专注于那感觉。
然后，我听见身后那扇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档案馆内部匆忙的脚步声和隐约模糊的喊叫流泻进来，但那些都不属于韦斯利，还有一个令人作呕的喀啦声跟一阵短促、安静的扭打。我再次试图挣脱束缚，在椅子上挣扎扭动，直到某人伸手抓住我的肩膀，那股熟悉到不行的静谧渗入皮肤。
「欧文?」我惊呼。
「不要动。」他命令道，我被释然的心情环绕。当他拿掉头套，我让这个感觉包围住自己。我所在的这个房间白得耀眼，几乎跟归档区一样明亮，但没有那么毫无接缝。不过，这里完全没有任何一个柜子，除了一张椅子和一名倒在角落的守卫外，这里什么都没有。守卫的头歪成一个非常不自然的角度，艾瑞克的身影闪过我脑中。欧文让我其中一手腕重获自由后单膝跪下，开始解开我的脚踝，让我自己去解开另一只手。我逼自己专心。他松绑了我的双腿，接着绕到椅子后面，找到绑住腰的皮带扣环。最后一道皮带落下。他再次绕过椅子。
「妳大闹了一场。」他对我伸出手。
当我握住时，心脏狂跳。「我知道。」我说。他扶我站起来。「你是对的。」我加了一句，手指紧紧握住手中的那块金属。
他眉头一皱。「什么是对的?」
我对上他的眼神。「我必须这么做。」
我握住他手的力道加重，他脸上闪过困惑，但他还来不及抽身，我已将那闪耀着光芒的钥匙刺进他胸口，顺势一转。有那么一瞬间，他瞪视着我，蓝色的眼睛大睁。随后，欧文脸上与体内的生命之光消逝。他膝盖一弯，我接住他，我们两人一起朝着毫无生气的白色地板倒下。
我听见脚步声匆忙跑在走廊上。当我将欧文的身体轻放在地上时，一股奇异的哀伤传遍我全身。他遵守了他的承诺，他信仰着某些事物，即使已走火入魔。
我再也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了。
我现在唯一确定的是，我还活着。
事情就快要结束了。
快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