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之地 7
“别说了,利蒂希娅。光我和乔治需要蹚这一趟浑水就已经够糟糕的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我总觉得这绝不仅仅是一潭死水般的种族主义事件这么简单。”
“那就更不应该拒绝啊,这可是上帝的馈赠。”
“上帝的馈赠。”马文又说道,“而我,则是个渎神者。”他又大笑起来,旋即将自己屁股下的椅子向后推去,因为桌子下面,利蒂希娅已经一脚踹了过来。
那天夜里,利蒂希娅就睡在了马文的卧室里,而马文则是凑合在客厅里的沙发床上。乔治和艾提克斯在地下室里铺了垫子。他们只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乔治倒头就睡,而艾提克斯却捧着一本书,一直读到午夜时分。
闹钟响起的时候是凌晨两点一刻,此时马文已经在准备咖啡了。艾提克斯坐在厨房,乔治又跑回车上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起了此前罗列的清单。
“利蒂希娅已经醒了,”马文主动开口说道,“我刚才听见她在屋里的动静了,不过我觉得她不会出来跟你们告别。”
“很抱歉,我们来这一趟,让你们不愉快了。”
“不,那是我的错。谁让我嘴欠非要去招惹她呢。其实,她这次过来是找我借钱的。”马文解释道,“她没说借钱的原因,不过我知道肯定因为上帝需要她去做些什么事,也就意味着上帝需要我借钱给她,对吧?可问题在于,我根本就不信什么所谓的天意。所以我觉得她是想证明,对你们施以援手就是上帝需要她付出的代价,以此让我软下心肠来。”他摇摇头,“要不是受老妈的影响,她才不会这么思考问题呢。而且在虔诚度方面,利蒂希娅跟老妈比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头疼啊……”
艾提克斯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喝着咖啡。
“无论如何,”马文总结道,“一旦她有了什么新的念头,很快就会把这茬儿给忘了。毕竟,上帝嘛,他可不会钻牛角尖。”
乔治此时回到屋里。“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了。”他说道。
“出发前要不要来一杯?”马文建议道。
“不必了,我觉得我应该不会在路上打瞌睡的。而且我可不想在那森林里撒尿。”
“好吧,”马文说道,“安全第一。返程回家的时候再来我这里一趟,好让我知道你们一切平安。”他望着艾提克斯,“利蒂希娅和我会一直为你们祷告的。”
乔治发动了汽车。他们一路向北,穿过属于白人区域的斯普林菲尔德。眼看着前面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他们在一处红灯前停了下来。而此时一辆警车驶了上来,停在他们旁边。乔治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艾提克斯也是有样学样。绿灯亮起时,那辆警车等到他们的车启动了才在后面跟上,一直来到城区的边界。至此警车才确认他们是要离开这里,所以并没有让他们停车检查,随即调头离去。不过一想到他们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城而去的缘由,两人心里都禁不住嘀咕起来,这警车的出现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比迪福德可比斯普林菲尔德小多了,”乔治暗示道,“估计那里警察值夜班的时候,顶多就是坐在警察局里把脚往桌子上一搭了事。”
“嗯,听起来可真不错,”艾提克斯回应着,心里却觉得这自欺欺人的想法真的蠢透了。“你一直这么说好了。”
这条高速公路早已荒废,所以一路上他们什么麻烦也没遇到。差一刻三点左右,他们驶过了通向新塞勒姆的那条岔道。此时,乔治冷不丁地关掉了车灯,然后将车停在路边。
“怎么了?”艾提克斯诧异道。
“可能是我有点儿紧张过度了,”乔治答道,“但是我总觉得咱们背后一直有人跟着。”
他们隐在黑暗之中,朝后看向刚刚通过的路口。路旁一根电线杆上挂着一盏路灯,刚好把周围照亮。然而并没有任何车辆出现。“看来真的是紧张过度了,”乔治确信道,但那口气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底气。
行驶了几英里,一块路牌出现在眼前,上面写的正是德文县。又前行了一段路后,他们来到另一个十字路口,从这里拐上了比迪福德的主干道——国王大街。从马文提供的地图上看,他们可以不必穿过镇中心就能到达托里奇河大桥,不过他们决定最好还是走最直接的道路过去,要是选择什么岔路最后搞得迷路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一上主路,他们再次发现之前设想的种种推论确实是值得商榷的。不管比迪福德的居民在生活的其他任何方面如何拒绝与时俱进,至少他们毫不排斥电力:深夜的比迪福德中心地区到处都是照明灯,行政厅前、法院前,以及其他一些建筑物前面,都有照明灯,将两个街区长的国王大街照得亮如白昼。在这片高亮度地带中心的路口,立着全比迪福德唯一一处信号灯。二人驾车靠近之时,正好变成红灯。
他们坐在车里,就这样等待信号灯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被完全暴露在街上,毫无隐秘可言。虽然此前在来时的那条高速公路上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却完全没有现在的感觉这么糟糕。乔治的手指不住地敲击着方向盘,双眼紧盯着一旁的人行道,神情里全是紧张。艾提克斯瞥了一眼街角理发店的上方,房间的窗户里没有一丝光亮,然后他将视线又向下移去,发现在理发店的玻璃上用胶带粘着一张已经有些褪色的竞选海报,那是狄西党的海报,上面两副冷峻的白人面孔,正是斯特罗姆·瑟蒙德和菲尔丁·莱特(9),似乎正在恶狠狠地瞪着他。
信号灯终于变绿了。乔治一脚油门,帕卡德的轮胎发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在这凌晨三点的寂静之中,显得格外刺耳。一座低矮敦实的砖砌建筑物如同堡垒一样出现在前方,街边的另一束灯光打亮了上面的字迹——德文县治安署。汽车通过时,乔治和艾提克斯不约而同地向下蜷了蜷身子,直到汽车将它远远抛在身后,两人才又坐正。
国王大街一直通到河边才算是尽头,他们向右转上河岸街。这是一条位于两处小厂房后方的狭窄小路。在一处厂房的后门外,一个白人嘴里叼着烟,正在晃荡。看见一辆帕卡德拐弯驶来,他把手里的烟头一扔,迈步踱向路中间,迎着车灯举起一条手臂挡在眼前。“韦克利?”他叫道,“是你吗?”乔治和艾提克斯此刻呆愣愣地坐在车里,一动不动,仿佛那被定在汽车灯光里的不是眼前这个冒出来的白人,而是他们自己。“韦克利?”那人又叫了一声。此时他已经朝他们二人走去,一只手正摸进自己的裤兜。“是谁?”他走向驾驶室那侧,而乔治这时又一脚踩向油门。在汽车的疾驰中,那男子嘿的一声大叫起来,慌忙之中颤颤巍巍地后退几步,直到身子靠上河道旁边的护栏。
二人一路猛冲,差点儿错过上桥的路口,那转弯处一没有标记,二没有路灯,幸好艾提克斯注意到一长溜的护栏忽然有一处出现了个缺口,于是赶忙说道:“就是这儿。”乔治点了脚刹车,又传来一声轮胎的嘶鸣,随即车子开上了过河的木桥。远处的那条路在最初的二十几码还铺着沥青,不过再往前延伸,就跟马文所提供的地图上所标记的一模一样,沥青路面渐渐消失了,只剩下满是泥污和砂石的土路,还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留下的车痕。汽车行驶在这么一条路上,地面上的石块不停地撞击车底,横七竖八的树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从黑暗之中冒出来,狠狠地招呼车顶棚和挡风玻璃。“上帝啊。”艾提克斯嘴里念叨着,不过一想到比迪福德早已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他心里还是舒坦了不少。
前进的道路猛然向左侧拐了个大弯,使得他们一度竟还能看见国王大街,透过树枝的缝隙忽明忽暗地隐隐闪烁着光亮。紧接着车子又转向右边开始爬坡,路况变得更加颠簸,乔治满嘴唏嘘之声,不知是不是在心疼自己的爱车。等到终于爬到了坡顶,就像是通过了考验一般,道路忽然变得相当平坦,那些树枝也不再跟车顶棚敲来撞去个没完。
“我跟你说,”乔治没好气地念叨起来,“就冲这一路折腾,蒙特罗斯那家伙最好是就在那地方,否则——”
“可不是,”艾提克斯说,“要是结果发现他是在明尼苏达州的阿达姆,这可就搞笑了。”
他们又拐了个大弯,随即发现没法继续往前走了,前面两根石柱之间立着一扇大铁门挡路,上面写着“私人领地,禁止入内”。乔治把车停在了门前,透过车灯,他发现这门上没拴锁链,也没有上锁,只是简单地别了一个门栓。
二人静坐在车里,竖着耳朵倾听着四周的动静,确认是否有什么东西在附近游荡,灰熊,以及,修格斯。
“掷硬币吧,看看咱们谁去。”乔治最后说道。
“不必了,没事,我去就行了。”艾提克斯说道。就要碰到车门时,他又笑着说:“咖啡那事儿你说得还真不错。”
突然,一片光亮与嘈杂猛地出现,恶狠狠地将他们二人吞没。一辆巡逻车之前一直藏在弯道处的树丛之内,就在他们刚刚在车里听着动静的时候,已然无声无息地从后面靠了上来。那猛然划破这夜色的车灯就像是一个信号,原来铁门旁边的灌木丛里早就有人藏身其中,车灯一亮,他们就一跃而起,顺着帕卡德的两翼包抄过来,然后举手一抡,用枪柄把车门玻璃砸个粉碎。艾提克斯赶紧向后一弹,躲闪着飞溅而入的碎玻璃。乔治一猫腰,本打算去摸车座下的手枪,然而一种自我保护意识忽然涌上心头,直觉告诉他不能这么做,所以他强迫着自己又坐直了身子,将双手举了起来,恰在此时,在已经破碎的车窗之外,一支猎枪的枪口伸了过来。
后面几幕情景就似曾相识了,一如既往的蛮横与冷酷:二人被勒令下车,挨揍、嘶吼、搜身、再次挨揍,最后被推搡着来到车尾,双手抱头,盘着腿抵在保险杠上席地而坐。
治安官尤斯塔斯·亨特慢悠悠地踱步而至,挡在了巡逻车的车灯之前,看起来就像是个罪恶的身形遮挡了太阳一般。他的两个副手,就像是两颗小卫星一样,也现出了身影,在一旁拱卫。三个人都拿着猎枪,那治安官手里的还是柄双管猎枪。艾提克斯注意到,他们几人的站位非常小心,略微靠后的距离刚好可以无惧于己方在万不得已之时困兽犹斗的反扑。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伊斯特彻奇?”治安官冲着左侧的副手开口道,“有时候直觉就是这么神奇,你就是能察觉到有什么外人在认为你不会注意到他们的时候试着从后门溜进来。”
“没错,长官,不过你之前说他们是吉卜赛人。”那副手答话道。
“嗯——那只是我灵魂中的诗意稍微澎湃了一下而已。”治安官道,“无伤大雅,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我的感觉是对的。”说着,他看了汽车牌照,点头道,“他们是游客,这一点没问题。”
“车要是偷的呢?”另一个副手说道。
“嗯,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塔尔伯特……你们怎么说,孩子们?”治安官把问题扔给了艾提克斯和乔治,“你们真是从伊利诺伊州来的?还是说,你们俩就是从伍斯特潜过来的一对偷车贼?”
“长官。”乔治开了口,旋即又陷入沉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指着他们的枪。
“接着说啊,”治安官催促着,“我们可都迫不及待地想听你的解释呢,真的。”
乔治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们一直埋伏在这里是为了抓谁,长官,不过你确实是弄——这是场误会。”
治安官笑了起来。“你听见了,伊斯特彻奇?”他说,“他说走了嘴了。他竟然想说是我弄错了。他要是真那么说了,那就是说他——一个黑鬼告诉一位善良虔诚的白人基督徒他做错了。你懂的,真要是那样的话,这事儿可就绝不会善终了。不过,要是说这是场误会,这么说倒是挺有礼貌的,就像是让我知晓我忽视了什么东西似的……嗯,我觉得我喜欢这种说法,伊斯特彻奇。他还挺聪明的呢。”
“没那么聪明。”副手答道。
“我们的所作所为可都是在上帝允许的范围之内。”治安官说道,“而且,我也不笨,”他转向乔治,“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信不信我就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你肯定会告诉我,你对于昨晚发生在比迪福德的入室盗窃案,或者是上周在巴克斯·米尔的另外两起入室盗窃案全都一无所知。我要是问你约翰·韦克利周五在这片森林里看到篝火那件事,你肯定会问:‘什么篝火,长官?我们看起来就那么像童子军吗?’”随即他继续说着,而先前言语之中的那股子幽默感却消失不见了。“贪心不足啊。你们所犯下的真正的错误是来到了德文县。要是你们在巴克斯·米尔得手之后就洗手不干,或许你们还真有可能侥幸逃出法网。我还有个副手叫科尔曼,他一直说肯定是当地的坏小子们干下的这几起案子。我差点儿都要相信他了。事实上,今天晚上他就在因斯托尔那里蹲点儿呢。等到他知道了今晚竟然错过了这么一场乐子,他可会懊悔得够呛。”
“亨特治安官,”艾提克斯此时说话了。就在他出声的同时,那三支猎枪齐刷刷地都朝他的脑袋指过来。然而他却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平静地说道:“我伯父乔治没说错,亨特治安官。这真的是一场误会。我们根本就不是什么盗窃犯。您可以检查检查我们的车,看看上面到底有没有失窃的物品,如果——”
“伊斯特彻奇。”治安官打断了他的话。
“有什么吩咐,长官?”
“告诉我刚才我都听到了什么。这个黑鬼允许我搜查他的车?”
“我相信他刚才就是这么说的,长官。”
治安官似是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这话,”他说道,“我可不怎么爱听。”
然而艾提克斯却是不为所动,他继续沉声说道:“我们不是盗窃犯,长官,也不是什么偷车贼。我们是客人。”
“客人?”治安官尖声大笑起来,“来我的森林里做客?你们别逗了。”
“我们是阿达姆的客人。”艾提克斯再次说道,“如果我们是非法闯进了您的领地,那我们真的是万分抱歉。但是我们的的确确是受邀而来的。除了这条路之外,我们真的不知道还能从哪儿去到那里。”
“阿达姆!”笑声更大了。“孩子,你这谎撒得可真差劲。我倒是听说过那地方有些古怪之处。不过如果你觉得他们会给你这样的人发出邀请……好吧好吧,你还是别用这种借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