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之地 15
过了半个小时,蒙特罗斯刚刚又睡了过去,艾提克斯听见走廊那边开门的声音。是迦勒·布雷思维特来了,就他自己一个人。
“你是来把我带上去的?”艾提克斯压低声音问道。
“不。”布雷思维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往门口一站,不像是要进来的意思。“仪式估计还得几个小时后才能进行。家父还在和其他人讨论具体举行的时间。”
“时间很要紧吗?”
“家父倒是觉得无关紧要。不过彭德格斯特那些家伙们一直在为一些他们觉得相当重要的什么天文学和理论学说吵个不停。从早饭开始他们就一直在争论。要是他们没有因为这事闹出什么人命的话,我觉得中午前后他们就会来找你了。”
“他们?”艾提克斯有些意外,“到时你不来吗?”
“不,家父命令我在整个仪式完成之前都不准待在庄园里面。”
“这是怕一旦有所差池,要给家族留下点儿血脉吧。或者那些大人们就是不想你在跟前碍眼?”
“两者都有那么一点儿吧。”迦勒·布雷思维特答道,“我是来跟你们告别的——也是来致歉的。”说着,他朝躺在床上的蒙特罗斯点了下头,“我真的非常抱歉。”
“是啊。昨晚你开枪的时候,我看到你有多么难过了。”
“是你们逼我这么做的。我先前就告诉过——”
“得了吧,别再白费唇舌了。”艾提克斯打断了他,“现在你是想弥补什么吗?那就把利蒂希娅带走,还有乔治。如果你能的话。”
“我做不到。”
“你知道的,把他们留在这里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我不会再惹麻烦了,我爸都这样了,我还能捅什么娄子?”
“你确实是很可能不会再惹什么麻烦了。”布雷思维特应道,“但要是我就带着利蒂希娅自己离开的话,我可不确定利蒂希娅会不会再惹出什么事端来。再说,家父给我的命令相当明确:就我自己离开,其他人都不能走。”
“那咱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好吧。”布雷思维特点点头,“那我就走了。”言罢,他握住门把手,却稍一迟疑,说道,“我让下人们把早饭送上来。”
“不必麻烦了。”
“不,相信我,你肯定想吃点儿什么东西。”迦勒·布雷思维特说道,“为了那场仪式,你肯定要保证体力旺盛。再说了,你永远也不知道哪顿饭会是自己的最后一顿饭。谁也不会知道的。”
等他们来的时候,艾提克斯已经准备就绪了。他把皮鞋擦得锃亮,换上了一条新裤子,还有一件洁白的衬衣。衬衣的袖子已经挽了起来,看那样子,他倒像是要去干什么体力活一样。
房门打开,威廉微笑着站在门口,就像是要护送艾提克斯去享用午餐。不过,客厅之中侍立在威廉身后的仆从们,那表情看起来可不怎么友好,昨夜的扭打让他们当中好几个都挂了彩。
艾提克斯朝床上的父亲和床边的乔治与利蒂希娅投去最后的目光。“你们好好相互照应。”他说道,“为我祷告吧。”
举行仪式的地方在三楼的中央。那是个巨大的长方形房间。虽然四周没有窗户,不过屋顶处的天窗和六盏闪亮的壁灯让整个房间一点儿也不显得昏暗。从地板上的拖痕和其他一些痕迹来看,这间屋子可能是个工作间,平日里一定摆放着不少笨重的家具和设备,不过今天为了这个即将到来的时刻,所有不相关的东西都被清理一空了。
房间的东边立着一道孤零零的大门。木质门框上刻着一个个古怪陌生的字母,艾提克斯猜想这应该是些咒语之类的东西。这道门通体乌黑,表面光滑,门的合页和把手闪烁着银色的光亮。
门的四周早就用粉笔画了个圆圈,白色的粉笔印记里面还有些银色的小亮点。这个圆圈并没有闭合,西面的圆弧处留有一个缺口,两端延伸出两条平行线,形成了一条一英尺宽的通道,一直连接到房间对面的另一个圆圈。这第二个圆圈中间有台样子奇怪的装置:那是个等腰高的圆柱,顶上摆放着一大块剔透的水晶。连接门与圆柱体那条通道的中间画着第三个圆圈,抬眼望去,正对着屋顶的天窗。在这个圆的周围写着更多古怪的字母。圆圈的中心处是个很大的符号,由几条弯曲的线构成,看起来像是个破损的五角星。艾提克斯心想,这里一定有个磁场,让原本正常的五角星变了形。关于磁场的这个想法可不是一拍脑袋的灵光一现。这套圆圈让艾提克斯想起了电路图,看明白这点他就能猜到接下来的仪式会怎样来进行。那道门打开的时候,会接收到自天外而来的某种力或是能量。那个圆柱肯定是个电容器之类的东西,用来捕获这来自天外的能量。要想完成这套回路,还需要一个导体来引导能量朝它该去的地方流动,而且如果这股能量恐怖到无法容纳的地步时,这个导体又要像保险丝一样,及时熔断来确保安全。
“你要我站到那儿吗?”艾提克斯问道。
“没错。”塞缪尔·布雷思维特应道。只见他身着一件仪式感十足的长袍,不过那形象看起来不怎么跟巫师沾边,更有些凡夫俗子的味道,像是个不知把头顶的学位帽丢到哪里去的哈佛教授。其他的亚当之子也都穿着相似的服饰,在放有圆柱的圆圈后面站成一堆,而那个位置恰巧离房间出口最近。威廉和其他仆从已经离开,都被勒令待在楼下。艾提克斯倒是有些好奇他们之中有没有谁想到山里去躲躲。
“一会儿我们还需要你来吟诵出一段咒文。”布雷思维特说道。说罢,他朝站在那边看起来紧张兮兮的一位黎明行者使了个眼色,那人便拿着一卷羊皮纸走上前来,展开之后让艾提克斯观看。
“我看不懂啊。”艾提克斯坦言,“上面这是哪国话我都没弄明白。”
“这是亚当的语言。”布雷思维特解释道,“其实每个人都能看得懂。你需要的只是回忆起来怎么去理解它。”
“要是你这么说的话,那么……那道门里面会出来什么东西啊?”
“光。创世之始的第一道光。”
“创世之始的第一道光。”艾提克斯嘴里重复着,“那它会把我怎么样呢?”
那边普勒斯顿把手杖在地板上杵得砰砰作响。“注意时间!”他嚷道。
“你马上就知道了。”布雷思维特告诉艾提克斯,“现在,站进去吧。”
布雷思维特的腔调让艾提克斯有些恼羞成怒。他再次在心里思忖着干脆现在就甩手不干,再一拳放倒眼前这个人,然后跑路。不过此刻他心里清楚,自己的拳头不见得会听从指挥。而且他还得考虑父亲、乔治和利蒂希娅的安危,他们唯一能够得以幸免的机会就是看艾提克斯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所以,他还是走进了那个圆圈里。
“面朝大门。”布雷思维特命令道,“把手伸出来。”
艾提克斯从命地把手伸到面前。布雷思维特从长袍中摸出一把刀子来,唰唰两下就割破了艾提克斯的双掌。这把刀锋利无比,血已经汩汩地涌出,艾提克斯这才感觉到了疼痛。
“注意时间!”普勒斯顿又在那里叫嚷。一个黎明行者吹响了号角。那声低沉冗长的嗡鸣让艾提克斯的后脊梁从下往上一阵紧张。殷红的血从他的手上落下,流淌到地板上,就像水银一般,一滴滴地流过五角星符号。那一条条扭曲的线条将血全都吸了进去。正午的阳光透过天窗射进了房间。五角星也像是吸收了那些光线,此时竟开始有些发光。
布雷思维特手里攥着一支银色的粉笔,此时正蹲在圆圈的一旁。他提笔在其中一个字母上画了一下,将它改成了另外一个字母。与此同时,艾提克斯的双腿又被那种麻木感所侵袭。布雷思维特朝身边的助手点头示意,他把那卷羊皮纸交给了艾提克斯。艾提克斯接在手里定睛观瞧,却发现那咒文对他来说依然是天书。
布雷思维特站起身,快步绕到门后,然后又退到艾提克斯所站立的那个圆圈的另一边。号角声再次响了起来。他躬身又改动了另一个字母。就在这一刻,艾提克斯就像开了窍一般,突然思如泉涌。再看那羊皮卷,上面的每个字他竟然都认识了,每个字的读法与含义都在他脑海之中回荡。他想把这些字大声读出来,可是自己的舌头却像是被什么重物堵住了一般,就如同一根看不见的手指抵住了自己的嘴唇。
“时间!”普勒斯顿吼叫着,“时间!”号角声再度响起。布雷思维特画下了第三笔。艾提克斯的嘴张开了。
等到开口言语之时,艾提克斯注意到布雷思维特和他的助手一溜小跑匆忙回到那群黎明行者之中。随着艾提克斯一点一点将羊皮纸上的咒文吟诵而出,整个房间似乎正在慢慢地消失,到最后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面前那道门和地上正在闪烁着的五芒星图案。
门缝里开始透出光来。那种光的色彩艾提克斯觉得从来都没有见过,甚至都没法形容那到底是什么颜色,然而与此同时,他又觉得那道光竟是如此亲切熟悉。随着门缝里透出来的光越来越亮,艾提克斯觉得自己脑海中那么多的事物逐渐清晰明了起来。噢,他有种顿悟的感觉。此时,那道门上的银色把手已经开始不停地摇晃转动起来。噢,我明白了。
艾提克斯随部队驻扎朝鲜半岛后不久,他参加了一次军营中的礼拜。那天,随军牧师被关在栅栏之中,被关在一起的还有几个黑人士兵。他被指控怂恿他们与白人士兵闹事。事情的起因是那些白人士兵不愿意黑人与他们共用帐篷。另一个牧师替补而上,他在那次礼拜中向在第24步兵团服役的全体黑人士兵晓以大义,对种族宽容政策的重要性大说特说。他告诉士兵们,在尘世之中应该好好活着,就像在天堂之中一样。身在教堂,他们就应该舍弃自己的肉体。在教堂的圣光之中,没有种族,没有男女,只有纯净的灵魂,与上帝同在。
然而黑人士兵们对这番循循善诱的传道解惑之词却并不买账,牧师之言的确在理,不过是不是找错了对象?因为不是这些黑人士兵公然违抗杜鲁门总统颁布的废除种族隔离的命令。而且不管那些宪兵队的怎么说,反正他们确实没有因为帐篷的问题挑起事端。还有些艾提克斯的战友对牧师那套神学理论颇不以为然。“天堂里没有男人和女人?”他听见后面的一位战友小声嘀咕道,“要是我连人都不是了,那跟死了有什么分别?”
现在,艾提克斯总算是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也知道了他之前询问塞缪尔·布雷思维特那个问题的答案。当自己毫无遮挡地完全暴露在创世之光的照射下时,一个经验老到的自然哲学家或许还希望能够觅得一线生机,而对于艾提克斯而言,却是必死无疑。艾提克斯会被那道光夺走自己的身份,夺走使自己成为艾提克斯这个人的一切:他将不再是一个人。至于他到底是什么,连名字都没有,他也无法界定。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状态算是死了。不过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湮灭,就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当然,这种湮灭是正面意义上的,而非负面的含义。那是一种回归,回归到创世之初那一瞬间的状态,回归到无限的可能之中。
正面意义的湮灭。一念及此,艾提克斯倒是没有想象中本该有的那般恐惧。他能够明白,对于可能会成为的某种类型的人来说,这件事一点儿也不可怕,反而会是一种值得去探索的命运。
成为某种类型的人。但不会是艾提克斯这个人。他喜欢现在这个自己,一直如此。他确实偶尔会跟上帝创造的其他物种不怎么对路,不过对自己他绝无此意。
正因为他并不想寻求什么湮灭,正因为他现在还并不准备就这么慷慨赴死,所以就在这一紧要关头,他把手伸向了左边卷起的衣袖,从里面抽出一张早已藏好的小纸条。在今天的早餐中,他发现了这张没有署名的纸条。
“致艾提克斯,”纸条上写着,“峰回路转哦。等你能看懂下面的内容时,照做就好。”后面跟着三个词,都是亚当的语言。
就是此刻了!艾提克斯想到。
他高声喊出了那几个词。话音未落,地板正在发光的图案突然起了变化。围绕着门的那个圆圈破碎了,那条通道开始渐渐消失。艾提克斯所站立的那个圆圈闭合了起来。就在圆圈完全闭合的那一刹那,门开了。
不知从哪里落下一块黑纱护住了艾提克斯的双眼,将光挡在了外面,否则他所站立的位置肯定会被那道光一烧而尽。眼前是无尽的黑暗,等他发现这片黑暗对他没什么坏处,他便索性由着那黑暗将自己的思维意识也逐渐吞没。
就在自己慢慢失去意识之时,他听到了亚当之子们的惨叫。
当那片黑暗退去的时候,艾提克斯蜷缩在地板上。手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几条模模糊糊的疤痕,除此之外,他毫发无伤。
然而除了他之外,整个房间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在艾提克斯所站立的保护圈之外,所有的地板,连同整个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焦黑一片。
再看亚当之子们,此刻他们已经变成庞贝之子了:每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灰白一片,所有人都定格在了同一种情绪的姿态之中——恐惧。艾提克斯从地上站了起来。随着他双脚落下,地板的振动终于引发了最后的崩溃。黎明行者的躯体统统粉碎,顷刻之间化作了一堆堆苍白的齑粉。最终,他们还是输给了那乱世之灾。
艾提克斯左顾右看,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房门,生怕自己的鞋子蹭到一点儿灰烬。
他发现乔治、利蒂希娅还有父亲都等在门厅处。所有的行李都已放在了脚边,此时的他们看起来倒像是正在退房的旅客,一看就是满腹牢骚,显然是对自己此次选在这里落脚一事后悔不迭。万幸的是,大家一切平安,毫发无损。
“爸!”艾提克斯喊道,“你没事吧?”蒙特罗斯朝他耸耸肩,看起来有些愠怒之色。
“几分钟前,威廉打电话到房间里,告知我们可以走了。”乔治在一旁解释道,“那些仆从把房门打开的时候,蒙特罗斯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
“布雷思维特先生和结社怎么了?”利蒂希娅问道,“他们——”
“死了。”艾提克斯答道,“全死光了。”他看向父亲,“是小布雷思维特搞了场政变。”
“我之前说什么来着。”蒙特罗斯自得地点点头。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乔治有些茫然。
这时门外传来了汽车的声音,他们走出门去。只见是威廉把乔治的帕卡德从车库里开了过来。先前被砸碎的车窗玻璃已经换上了新的,除此之外,整辆车经过了一番精心抛光打磨,看起来就像一辆新车无疑。
“特纳先生。”威廉迈步下车,轻声地问候道,“真高兴看到您从这场生死考验之中安然脱险。”
“是啊,我也很高兴。”艾提克斯应道,“修车的手艺可真不错。”
“是布雷思维特先生的功劳。”威廉说道,“今天早晨离开之前,他亲自修的车。他托我转告您,他很抱歉不能亲自送别各位。而且,对于此次让您所经历的一切,他再次向您诚恳致歉。他提供了一些补偿,希望各位一定要收下,这样才能稍稍弥补他心中的愧疚。这里有几箱书,是送给您和您伯父的。至于您,特纳先生。”——他看向蒙特罗斯——“这是一份关于您太太家族的家谱资料,这可是布雷思维特先生费尽心机才搜罗整理出来的。丹德里奇小姐,没经过您的允许我擅自把您的衣物重新整理打包了一下,希望您能原谅我的冒昧。哦,还有,贝里先生,在修车的时候,布雷思维特先生给您的爱车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他相信对此您一定会满意的。”
“什么改动?”乔治疑惑道。
“一点儿免疫的功能。您会发现从今以后在马路上开车想遇见麻烦都难。尤其是对于那些执法官员来说,他们会像完全看不到您的车一样,什么都不会管的。”
“就是说乔治随便超速也不会被抓到?”蒙特罗斯问道,“可以选择直接跑路?”
“是的,先生。我承认在机械方面我是一窍不通。不过,布雷思维特先生所有的车上都有这个功能。他要是有什么急事的时候,这功能绝对有用。找不到地方停车的时候,这功能也有用武之地。”
“那亨特治安官怎么办?”艾提克斯问道,“他也会看不到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