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婆之梦 1
上述约定中的任何区域不准以任何形式由黑人个体或团体以直接或间接方式使用或占用。在如下情况中:黑人受雇为清洁工、司机、佣人期间,位于地下室、仓库、后院车库之中的相对应的相关活动区域,不在此项禁令的限制之内。上述约定中的任何区域不准向黑人个体或团体出售、赠予、转让、租赁。此外,除上述受雇的黑人佣人、清洁工、司机之外,任何黑人禁止使用或占用上述约定之中的任何区域。
——“限制性条款之标准形式”,
由隶属于芝加哥计划委员会的
内森·威廉·马克切斯尼,
为芝加哥房地产管理局起草,1927年
眼看着夏天就要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利蒂希娅一直向上帝祈求的愿望竟然真的实现了。此时,阿达姆事件已经像是很久远的回忆了。从六月到七月,从七月到八月,这件事在利蒂希娅心中纠结了不知多少次。之前她总觉得上帝肯定有什么特别的礼物要留给自己,难道是自己搞错了?她帮助艾提克斯寻回了父亲。或许这份善心本身就是她所作所为的报答呢?况且,后来他们都好好地平安归来了。
如果这真是上帝的安排,那么她就会欣然接受并且心怀感念。利蒂希娅自然明白,上帝可不亏欠她什么,尽管他哥哥马文或许并不这么认为。但是她也明白,上帝的心思岂是她一介凡夫俗子能够妄加揣摩的呢。当上帝要对我们有所赐予的时候,我们也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而耐心常常是这代价的一部分。
而当自己的祈祷最终真的化作现实的时候,她惊喜地发现自己所得到的竟然比原先期盼的还要多。只是利蒂希娅一直搞错了一件事:她所经历的生死考验,还远没有结束。
她刚把支票存入银行,当天就迫不及待地来到黑人安全旅行公司。办公室里只有乔治一人,他正在审阅秋季版《指南》的书稿校样。利蒂希娅一进门就直奔主题。
“买房?”乔治奇道,“你中彩票了?”
“算是吧。”利蒂希娅娓娓道来,“上周我收到一封挂号信。”事实上,信封上写的是“丹德里奇小姐亲启”。不过,利蒂希娅一直住在姐姐露比家,所以公平起见,这封信应该是寄给露比的才对。但是收到信的那天上午只有利蒂希娅自己一个人在家。终究还是好奇心战胜了理智。“信是一位律师寄来的。他说父亲的一位生意伙伴留下了一笔钱,说是用来偿还一笔旧账。”所谓“生意伙伴”,对于华伦·丹德里奇而言,就是“赌友”的意思。利蒂希娅的父亲终日以玩牌为生:主要是扑克和金拉米(1),当然只要是能赢的赌局游戏,他样样不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利蒂希娅说道。
“我可什么都没想,亲爱的,我可是一直对你的父亲尊敬有加。”
“我当然知道你对他的态度。但要是你没想过那个方面的话,你才是个傻子呢。爸爸不是个骗子,不过他的确一天到晚跟那些坑蒙拐骗的家伙混在一起。露比当时就想把那封信一烧了事。”
“但是你不愿意,对吗?”
“我得去弄个明白。”她心里的如意算盘是,万一是个骗子,说不定她还有办法给自己捞点儿好处。“那个律师的办公室就在拉萨尔大街上一座豪华气派的大楼里面。门口的保安牛气哄哄的,甚至连大楼的门厅都不想让我进。”保安让她搭乘服务电梯上楼,这倒是让她心安了不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一向是行骗老手的伎俩。但是一个白人律师在这么一座满是白人的大楼里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骗个人,是不是也有点儿太过小题大做了。况且,她实在不觉得自己父亲的朋友会如此看重女性的智商。
“律师告诉你这位合作伙伴是谁了吗?”乔治问道。
“没有。这就是他要通过律师来办这件事的原因了。他并不想让我们知晓自己到底是何方神圣。”
“嗯。”
“我知道。”她接着说道,“律师一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就觉得他肯定会让我先交一笔钱,比如说是相关的什么费用。可谁知他什么都没要,甚至都没让我签名。他就是要我的驾照看了一眼,然后就把支票给我了。”
“支票上一共多少钱?”
“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当然不会。”
她告诉了他这笔金额。
“噢,好吧,”乔治叹道,“有了这笔钱,你真的可以买套公寓了——当然,也就能买个小点儿的。如果——”
“如果这笔钱是确有其事的话,当然可以了。我很快就能知道了。不过,我来这儿找你,是因为我不光想买套公寓。”
“独栋的房子?”
她陷入了犹豫之中,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中所想。“一个地方,”她寻思了半天最后说道,“这个地方能有我和露比各自的空间,这样我们就不用像现在这样一天到晚挤在一起。还要给马文留出一个房间来,他来的时候可以住。此外再有几间空房可以出租。”
乔治笑了起来。“你这是要当个地主婆啊?”
“我知道这事听起来不怎么光彩。”她说道,“不过没错,这就是我想要的。”利蒂希娅用审视的目光扫了周围一眼。“或许我还能在那地方开始自己的事业。”
“好吧,我很欣赏你的雄心壮志。”乔治说,“不过你说的这样一个地方,就算你付得起首付,也没有哪个银行愿意给你提供抵押贷款啊。”
利蒂希娅点点头。在当时,银行都不愿意把资金投入到有有色人种居民区或者可能会成为有色人种居民区的地方,因此对于黑人而言,几乎就不可能申请到银行的抵押贷款。这种情况下,他们就只能被迫采用分期付款契约的方式进行房产融资。这种支付结构看起来跟银行的抵押贷款差不多,但是很要命的一点是只有根据契约全部付清款项之后,才能够取得房产的所有权。一旦购房人违约——哪怕是在支付最后一笔款项时违约——不但得不到房产,连之前所有的投入都会打了水漂。当然,这种融资方式也并非一无是处,它并不存在任何限制,谁都可以采用。卖房者其实更愿意跟那些他们认为会违约的买家签订这样的契约,这样他们单指着一套房产就能挣许多份预付款。
“另一个问题,”乔治继续道,“是要找到合适的地方。我想我不用说你也知道现在的房地产是个什么情况。”
“嗯,关于这一点,”利蒂希娅说道,“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把步子迈得大一些呢?”
“你想在白人区买房?”
“我知道你认识这么干的人。就像鲍威尔夫妇他们。当初伍德劳恩那地方根本就没有黑人居住的时候,不就是你帮他们在那里安家落户的吗?”
“那……倒是没错。”乔治犹犹豫豫地承认道,“说起阿尔伯特和西娅夫妇的这件事来,他们前前后后的经历确实是个成功的典范,当然要说是警世寓言也丝毫不为过。”
“那就跟我说说呗。”利蒂希娅兴致大作,“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好吧,”乔治开始讲述道,“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就在联邦最高法院刚刚裁定基于种族主义的房屋契约违宪之后。当时阿尔伯特和西娅手头有一大笔积蓄,他们一直以来最大的心愿就是买房。而最新出台的裁定让他们觉得出手的时候到了。于是阿尔伯特就找上我,问我有没有相熟的信得过的房产中介。”
“要知道,关于这件事大法官们其实是这么说的,法庭上不再强制执行有种族限制的契约条款。当然,房产持有者完全可以自愿地遵守这一裁决。但是,对于大部分白人而言,除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是绝不会付出众叛亲离的代价把房子卖给有色人种的。所以,阿尔伯特就需要找个房产中介来布一个局。他还需要物色个白人替他出来抛头露面。”
“你是说,让这个白人给他买房子?他得雇人来干这事?”
“一般来说就是这么回事。”乔治答道,“不过阿尔伯特运气不错。他妹妹嫁了个白人,犹太人。”为此他进一步说明了一下。“不过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地地道道的德国人,以致于被当作路德宗的教徒。所以,阿尔伯特就找来了自己这个妹夫帮自己买房。他用阿尔伯特和西娅的钱去买房,一旦交易达成,由他们夫妻二人获得房产的所有权。
“下一步就是让他们夫妻二人住进去。尽管从法理上讲,联邦最高法院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不过阿尔伯特和西娅还是担心新邻居可能会阻止他们搬进去。所以,他们是私下里偷偷搬进新居的。他们先是去参加了一场星期六晚间的弥撒,祈求圣犹达(2)能够看住那些邻居们。第二天一早,趁着所有的邻居都在教堂做礼拜,他们就开始了自己的搬家大计。等他们把所有的家具物件都从货车上卸下来,阿尔伯特立即致电当地警方,通知对方他们的辖区内如今住进来一对黑人夫妇,而且极有可能需要得到警方的保护。
“警方随即就把此事通知了他们的一干邻居。结果在周一早晨,阿尔伯特和西娅要出门上班的时候,这趟街上所有的住户都亮出了同一个标语:我们这里是白人居民区——不受欢迎的人必须滚蛋!
“这是星期一。等到星期二晚上,不知道是谁朝阿尔伯特和西娅家的前窗扔进一块砖头来。阿尔伯特随即报了警,警察却袖手旁观。随后他又把电话打给了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和市里的人际关系委员会。我也帮他打了几通电话。最后,警察派了辆巡逻车停在他们家门口。结果是什么呢?他们住过去的第一年,家里一共遭遇了三十九起故意破坏他人财物案,其中还包括两起纵火未遂案。阿尔伯特的狗还让人下了毒。他和西娅每次出门上街,身边总是骂声不绝。”
利蒂希娅点点头,她自然明白乔治跟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不过她更希望表达出自己的观点:“无论如何,最后他们还是保住了自己的房子,对吗?”
“哦,没错。”乔治有些惋惜地答道,“阿尔伯特一整年都没睡个安稳觉,未老先衰,满头白发。西娅还弄得心脏病发作,不过他们确实保住了自己的房子……”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认真的?”
“当然了,乔治。”利蒂希娅答道,“要是上帝并不打算让我去试试,那他为什么又要给我这个机会呢?”
“那马文和露比他们都同意吗?”
有一点是那位律师当时一再声明的:这张支票是给华伦·丹德里奇的女儿“们”的。所以,马文和他那满脑子的怀疑主义跟这事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至于露比嘛……
“没错,”她说道,“他们当然同意。”
贴在磨砂玻璃窗上的字是:哈罗德·贝里,Realist。“Realist”这个词特指黑人房产中介。之所以有这么个名字,是为了跟“Realtor”——白人房产中介这个名字区分开。全国白人房产中介协会决不允许黑人的加入。除此之外,窗上贴着的其他标记还表明,贝里先生还是普林斯共济会和新麋鹿会的成员。
贝里先生的办公室没开灯,门也锁着。利蒂希娅努力克制着内心的焦躁,她和露比二人此刻就站在三楼的走廊上。
此时要是有外人路过,可能真的猜不出她们二人是姊妹。利蒂希娅身材苗条,皮肤并不太黑,长得像父亲。而露比身材凹凸有致,肤色更深一些,看起来像是位年轻的妈妈——不过现在还是个可以被人呼来喝去的妈妈。现在她这种母性的可塑性还毕竟有限,不过在她的内心深处,却拥有一个真真正正的欲为人母的内核,假以时日,必定会破茧而出。这当然是个小把戏,必须得在被戳穿之前发挥作用。至少到目前为止,露比还是愿意配合着利蒂希娅的目的去演戏。但倘若今天上午的会面要改期的话,她可能就得另想主意了。
“他说过是九点的。”
“我答应过帕克太太会在十一点半之前过去照看克拉丽丝。”露比说道,“我原本还想去趟曼德尔兄弟的地下室里去找双鞋,我找的那份餐饮店的工作需要穿,之前跟你说过的。”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又要做一份新的工作。”利蒂希娅说道,“既然咱们现在有了——”
“你当然不明白了。你需要明白的是如何保住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才有资格去谈论另一份工作。”
“我现在就要得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了,露比。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这个。我们的住处得先得到保障!”
“好的,我们腰缠万贯的逍遥地主婆。”露比叹了一口气,“我们还可以把钱捐给教堂。”
“露比!”这话可把利蒂希娅吓得不轻,“你没跟教堂里的人透露过这事儿吧?”
“没有,放心吧,大富翁,我才没有泄露你的秘密呢。”
“你最好没有。爸爸希望我们来得到这笔钱。”
露比哼了一声。“就跟你多么在乎爸爸的想法一样。”
“我当然在乎。我也在乎你。”又是一声冷哼传来。“你就愿意下半辈子住在那么个小破地方?”
“我当然不愿意了。但是——”
“而且继续这么累死累活地玩命工作?你什么时候还继承过这样一大笔遗产吗?”
“从来没有。”露比坦率道,“这也就是我不怎么相信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