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婆之梦 2
此时，走廊另一头的一扇房门打开了。姐妹俩齐齐转头看去，一个白人从屋里走出来，正在看着她们二人。
“是丹德里奇小姐吗?”那人问道。
“我就是丹德里奇。”利蒂希娅抢着应道。忽然感觉到身边的露比隐隐有些发怒，她赶紧补充道：“我们两个都是。”
“鄙人约翰·阿奇博尔德，是贝里先生的朋友。他托我转告两位今天他怕是没法跟你们会面了。”
“哦……”
“他跟我说过你们的来意，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十分乐意为二位效劳。”一边说着，他一边朝前多走了几步。利蒂希娅朝他的背后望去，只见那扇打开的门玻璃上贴着几个字，此时看起来是反向的：白人房产中介。“当然，”注意到利蒂希娅面露迟疑，他又说道，“如果你们愿意等贝里先生回来也没问题。”
露比挽着利蒂希娅的胳膊，用力拽了拽，那意思是走吧，下次再来。但是要等到露比下次有时间就得另一个星期了，那也太久了。“您和贝里先生，”利蒂希娅问道，“你们仅仅是朋友，还是……”
“合伙人，”阿奇博尔德说道，“我们是隐名合伙人。”
“这些都是白人居民区啊。”
“是的。”阿奇博尔德先生应道，“哈尔跟我说你们正是对白人居民区有意向。”
“怎么没人告诉过我白人居民区这回事啊。”露比直勾勾地盯着利蒂希娅，而利蒂希娅则像是浑然不觉一般，还在翻看着阿奇博尔德先生刚刚提供给她的那本三孔档案夹。
“有些价格我不是很明白哎。”利蒂希娅问道，“比如像这两栋楼，无论是建筑面积还是使用面积，看起来都相差无几嘛。可为什么第一栋的价格会便宜这么多呢?”说罢，她把手里的房源介绍递给了他。
“是房源位置的原因。”阿奇博尔德先生解释道。
“可它们是在同一条街上啊。”
“是在同一条街上，但是所处的街区不同啊。第一处房产所在的街区完全是个白人居住区。相信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要让第一个黑人能住进这个街区得有多难。”
“我们可不要应付什么难题。”露比插话道，“坚决不要。”
“所以呢，这处房产的卖家同意给个折扣，我们称之为‘先到先得大优惠’。这位卖家是个做投资的，我和哈尔都认识。一旦这个街区的第一单生意开张，那么后面的销售就容易多了。至于第二处房产，那个街区的黑白居民比例现在已经处在一个临界点上了，要不了一两年工夫，那个街区就会变成黑人居民区了。”
“那你得赚一大笔佣金了。”利蒂希娅说道。
“是我和贝里先生两个人一起赚一大笔佣金。”他纠正道，“许多黑人家庭也会有自己的新家了。”
利蒂希娅点头应道：“有道理。”当然，在利蒂希娅心中，这没什么道理。但是她也希望从中获利，所以就算心里有气她也得憋着。她真正需要面对的问题在于，即使是有这么个“先到先得大优惠”，她也觉得自己够呛能买得起。无论这位阿奇博尔德先生在她们面前表现得是有多么忠直淳厚，等到自己资金乏力最后不得不违约的时候，他都会毫无愧疚地欣然赚走自己先前的投入，对于这一点，利蒂希娅毫不怀疑。
她又翻了一页手中的文件。
“这个肯定是搞错了。”她注意到一条房源信息，疑问道，“这个价钱肯定是搞错了吧?”
阿奇博尔德探过身子，这才看清了利蒂希娅正在看着的那处房产。“噢，”他说道，“是温斯洛普公馆啊。”
“什么公馆?”利蒂希娅问道。
“这房子丑死了。”露比吐槽道。
“等它成为咱们自己的就漂亮了。”利蒂希娅应道，“就像孩子一样。”
第二天是星期天，中午姐妹二人做完礼拜，连衣服都没有换就来到约定的地点。面前是一座四四方方的低矮建筑，那砖砌结构的外墙让整栋房子越看越像座公立学校。不过，利蒂希娅在意的还是房子内部。抬头看去，房顶有个帐篷状的玻璃天窗，根据中介提供的房源信息，天窗底下应该是个两层高的中庭，中庭周围一共有十四个房间。足足十四个房间啊。利蒂希娅兄弟姐妹几人从小也就挤在两个房间里长大，卫生间在另一层楼上，还是公用的。
温斯洛普公馆所在的街区并不宽敞，狭窄的区域内还有一座早已停业的酒店和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这里曾经是个公园，如今也废弃不用。整个街区位于一条双车道街道的西侧，而东侧则是一排单户型的小房子，全都住着白人。温斯洛普公馆的正对面，一位妇女正坐在自家小屋的门口朝这边看着。刚才注意到利蒂希娅姊妹二人靠近这边，她没由来地一阵哆嗦，此时则是目露凶光，直直瞪着她们。
“从这里去工作的地方可真是好远啊。”露比抱怨道。
“确实是，不过等你回了家，就可以想怎么活动就怎么活动，那才叫一个舒服呢。”
“我待在现在的地方就挺舒服。”
“搬到这里来会更舒服嘛。”利蒂希娅坚持己见。她又抬头朝上面看去，房顶的东北角上放了把椅子，风吹雨淋下早就锈透了，看起来实在是不怎么协调。“那里肯定景色超棒。你说从那儿能不能看到密歇根湖呢?”她转了个圈，脸上笑意盈盈，中途还跟那个充满敌意的白人妇女对视了一眼。
“是呀，景色超棒。”露比满脸不以为然，视线掠过整条街道，“我很确定咱们住在这儿可就真舒服了。”
几分钟后，阿奇博尔德也到了。他朝对面那位怒目而视的白人妇女脱帽致意一番，随即就赶紧把利蒂希娅和露比推进了屋里。
午后的阳光顺着天窗直射入中庭，落在那棋盘样的地板上。无数的灰尘在那光束中涌动。一进大门，左右两边各有一条拱道通向两个房间，按阿奇博尔德先生的说法，一间是餐厅，一间是客厅，然而房间里什么家具也没有，就当阿奇博尔德先生说得是那么回事吧。楼梯从中庭的右墙上一直延伸到二楼后面的走廊之中，可以看到上下都有好几处房门。
利蒂希娅朝中庭中央位置的一处装饰物走了过去。那是一个人像一样的摆设，从上到下盖着一条床单，就立在一块隆起的大理石圆台之上。房源信息上提到这里有个喷泉，不过她还真是没想到那东西居然会在屋里。
“我能看看吗?”她问道。
“当然可以。”阿奇博尔德毫无异议。
利蒂希娅拽住床单的一处褶皱用力一拉，一尊铜制的赤裸女神像就露了出来。
“上帝啊。”露比满脸的惊愕。这尊铜制神像长发挽起，头戴一顶新月状的冠冕，双手各握着一个巨大的火炬，两束火焰比她的肩膀还要高上些许。在她袒露的双乳之间，挂着一把万能钥匙。在她脚下的篮子里，几条铜蛇在嘶嘶作响，正是一根根盘绕的铜水管直通到喷泉的内部。
“赫卡忒。”阿奇博尔德出言提醒道，“是月之女神。”
“我看到那个月亮了。”利蒂希娅说道。她绕到喷泉的后面，只见在赫卡忒头部的背面还冒出两张脸来，活脱脱像是从狂欢节上的畸形秀里出来的东西。神像的脚跟处还摞了一堆难看的铜蛤蟆，嘴巴和前面是像蛇一样的水龙头。“这玩意儿必须得弄走。”
“我一定会把你们的要求跟卖家说明的。”阿奇博尔德说，“不过昨天我也跟你们解释过了，根据交易合同中的相关条款——”
“没错，我当时一直在注意着。”由于只有在房款两清之后利蒂希娅才真正拥有这套房子的产权，故而在此之前，她若是想在房产之中进行任何“重大的改动”都需要经过卖家的许可才能执行。“你确定我不能直接跟他们交涉吗?”
“是的，恐怕不行。”房源信息上写着这栋温斯洛普公馆的所有者是一家叫半影的房地产公司。利蒂希娅觉得这家公司的老板就是阿奇博尔德搞投资的那个朋友，或者就是阿奇博尔德本人也说不定呢。她们与半影之间的交涉全都要通过他来进行传达。“我一定会转达你的问题。”
“千万别忘了啊。”利蒂希娅抽了抽鼻子，“我们未来的目标房客基本都是有家有室，以及经常会去教堂的人，他们不会喜欢这东西的，绝对不会喜欢的。”一边说着，她忽然想到生活在南区的黑人。只要能给他们个容身之地，就算要在那里天天看着比异教徒的雕像还要糟糕的东西，他们也会忍下来。不过他们本就不应该逼着自己去容忍，她心想。而且，她的的确确也不愿意每天都看到赫卡忒的月亮。
她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两处昏暗的门洞。一个在楼上的长廊里，另一个就在这层它的正下方，这两处门洞外面都拉着一道铁质折叠门。“那是电梯吗?”
“是的。”阿奇博尔德答道，“这栋房子的建造者海勒姆·温斯洛普为她的妻子安装了这部电梯。她有脊髓灰质炎。”他解释道。
“听到了吗，露比?”利蒂希娅说道，“脊髓灰质炎，跟马文一样。”
“马文上楼梯可没什么问题。”露比应道。
“不是每个人上下楼梯腿脚都那么利索。这可以成为咱们出租的卖点啊。”老年人，这就是她心里最佳的目标租户。不吵不闹，易于相处，按时交租。
“这部电梯，需要修理一下才能用。”阿奇博尔德此时出言提醒道，他的措辞倒真的是下了一番功夫，该是谁的责任表述得“明明白白”。
露比哼了一声。“当然得修理了。说吧，这房子还有什么问题。”
“这里的电路需要检修一下。现在这里的电源没开。最近一个房客之前说过这儿的保险丝总是烧断。还有……”
“别说了。”露比叫了起来，“到底是什么情况?”她眯着双眼紧盯着阿奇博尔德。那绝对是妈妈一样的眼神，仿佛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凝视一般。“这么大的一栋宅子，就这么个价钱，你就想让我们买下来?你以为是买个保险丝盒这么简单的事?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们?”
阿奇博尔德一时语塞。从他的表情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一直在等着被问及这个问题，而且似乎终于等到有人把这件事问出了口，他反而是松了口气。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利蒂希娅给他解了围。“这儿闹鬼吧?”
“什么?”露比一脸的不可思议。
“这肯定是个鬼屋。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她看向阿奇博尔德。后者并没有否认，这证实了她的猜测。“那么，这鬼到底是何方神圣呢?温斯洛普太太?她摇着轮椅半夜三更地楼上楼下到处转悠?”
“这个我真不清楚。”阿奇博尔德答道，“我——”
“稍等一下，”露比插话道，“你们不是在开玩笑?”
“我只是听过些传闻，”阿奇博尔德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三根手指，以童子军的名义发誓道，“我自己在这里从来没有碰到过任何异状，当然我也不想碰到。但是之前住过的一些房客的确报告过一些……诡异的事件。半夜里有东西碰撞的声响。最近几次有客户想买下这栋房子，都因为这事而最终变卦。”
“那你原本打算什么时候把这事告诉我们呢?”
“丹德里奇小姐，求你别往坏处想。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对你有任何隐瞒。但是我一直都认为自己非常理性，我并不相信——”
“好啦，”利蒂希娅打断了他的解释，“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我们才不怕呢。”
“利蒂希娅!”
“既然真相大白了，那么就剩一件事情了，你觉得卖家还能再降价吗?”
“利蒂希娅!”
“露比!”利蒂希娅的声调不甘示弱，“这里有电梯!”
乔迁之喜大派对的当天，最先到的是乔治的夫人希波吕忒。她带着贺拉斯一起，开的是自己那辆别克路霸。车顶上还绑着一个二手的床架。
因为电梯现在还不能用，所以他们只能靠自己顺着楼梯往楼上搬运。利蒂希娅和贺拉斯抬着一边，身高六英尺的希波吕忒抬另一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他们终于把这个大家伙生拉硬拽到楼上那个利蒂希娅给自己选的房间之中。房间里此时已经有了一张弹簧垫、床垫，还有床单，就缺这么个床架了。七手八脚地把床安装好，利蒂希娅后退了几步，看着自己的房间，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不知为何竟隐约有点儿期待在这张床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在露比的老房子里。然后，眼前实实在在就是这间自己梦寐以求的居所。她又做了一次深呼吸，脸上随即绽放出笑容。她转向希波吕忒。“来吧，”她兴奋道，“我带你们参观参观。”
二人从屋里出来，发现贺拉斯此时就在楼下，正掀起盖在赫卡忒外面的床单一角，朝里面鬼头鬼脑地偷看。“当心!”利蒂希娅突然出言警告，贺拉斯吓得一蹦三尺高。“你会瞎的!”利蒂希娅吓唬他道，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快上来，我带你们去看样东西，你和你妈妈绝对都会喜欢的。”
她领着二人来到位于二层西南角的一个房间。屋里摆满了书柜，以前这里应该是书房。利蒂希娅是考虑把这间屋改造成可供出租的卧房的，不过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此时这间屋里还有个特大号的供富人享乐的玩具。
阿奇博尔德先生把这台装置称为星象仪。这是个类似太阳系的星系模型，说是类似当然是因为它并不是太阳系的翻版——这套模型里有两颗恒星。这对双子太阳一金一银，安装在模型中央的中枢轴上。围绕在它们四周的是远近距离不一的十一颗行星，由铜制的杠杆臂所连接。其中几颗行星还有环绕自身的卫星。模型之中居然还有一颗用一大块乳石英刻成的彗星环绕其间。整套装置固定在一张低矮宽大的金属桌上，透过桌面上的玻璃，可以一窥其内部复杂的机械构造，正是这些机械装置驱动着整台星象仪的运行。
“哇哦!”贺拉斯禁不住发出一声赞叹。希波吕忒安静地站在一旁，可当她探着身子看到模型之中的一处时，也跟贺拉斯一样，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得老大。那是一颗比其他星体都大上许多的行星，玻璃材质，里面灌满了液体。神奇的是那些液体居然形成了跟木星表面大气一样的带域和气旋。
“我就说你们一定会喜欢吧。这玩意儿还会动呢。贺拉斯，你低头看看下面，底座上有个小杠杆，你轻轻拨一下。”一听利蒂希娅此言，贺拉斯急切地照做。一瞬间，整座星象仪就像拥有了生命一般，太阳随着中轴旋转舞动，铜臂也跟着转动起来。露在外面的机械装置发出滴答——滴答——滴答的响声，但是各个行星运行得却十分平稳流畅。如果站在合适的位置眯起眼来看，铜臂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如此一来，这些星体就像是自由地在空中飘浮。
利蒂希娅侧头看去，此时的希波吕忒就像是圣诞节的早晨一觉醒来看着面前的圣诞礼物的孩子一般，当然，她一定是全世界个头最高的孩子。“要是想要的话，就归你了。”
“妈妈!”贺拉斯兴奋地叫嚷起来，“快同意啊!”
“噢，不……”希波吕忒的表情却是在说：要是能给我有多好啊。
“我没法去古董商店把这玩意儿倒卖出去。”利蒂希娅解释道，“因为这东西不是我的，所以不能卖。不过房产合同里并没有说关于贷款抵押之类的事项。而且，我知道放在你们手里才不会暴殄天物。”
“妈……”
“可是我们要把它放在哪儿呢?”
“放我屋里啊。”贺拉斯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