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波吕忒的宇宙大乱入之旅 1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传送器根本就没插电!
——《欧列图娅·布卢》
木星已经在夜空中升起。希波吕忒此时正蹲在草地的积雪上，仰头辨认着位于巨蟹座和双子座之间那些闪亮的星星。天气实在太冷了，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让自己稍稍忘记此刻的天寒地冻。她知道，火星肯定也已经升上了夜空，就位于西方天际线处水瓶座的附近。不过那个位置目前被希波吕忒背后那片丛林密布的山地挡住了视线，暂时看不到。这样也好，她心里想。她可不想被火星人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惨样。
回到车里，她一屁股坐到一直开着的暖气旁边，随手拿起了第十一期《欧列图娅·布卢星际历险记》翻看起来。这可是贺拉斯创作的漫画。先前希波吕忒曾说过要是能有一本由女性担当主角的科幻小说就好了。于是，就有了贺拉斯的这部作品。欧列图娅·布卢，哈佛大学航天技术学院2011级的毕业生，是整个太阳系最牛的清障专家，她总是驾驶着那辆自己无比信赖的别克太空车在星际间极速遨游。每当有人请她来维修望远镜或者电脑的时候，她老是会碰到更麻烦的问题，比如水星上烈火族与暗影族之间又爆发了骚乱，比如土星的卫星上又有政治阴谋在蠢蠢欲动，再比如尼斯湖水怪的表弟又在火星的大运河里兴风作浪，种种此类。
在最新一期的故事里，欧列图娅准备返回地球回家度假。她打算中途去一趟谷神星的马歇尔百货，赶在圣诞大酬宾的最后一刻给自己的儿子买点儿礼物。可是，梅加焦耳，这个泰坦机器人霸王，还是对在第七期中被欧列图娅打败一事耿耿于怀，所以这次他再次派遣自己的爪牙对她进行伏击。于是，在广袤的小行星带之中，一场疯狂的追逐战就此上演。然而，所有人关于这场战斗关心的问题都不是“欧列图娅能活下来吗?”(在太空飞行方面，她可是训练有素，技艺超群，能够以立体思维方式进行思考;而梅加焦耳手下那些机器人连左右都分不清)，而是“她能赶在玩具店关门以前到达吗?”等看到书中用一整页给了欧列图娅的购物清单一个特写画面的时候，希波吕忒禁不住咯咯笑了起来。看来无论未来会怎么样，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品位终究是不会改变的。谁会想到都二十一世纪了，店里还会卖火柴盒牌小汽车这样的玩具呢?
好吧，她想道，贺拉斯这一年的表现已经很棒了，还有几天的时间，她肯定能为他实现圣诞愿望的。
不过，她要先实现自己的愿望。把漫画书放在一边，她从副驾驶座上又抄起了另一本书，上面的标题是《北美天文台调查报告》。这本书是希波吕忒上次去温斯洛普公馆拜访时发现的。当时她在星象仪那间屋里，本想打开开关让星象仪动起来，结果从星象仪的底座里突然弹出一个暗格抽屉。里面就放着这本书。
在这份调查报告里，大部分的天文台她都很熟悉。但是在翻到最后的时候，希波吕忒发现了一段手写的附录：
海勒姆·温斯洛普天文台
威斯康星州术士之山
这两行字下面是一个由六十四组三位数按照横纵八行八列的形式整齐排好的阵列。再下面标记着“T.海勒姆”这个名字。
暗格抽屉之中除了这本《调查报告》，还放着两把钥匙。一把看起来普普通通，就是把房门钥匙，而另一把则是杆状的，大约六英寸长，其中一端是个圆环——无独有偶，这把钥匙简直跟欧列图娅·布卢用来启动自己太空车的钥匙一模一样。
希波吕忒把书和钥匙都拿给利蒂希娅，询问自己能不能把这两样东西带走。
“你打算自己开车去趟威斯康星?”利蒂希娅问道。
“我下周要去趟明尼阿波利斯。”希波吕忒说道，“回来的时候我可以绕路过去看看。”
利蒂希娅歪着脑袋，那样子看起来像是在考虑这件事。这时，希波吕忒听见地板下面传来一声敲打声。
“好吧，没问题。”利蒂希娅答应道，“不过，你可得多加小心。”她又接着说道，“当初建造的时候，那里可能确实是温斯洛普先生的天文台，但是天知道现在是谁在掌管着它。”
“我会小心的。”希波吕忒保证道。
说起钟情于天文学，当年还是多亏了她的父亲。当然，这并不是他的本意。1928年12月的一天，父亲带回家一个望远镜，那其实是他给自己买的圣诞礼物，却谎称花这笔钱是为了让希波吕忒的哥哥阿波罗能够对科学产生兴趣，并且能激励他下次考试别再考那么点儿可怜的分数了。然而，阿波罗对天空唯一的兴趣就是天上有时候可能会掉个球下来。
时年九岁的希波吕忒站了出来。她开始频繁跟随父亲爬上自家位于纽约黑人居住区哈莱姆的屋顶，并且陪他一起远赴乡间。后者往往是每月一次：他会从朋友那儿借一辆车，然后向北行驶五十五英里，前往另一个朋友家的小农场。这位朋友名叫希尔，虽然是个黑人，但是肤色极浅，不仔细看还真会以为他是个白人。通常他们父女二人都会在天黑之后到达农场，然后跟希尔先生以及他的太太格雷琴女士打个招呼，简单地寒暄几句，有时候可能会吃点儿馅饼。随后，希尔夫妇就会去休息，而希波吕忒则会和父亲一起前往田野之中。
在那里，远离都市的光亮，她第一次领略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夜空。每当此时，希波吕忒就会捧着一本星历表，里面已经标明了他们所要观测的天体。希波吕忒每喊出一个“猎物”的方位，父亲就会将望远镜指向那里。
父亲最喜欢的是火星。他跟希波吕忒提起过帕西瓦尔·罗威尔。这个波士顿白人认为他在火星表面观测到的线条是运河，并且一直为之深信不疑。对此，罗威尔的同行们多持怀疑态度，但是他的这一观点倒是启发了不少科幻小说作家。而且，希波吕忒的父亲也和一众作家一样对这一观点表示认同。可惜他那个望远镜口径只有可怜的两英寸，根本没法让他看到那些运河。他曾经一度紧紧地盯着望远镜里那个毫无特点可言的红色圆盘看个不停，妄图单纯地靠着自己的意念之力让那一道道线条在上面显现出来(说不定罗威尔的做法也没什么区别)，一边看他还一边大声猜测，说不定火星上的观星者们此刻也在举着望远镜回望着自己呢。
不过，希波吕忒倒是被罗威尔所痴迷的其他天文学问题激起了更浓厚的兴趣。天王星与海王星的轨道一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干扰，这使得天文学家都推测海王星之外可能还存在一颗天体。罗威尔一直在竭力寻找这颗X行星，直到自己逝世。可惜直到当时依然没有发现那颗天体的踪迹。
希波吕忒暗自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找到X行星。父亲也一味由着她，让她举着望远镜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看着夜空，这何异于大海捞针呢?这个法子当然是毫无希望的。后来她泡在图书馆里才知道，行星观测是需要特殊设备的：要追踪到X行星，她不仅需要一个更大号的望远镜，而且这种望远镜需要能够进行拍摄，还需要另一台叫作闪视比较仪的设备，这种仪器可以将两张在不同夜晚拍摄的同一片星域的照片来回在镜头里切换，通过这种方式就能看出是否有星体发生过移动。对于希波吕忒而言，她既没有钱去购买这些设备，也没办法去自己制作，唯一的出路就是让自己成为一名专业的天文学者，她觉得这一目标并不离谱。相比较而言，她甚至觉得自己还没有哥哥的志向远大呢，他想当纽约洋基队的第一个黑人投手。
然而就在10月，股市崩盘了。到了12月，父亲的那个朋友丢掉了工作，不得不变卖了自己的车子，他们父女二人北上观星的旅程就此结束。希波吕忒继续在自家屋顶看着星星，但常常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因为父亲自己的工作也陷入了困境，他不得不加班加点才能让家里勉强收支平衡。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1930年3月14日，早晨的报纸宣布了这条新闻：克莱德·汤博，这位供职于罗威尔天文台的年轻天文学家，发现了X行星的存在。这一消息，让希波吕忒既兴奋又失落。等她完全弄明白了这则新闻的含义，失落的情绪还是占了上风。
父亲绞尽脑汁地开解她。“报纸上说他们还没给这颗行星起名字呢，”他指出，“我敢打赌，他们一定会公开征集意见的。”
当时，希波吕忒的母亲正在炉子上熬着燕麦粥，听到这话立刻就坐不住了。她这个人从来不会想入非非。尤其是自打股市崩盘以来，她更加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育孩子们绝不能好高骛远，应该脚踏实地。“伯纳德!”她语气之中带上了警告之意。
然而丈夫却充耳不闻。“你可以给天文台写封信。”他鼓励着希波吕忒。
就跟其他所有认为自己会是X行星的发现者一样，希波吕忒当然老早就在心里琢磨过无数次该给自己发现的行星起个什么名字。依据惯例，行星的名字肯定要从古典神话之中来选取，而且这颗行星的名字应该能体现出黑暗、寒冷、遥远这些含义。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把取名的范围缩小到了两个可能的候选项上：一个是“冥王”，幽冥地狱的主宰;另一个是“珀耳塞福涅”，那是他的王后。她的本意是想选择珀耳塞福涅的，因为她觉得原本的八大行星之中让金星(维纳斯)做唯一的一颗“女孩行星”这件事实在是太不公平。但是，“珀耳塞福涅”这个名字其实也不怎么合适，因为她原本是自然女神，一直生活在温暖光明之地，后来才被冥王掳到了冥界。而且即便如此，她每年也只会在冥府里待一小段时间。而冥王，他就跟X行星一样，始终居于幽冥，亘古不变。
冥王，就是它了。就选“冥王”来当名字。
希波吕忒不想去上学，她想待在家里写信，可惜母亲才不会听她的。于是，那一天她就在自己的教室里写下了这封信：前前后后共三百多个词，论述了X行星应该被命名为“冥王星”的理由。随后，她又千恩万谢地从老师那里讨来一个信封，郑重地在上面写下了地址：亚利桑那州弗拉格斯塔夫市罗威尔天文台收，烦请转交克莱德·汤博先生。
放学铃声响起后，她发现父亲居然一直在学校外面等她。还没等希波吕忒问起他为什么没有在上班，他先问道：“写好了吗?”她点点头，掏出信封在父亲面前扬了扬。“这事儿咱们都不跟你妈说，行吗?”她又点点头，然后拉起父亲的手，直奔邮局而去。
两个月过去了。父亲又找了份新工作，是在河对面的霍博肯。在那里工作，他只能每周末回家一次，有时甚至连这样都做不到。母亲还是待在哈莱姆，不过也逐渐开始早出晚归了。家里改由阿波罗来给希波吕忒做早餐，然后目送她去上学。
如今家里早晨也没有报纸了，所以希波吕忒在图书馆里才第一次看到X行星获得官方命名的新闻。当她看到行星的名字时，一下激动地欢呼起来，惹得两位图书馆管理员一个劲儿地示意她保持安静。好景不长，她还没兴奋太久，就发现新闻上说这一命名大事，并不是归功于哈莱姆的希波吕忒·格林，而是归功于英格兰牛津的维尼西娅·伯尼。
希波吕忒被弄糊涂了。她知道肯定还会有别人给天文台写信，而且由于冥王这个名字也合乎逻辑，所以她并不意外别人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可问题在于那可是英格兰啊，一封从英格兰寄出的信，千里迢迢穿越大西洋，寄到美国亚利桑那，怎么可能居然会比从纽约寄过去的信到得还快?
等她继续往下读，才明白事情的原委。这个维尼西娅·伯尼可不是个一般的小姑娘。他的叔祖亨利·梅丹是伊顿公学的教授，为火星的两颗卫星命名的正是此人。而她的祖父福尔克纳·梅丹是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的前任馆长。正是福尔克纳将维尼西娅的命名建议通过电报发往了罗威尔天文台。
发电报!希波吕忒算是白忙活了一场。亏她还那么火急火燎的，她的信可能还躺在哈莱姆邮局的时候，维尼西娅的电报——那甚至都不是她亲手写的——就已经捷足先登了。
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好消息让希波吕忒勉强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上面：根据天文学家的初步测算，冥王星依然不能完美地解释天王星和海王星运行轨道之中所存在的误差。这也就意味着海王星之外可能还有其他天体有待发现，有待命名。
她一直克制着自己，让自己保持冷静，直到那天晚上母亲下班回家。希波吕忒的母亲早就把那个什么X行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希波吕忒还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想要写信时母亲那一脸的怀疑。她突然想到，母亲现在会不会说：“你还想怎么样呢?”一念及此，希波吕忒的情绪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她开始嚎啕大哭。
母亲刚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说上一个字，见此情景瞬间警惕起来，她四处查看一番，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希波吕忒未发只言片语，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哭。母亲走上前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最后，希波吕忒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哽咽道：“我要……发现……下一个……我一定要……”
“好了，宝贝。”母亲安慰道，此刻她仍是满头雾水，“你会发现下一个的。你当然能做到的。”
术士之山就位于拉克罗斯和麦迪逊两地之间一片崎岖广袤的森林与农田之中，不远处是一个名为艾姆斯博罗的小村庄。希波吕忒从艾姆斯博罗穿行而过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多，此时大部分的村民早已入睡了。只有一栋建筑物还亮着灯，看着大门上面的标记，希波吕忒觉得那是个白人共济会的圣殿。
前往术士之山的岔路旁立着一块“私人领地，非请勿入”的牌子，像是为了强调这一点一样，一条锁链拦在了路中间。锁链后面连条像样的路也没有，雪地上就有一条被人铲出来的小径。
路边早已停靠了一辆雪佛兰卡车，希波吕忒把自己的路霸停在它的一旁。她带上《调查报告》和钥匙，又从杂物箱里拿出一支手电筒和一把点三八手枪，在她出发开始这趟穿州越府的旅程之前，乔治执意要她把枪带在身边以防万一。她最后把欧列图娅·布卢留在了副驾驶座上，看车的任务就交给“她”了。
站在外面，她抬头凝视，静静地欣赏着今天没有月光的星空。她并没有打开手电筒，而是让自己的双眼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借着头顶银河洒下的点点星光，她迈过锁链，沿着小路向前走去。
走到一处拐弯，一间木制的小棚屋出现在眼前，灯光透出屋子，洒在外面的雪地之上。她继续朝前走着，附近一条溪水潺潺流过，刚好掩盖住了她踩在积雪之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动静，不一会儿她就透过前窗看到了屋里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