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公园里的杰科 3
在另一边，凯瑟琳对商场经理连理都没理一下，朝艾菲啐了一口，当作最后的警告，随即扬长而去。此时露比故意跟她走了个对脸，二人撞了个满怀，露比趁势把那条丝巾掖进凯瑟琳的大衣口袋，把挂着价格标签的一角露在了口袋外面。然后她双手举起倒退了几步，假装受不了对方的骂骂咧咧。其实露比还真没怎么听清她到底骂了些什么，因为就在同时她注意到凯瑟琳的耳朵上戴着一对珍珠耳环。
来到外面的人行道上，露比看到街边正有个警察在一个热狗摊前买午饭，于是便走了上去。“打扰您一下，警官，”她说道，希拉里的嗓音轻柔，却绝不拖泥带水。“我是商场的经理，那边那个女人刚刚从我们的精品店里顺走了一条丝巾。”
那警察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眼神里像是在问：“那你找我干吗?”露比确信，要是他面对的女子是个有色人种的话，他肯定会把这句话直接挑明的。但是希拉里却直直地回望着他，嘴唇紧闭，眉梢高挑，这副神情也明白无误地传达了自己的意思：请你履行自己的职责。
那警察叹了口气。“看好我的这份。”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热狗又提给摊主。然后提了提裤子，问道：“那边那个女的?穿棕色大衣，黑头发的那个?”
“没错，”希拉里说道，“之前她还去过我们的珠宝专柜。你该去问问她那对耳环是哪儿弄来的。”
警察尽责地点点头，然后笨手笨脚地一路小跑而去。在街道尽头，他终于撵上了凯瑟琳。刚一抓住凯瑟琳的手肘，就被她一把甩开。依她的脾气，让人这么一拦，不火冒三丈就不是她凯瑟琳了，即便看到那人是个警察，她也没怎么消火。就追了这么短的一段路，那警察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喘息，他一边指了指从凯瑟琳口袋里露出来的丝巾。凯瑟琳一把将丝巾拽了出来，满脸疑惑地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盯着那警察，眼神里满是责备之意，就好像这丝巾是眼前这个警察塞到自己口袋里的一样。接着那警察又说了句什么，凯瑟琳闻言不由抬手朝自己的耳垂上摸了摸。下一刻，她再难保持淡定，变得异常紧张焦虑起来。可是她的暴脾气又变本加厉起来，只见她坚决地摇着头。
但是那警察却在点头。这一番交涉已经让他下定了主意。他又伸手去抓凯瑟琳的胳膊，凯瑟琳拍开了他的手，双手一挥拍在了他的胸口。那警察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也回手推了她胸口一把。他只用了一只手，但力道却足够大了——一下就把她推了出去。凯瑟琳撞在人行道上，刚一站稳又立马弹了回来，恼羞成怒地朝着那警察就是一通乱捶。这时又有两个警察从街角转过来，看着眼前的二人互殴，不禁有些目瞪口呆。当然，他们并没有让局面如此下去。转瞬之间，凯瑟琳就从跟一名警察单挑，变成了被三名警察群殴。
露比一直幸灾乐祸地看着眼前这出闹剧，心想风水轮流转，你凯瑟琳也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么一天吧。可随着事情突然朝着暴力事件方向发展，她感到一阵恶心袭来。几个警察正在合力想把凯瑟琳制服在地上。她朝着第一个警察的脖子上又拽又挠。那警察挂了彩，向后一撤身，随即一记重拳轰在她脸上，引得热狗摊的摊主大喊了一声“该死的”。看着凯瑟琳被击倒在地，三个警察就势围了上去，露比感到一阵反胃。她把脸转了过去，像是要吐出来似的，但是她并没有吐，反而落荒而逃。
“不是我干的，”她的脚步重重地撞击着路面，内心既是惶恐又是狂喜，“不是我干的，那不是我……”她边跑边喊，一口气就冲到了街道的另一头。转过弯来，冷不防一头又跟一个警察撞了个满怀。
“噢，天哪!”她嘴里呼喊着，脚步踉跄着向后退去，眼看也要被撞倒在地。不过眼前这名新出现的警察——年轻力壮，面色绯红，提鼻子一闻就能知道他肯定是刚刚参加完一场通宵除夕派对回来——的反应却是幽默感十足。“您可千万当心呐，小姐。”他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扶住露比的胳膊，当然，不是要逮捕她，而是要帮她站稳脚步。等注意到眼前这位小姐并没有对自己报以微笑之时，他脸上的喜悦变成了忧虑。“你没事吧，小姐?谁骚扰你了吗?”他朝露比身后看去，布满血丝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是他们吗?”
他说出“他们”二字时，语气有些异样……露比也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有四个十几岁的黑人少年。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只是自顾自地在等着红绿灯。
她的沉默让警察误以为是默认。“别担心，”他从她身边绕了过来，“我来解决这件事。”
但是露比用希拉里的手制止了他。她伸手在他的手腕上轻轻一碰。“不，”希拉里说道，“跟他们没关系。”警察犹疑地看着她。“我没骗你，”希拉里继续说道，“他们真的什么都没做。没人把我怎么样。”此时，绿灯亮了，那几个黑人少年开始一起过马路。那警察的样子看起来想去追上他们，毕竟一般情况下他们都这么做。
于是希拉里再次碰了碰他的手腕，问道：“可以请我吃个午饭吗?”
“罗曼?”这个名叫迈克的警察说着，“这名字听起来可真像个混球，请原谅我这一嘴粗话。”
“不，罗曼是个很棒的小伙子，”她说道，“至少我觉得他是。”
“他要是骗你的话，他就是个傻瓜。”
或许她已经疯了。其实她真没打算跟这个警察一起吃午餐。只是当他们来到滨湖大街高架地铁站下面的一家快餐店时，刚刚一直在胃里折腾的恶心感忽然消失了，然后她就发现自己饿极了。于是乎，她便没有借故开溜，而是跟他一起进店坐下来。随后就聊了起来。
她告诉他自己叫希拉里·艾菲勒斯，是进城来度假的。希拉里·艾菲勒斯，这个叫迈克的警察对这个奇怪的名字一点儿都没在意。那个念头再次在她心里涌起：她跟他说什么都行，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深信不疑。一个警察居然会对她的话信以为真，这种新奇的感觉让她逐渐沉迷其中。于是，她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滔滔不绝地胡编了自己在芝加哥的度假奇遇记，还有一堆人物友情助演：傻侄子里奥、惯坏了的表妹凯瑟琳，还有一直跟她住在一起的亲爱的艾菲姨妈。话题中不可避免地要扯到男朋友的问题，于是罗曼出场了。她说自己正准备回家，谁知在今天早晨却意外得知，原来自己不在家这段期间，罗曼常常出去跟别的女人鬼混。看到迈克那种“伤在汝身，痛在吾心”的表情——她此前已经预见到会是如此了——她顿觉心里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妈妈给人招魂时肯定就是这种感觉。尽管这么做是不对的，但是听着这连篇的鬼话从希拉里口中说出，看着旁边货摊的玻璃窗上映出希拉里虽然模糊但依稀可见的样子，这让露比觉得似乎也没那么不对——至少，这不是露比的罪过。
“那么你今晚就要回家去了?”迈克问道，“是去……”
“马萨诸塞州的斯普林菲尔德。”她点头应道，“我下周一得回去上班了。”
“真可惜你不能待久一点儿。”
“哦，我还会回来的。”她的话让迈克又燃起了希望。
“是吗?什么时候?”
“可能是今年夏天吧。”她顺口胡诌道，“我一直跟艾菲姨妈商量，我想在这里的大学修几门课程。”
“什么课程呢?”
“新闻学的。”
“你想当记者?”这还是第一次从他的口气中听出质疑的意味——当然是针对于她这个想法，而非她本人。
“我哥哥马文就是记者，”她的语气中多了丝防备，“既然他都能当，我凭什么不能当。”
“嘿。”他举起了一只手，“如果你愿意的话……你要是回来的话，一定打电话找我。我带你看看真正的城里是什么样的。”
“看情况吧。”
这时，他腰带上的无线电响了起来。“好吧，听着，”他说道，“我现在得走了……不，你不用急着走，可以再吃点儿甜点。不用担心账单的问题，我会结账的。”他在一张餐巾纸上草草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递给她。“希望你回家一路平安——告诉罗曼那家伙，就说迈克说了，他是个混蛋。”
看着他走出饭店顺着人行道走远，露比朝他挥了挥手，然后把视线转回映在玻璃上的希拉里。你是个坏姑娘，露比冲她说道，但希拉里却只是笑着，一点儿都不觉得羞耻。露比觉得自己也笑了。仇也报了，还蹭了顿免费的午餐，只要自己愿意还有专属的警察做护花使者……成了你，还会迎来什么呢?她心里想着。
“要甜品吗，小姐?”服务员的声音此时在耳边响起。
吃过午饭，由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想去，她决定就在街上随便走走。她选择了北方，因为脑海之中似乎那边总有个家在指引着自己。过河的时候，一阵又一阵寒风刮在腿上，时刻提醒着她只穿了一条单薄的裤子。所幸刚才那顿饭后的一大块儿巧克力蛋糕发挥了作用，这冬日的寒意似乎根本就不能把希拉里怎么样。
一边走着，她一边回味着刚才跟迈克瞎编一气的故事。一想到自己绘声绘色地编故事时所产生的那股兴奋，她再次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真的是精心雕琢了一段全新的人生，不过对她而言唯一的制约因素就是自己的想象力还是有些局限。她有些后悔用了自己哥哥的名字。把马文跟希拉里牵扯进来似乎真的是大错特错。下一次就咬准艾菲姨妈，她暗暗嘱咐自己。
然后她又想到了那个新闻学的课程。学那个干吗呢?路过一家商店时，她看向了橱窗里倒映着的希拉里的双眼，问了她一个迈克问过的问题：你想当记者?希拉里耸耸肩，又把球踢了回来：你想吗?
走了差不多一英里时，她终于感觉到冷了。碰巧路边一家店铺正开着门——威尔斯街上的一家小古董店——于是为了取暖，她抬脚便进了店里，进门时她告诉前台的人说自己就是进来随便看看。对于露比而言，“随便看看”一般都换不来什么好脸色，但换了希拉里，待遇可就好多了。店主热心地请她随意就行，就跟在家里一样，不必拘束。等又回到街上，她开始注意到路人对于她的反应都产生了跟刚才类似的变化。与她擦肩而过时，很多白人，尤其是男人，都冲她微笑以对。不过最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对她无视的人。这种无视的方式跟以前露比被无视是完全不同的方式。没有不屑，没有假装对她视而不见，可心里却一直在嘀咕她想干吗。那些人无视她是因为她并不引人刻意去提防关注，仅此而已。现在，她爱看什么地方就看什么地方，不仅仅是哪个个人经营的地方，而是整个世界。
成了你，还会迎来什么呢?
在林肯公园的边上，她偶然路过了一家名叫丹娜的白人发廊。此时，里面只有一个金发姑娘，正在锉着自己的指甲。见希拉里走了进来，那姑娘抬起头，随即笑脸相迎。“你好，我叫艾米，”她说道，“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随便看看，”通常露比都会这么回答。不过这次她却制止了自己，而是说道：“其实我还没想好。”
艾米很专业地看一圈希拉里的头发。“烫个漂亮的发型怎么样?”她建议道，“让头发打些卷儿?”
“不，我不喜欢卷发，”露比说道。她一个劲儿地跟自己说现在应该走了，可是又十分好奇地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变得更好看一些。“能不能就是……剪一剪?”
“当然可以。”艾米答道，“你想怎么剪呢?”说着她抬手指向了墙上那一长溜的镜子。镜子上面贴着一排照片，都是从时尚杂志上剪下来的各种发型样式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