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公园里的杰科 4
露比一眼就看中了其中一张。那是一位相当有名的女子飞行员,留着一头凌乱的波波头发型。照片里,她站在一架小型飞机的驾驶舱内,背后群山连绵、隐约可见。“那个怎么样?”
“阿梅莉亚·埃尔哈特(1)?”艾米点了点头:“我能剪这样的发型,要是你觉得你男朋友不会介意的话。”她解释道,“不少男人可不喜欢这么短的发型。”
“我想试试。”露比说道。
当艾米忙着手里的发型时,露比又开始给她讲了一段全新的故事。这一回她变成了土生土长的芝加哥人,在海德公园出生并长大。直到去年为止,她一直都在母亲的美容院里工作,可是母亲突然去世了。于是,希拉里变卖了属于自己的股份,用这笔钱进行了一趟海外旅行,这可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探险之旅。(“你去巴黎了吗?”艾米问道。“我去了尼泊尔。”露比回答,这么说只是为了听听别人的反响。“跟巴黎离得近吗?”艾米如是问道。)她已经在国外待得过久了,再待下去就没钱了,所以就回到了芝加哥,跟自己的妹妹住在一起,打算在最后那点儿钱花光以前找一份工作。
“我这里就在招人啊,要是你感兴趣的话。”艾米毛遂自荐。
“不用了,谢谢,”露比答道,“我想换个行业。”
“比如说?”
“我也不知道。”看着镜子中的艾米,她答道,“这是个新情况。”
“如果你喜欢在天上飞的话,你可以试试我表妹霍莉的工作。她是个空姐,一天到晚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艾米说道,“她倒是想飞国际航班,可惜航空公司的人说她不够漂亮。不过,我敢打赌你肯定行……这样的话或许人家还会付给你钱让你去尼泊尔呢。”
镜子中,希拉里挑了挑眉毛。“怎么才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呢?”露比问道。
“我不清楚霍莉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不过你可以去找莱特布里奇事务所试试,肯定行得通。知道莱特布里奇吗?就是老打广告牌的那个。”
没过一会儿露比就回到了街上,时间快得有些不可思议。整个过程——洗、剪、吹,外带美甲——连一个小时都没用。白人的头发是容易打理一些,对此露比此前有所耳闻,但是天哪,这也太快了吧,这简直就像给她的生命又额外赋予了几年时光一样啊。而且,阿梅莉亚·埃尔哈特的这个发型也很适合她。
她朝西走去,脚步更加轻快了不少。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她抬头看去,只见对面那栋小写字楼顶上挂着的正是艾米刚刚说到的广告牌:
乔安娜·莱特布里奇职业介绍事务所
你想成为谁呢?
广告牌上展示的是一套白人女性阵容,当然,不是发型模特,而是职业模特。左数第二个就是空姐。她身着制服,上面别着一枚小小的翼形徽章,这让她看上去就像是空军里某个不起眼的供应马提尼的下属部门的军官。站在她旁边的女性手握速记板,可能是名记者,不过看起来更像是个秘书——但露比觉得应该是那种高级秘书,有权决定人去留的那种。一边看着余下的那些形象,先前那种难以言喻的快意再次涌上了心头。这份快感并不是因为她具体要做出的哪种选择,而是在于所有这些居然都可以供她来进行选择,她想做什么都有可能。
你想成为谁呢?
根据楼层指南,莱特布里奇事务所是在这栋大楼的六层。“不过我觉得他们今天不上班。”大堂保安告诉她。
“我可不可以上去看一眼呢?”露比问道。
“当然没问题,请便。”他看着房客登记表,笑着点了点头。刚刚露比在上面沉稳有力地签上了“希拉里·埃尔哈特”这个名字。
电梯向上爬升着,趁着这会儿工夫,她冲着锃亮的电梯大门从上到下好好地又打量了自己一番。来之前应该去买双袜子的,她想,虽说这件礼服倒是足够长,其他人应该不会注意到自己的这一瑕疵。不过真正的问题是身上的这件大衣——露比·丹德里奇的大衣——此前艾米就已经尽可能礼貌地指出这件衣服跟希拉里一点儿都不搭。(“这是我母亲的大衣。”露比是这么回应她的。)她把大衣脱了下来搭在胳膊上,然后又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下礼服。这下看起来好多了。
电梯门开了,迎面是一道玻璃幕墙,后面是接待区。里面的灯光有些昏暗,对开的玻璃门上挂着“休息”的牌子。
露比凑近玻璃朝里面看去,接待桌空无一人,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肖像照。那是位让人一看就觉得相当专业的白人女性,身着夹克衬衫,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头棕色的干练短发,跟希拉里的发型极为相似。这位女士看上去简直完美得无可挑剔。这应该就是莱特布里奇小姐吧,露比心里猜测。又往旁边挪了几步,她顺着接待桌左侧的走廊看去,里面有间办公室还亮着灯,一个人影映在墙上,从轮廓看是一位留着短发的女士。
露比笑了起来。她似乎已经越来越习惯希拉里所带来的好运气。跟这家职业介绍事务所的当家人来个私人会面。为什么不呢?只要别让她看到自己的脚踝就是了。
她正抬起手来打算去按门上的门铃,忽然发现自己的指尖上有一滴血迹。她皱了皱眉头,心想肯定是修指甲的时候让艾米给划伤了。可等她翻过手掌却发现,原来不只是食指在流血,她所有的指甲里面都开始往外汩汩地冒着红色的液体。
早晨醒来时的那种恐慌感再度袭来。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怦地乱跳个不停——胸膛里面在不住地向外撑着,不过不是她的心脏,而是胸骨,就好像自己左右两侧的胸腔之前是被一把钳子牢牢地夹住,此刻钳子突然松开了一样。“噢,不!”露比叫了起来。
身后的电梯门正在缓缓关上,她听到动静赶紧转身朝里面冲去。眼看门就要关上,她又抓又拉一通手忙脚乱,在光亮的金属门上把血迹抹得到处都是。
等电梯门再次合拢,她的“变形记”已经全面发动了,看来露比又要回来了。只见她的身形一点点地粗壮起来,而胸罩此刻则成了一种束缚。她把大衣和提包统统丢在地上,双手合力从背后把礼服拉开。足下的红鞋也在无情地勒挤着肿胀的双脚。从电梯门上看去,希拉里那一头漂亮的头发此刻变得粗糙起来,颜色也在不断加深,又开始打起卷来。肌肤的雪白之色也在逐渐褪去。
露比狠狠地一拽,把胸罩的挂钩扯开。她弓着身子,一边大口地喘息,一边不停地在礼服上擦蹭着手上的血,然后眼瞅着前臂和双手上那最后的白色也一点一点地消失。
电梯终于停了下来。露比一把抓起地上的大衣穿在身上——现在这又是她露比的大衣了——然后严严实实地扣好了每颗扣子,好歹要把这一团糟之中最糟糕的部分给遮掩住。电梯门打开了,她本想整理整理头发再出去,随即意识到这根本于事无补,于是跌跌撞撞地来到大堂里。
“你他妈是什么人?”保安质问道。
“我这就走。”露比应道,还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可惜此时的她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她开始一瘸一拐地朝出口踉跄而去,脚上这双鞋现在让她每走一步都是煎熬。那保安还在冲她嚷着什么,可露比仍然充耳不闻地往前走着,心中祈祷着自己可千万得忍到叫着出租车啊。三天后,她回到了海德公园的房子里。
她其实一直都在忍耐,三天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真是疯了才要回那个地方去。目前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把一切都当作没发生过一样。回家后的第一个二十四小时,她几乎都快说服自己,这件事一定会理智对待。可等到第二天,双脚消肿后又能走路了,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根本就不想再去找什么工作——她一点儿都不想以露比·丹德里奇的身份去找工作。
所以第三天一早露比就起来了,然后把自己裹得暖暖和和。她本以为自己要找到那栋房子可得花上些工夫,可不成想出租车司机刚一问“要去哪儿”,那里的地址便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第二次再看这里时,这地方看起来又不太像城堡了,它就是一栋缺乏维护的高大旧宅。不过这房子还是散发出一种拥有魔力的气息。露比在门口站了好久。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她告诉自己,你要是进去了,可就没法再逃第二次了。
可是她甚至连第一次都没能真正逃出去。
她抓紧自己的提包,抬脚迈过了大门。刚走一半,房子的前门打开了。迦勒·布雷思维特就站在里面,满脸笑容。
“你好,露比。”他打了声招呼。
“你还记得自己把灵药喝了吗?”
此刻二人正在一进门的一间小客厅里相视而坐。露比拿出了那把小刀,还要求布雷思维特把前门开着,这样她就能听见背后外面街上的喧嚣声,还能感觉到外面的冷空气在自己的椅子底下和脚踝边打转。如此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我记得你给了我什么药水,”露比说道,“不过我不记得自己喝下去了。”
布雷思维特点了点头,看样子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这是我的错。我知道那种变化会吓到你,不过我确实应该多考虑考虑你那天晚上还喝了些什么的。”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你之前还在我的酒里下药了?”
“不,绝无此事。你当时有点儿醉了,但是——”
“我当时可不只是有点儿醉了吧。”露比说道。
“你在做决定时头脑还是很清醒的,”布雷思维特说道,“不过因为那种变化对你所造成的惊吓,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引发了你极度的恐慌。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这种变化真的是挺吓人的。”
“吓人。”她想起了此前在电梯里变回露比的那一幕。
“后来你因为惊吓昏了过去。我开始还以为你只是有点儿头晕,随即才发现你已经失去了知觉。于是,我就把你抱上楼,放在了床上。我觉得休息几个小时你就会没事了。”
她想起了当时躺在缎子上那种滑溜溜的感觉。“是你把我的衣服给脱了的?”
“衣服是自己掉下来的。你陷入恐慌之时,把自己的衣服都给撕扯了。”
“所以你就趁虚而入,自作主张地跟我……?”
“我可什么都没做。就是把你放在了床上,就这样。然后就候在一边等你醒过来。谁知你睡了一整夜……到了早晨,我还有些工作要处理,所以就去了地下室。等我回来看你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我没打算去追你。我不想把你弄得更加心烦意乱。我希望你能自愿回来。我把药水的配方又做了些改动,”他继续说道,“下次你再喝的时候,应该就没那么不舒服了。”
“谁说还会有下次的?”
“要不你干吗还回来呢,不是吗?”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但在我们继续之前,”他说道,“我还是要跟你说清楚。咱们两人那天的相遇,并不是一个巧合。”
“你这是什么意思?”露比问道。
“我的直觉很厉害,”布雷思维特说道,“这是一种可以感知机遇的天赋。我特别擅长发现实现自己愿望的方法。家父还在世的时候,我只有靠自己的这种能力才能让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
“你是说是你的直觉告诉你会在那个街角遇到我?”
“是的,”他犹豫了一下,“但并不仅仅如此。我在芝加哥的一些事还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怕你听了会难过。我确确实实想对你开诚布公,但是我需要你明白——”
“噢,我明白,”露比打断了他,“你告诉我你就是个骗子,除夕夜那晚的事就是你布的一个局。”说着她耸了耸肩膀,就好像这事无关紧要一样,但事实上,她觉得这是背叛,更让她怒不可遏的是她还是自投罗网。“你的确是个调情的高手。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不,”布雷思维特喊道,“不,露比,不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我确实是有所打算,这点不假。但是跟你在一起时我也非常享受。跟你一起出去真的很有意思。我们相谈甚欢,我们相拥起舞,我们相视而吻。”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是啊,你可以继续下去,然后把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露比举着小刀在面前晃来晃去。
“好吧好吧。”他高举起了双手,但脸上笑容依旧,像是在说你会明白的。
“咱们在车边碰到的那两个家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那也是——”
“那真是巧合。一场令人高兴的意外。”
“令人高兴?”
“我并不是对那天晚上事情的进程不满意,”他脸上又显现出了笑容,“但是等到了某个时刻,我确实要对你说出我对你的需求,要是之前咱们已经很亲密了的话,那种感觉会……很尴尬。那两个家伙的出现刚好调整了这种气氛。”
“要是他们把我们杀了怎么办?”露比说道,“那时候的气氛又会怎么样呢?”
“他们是绝不可能伤到我的。你也绝不会真正陷入危险之中。”
露比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个人物啊。”
“我这个人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且清楚该怎么样得到它。”布雷思维特说道,“我明白你很愤怒,你也确实有理由如此,但露比,说实话,你知道我是对的。这就是你想要的。”
“即便如此,”露比说道,“也并不意味着我脑子坏掉了。”
但是她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跟我说说工作的事吧。”
吹进屋里的寒风越来越冷。得到露比的允许之后,布雷思维特关上了房门。二人一起回到了厨房里。布雷思维特在炉子上放上一把烧水壶,然后和露比一起坐到了洒满阳光的桌旁。
他给她讲了个故事。这故事要回溯到1795年的马萨诸塞州。一个名叫提图斯·布雷思维特的人领导了一个由白人组成的巫师组织。迦勒的父辈先祖正是提图斯的堂兄弟。这群巫师后来找到了利用创世之力的方法,但是中间却出了问题——把本该应验的咒语念成了“芝麻开门”——结果却招来了末日天劫。
然后故事一下就跳跃了百年时光,直到迦勒的祖父艾迪生又组建起了自己的巫师组织,迦勒的父亲又把这个组织发扬光大,在提图斯·布雷思维特故居的废墟之上重建了一座全新的庄园。他们了解到,一个叫汉娜的黑人女奴在提图斯·布雷思维特的天启末日之中逃过了一劫,当时她还身怀六甲,正是旧主的骨肉。他们花费数年光景也没找到那女奴及其后人的下落。直到迦勒运用自己超凡的直觉才最终解开了这个百年之谜,并且追踪到提图斯这条特殊血脉的最后一位健在者。
等布雷思维特说到他的父亲下套把艾提克斯引诱到马萨诸塞州这件事的时候,露比想起了去年六月她接到过乔治·贝里的电话,说他要和艾提克斯去东部处理一些家庭事务,问她能不能帮忙照顾几天贺拉斯。接着,她又想起了紧随其后一路东去的那个人。
“艾提克斯和乔治到你父亲的庄园时,”露比问道,“是就他们两个人呢,还是——”
“他们本来确实是打算就两个人去的,”布雷思维特答道,“但是你妹妹执意要跟他们一起。”然后又说了一句,听起来倒像是句赞扬之语,“她可真是个难伺候的姑娘。”
你这才了解她多少啊,露比心想,不过转念又一想,或许你还真了解她不少了呢。
这一部分的故事一直讲到布雷思维特背叛了自己的父亲,挽救了艾提克斯和其他人。后来,布雷思维特用了一段时间来接收父亲留下的遗产,随后就来到了芝加哥,跟另一个白人巫师组织取得了联系。这里还有不少背景故事,不过刚一提到海勒姆·温斯洛普的名字,他就被露比打断了。“温斯洛普?就是温斯洛普公馆那个温斯洛普?”
“是的。我先来回答一下你接下来肯定会问的几个问题。没错,是我让利蒂希娅得到那栋房子的。给她钱的律师和那个中介都是我的人。半影房地产公司是家父成立的。现在我才是这处产业真正的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