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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罗之屋 3

  “那栋房子有所损毁,但是并没有完全毁掉,既然没人能找到奈罗的亲属,于是市长就筹谋由市里来接收这栋房产,然后将其拍卖。那场拍卖会基本就没做什么广告,结果实际上只有一个竞拍者:警察局长的女婿,最后他捡了个大便宜。

  “女婿、警察局长、市长三人开车到开罗的一家餐厅里庆祝。当天他们喝了好多酒,驱车返回阿肯时已经凌晨一点。当时是女婿开着车,他沿着榆树大街一路疾驰,一下撞到了一棵树上,而这棵树正巧就位于奈罗家的门前。车子起了大火,那三个人都死了。

  “葬礼之后,一个流言开始到处流传,说车祸的原因并不是酒后驾驶,而是当时街上突然窜出一个小男孩和一个黑人妇女,女婿为了躲闪猛地让车子转了向。那场事故并没有任何目击证人,所以我也不知道人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不过事情就是如此……很快就有其他人开始声称见过那个女人和孩子。”

  “你相信吗?”艾提克斯问道。

  兰士唐摇了摇头:“我觉得可能是内疚感作祟吧。那些流言也确实产生了有益的作用——不少榆树大街的居民不再喜欢这地方了,一部分最坏的人彻底离开了阿肯,不过我觉得还是不够多。现在这任市长是个共和党,所以或许未来可期吧。”

  “奈罗家那栋房子怎么样了?”蒙特罗斯问道,“还在吗?”

  “那里现在是一片废墟。”兰士唐说道,“火灾过后,那房子一直没有修缮过。不管那里闹不闹鬼,我觉得那里所有有价值的东西早就被拿走了。”

  “无论如何,或许还是值得开车过去看一眼。我们来都来了。”

  “好吧,我找张地图告诉你们该怎么去。我其实愿意自己带你们过去,不过要是没有我的话,你们在那里可能会更受欢迎一些。”

  “希尔大街。”蒙特罗斯恼火地说道。此时他正盯着前面十字路口处的路标。

  “上一个路口咱们是不是应该往右转啊?”艾提克斯建议道。

  “我知道怎么看地图。”

  “我没说你不会,爸。不过我记得听兰士唐先生说,是过了洋槐大街往右转。”

  “那是你听到的,对吗?”蒙特罗斯看了看他们旁边街角处那块空地上的房子,“至少我们现在快到了。”只见院子里的积雪中立着一个黑人骑师雕像的栓马柱。

  艾提克斯也看见了那东西:“也许咱们应该现在就调头回家呢。”

  “不,我们大老远来了,一定得找到。”蒙特罗斯向右一打方向盘开上了希尔大街,他觉得应该能绕过这个街区。但是开了一小段上坡之后,前面正是阿肯陵园的入口,到这儿居然是个死胡同。

  蒙特罗斯挂上倒档,可车子却在这时发出一阵噼啪的响声,居然熄火了。他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伸手去拧车钥匙。

  “等一会儿,爸。”艾提克斯说道。只见陵园里面一个韩国男人正推着一辆独轮车沿着一排坟墓朝前走着,一边捡着散落的花环,一边用扫帚将墓碑顶上的积雪扫下来。“我去问问他,看他知不知道榆树大街在哪儿。”

  “不用,待在车里别动。”蒙特罗斯扭了一下车钥匙。凯迪拉克的引擎发出一阵喘息般的声音,却依旧打不着火。艾提克斯一开门,迈步走了下去。“艾提克斯!”

  “我马上就回来,爸。”他一阵小跑进了陵园的大门,背后还传来父亲的喊叫声。

  蒙特罗斯又扭了一次车钥匙,引擎还是跟刚才一样。他朝后一仰,这回则是骂出了声音,然后使劲戳了一下仪表盘上点烟器的按钮。

  他正把手探进衬衣口袋想掏一根烟出来,这辆凯迪拉克忽然弹了一下,就像是有人一下跳上了汽车的后保险杠。蒙特罗斯扭头看去,却什么人都没看到,不过他却听到有人在咯咯地笑着。

  他下了车。“是谁?”他喊道。这时一个雪球落到凯迪拉克的车顶上,然后他就看到车子另一端大约十五英尺开外站着一个小男孩。他看上去也就七八岁,肤色浅浅的,一双棕色的眼睛又大又圆,深色的头发在脑袋顶上打着卷儿。

  “嘿!”蒙特罗斯尖声大喊。他绕过汽车,朝男孩走去,当他注意到男孩儿的衣着时,他开始平息自己的怒气。只见那孩子就穿了件牛仔布的套衫,然后再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大衣,没有鞋袜,那套衫里面连件衬衫也没有。“嘿,”这回则是完全不同的一种语气,“你在这儿干吗?你妈妈呢?”

  那孩子大笑着,光着脚丫扭头从雪地上跑开了。蒙特罗斯抬脚便跟了上去。他们沿着陵园的外墙一直跑着,蒙特罗斯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里,一抬脚又总踢到石头。那男孩在前面轻快地蹦跳着,这会儿又停下来回头张望。他们绕过陵园的一角,那孩子的身影忽然在一片积雪覆盖的树丛之中消失了,只有他的笑声还在林间回荡。蒙特罗斯跟着也冲进了树丛,结果却一脚踩空,顺着一个大斜坡滚了下去。一通翻滚之后,他重重地落在了坡底,半个身子都埋进了雪里。

  半个身子!他的左臂直到手肘都陷在雪堆里,可他的右手却搭在一片温暖的绿油油的草地上。这是夏天的青草。

  蒙特罗斯抬起头朝草地那边看去。只见一轮正午的骄阳之下,立着一栋黄色的大房子。一位穿着格子围裙的黑人妇女在后门廊的楼梯上等着正朝她奔跑而来的小男孩。

  蒙特罗斯站起身,一只脚在冬天,另一只脚则跨到了夏天。他顺时针转了个圈,稳稳地站在了青草之上,左脚和左裤腿上的雪遇热立即便融化了。“女士?”他朝那妇女喊了一声。只见她已经挽住了男孩的手,正朝屋里走去,却对蒙特罗斯的叫喊置若罔闻,那小男孩也同样没什么反应。

  蒙特罗斯扭头看了一眼背后冬天的世界,那里离自己只有一只手的距离。接着他就朝那房子走了过去。走到一半他再次回头时,积雪已经不见了,从那山坡直到陵园,一路都是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和娇艳芬芳的鲜花。

  他登上门廊前的台阶。房屋的后门虚掩着。蒙特罗斯站在门口,注意力落在刻在右侧门框的一行字母上,那是亚当的字母。他继续朝右看去,只见一扇窗的窗台上刻着同样的铭文。

  “女士?”蒙特罗斯抬手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回应,不过门却开大了一些。他抬腿进了门,里面是一间厨房。

  那妇女正站在洗碗池边擦洗着一口锅,不过蒙特罗斯觉得她大部分的精力都用来强作无视他的出现了。而那个小男孩,此时正坐在桌旁,一手三明治,一手一杯牛奶,仰脸看着蒙特罗斯,脸上一直笑嘻嘻的,仿佛他跟蒙特罗斯刚刚在私下里分享了一个笑话。

  “女士?”蒙特罗斯又叫了一声,见她还是没有什么回应,于是再次开口,“奈罗夫人?”

  最后她终于抬眼看了看他,可随即她的话却不是对他说的。“亨利,”她说道,“有人来了。”

  男孩身后的一扇门打开,一个白人男子出现在了面前。他看着蒙特罗斯,一脸疑惑,仿佛这栋房子里根本就不会有什么访客。“需要我为您效劳吗?”他问道。

  此时,蒙特罗斯回想起了在温斯洛普公馆里曾经看到的那张全家福,他一眼就认出眼前的男子正是海勒姆·温斯洛普的儿子。不过你可不像三十五岁,他心里想着,而且你也不可能有三十五岁——你死的时候也就二十来岁。

  该怎么称呼他呢?蒙特罗斯选择了单刀直入。“温斯洛普先生。”他说道。

  刚刚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洗碗池里的那位妇女闻言忽然抬起头来,一脸的惊恐。男孩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男子脸上的表情变得冷峻起来。“说说你的来意吧,这位先生。”他话音未落,蒙特罗斯就感到后背涌上来一股深冬的寒意,冰冷的寒气打着旋儿地钻进他的领口,像是随时会把他冻僵在原地。

  “我是为了我儿子来拜访的,温斯洛普先生。”尽管置身寒冷之中,蒙特罗斯的声音却没有半分颤抖。“我叫蒙特罗斯·特纳。是一个叫布雷思维特的人派我过来的,他想得到属于你父亲的一些东西。不过,我并不是为此而来,我是替我儿子艾提克斯来的。布雷思维特对他有所企图,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但是我觉得你可能会有办法。所以,我是来向你求助的。我已经准备好了,你随便提条件吧。只要我能做到,但凡你愿意的话。”

  寒意逐渐退去。夏天又重新回来了。但是那妇女和小男孩还在直直地朝这边望着,等着。直到亨利最后点了点头。

  “好吧,特纳先生。到客厅里来吧,我们聊聊。”

  二人坐到窗前的一张桌旁。温斯洛普沏茶之际,蒙特罗斯看向了窗外的草坪。草地的外沿,一颗粗大的橡树立在道旁,树枝上挂着一个轮胎秋千。蒙特罗斯猜想,这肯定就是那个警察局长的女婿开车撞上的那棵树,不过树上并没有什么痕迹显示其曾遭受过剧烈的撞击。

  也许那场车祸还没发生呢。客厅壁炉架上方挂着的日历显示此时是1945年8月,而且外面停在街上的汽车,蒙特罗斯发现没有一辆是战后生产的型号。在思考眼前这一切发生的可能性时,他头脑之中顽固理性的那部分仍然在试图拒绝相信这一切。所有这些都是错的,他的理智警告着自己。他不属于这里,他根本就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已经过去的夏日里跟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坐在一起。他应该毫不迟疑地立即起身原路返回。而且,绝对,绝对,不应该接受他在这栋房子里给自己的任何食物或饮料。

  然而蒙特罗斯不想空手而回,而且如此拒绝温斯洛普的好意也委实太粗鲁了些,所以对于摆在面前的茶杯和温斯洛普递给他的油酥饼干,他并没有推辞。那茶水和饼干的味道真的是相当寡淡——坦白讲,就是没滋没味——但是一口入喉之后,一种温暖的陶醉感油然而生,让他的理智也有些慵懒麻木起来,似乎跟一个死人聊天完全是顺理成章之事。

  “亨利·温斯洛普,”面前这个已经“死了”的人说道,“已经很久没听人这样叫我了。你说是布雷思维特派你来的?是塞缪尔·布雷思维特吗?”

  “是他的儿子,迦勒。塞缪尔·布雷思维特已经死了。”

  “真的?”温斯洛普说道,“我可没听说这事。”他直直地望向窗外,“在这儿我们几乎听不到什么新闻。”

  “嗯,”蒙特罗斯说道,他的眼神则是瞥向壁炉架上面的日历,“我也觉得你不会听说这件事。不过,关于我儿子,温斯洛普先生……”

  “你说过布雷思维特对他有所企图,是什么样的企图呢?”

  “其实我也不确定。布雷思维特的父亲曾想把艾提克斯当成一个仪式的献祭。而迦勒的打算更让人难以琢磨——到目前为止他只是想把艾提克斯留在身边。我觉得是把他当成某种战利品,来不断地在他那帮巫师朋友当中强化他本身的威望与能力。但是从长远来看,我觉得他自己也要搞某种仪式。所以我希望他能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消失。”

  “你想杀了他?”

  “要是能的话我肯定会干掉他。可问题是他会魔法,我没法对他动手。布雷思维特把这个称作免疫。”

  温斯洛普点了点头:“我父亲也有这个能力。真是让人头疼啊。”

  “有什么解决办法呢?”

  “办法倒是有不少,”温斯洛普答道,“但是我一个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谁会吗?”

  “活着的是没有了。”

  “那你父亲留下的笔记呢?”蒙特罗斯问道,“布雷思维特派我来就是为了这几本笔记的,而且他尤其不想让别人得到它们。你觉得在这些笔记里面会有解除那种免疫的办法吗?”

  “可能会有吧。”

  “那你愿意把这些笔记拿出来吗?”

  温斯洛普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我可以拿出来。连上帝都知道它们对我半点儿好处都没有。当然,”他继续说道,“我们之间需要进行一个公平的交易。”

  “我有钱,”蒙特罗斯说道,“就在我汽车的后面——”

  “不,钱不行。钱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

  “那你要什么?”

  “感觉。”温斯洛普说道。

  “我不明白。”

  温斯洛普再次望向窗外。“生活在这里,我们缺少的不仅仅是新闻。”他说道,“我们什么东西都缺。你看那阳光……可是我从来就不觉得暖和。”他转头看向蒙特罗斯,“我也感觉不到冷。还有这些——”他朝面前的茶水和油酥饼干指了指,“它们一点儿也不令人满意。糖里没有甜味,盐里没有咸味。对于情感而言也是如此。我们可以假装感情丰富的样子,但那终究只是镜花水月。我想要真正能再感受到什么东西,来体味最炽烈的情感,哪怕一分一秒也好……这才是我想要的交易。”

  温斯洛普那满脸赤裸裸的渴望之情,再次呼唤起了蒙特罗斯内心之中的那个声音。快走,那声音告诉蒙特罗斯。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人,他是吸血鬼,他已经饥渴难耐,赶紧离开他啊!

  “给我讲个故事吧。”亨利·温斯洛普说道。他抬头看向蒙特罗斯,那眼神就像是一头猛兽寻觅到了猎物一般。“跟我说说你父亲吧。”

  “不,”蒙特罗斯拒绝道,“不,我不能那么做。”

  但是这个“死人”可不愿意听到“不”字。

  “是叫罗兰吗?”他问道,“那是他的名字吗?迪克·罗兰?”

  蒙特罗斯摇摇头,此时内心之中那个声音正在催促着:快跑啊!“我父亲叫尤里西斯。”

  “那迪克·罗兰又是谁呢?”温斯洛普追问道。

  蒙特罗斯想要站起来,但是那股慵懒麻木感已经占据了他的双腿,把他牢牢困在椅子里。

  “他是谁?告诉我。”

  现在除了答话毫无他法。“他是个擦鞋的,”蒙特罗斯答道,“是个擦鞋工。”

  “他跟你父亲是同事吗?”

  “不,我父亲有自己的买卖。他跟罗兰素不相识。”

  “但是他们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温斯洛普坚持道,“到底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罗兰被人指控了。”蒙特罗斯说道。他想要再试着站起一下,可惜还是失败了。

  “受到什么指控?”

  “就是跟往常一样呗。”蒙特罗斯说道。说到此处,他胸中像是突然燃起了一阵怒火,这让他终于不再欲说还休。“那是1921年的阵亡将士纪念日,”他说道,“迪克·罗兰来到塔尔萨市中心的德雷克塞尔大厦。他要去顶楼专供有色人种使用的洗手间。在电梯里他绊了一跤,一下倒在电梯操作员身上。那是个叫萨拉·佩琪的白人姑娘。她声称受到了对方的袭击。”

  “是他干的?”温斯洛普问道。

  蒙特罗斯投去一个厌恶的眼神:“光天化日之下在主干道的一栋公共大楼里,他去袭击一个白人姑娘。他那是要去作死吗?但是这并不重要。她一叫喊,他就跑了。从那一刻起,他就是有罪的。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警察逮捕了。到了下午,《塔尔萨论坛》针对此次‘袭击’事件发表了一篇报道,声称那姑娘的衣服都被撕碎了。虽然事后他们承认这事是他们胡编乱造的,但是当报纸一在街上流传,要求对罗兰处以私刑的言论就甚嚣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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