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罗之屋 5
“在《马太福音》里有这么句话,你们中间谁有儿子求饼,反给他石头呢?”温斯洛普说道,“那是因为《新约》里的上帝是人——是一位父亲——他会关心在乎你。但是当你使用亚当的语言之时,是在对着大自然进行表达,而自然可不会在乎什么,你让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万一你对想要发出的指令有所歪曲或篡改——比如颠倒了某个字母的位置,读错了重音的位置——你嘴上要求了什么就会得到什么,不过那结果可能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那你母亲想要得到什么呢?”
“一扇门。”温斯洛普答道,“在理解浩瀚的宇宙之时,我父亲所面临的一大难题就在于绝大部分宇宙空间都是他难以到达之地。在母亲的帮助下,他发现了一种可以在宇宙空间内搭建点到点桥梁的方法。他们确实成功了,但是其中的一次实验让我母亲落下了行动不便的残疾。她向大自然祈求可以在不同的世界之间穿行的能力,结果大自然却给了她两条变成石头的腿。
“那次意外之后,我父亲的行事变得更谨慎起来。他一直十分尊崇科学技术。在追求神技的时候,他已经用上了许多机器。机器是非常好的替代品——而当这些机器也不足以承担实验风险时,他还培养了一批年轻狂热的学徒加以利用。
“母亲仍然在帮助父亲进行研究,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了。开始的时候,她还觉得当时自己受伤只是因为气运不佳,可等看到自己的丈夫是如何利用那些学徒给自己挡灾时,她心里就开始有了怀疑。”
“这些学徒,”蒙特罗斯问道,“你也是其中之一吗?”
“不。我母亲对此坚决反对。她让我父亲发誓,永远不会把我牵扯到他的工作之中。当时她对于父亲而言仍然有极大的作用,所以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诺。当然,我那时是想帮助父亲的。哪个儿子不想跟自己的父亲一起工作呢?但是母亲也让我发了誓。每次我对于自然哲学展露出自己的兴趣时,她就会把自己的腿露出来给我看。”
“她是怎么死的呢?”
“她想治好自己。”温斯洛普说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她决定离开父亲——但为了能从他那里解脱出来,她得先从轮椅里解脱出来。她实施复生之术的仪式时,我住在寄宿学校里。她请求大自然把她的腿还给自己。大自然确实给了她腿。我不知道确切的数字,但是那数量的确超过了她的心脏和神经系统所能承受的范围。父亲说她并没有被折磨太久。
“所谓葬礼仅仅是一具已经封闭的棺材。后来我们搬到了一栋新房子里。父亲说要重整旗鼓。他说希望我成为他的研究助手,可是为时已晚。就在他一直远离我去追寻宇宙的远古奥秘之时,我则在学校里一直学习着一种完全不同的、更加现代化的哲学。对此父亲暴跳如雷。他说他给我付了那么多学费可不是要让我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的。他咒骂母亲,因为是她给我选的学校,是她故意要将我‘污染’。关于这一点,他说得的确没错。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母亲去世之前其实给我写过一封信。她知道自己可能熬不过这次仪式。她想确保我能够逃离父亲的魔掌。所以她在信里详细地教我该怎样逃跑:去哪里弄我肯定需要用到的钱;如何伪造新的身份;在我出逃之时如何伤到父亲,这一点是为了她自己。
“等到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年。我需要时间来筹划准备,而且我很害怕。父亲一直密切盯着我的行踪。他不让我回学校,而是雇了一名家庭教师,那是个脾气暴躁的普鲁士老头子……在新房子里,我把自己关了好几个月没有出门。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的珀尔。当别人以为我在屋里学习时,我们会偷偷地爬到屋顶上约会。”
“你从来没想过,”蒙特罗斯禁不住问道,“把一个女佣牵扯进你们的家庭大戏之中这事不太妥当吗?”
“我们那个时候年轻啊,又彼此坠入了爱河,”温斯洛普答道,“而且那时按照我的想法,要是把她留在父亲身边做事就是推她进火坑。珀尔自己也如我一样迫切想离开那里,越远越好。她想看看这个世界。”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蒙特罗斯本想尖酸刻薄地讽刺他两句,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而两个人谁都没有注意的是,厨房里传来砰砰几声锅具碰撞的声音。
“我们一直等到一天夜里,当时父亲出门去了,”温斯洛普继续说道,“吃过晚饭,我们偷偷地溜了出去,前往德尔堡车站,然后买了前往洛杉矶的车票。我们确信会让售票员记住我们两个,但是我们根本就没上那班列车。相反我们来到一个车库,里面停着母亲存放在那里的一辆老轿车。那辆车得有十多年没开过了,但是她此前已经花钱找人做过保养。车钥匙就放在杂物箱里。
“我们驾车一直向东开去。第一年我们住在纽约,在那里我们两个成了婚,我变成了亨利·奈罗。等到小亨利出生之后,我们就搬到了费城。我在一家书店找了份工作;珀尔则平时给人当保姆,周末的时候在主日学校做老师。在那里我们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日子。”
“是吗?”蒙特罗斯问道,“那你们为什么又回伊利诺伊州来了?”
“珀尔很想念她的母亲,”温斯洛普答道,“在费城的时候,每周六我都会找一份上周日的《芝加哥论坛报》来看看有没有关于我父亲的新闻。但是他的讣告早就已经登过了,所以我过了好几年才知道他的死讯。我把这事告诉珀尔之后,她就更想回去找她妈妈了。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主意。对我父亲而言,死亡并不是必然的结局。就算他真的去世了,他还有一大帮朋友和敌人,这些人都在找我,当然是因为我手里的东西。
“但是珀尔思母心切。她瞒着我联系了她的几个亲戚,看看他们是否知道母亲的音讯。然而母亲都没跟他们联系过。她愁坏了。最后,我们想了个折中的方案。我们搬回中西部,找个父亲的旧僚找不到我们的僻静之地安家,而这个地方又离芝加哥足够近,这样我就能溜进去寻找珀尔的母亲。最初我们是想在北边租个地方,但是从费城出来后,我们在帕迪尤卡拜访了珀尔的一个表哥。这次团圆让珀尔非常高兴,而就在那里我恰巧在中介信息上看到了这栋房子,开车用不了多远,过了河就到了。当时我们手头的钱又刚好合适,所以我想为什么不住在这里呢?”
“为什么不住在这里呢?”蒙特罗斯说道,“兰士唐先生告诉你详情之后你还这么认为?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我当时想我们是受保护的啊。”温斯洛普淡淡地说道,“母亲最后写给我的那封信里还有两种魔法的用法。一个是在逃跑过程中用来迷惑追击者的。另一个则是作用于我定居的住所,可以抵挡任何想要伤害我的人。我就会这么两个咒语,不过我一直没弄明白它们是如何起作用的——而且母亲也并不知道珀尔的事情。她是假设我一个人逃跑,而针对我的主要威胁就是我的父亲以及像他那样的人。”
“法师,”蒙特罗斯问道,“施加在你们住处的防卫只是针对于法师吗?”
“我是那么猜测的,”亨利·温斯洛普答道,“其实到现在为止我也一直没完全弄明白。但是我并没有理解更为基本的东西,这才是我最失败的地方。我犯了跟我母亲一样的错误。我确实提出了某种需求,然而我并没有抓住自己需求的本质。
“你知道,其实父亲也是我的保护者。他并不是像你父亲保护你那样来保护我,而是他自己的身份地位捎带着保护了我。只要我在他的羽翼之下,那么我唯一需要害怕的只是他。在摆脱他的同时,我也让自己面对外面的世界时变得更加脆弱。但是他给我的保护我一点儿都不感恩戴德。在我的心里,自由就意味着我可以随心所欲。我以为……我以为自己也有免疫的能力。”
“每个男孩子都这么想过。”蒙特罗斯说道,“可等你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带着她……你没有发现事与愿违吗?”
温斯洛普摇了摇头:“在费城的时候,没人来骚扰过我们。哦,或许偶尔会有人说些难听的话——在这方面珀尔比我敏感得多。但是没人袭击过我们,我猜是母亲的咒语管用了。我找不出任何理由认为它们在这里会失效。”
“你真是个该死的蠢货啊。”
“是啊,我确实是蠢,”温斯洛普照单全收,“问题就在这里。我有魔力来保护自己免遭那些哲学家和智者的侵扰伤害,但是却防不住我自己的愚蠢……还有脑子里没有那么些弯弯绕绕的普通人的手段。”
“奈罗!”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大喊。此时,夜幕已经降临。这是个特别的夜晚。蒙特罗斯朝窗外望去,只见三辆车开上了草坪,十几个汉子在车灯前四处乱转。这群暴徒一看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但都全副武装。“奈罗!”领头之人高声喊道,“你带着你家那两个黑鬼给我滚出来!”在这夏夜的黑暗之中,街对面越来越多的围观者聚集起来,其中还有妇女和儿童。
站在草坪上的一个人用拇指拨动了打火机的转轮,然后把火焰凑到一块塞进可乐瓶口里的破布上,那个可乐瓶里装满了汽油。蒙特罗斯眼瞅着那汽油瓶朝着这扇窗子飞了过来。就在最后一刻,久违的力量又重新注入了他的双腿之中,他猛地向后一撤,躲过了破碎飞溅的窗玻璃。那瓶子飞进屋子一下砸在壁炉底下,放在壁炉前面的地毯一下子就着了起来。
亨利·温斯洛普却并没有动,而是仍然从桌对面看着蒙特罗斯的眼睛。他脸上的表情既哀伤又自怜。“我之前并不知道。”他喃喃自语,“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忽然,夜空中传来一声枪响,温斯洛普的头朝后猛地一弹,然后就那么瘫倒在椅子里,生机全无。蒙特罗斯一下站了起来,飞起一脚踹飞了自己的椅子,迅速把背靠在窗户边的墙壁上。
蔓延的大火已经切断了前往厨房的路,燃烧的地毯冒起滚滚浓烟,在天花板上不停地翻腾。蒙特罗斯用一块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他正打算从火焰上方越过去的时候忽然看到那对母子正并排站在壁炉边,他们双眼紧闭,双臂交叉在身前,就像两具尸体。
外面此时响起了更多的枪声。蒙特罗斯条件反射般地伏下身子,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对母子已经不见了,就在他们原先站立的位置,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皮肤黝黑的黑人男子就那么直直地站在烈火之中。那男人双目圆睁,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愤怒。那种眼神蒙特罗斯相当熟悉,他自己的眼神就是那样。
“爸?”蒙特罗斯放下了手帕,“爸爸?”
尤里西斯·特纳的双唇急切地翕动着,可所有的话语都被熊熊烈焰吞噬了。蒙特罗斯朝前探着身子,伸长了耳朵想听清父亲的话,可是剧烈的高温逼得他只能后退。他无助地站在那里,对这一切充满了不解。而此刻整个房间已经被浓烟所缭绕,耳朵里全都是外面那些普通人开枪射出的子弹的呼啸声。
“爸?”
艾提克斯沿着父亲在雪地里留下的足迹一直找到奈罗家房子的背后。他抬脚踏上门廊,小心翼翼地跨过木板上的一条裂缝。房子的后门被钉上了两块厚厚的木板,不过房门早就被强行弄开了,所以他蹲下身子就能进去。
“爸?”他站在已经是一片废墟的厨房里又喊了一声。
“在这儿呢。”
客厅壁炉前的一块地板已经陷了下去,顶上的天花板也塌了。阳光透过钉在窗户上的木板之间的缝隙射进了屋子,艾提克斯借着这光线看到父亲就在屋子最里面那侧。他正摇摇晃晃地坐在一把少了一条后腿的椅子上,朝前躬身弯腰,伸着双臂,手里紧紧抓着一样包裹起来的东西。
“爸?你怎么会在这里?”蒙特罗斯并没有做声。艾提克斯退回厨房,找到了一条路来到中厅,然后从另一个门进到客厅里。站在父亲的身前,艾提克斯看清了蒙特罗斯手里的那包东西,是一摞笔记本,已经清点整理完毕,用粗实的麻绳捆在一起。
“你在这儿找到了什么,爸?”艾提克斯问道,“那是不是——”
蒙特罗斯长身而起,那晃晃悠悠的三腿椅一下朝后面倒了下去。“什么也没有。”他盯着艾提克斯的眼睛,眼神里透出一种愤怒的急切之情,“我们什么都没找到。奈罗一家全死了,他们的房子被烧了,我们一丁点儿东西都没找到。我们就这么跟布雷思维特说。而且我们自己要相信这一点。这样的话,如果他要窥探我们的内心,他也不会发现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吧?听明白了吗?”
“是的,爸,我明白。”
“你最好真的明白。”蒙特罗斯说道,随即他疲惫地长叹了一声,体味着在吉姆·克劳的那些时光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背负的重担……如今,他仍然能感觉得到。“我们该走了。”他开口道,“这里是亡者的地方,我们并不属于这里。”他把那一摞笔记本紧紧地抱在自己的胸口,“还不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