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拉斯与魔鬼娃娃 2
“你们还去找过弗里曼太太?”
“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们会追根溯源。弗里曼太太告诉我们你绝对是个小艺术家。所以，最后我们就找到了你。”诺布尔探员最后说道，“我们把这些事都告诉你了，现在该是你说点儿什么的时候了。这是你画的作品，对吧?”
这一点无从抵赖：“是的，先生。”
“之前她出去旅行的时候，你把这本书给了你母亲?”
贺拉斯点了点头。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明尼阿波利斯。”
“那么她沿途肯定经过威斯康星州了。”
“我猜是的。”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眼见伯克探员忽然凑到他跟前问了一句，他慌忙开口应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什么事。”伯克探员说道。
“她说……她说把书给弄丢了。”
“什么时候?”
“她回来之后，”贺拉斯说道，“圣诞节那天，她问我有没有从车里把书拿走，我说我没有，然后她说她肯定是把书弄丢了。她有些担心。”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但是她肯定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做任何坏事的。”
“或许不是给自己做的呢，”诺布尔探员说道，“但万一是布雷思维特先生让她替自己去做什么事呢?”
“我才不认识什么布雷思维特先生呢!我——”
“冷静点儿，贺拉斯，我们相信你。但是你看，我们现在就有这么个问题。伯克探员和我需要知道答案。我们可以直接去问你母亲。但如果她是替布雷思维特做事，那么她就很可能不愿意对我们说实话——”
“那样的话事情可就不好看了。”伯克探员说道，“很快就会。”
“万不得已了我们还是会那么做，”诺布尔探员说道，“不过我们在考虑或许你可以替我们跟你母亲聊聊。要谨慎一些。可以先问问她找没找到那本丢了的漫画书，然后看看能不能让他跟你说说明尼阿波利斯那趟旅行的事。”
“等到你已经知道所能问到的事情之后，”伯克探员继续说道，“你可以试着提一下布雷思维特的名字。你可以说自己无意中听爸爸提起过他。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然后回来找我们，”诺布尔探员说道，“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你说呢，贺拉斯?你觉得自己能胜任吗?”
他特别想说“不能”。除了不想背叛母亲对自己的信任之外，贺拉斯还觉得眼前这一幕其实就是逢场作戏而已，这两名警探其实早就决定好要怎么做了。如果在计划之中他们打算伤害贺拉斯的妈妈，那么他同意与否都不能改变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应该断然拒绝，然后用自己的尊严来承受相应的后果。但是他根本就没那么勇敢。单单是想到说“不能”两个字，就让他的肺里一阵警告般的痉挛。
“我可以试试。”此时他有些气喘吁吁，“我可以试着跟她聊聊。”
诺布尔探员的表情变得有些悲伤。“噢，贺拉斯，”他说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们警告过你别撒谎，贺拉斯。”伯克探员说道。
“我没撒谎!”贺拉斯急道，“我会跟我妈妈聊聊。我会——”话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抽雪茄的那个顾客从柜台里站起身，朝卡座这边走来。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烟臭味。
“怎么样?”他问道。
“抱歉，兰卡斯特队长，”诺布尔探员说道，“我觉得贺拉斯是不会乖乖跟我们合作的。”
“他觉得能跟咱们虚与委蛇，”伯克探员说道，“骗我们放他走，然后跑回家跟他爸爸妈妈报信。”
“好吧，”兰卡斯特队长说道，“那咱们就换个方式坐坐吧。”他使劲嘬了一口雪茄。看着那雪茄烟头一闪，贺拉斯觉得自己的左眼猛地开始抽搐起来。“把他弄起来。”队长说道。
两位探员左右两边一抓贺拉斯的胳膊，就把他抬离了座位，隔着桌子就拎了出来。贺拉斯一通乱踢，他还想大喊大叫，却发现自己根本喘不上气。等他被拎到卡座外面的地上，才发现刚才就算是叫出了声也无济于事。餐厅服务员和其他顾客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所面对的，只有两名探员，一位队长，还有那根燃烧的雪茄。
贺拉斯不停地来回摇动着自己的脑袋，就算已经头晕目眩了也不敢停下来，似乎自己一直不停地移动，对方就找不准目标一般。然而兰卡斯特可不是要弄瞎他。只见他右手捏住雪茄，然后朝左手心里重重地吐了口唾沫。接着又咬住雪茄，双手一拍，然后迅速地来回搓了起来。眼看着点点唾沫星子从来回搓动的手掌缝里飞溅而出，贺拉斯下意识地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然后队长开了口。“摁着他的头别动。”一听这话贺拉斯又开始挣扎起来。可是伯克探员一使劲，将手指狠狠地扣住贺拉斯的后脑勺，然后就见兰卡斯特队长伸出了那双已经摩擦得发烫、被唾液抹得光亮亮的双手，在贺拉斯的头皮上来回搓揉起来，看那架势就像是要把他所有的好运全都从头上搓掉一般。
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梦，一个跟脑袋有关的梦。
这已经是个旧梦了。那是贺拉斯七岁的时候，叔叔带着他一起驾车前往印第安纳州加里的一个大仓库。那地方是个非常大的旧货店，特别是二手的工业设备远近闻名。蒙特罗斯的老板派他去看看有没有二手的印刷机。
蒙特罗斯叔叔在忙自己的事情时，贺拉斯则在仓库里到处看着各种机器零件。大一些的零件放在货架上或者就干脆摆在地上，小零件则都堆在木头箱子里。那些木头箱子也都是二手的，有些上面还贴着原本盛放的产品的商标。一边来回逛着，贺拉斯一边开始在脑海中构思起一个关于机器人杂货店的故事来。这个“金属杂货店”里卖的生菜、莴苣之类的蔬菜是用风扇的扇叶制作的，而苹果、桃子之类的有核水果则统统是各种电子管。
在一个低矮货架后面的阴影里，他发现了一个木箱，上面贴着“佐治亚州黑人脑袋”的商标，除了这行字，旁边还有个长着一脸雀斑、满口龅牙的黑人男孩的卡通图案。不知是不是什么人故意开玩笑，商标上的卡通男孩被撕掉了一部分，只剩下那个咧着龅牙大笑的脑袋和头顶上的宽沿儿草帽。
一个也在这排货架上找什么东西的白人看到贺拉斯在盯着那个箱子看，便说道：“那里面是西瓜。个头不大，就跟你的脑袋差不多大小。瓜皮黑黑的，瓜蔓四周还有些毛茸茸的小块儿，所以人们才叫它‘黑人脑袋’。瓜子也可以吃的。”
那天回家的路上，贺拉斯在车里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大超市的农产品区里，面前的一个货架上堆放着一个金字塔样的东西，而整整齐齐地堆成这个样子的竟然是一个个有色人种男孩子的脑袋。
那些脑袋看起来倒没有多么吓人。它们不是被切下来的，而就是一个个没有身子的脑袋。每个都是活生生的，看起来也没什么痛苦。事实上大部分还显得相当无聊，有几个还睡着了。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是，超市里来来往往的顾客并没有觉得眼前的情景有什么与众不同。他们推着自己的购物车在这堆脑袋跟前走来走去，连看都不看上一眼，即便是看了，眼神也尽是冷漠，仿佛这堆脑袋跟一堆西瓜一样，毫无分别。贺拉斯想要大声喊出来，他想告诉所有人，不，这不是西瓜，而是孩子的头颅。可是他又怕此举会招来别人的注意。他很确定，一旦他那么做了，肯定会引发什么糟糕的事情。
从那以后，他时不时地就会重新梦到这件事情，一般情况下，只要一有什么烦心事，他就会做这个梦。而在最近几次的梦里，他自己的脑袋也变成了其中之一。
这一回的梦里，贺拉斯的脑袋还是稳稳地留在肩膀上。可是那堆朝外东张西望的脑袋之中，赫然有内维尔、柯蒂斯和奥克斯鲍牧师的儿子雷吉的面孔。
当时已经是下班时间，超市里的灯都调得很暗，一个顾客也没有，这在贺拉斯的回忆里是不曾有过的情况。他紧张地朝店后面看去，有什么东西正在那边来回动着，在阴影之中发出些鬼鬼祟祟的动静。无论那是什么东西，贺拉斯都有一种直觉，自己绝对不愿跟它打照面。得赶紧离开此地。
可等他朝超市的前面看去，却发现根本就没有大门，只有一排不透明的奶白色窗户。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将两个男人的轮廓映在了玻璃上。那是伯克和诺布尔两位探员，他们正守在停车场里。如果他打算破窗而逃的话，他们会抓住他吧。
先跑再说吧，他告诉自己，一下子出其不意地穿过去，一刻不停地一直跑，说不定他们根本就意料不到呢。准备就绪，他正想拔腿就跑，却忽然又被那堆脑袋吸引了目光。内维尔、柯蒂斯、雷吉正一脸哀求地望着他。“别丢下我们，”那一张张面孔说道，“千万别丢下我们啊。”
店后面那东西沿着过道朝农产品区这边疾行着，眼看离得越来越近了。贺拉斯则发了疯一般地四处翻找着能盛下这些脑袋，带着他们逃跑的容器。在一个堆满了桃子的柜台下面有个低矮的货架，贺拉斯发现上面放了个柳条编织的篮子。可当贺拉斯伸手要去抓时，那篮子居然朝后一滑，没让他抓住。他蹲下身子，使劲朝前探去，脸颊紧紧地贴在了柜台上，胳膊伸进货架里，四处摸索着。
超市里的灯忽然灭了。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头顶挪动着，然后一个桃子从柜台上滚落下来，忽然爆裂而开。那桃子已经烂了，黏黏糊糊的果浆溅得他满肩膀都是。贺拉斯感到恶心，发出一声惨叫。一想到柜台上的桃子会如同雪崩一样接连朝他砸来，他慌忙地连滚带爬向后退去。他以为黑暗之中还会有什么东西朝自己袭来，于是高举双臂挡在身前，随即意识到此刻自己肩头的重量可远比那个炸裂开的烂桃子要重多了——自己两边的肩头都能感到那份重量。两只强壮的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朝他耳朵上一拍，然后紧紧地捏了上去，接着使劲一扭。贺拉斯一声惨叫，惊醒了过来。可在此之前，他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已经完全被扭了一圈，从颈椎上被拽了下来，那手法就像是从藤蔓上采摘成熟的水果一样干净利落。
他起来吃早饭时，爸爸妈妈正在争论着什么。妈妈最后一刻才决定周末要开车回纽约看望他的外婆。但是爸爸却还一直指望着妈妈能替维克多·富兰克林去照看一下林荫大道上的旅行社分店，因为维克多要去费城参加自己妹妹的婚礼。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贺拉斯都会选择置身事外。不过如果妈妈要自己出远门的话——听起来是她执意要去的时候——他都会警告妈妈小心后面有警察跟踪。
他昨天就想对妈妈全盘托出的。那些警探一放他走，他就直接跑回了家里。他的头皮火烧火燎地疼着，就好像那个队长的唾沫里掺了电池里的酸液一样。一进家门，他就把头伸到水龙头下，用冰凉的水一阵猛冲。那种灼烧感慢慢地褪去，可是头皮上却仍然奇痒无比，无论怎么冲怎么洗都没法解决。
头皮上的痒又全都反应在了喉咙和肺部的痒上面。经过一晚上他终于发现，他一想要告诉爸爸妈妈白天遇见警探的事情，那奇痒就发作起来。他最多也就开口说几个字，然后就开始咳嗽。他越想说出实情，咳嗽得就越厉害，咳到最后，完全就像一只得了毛球症的病猫一样可怜。
他原本盼望着睡上一觉就能好起来。可谁知这症状却变本加厉，甚至只要一动说话的心思，就足以让那奇痒折腾他一阵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我去。”他的母亲说道，“你就不能让艾提克斯去做吗?”
“艾提克斯得明天早晨才能从密歇根回来，”父亲说道，“我觉得他回来之后肯定是想先倒头大睡一番吧。”
咳嗽。
“那昆西呢?”
“我需要他待在达格拉斯分店里。你为什么不能等维克多星期二回来之后再回去看你母亲呢?”
“因为下个星期就要变天了，万一有暴风雪的话，我哪儿都去不了了。”
又是不停地咳嗽。贺拉斯伸手去拿自己的杯子。
“乔治，”母亲说道，“我就是想在路上待一阵子。你是知道我的。我最近就像是被关起来了一样。”
“你心里肯定有什么事，可不仅仅就是最近。”父亲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有——”
贺拉斯剧烈地咳嗽起来，嘴里的牛奶全都喷在跟前的炒蛋上面，好大一块桌面也没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