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线
狐狸无法相信眼前这可怕的一幕。雅各布躺在地上,身边是那个石人。狐狸变成人形
向他们跑去,到了近处才看到那把十字弓就躺在两人之间。
雅各布。
她想走到雅各布身旁,却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雅各布周围的空气成了玻璃,狐狸
看到他和石人被困在一个镶嵌图形组成的石头圆圈里。这是一个魔法结界,可这个结界对
他们做了什么?“杂种”的呼吸虽然微弱如濒死之人,他的外貌倒没什么变化。雅各布的脸
却憔悴得让狐狸几乎辨认不出,他的皮肤皱如羊皮纸,他的头发白如霜雪。她呼唤他的名
字,他却一动不动。然而当一声“嘀嗒”打破这片宁静,雅各布虚弱的身体战栗了一下。
这是能偷走年华的魔法,会让人像叶片般枯萎。
狐狸绝望地环顾四周。
嘀嗒声是从大厅尽头传来的。
女巫的沙漏无声无息地窃取受害者的生命,然而用一只嘀嗒作响的时钟来夺取雅各布
的生命恰恰符合女巫杀手的残暴作风。狐狸朝那只钟跑去,一路上听见指针在继续走动。
骷髅的手中捧着一只金色表盘,狐狸试着把指针往回拨,却未能如愿,最终还是放弃
了。她担心如果把钟弄坏了,雅各布被偷走的年华就再也回不来了。她向身体里的狐狸祈
求,向所有曾给过她力量的事物祈求,可指针依旧继续走着。
求求你!
狐狸从骷髅的手中取过钟罩,可就算用匕首也没法把它撬开。挂在钟表旁的那面镜子
映照出她脸上的绝望。镜子很大,黑暗的玻璃中几乎映出了一整座大厅。
狐狸一时没明白自己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那尊端坐于宝座上的塑像动了,戴着手套的双手抓住扶手,嘴巴竭力呼吸着。
吉斯蒙德转过头。狐狸在他的目光发现她之前,藏到了一根柱子后面。藏在头盔下的
面容难以辨认,可狐狸想起那尊从墓门上向下俯瞰的镀金雕像。石棺里的那个人是谁?一
个吉斯蒙德用巫术创造出来的分身?一具代替他躺在石棺中的无魂空壳?因为空壳浸透了
黑魔法,所以人们把它当成了吉斯蒙德的尸体?
女巫杀手踉跄着站了起来,可狐狸捧在手中的那只钟仍在嘀嗒作响。很好,狐狸,
这意味着它仍然有生命可偷。
吉斯蒙德环顾四周,用宝座支撑着自己,摸索着靠在一旁的宝剑。他的双手颤抖着,
这是自然,因为他偷来的生命来自一个垂死之人……狐狸抽出匕首,暗自希望这是雅各布
的佩剑。用匕首对抗长剑?不行。她把匕首插回腰带中,拔出了手枪。女巫杀手既不是蓝
胡子,也不是黑森林里的“裁缝”,他只是一个人类。
吉斯蒙德带着雅各布的呼吸和心跳,摇晃着走下宝座前的台阶。他手握宝剑,身后拖
拽着那袭猫皮披风。
狐狸,只有他能破解结界。在那之后,她必须杀了他。但愿这样一来,雅各布能夺
回被女巫杀手偷走的生命。吉斯蒙德再次四下张望。狐狸猫在柱子后,想要变身狐形。
还不是时候。狐形时的她杀不了吉斯蒙德。
他的脚步蹒跚如梦游者。他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站定,俯视着被他的魔法结界所困住的
人。只有两个男人,两个陌生男人。狐狸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失望。他的身体一定渴望着更
多生命。
吉斯蒙德四下找寻着什么。
不,他的孩子不在这儿。
他有什么感觉?虽然他曾经想杀死他们,可在疯狂之余,他是否仍想见自己的孩子一
面?他设下这个陷阱,是否也是为了逼他们来到他的身边,哪怕不是出于爱意,而是出于
对权力的渴望?反正他对这种渴望的感觉肯定更为熟悉。
女巫杀手取下头盔,行动依然迟缓,仿佛死去的躯体还是不愿苏醒。取下头盔后露出
的头发是灰白色的,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洛林人把“吉斯蒙德”念作“吉蒙”,不过他的
绰号到处都一样:暴君,贪婪者。当然,人们也称他为“大帝”。
吉斯蒙德已经忘了结界的事。他跌跌撞撞地朝结界走去,伸出布满皱纹的双手,抚摸
着那堵看不见的墙壁……他想起来了。
快啊!你的受害者早就虚弱得逃不出你的手心了,况且你肯定很想拿回那把十字
弓。
他的嘴唇无声地念出了魔咒。
魔法结界破裂了,发出玻璃破碎般的声音。吉斯蒙德手持宝剑,向雅各布和石人走
去。狐狸只能听见锁子甲的哐当声、吉斯蒙德吃力的呼吸声,还有钟表的嘀嗒声。然而雅
各布一动不动,安静得吓人。如果他已经死了该怎么办?
不,狐狸,那只钟依然在嘀嗒作响。
她把钟放到柱子后面的地上,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吉斯蒙德正要俯身去拿那把十字
弓。
狐狸一枪击中了他持剑的那只胳膊。没错,他依然不过是个人类而已。吉斯蒙德惨白
的嘴唇发出一声哀号,听上去像是回荡在王宫走廊里的那些呼喊声。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为了不死,竟想杀了自己的孩子。女巫杀手转向狐狸,望着那把射伤了他的手枪。
第二颗子弹卡在了他的锁子甲里。
狐狸,你得瞄准点!
吉斯蒙德嘴唇翕动,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举起了剑。狐狸在诅咒还没有降临到她身
上之前变身为狐形,咒语对狐形时的她而言就像掠过皮毛的一阵寒霜。她向吉斯蒙德冲
去。快点,狐狸。吉斯蒙德的身体中,僵死的部分依旧占据了上风,狐狸的动作对他而
言太过迅疾了。他举剑向她砍去,却没有力量可言。狐狸不由感激黑女妖在雅各布胸口种
下的死亡种子,这让吉斯蒙德无法完全复活。狐狸用牙齿咬住了吉斯蒙德散发着腐臭气息
的身体,吉斯蒙德跪倒在地,狐狸向后一跃,重新变回人形。狐狸与少女本就是二位一
体,无法分割。
女巫杀手用手抹了把脸,皮肤开始萎缩。他用剑去劈砍狐狸,攻势却绵软无力,狐狸
用一把匕首就能格挡开。吉斯蒙德还来不及念出下一句咒语,狐狸就把刀刃扎进了他那没
有防护的脖子。从伤口中涌出的血滴落到白色长袍上,化作了尘土。吉斯蒙德伸手去抓狐
狸的外套,可还没来得及合拢手指,双手就萎缩了。
狐狸从尸体旁退开。吉斯蒙德的面容僵硬如木雕,眼睛空茫如玻璃。他不过是个老头
而已,可狐狸却仿佛依然能在四周的墙壁和满室的黑暗中感觉到他的存在。她想远远地离
开这儿。
狐狸扔下匕首,侧耳倾听。
那只钟静止了。雅各布动弹了一下,头发又变回了深色,脸孔又变回了她爱着的样
子,然而他身旁的“杂种”也站了起来,手里握着那把十字弓。
不!
狐狸拔出手枪,可刚才与女巫杀手的搏斗已经用完了最后的子弹。
“杂种”微微一笑。“我总听母亲说,不要相信狐狸。它们诡计多端,和我一样在地下
世界里无所畏惧。如果她知道我被一只狐狸救了,会怎么说?”
“把十字弓给我!”狐狸抽出匕首,刀刃上还沾着吉斯蒙德化作尘埃的血,“要不是
我,你已经死了!”
“那又如何?”
一只长着鳞片的手勒住了狐狸的脖子。
“听说变形者会用巫术?”鱼人对她耳语道,“狐狸,证明给我看看!”
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堆金链子,穿了一件独角兽皮做成的大衣,滑腻的手指上戴满了钻
石戒指。狐狸试着挣脱,可鱼人力大无穷。
雅各布想要起身,他的血在衬衣上染出了飞蛾的印记。
最后一次反噬。
狐狸,太迟了。你之前去哪儿了?
第三箭
狐狸……雅各布听见她的声音,感觉到她的双手。然而生与死正在他体内搏斗着,死
亡的力量更为强大。虽然他的皮肤已经不再像一个老人,死亡却依旧在他体内蔓延着。女
妖索要的代价还没有被偿还。
别想了,已经过去了。
“别死!”狐狸紧紧抓住他的肩膀,“雅各布。”
他睁开眼睛。
“杂种”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抚摸着十字弓镀金的弩身。“女巫杀手是个慈爱的父
亲?胡说八道。我从没相信过第三箭的故事。”
十字弓上架着的那支箭和内尔隆的肤色一样黑。他冲鱼人点点头:“把她弄开。”
狐狸试着抽出匕首,可鱼人粗暴地把匕首从她手中击落。雅各布太虚弱了,连抬起手
臂保护她的力气都没有。他感觉生命正随着每一次呼吸而流逝。“杂种”的脸在他眼前渐渐
模糊,他唯一的念头是狐狸会怎么样。他们会对她做什么?鱼人会把她拖进某个池塘里去
吗?石人会一枪杀了她吗?不,她会逃走的,总有办法的……
“瞧瞧这弩身,和我想的一样,是赤杨木做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雅各布觉
得“杂种”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不,你们已经忘了他们,可是石人还记得。那些
赤杨精住在地底比石人洞穴还要深的地方,在他们的银宫殿里……永生不死……诡计多
端……他们是制造魔法武器的大师。女妖摧毁了大部分魔法武器,可据说在加泰罗尼亚的
某个地方,还有一把赤杨精打造的宝剑,法力和这把十字弓一样:给主人的敌人带去死
亡,给主人的亲人带去生命。第一次听到第三箭的故事,我就怀疑这把十字弓是赤杨精的
武器。”石人抚摸着红色的木头,“谁知道呢……吉斯蒙德当时肯定已经疯了,毕竟他长年
喝女巫血。说不定他其实是想杀了自己的儿子,可是十字弓没有让他如愿。”
“杂种”走到雅各布身旁。
“他是怎么打开那扇铁门的?”他问狐狸,“很容易吧?门就那么放他进来了。”
狐狸没有回答。
“杂种”拉开了十字弓。
“他亲口对我说过,只有来的是亲人,夺命咒才会让吉斯蒙德复活。我自然不是吉斯
蒙德的亲人,可他却复活了,那就意味着……”
雅各布几乎听不见石人在说些什么。心跳声太响了,他呼吸困难……这是他的身体在
最后挣扎着求生。
“所以铁门才会放他进来,所以他才会比我更快!”内尔隆嘶声大喊,仿佛想要说服自
己,他才是十字弓的合法主人。他忽然觉察到了自己的企图,接下来的口吻又恢复了平日
的嘲讽与冰冷。
“是啊,谁能想到呢?”他说,“雅各布·雷克里斯的血管里流着女巫杀手的血。”
雅各布如果还有力气,一定会笑出声来。“胡说……”他几乎连吐出这两个字的力气都
没有了。
“是吗?”内尔隆往后退去,举起了十字弓。
“让我来射!求求你!”狐狸绝望的声音穿透了雅各布脑中的轰鸣声。
“不行。”内尔隆瞄准雅各布,“这样我们怎么能证明第三箭与爱无关呢?”
鱼人用手堵住了狐狸的尖叫声。
石人射出了箭。
他的箭法很好,箭头正中雅各布胸口衬衣上那只血染的飞蛾图形。剧痛使雅各布的心
跳和呼吸为之一滞。死了,雅各布,你死了。然而他听到了有力的心跳声,毫不紊乱。
他的心脏已经很久没有跳动得如此规律了。
他睁开眼睛,用手指抓住胸口突出的箭柄。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疼痛,可心脏毕竟在
跳动着,伤口也没有流血。
他紧了紧握着箭柄的手,猛地把箭拔了出来。他的胸口仿佛麻木了,疼痛的感觉不及
被飞蛾反噬时的一半。箭头干干净净,仿佛他不是从自己身体里,而是从木头里把它拔了
出来。
“杂种”走过来,从他手中抽走了箭。
“放了她。”内尔隆对鱼人说。
狐狸跪到雅各布身旁,因为愤怒、恐惧和疲惫而颤抖着。雅各布想带她离开,远离蓝
胡子的房间和被诅咒的宫殿。
雅各布站起来,狐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胸口的皮肤完好无损,就连飞蛾留下的伤
口也愈合了。他感觉自己如同第一次和夏努特踏上寻宝之旅时那样青春焕发。
“杂种”冷笑着打量雅各布。“雅各布·雷克里斯的血管里流着女巫杀手的血。对报纸而
言,这可是个好故事。”
他用一只障眼袋罩住十字弓,把箭也塞了进去。
雅各布看了一眼镜子。或许“杂种”说的是对的,然而事实并非完全如他所想。
“你还是要把十字弓卖给驼子国王吗?还是说路易斯已经搅黄了他父亲的好事?”
说话,雅各布,争取时间。
他对邓巴有承诺。
狐狸望着他。
二对二。
“你会要什么报酬?宫殿?勋章?头衔?”雅各布又看了一眼镜子。狐狸也注意到了。
万一他搞错了怎么办?还是值得一试。
“这么说吧……”“杂种”把障眼袋塞进包里,“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我也会得到我
想要的。”
“如果我能给你更好的报酬呢?比阿尔比恩的威尔弗雷德、东方的王公贵族能给你的
还要好。”
“能有多好?我现在有一整座装满奇珍异宝的宫殿。”
“奇珍异宝?”雅各布轻蔑地耸耸肩,“你骗不了我。你和我一样不在乎那些东西。”
“杂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石人声称他们能像读书般读懂人类的表情。“你想说什
么?”
“那些‘布道者’说的是对的。”
内尔隆的薄唇扯出一丝冷笑。“通往天国之门……”
“不一定要称之为‘天国’。”雅各布觉得他失而复得的生命就像麻醉剂。既然他能麻痹
死神,为什么不能蒙蔽“杂种”?“我想你关于血缘的那套说法是对的,但是和亲人无
关。”雅各布说,“只是因为吉斯蒙德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
鱼人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声,一定在想象那个姑娘的模样。潮湿的洞穴里,他把吉斯蒙
德的财宝堆到她的脚下……他能从她眼中读懂她的每一个愿望,唯独不会放她离开。
“他们很快就要到这儿了!”奥姆布雷低声说,“矮人,驼子国王的手下,自视甚高的
寻宝人……他们都会赶来,不过我们还是能把大部分财宝都弄走!”
“那你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杂种”答道,“拿上你想要的,然后滚蛋。所有这一切
都是你的!”
鱼人用六只眼睛打量着雅各布,仿佛知道雅各布和狐狸曾追捕过多少他的同类,让他
们失去了掳来的姑娘。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相信他们。”他低声对内尔隆说,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穿过
了那扇通往接见大厅的门。
内尔隆沉默着,直到鱼人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他打量着周围的壁画,目光落在那道吉
斯蒙德的骑士从中涌出的银拱门上。一瞬间,雅各布在那张纹理交错的脸上看到了孩子般
的渴望。他几乎为自己无法给内尔隆他所渴望的东西而感到抱歉。可邓巴是对的,有些东
西永远不能找到,一旦找到了,必须把它藏到比之前更为隐蔽的地方。
雅各布跨过吉斯蒙德的尸体。他血管中新的生命力来自何方?是否有一部分曾属于女
巫杀手?这个念头让他很不舒服。
“我相信你比我更熟悉吉斯蒙德的身世。”雅各布一边说,一边向镜子走去,“有人说
他是某个国王的私生子,有人说他是女巫的孩子,有人说他是金发魔鬼的儿子……但没有
人想到,他只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雅各布在镜子前站住了。
“就是它,”他说,“这就是你要找的那扇门。”
内尔隆走到雅各布身旁,他的脸和黑暗的玻璃融为一体。雅各布发觉内尔隆很想相信
他,他已经学会解读那张纹理斑驳的脸了。
“狐狸,证明给他看。”他说。
狐狸自然明白他的计划,这并不难猜,可她从镜子前退开了。
“不,你来。”她声音中的恐惧并不是假装的。一时间,雅各布担心她不会追随自己而
去。然而狐狸和他一样,对邓巴有所承诺。
内尔隆和雅各布的目光在黑色的玻璃镜面上交会。
最优秀的寻宝人……
雅各布不介意把这个头衔让给内尔隆。可惜的是,内尔隆还想要那把十字弓。
“来吧,”内尔隆说,“证明给我看。”他眼中只有那面镜子,没注意到狐狸靠得更近
了。
雅各布把手按在玻璃上。
转瞬之间
转瞬之间,雅各布消失了。
“杂种”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包里装着什么。
这短短的一瞬对狐狸而言已经足够。
趁内尔隆还没抓住她,狐狸拿着障眼袋站到镜子前,把手按在镜面上。
他的怒吼声直刺她的耳朵,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石人内尔隆。
被诅咒的王宫。
她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