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合而为一
“他没呼吸了！”薇瓦琪惊叫道。
“不！”温德洛尖叫着，他的声音越拉越长，破碎为男童的高音。
他转身离开船栏，匆忙地从前甲板翻到主甲板上，跑步横越主甲板，然后冲进舱梯。那海盗之所以一直撑到如今，是因为他怕死，而温德洛和薇瓦琪劝他不用怕死之后，他就干脆放手了。温德洛疾奔到船长室门前，不稍停步也不敲门就进去了。依妲看到他疯狂地冲进来，又惊又气地瞪着他。她本来在叠绷带，一看到温德洛往柯尼提床边冲，她便站起来想要截住他，绷带因此全掉在地上。
“别把他吵醒了！”依妲警告道，“他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他哪里是睡着了，他是想死啊！”温德洛一边驳斥，一边从她身边绕过去。到了柯尼提床边之后，他拉起那海盗的手，又呼唤他的名字，但是柯尼提没有反应。他几乎像是打耳光一般重拍了一下柯尼提的脸颊。他轻捏那男子的双颊，然后又捏得重一点，但是柯尼提全无反应。他就是没呼吸。
他已经死了。
柯尼提在黑暗中飘啊飘的，像是从树上轻飘到森林地上的落叶一般，此时的他只觉得温暖又自在。一条痛楚的细银丝系在他身上，把他跟生命系在一起，所以他在飘落时有点迟滞。不过这银丝迟早会化为乌有，然后他就可以挣脱出来，不受肉体的羁绊了。感觉上，肉体这东西一点都不值得注意。其实什么事情都不值得注意了。他放开了肉体之后就觉得自己的意识不断扩张，直到现在他才领悟到，一个人若是被局限在肉体之中，那么连思绪也是无法展开的。在以前，各色各样的忧烦和念头在他心头缠搅，就像水手把杂七杂八的东西乱塞在帆布袋里那样凌乱。而如今，它们大可尽量展开，一点也不必跟别的混淆，每一个都重要得无与伦比。
他突然觉得自己被那么一拉。对方很坚持，让他无从抗拒地就被对方拉了进去。柯尼提不情愿地任由对方动作，只不过对方包围住他之后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柯尼提困惑地与对方混杂在一起，感觉像是跌进了一锅翻腾滚动的海鲜杂烩浓汤里，各式食材接二连三地冒上汤面，但是片刻之后就又沉溺不见了。此时，他是个女人，一边梳着长长的头发，一边若有所思地眺望海面；再一会儿，他变成了艾福隆·维司奇，他指着莎神立誓，无论前头有没有风暴，他都要准时把船货安稳地送达目的港；又一会儿，他变成一艘船，船头划过冰冷的海水，船下游过一群亮闪闪的小鱼，繁星在他头上闪耀。除此之外，有个比这几个角色更深邃、崇高且宽广，却又薄得像是一层防虫漆的感知，这个雌性的感知伸展出她的双翼，翱翔过夏日的天空。那感知对他的吸引力比其他角色更强，所以当它逐渐退却时，他试着要跟上去。
不行，有个声音温柔但坚决地对他说道，不行，连我都不去那里，所以你也不能去。不知是什么力量把他拖回来，又将他聚拢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像是躺在母亲臂弯里的孩童，既受宠又安全。她是爱他的，他安稳地躺在她的臂弯里。她就是薇瓦琪号，也就是他所赢得的那艘既可爱又聪明的船。那记忆宛如微风拂过余烬，使余烬重新燃起一般地唤醒了他自己的存在。他越燃烧越旺盛，最后几乎忆起了之前的身份，然而他并不喜欢自己之前的身份。他转过头，埋在她的怀里，与她交融，合为一体。好可爱、好可爱的船啊，你的龙骨破水而过，你的风帆在风中飘荡。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当我变成你之后，我也变得美好且睿智。他感觉得出她因为这一番奉承而觉得有趣，然而他说这些话并不是在阿谀。他对她说道，唯有在你之中，我才能变得完美。他想要把自己分解、化身于她之中，但是她把他完好地聚拢在一起。
她又再度开口了，不过这次不是跟他，而是跟另外一个人讲话：“我找到他了。哪，就在我手上。你必须把他接过去，并将他安置回去。但是要怎么做，我就不知道了。”
回答的是个男童的声音，那声音犹疑不定，薄弱得像炊烟，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由于恐惧，所以他话讲得很含糊。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他在你手上？我怎么把他接过去？把他安置回去？如何安置？安置在哪里？那童稚且情急的恳求声勾起了他心里的回忆，呼应着那少年的声音，其情急恳求之情如出一辙。求求你，我做不到。那个我真的不会做，也不想做。求求你，大人，求求你。那是深藏心底的秘密声音，那是他绝对不能承认的声音，那种话绝对不能被别人听到。他飞身扑上去，裹住那个声音，不让它透出一点声响。他把那声音吸收进来，然后封住它。然而这个矛盾分歧，也就是他之所以为他的关键，却因此而复苏了。他们竟然逼使他再度成为自己，对此他气得发抖。
对，就是那样。她突然对另外那个人说道。就是那样，你去把他之所以为他的一个个碎片找出来，拼凑回去。她以更为轻柔的声音说道，你们两个在某些地方还颇为契合，你就从那些地方开始吧。
你说他跟我契合是什么意思？他跟我哪里契合了？
我的意思是说，在某些方面你们两个还挺像的。其实你们两人共通处颇多，只是你之前都没想过而已。你别怕他，你把他接过去，复原成原来的样子吧。
然而他一听之下更加紧攀住了船。他才不让自己跟船分开呢。他在狂乱之余，力求将自己的意识编织在船的意识之中，就像用两股线搓成一条绳索。不过船虽没有严峻地排斥他，却也没有欢迎他进入。他力求与船化为一体，但却感觉到自己被聚拢在一起，形成一个既属于船又与船不同的形体。
在这里，你把他接过去，把他摆回去。
他跟船之间的关系复杂得难以形容。他爱船，船也爱他，可是他跟船都极力抗拒，不想成为对方。如果以地理来形容他与船之间的关系，那么这片大地上，可说是零星地烧着一把一把的野火；他说不出自己的领域终点何在，也说不出对方的起始处，可是双方却都声称自己具有至高无上的灵魂，只是那么伟大的灵魂并不是单一生物所能具备的。有个古代生物张开双翼，既庇护着他们，同时也使他们相形见绌，但是他和船却浑然无知。他们两个不过是逗趣的渺小生物，在无际的爱之间盲目摸索，却不敢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他们若想赢也很简单，只要能割舍就可以了，但他们却无从认识到这个道理。他一想到自己若是能跟船在一起会有多么美善，就气得心痛，那是他这辈子所追求的爱呀，他一辈子都在追求像那样既能赦免他的罪业，又能使他臻于美善的爱。可是尽管他最渴求的就是那样的爱，他跟船却都心生恐惧，所以只顾走避。
回来吧，求你回来吧。是那个少年的声音，少年苦苦哀求道，柯尼提，请你选择生，不要选择死。
那名字像是有魔力似的。那名字拴住了他，并指出他到底为谁。那少年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柯尼提，少年再度劝诱般地一再叫着那个名字。柯尼提，求求你。柯尼提，活下去吧。那少年每多说一个字，他就变得更有形体。浮动的记忆纷纷依着这个名字而凝固，并在他人生的旧伤口上结成痂，将他固锁在里面。
求求你，他恳求道，然后开始摸索那个用旧日伤痛来折磨他的少年叫什么名字。温德洛，求你放我走吧，温德洛。他的用意是用那少年拴住自己的方式来用对方的名字来拴住他。然而他不但没能勒令温德洛服从他的意志，反而使得自己更清楚地察觉到那少年的存在，逃也逃不开。
柯尼提，那少年急切地呼唤道，柯尼提，帮帮我吧。你快回去，回到你自己身上去，重生吧。
接下来的演变很奇怪，由于温德洛急切地把他的自我意识迎进去，而他也感知到那少年的存在，两人竟混在一起了，于是庞杂的记忆蜂拥而起，从原主人的心里挣脱出去。有个少年，由于隔天就要离开家人、前往异地的修院，所以默默痛哭；有个少年，被人硬架着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被人打到昏迷不醒，所以哭得不能自抑，然而架着他的人却乐得哈哈大笑；有个少年不断挣扎，同时因为臀部被人刺上七角星星的刺青而痛得大叫；有个少年在静坐时看到云间有龙形生物，又看到波涛间有海蛇的形影；有个少年挣扎扭动，但是对方却勒住少年的脖子，强迫他就范；有个少年看书看得出神，动也不动地坐了很久；有个少年因为要抗拒别人在他脸上刺青而窒息喘气；有个少年因为要练习写出一手好字而一坐好几个钟头；有个少年，为了要把受到感染的指头截断，所以把手按在甲板上，强忍住不让自己叫出声；有个少年，因为找人用火炙烧以去除臀部的刺青，在痛得大汗淋漓之间仍高兴地咧嘴而笑。
船说得没错，他们两人的契合之处的确很多。他们大同小异，这点不容否认。一时之间，两人重叠在一起，与对方化为一体，然后又各自分开了。
柯尼提再次认清自己的历历往事，温德洛则因为体会到柯尼提早年经历之严苛而震惊得畏缩起来。片刻之后，来自那少年的悲怜像波潮般打来，将柯尼提浸在其中。他开始探索柯尼提，同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柯尼提故意切断抛开的部分黏了回去。这些部分也是你，所以你应该把这些留下来才是，温德洛始终坚持着，你不能因为往事不堪回首就要将之丢开，你应该承认过往并继续活下去。
这孩子在胡说八道什么？那个哭闹不休、软弱无力的家伙，怎么称得上是小时候的海盗柯尼提呢？他以一贯的态度将那段往事严挡在外。他在气愤与轻蔑之余开始抵制温德洛，并把两人之间因为移情而生的短暂连系给切断。然而在他们分开前的那一瞬间，柯尼提感觉到那少年因为他突然反目而感到伤心。柯尼提因此而懊悔起来，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心情。不过他还来不及多思考这一情绪，就听到远处传来女人叫他名字的声音。
“柯尼提，噢，我的柯尼提，求求你，求求你别走，柯尼提！”
在这局促的肉体之中处处都是避无可避的痛楚。他胸口有什么东西重压着，同时一腿的末端传来很不对劲的感觉。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之中混杂着烈酒与苦胆汁的味道。他有如独自拉起船锚一般吃力，好不容易睁开眼睛，见光的一刹那，只觉得光线强烈得使他脑海一片空白。
那婊子抓着他的左手不住地哭泣，她那一脸的泪痕、痛哭失声的声音……无不道出困苦悲伤的情感，真让人看不下去。他想要甩开那婊子的手，但他实在是太虚弱了，最后不得不哑着声音说道：“依妲，求你停一停。”
“噢，柯尼提！”依妲高兴地叫道，“你没死！噢，我的爱。”
“水。”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而他之所以讨水喝，不但是因为渴，同时也是因为他巴不得甩开她。她闻言立刻站起来，冲到房间另一边的小桌拿水。他干渴的喉咙吞咽了一下，有气无力地推了推压在他胸口的重物。那东西有头发，他摸起来只觉得那头发粗粗的，接着又摸到汗湿的脸。柯尼提好不容易稍微抬头看看胸口，原来那重物是温德洛。温德洛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但身子前倾，压在他身上。那少年双眼紧闭，面无血色，脸上两行泪痕。原来温德洛为他流泪了啊，柯尼提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无以名状的情感。他原来就气闷，如今那少年的头压在他胸口，他就更难顺畅呼吸了。他想推开温德洛，但是他的手摸到的温暖头发与皮肤却激起他内心生出一股奇异的渴望。那虽是温德洛的身体，柯尼提却觉得像是自己借机在那躯体里新生。从前他保护不了自己，但如今他有能力保护这个少年；从前他人单力薄，即使他的人生几乎被外力毁害殆尽，他也无力阻挡，但现在可不同了。
毕竟船不是说过吗，他们两人其实差不了多少，所以保护这个少年就等于拯救他自己。
这样大的权力真是有趣啊。这样大的权力正好让他得以满足自从年少以来就耿耿于怀的巨大渴望。可是他还来不及多想，那少年的眼睛就睁开了。少年的乌黑的眼里全无防备，他直视着柯尼提的表情，像是饱受了苦难的折磨，但刹那之后，又化为讶异的神情。那少年伸出手，轻触柯尼提的脸颊。“你活着啊。”温德洛以敬畏的口气喃喃说道，他说话的模样像是发烧病人在梦呓，但是眼神却很高兴。“刚才你人都散开了，整个人破成碎片，一片一片的，就像镶嵌玻璃画那样。我以前都不知道人的成分竟然那么复杂。幸亏你还是还原回来了。”他的眼皮慢慢垂下来，闭上眼，又叹了一口气，“谢谢你，谢谢你，我还不想死呢。”
那少年眨了眨眼，突然变得比较像自己了。他抬起头，不再靠在柯尼提的胸膛上，无力地四下张望了一下。“我一定是昏过去了，”温德洛轻声喃喃自语，“我刚才几乎失了魂……之前即使在做玻璃镶嵌画的时候恍惚出神也没这么严重过，但是白伦道曾经警告我要小心……说起来，我还能找得到路回来，真是幸运。”温德洛原本只坐在椅子的边缘，此时突然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晕乎乎地说道：“说起来，我们两个都很幸运。”
“我的腿不对劲。”柯尼提对温德洛说道。那少年抬起头之后，柯尼提胸口的压力顿时不见了，现在他比较容易呼吸，也比较容易讲话了。此刻他才能专心注意截肢后那种古怪的身体感。
“我在伤口洒了瓦济果果皮精油暂时止痛，所以你的腿会麻木，没有知觉。你应该趁现在还睡得着的时候睡一下，毕竟痛感迟早会回来，而我们手边的精油又少，撑不了多久就没了。”
“你挡到我的路了。”依妲不耐烦地说道。
温德洛惭愧地惊跳起来。依妲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杯水。说起来，那少年并不是真的挡了她的路，她只需要绕到床的另一边，就可以把水递给柯尼提。不过温德洛马上就听出了依妲话里的真意。“对不起。”他连忙说道，站了起来。他踉跄地朝门口走了两步，然后就像没骨头似的松软地垮了下来，瘫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依妲厌烦地吹了一口气。“我等一下找个人来把他抬走。”柯尼提看到地上躺了个昏迷不醒的人，心里觉得很讨厌，但是依妲一将那个满得几乎溢出来的水杯送到他眼前的时候，他的心情就变了。
依妲修长的指头撑在他的后颈，将他扶起来，柯尼提只觉得她的手凉凉的，很舒服。一时间，他突然感到口渴难耐。这是船上的水，既不冷也不新鲜，尝起来还有储水桶的味道，不过这水就是甘霖。柯尼提一饮而尽，沙哑地说道：“还要，”依妲接过杯子，并保证：“马上来。”
柯尼提望着她转身朝边桌走过去的背影，注意到她经过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少年。在片刻之前，他好像想到一件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吩咐依妲去做。那件事很重要，只是现在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不但想不起来，人还开始飘浮，从床上升了起来。这种感觉既让人不安，又让人畅快。水端回来了，柯尼提一饮而尽。“我飞起来了。”他有感而发地对那女人说道，“之前，痛楚大到把我整个人钉在床上，如今痛楚没了，我就飞起来了。”
她亲切地对他笑笑：“你还在头晕呢，而且说不定还有点醉。”
柯尼提点点头，嘴边忍不住漾开一抹傻傻的笑容。他突然觉得十分感激，长久以来，痛楚与他须臾不离，但现在痛楚消失不见了，多好啊。他心里充塞着感激之情。
这都是那孩子的功劳。
他望着软瘫在地上的温德洛。“他真是个好孩子，”柯尼提温柔亲切地说道，“船跟我都很关心他。”他已经很想睡了，但仍勉强自己将眼光望向那女人的脸，她正在用手摸他的脸。柯尼提慢慢地伸出手，好不容易抓住了她。“往后你会代我好好照顾他，对不对？”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游走，看看她的唇，又看看她的眼。他感觉自己连想要一次看尽她的脸都很困难，重新调整目光的焦距实在很累，“这件事情，我托付给你没问题，对不对？”
“你真要这样？”她无奈地问道。
“我就这么一个愿望。”柯尼提激动地说道，“你可要待他好。”
“既然你希望如此，那么我一定待他好。”依妲勉强地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他轻轻地捏了她的指头，“我早知道只要我开口，你就一定会答应。现在我可以好好睡了。”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 温德洛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头下多了个枕头，身上也盖了条被子。他躺在船长室的地上，努力回想自己的处境。方才他做了个破碎的梦，梦里有扇镶嵌玻璃窗，窗后躲着一个胆战心惊的小男孩，之后玻璃窗就破了。温德洛不知怎么的，将镶嵌玻璃窗黏补成了原状，令那小男孩十分感激。不，在梦中，那个小男孩就是自己……不对，他是把那个男子的碎片一片片黏补回来，而薇瓦琪与白伦道则待在一道水幕之后指点他该怎么做。梦里还有一条海蛇、一条飞龙，又有一个令人痛不欲生的七角星星。然后他醒了过来，发现依妲很气他，然后……
多想无用，因为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漫长的一日破裂成千百碎片，多到他怎么也说不出个确切来。就他所知，有些碎片是他做梦梦到的，有些却真实得无从否认。他真的在下午的时候截断了一个成年男子的腿？他的记忆里是有这么一段，但这未免太荒唐。他闭上眼睛探索薇瓦琪，果然察觉到她的存在——毕竟每次他探索她的时候都感觉得到她就在那里。他与船之间有种无以名状的亲密关系。不过他虽感觉得到她就在那里，却发现她心不在焉。与其说那是因为薇瓦琪对他冷淡，不如说是因为她对别的事情着了迷。也许是因为薇瓦琪跟他一样晕头转向吧。唔，既是如此，再躺下去也不会好起来。
他转头望着躺在床上的柯尼提。那海盗盖着被子的胸口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他的脸色如同死灰，不过还活着。梦中他为人截肢的事情原来是真的。
温德洛头晕目眩，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撑地，把上身从地板上撑起来。他有过因为专心过度而恍惚出神的经验，但是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整个人虚脱了似的。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在恍惚出神间完成了什么事情——说不定根本什么也没做成。在修院时，他经过不断地学习，能够在那种状态下完成艺术创作。当时，他仿佛与作品融为一体，就算是庞杂繁复的工作也能一气呵成。感觉上，他好像是把那个心得应用在医疗上了，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甚至不记得是怎么引导自己进入那样的工作状态的。
温德洛站起来之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像他现在这样走路摇摇晃晃、头脑晕眩，只觉得眼前的事物不是颜色太过亮丽，就是线条过于鲜明，莫非就是喝醉的感觉吗？不会吧，毕竟这种感觉并不舒服，他才不信有人会为了追求这种感觉而酗酒。走到柯尼提床边之后，他停了下来。说真的，他实在很怕帮柯尼提检查腿上的绷带，但他知道这是该做的，毕竟柯尼提可能仍在流血，不过果真如此，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想必就是绝望的心情吧，温德洛想道。他小心地伸手要去拉被子。
“请你别吵他。”
依妲的口气温柔得令他无法辨识。温德洛转身面对她，她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里。温德洛以前倒没注意到她眼下有黑圈。她的大腿上摆着深蓝色的布料，手上的针线则忙个不停。她抬起头望着他，顺便把线咬断，再把布料换个位置，开始缝另外一处。
“我得看看他是不是还在流血。”温德洛听来只觉得自己的讲话声口齿不清、忽近忽远。
“现在看起来并没有流血，不过如果你为了检查伤口而拆掉绷带，那倒可能会引起伤口再度流血，所以还是别看了吧。”
“他有没有醒来过？”温德洛的心思开始变得澄明了一点。
“只醒了一会儿，就在你把他……带回来之后。他醒来之后喝了很多水，然后就又睡着了，一直睡到现在。”
温德洛揉了揉眼睛：“那是睡多久了？”
“睡一整夜了。”她平静地答道，“马上就要天亮了。”
依妲的态度很和善，这点让温德洛怎么也想不通。倒不是说她亲切地望着他或者对他笑眯眯的，而是她的语调里少了点锐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在话中夹着嫉妒或不信任的意味。看起来，她已经不再对他怀恨在心了，这令温德洛感到很欣慰，不过他却不怎么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跟这个态度好转的依妲相处。“唉，”温德洛呆呆地答道，“那我回去睡一会儿好了。”
“你就躺在这里睡吧。”依妲建议道，“这里既干净又暖和，况且若是柯尼提需要什么，你也可就近处理。”
“谢了。”温德洛笨拙地说道。他倒不见得想要睡在船长室的地上，说起来，在这船上，他随便在哪里就地一躺，那里就算是他的床了。躺在这里，睡觉的时候还有陌生人盯着他看，总觉得怪怪的。接下来的变化更加古怪，依妲提起她手上的针线活，眼睛看了看他，又朝手上的针线活打量打量。原来她缝的是一条长裤，而看这情况，她显然是在估算那条裤子他穿着合不合身。温德洛心想他应该讲句话才是，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依妲一句话也没说就把裤子叠起来放回大腿上，然后又穿了线，开始一针一针地缝起来。
温德洛像是被主人叫回狗窝边的狗一般地走回地上的被子，他坐了下来，但是却不想躺着，反而把被子披在肩上裹住自己。他抬头望着依妲，良久，依妲也抬起头来望着他。温德洛没想到自己会把话说出口，但是他嘴里突然迸出了一句话：“你怎么会出海做海盗呢？”
她吸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起话，话里没有一点懊悔：“我之前是在分赃镇的妓院里接客的婊子，而柯尼提对我有所偏好。有一天，有几个人埋伏在妓院里，妄想要取他的性命，不过我帮着他把他们料理掉了。事后他把我从妓院带出来，上了船。一开始，我既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我上船，也不知道他期望我做什么。不过时间久了之后，道理就清楚了。柯尼提就是要送我一个机会，我若是愿意，大可有个发展，不用只当个区区的婊子。”
温德洛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这番话吓到了他。重点不在于她承认自己曾经为了柯尼提杀了几个人，她看来确有这能耐，所以温德洛并不意外。她自称为“婊子”。“婊子”是男人讲的话啊，这是男人用来羞辱女人的话，可是看来依妲并不以此二字为忤。依妲这个人用词犹如使剑一般犀利，把温德洛对她的一切观念都砍光了。她就是靠着自己的性别来营生，而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羞耻的，这倒令温德洛对她生出了兴趣。仅是她这一番话，就使得她显得格外权势惊人。“你在当婊子之前是做什么的？”温德洛问道，不过由于他用不惯这个字眼，所以讲得倒像在强调“婊子”二字似的。他并无意以此损人，莫非是薇瓦琪指使他这么做的？
她皱着眉头望着温德洛，仿佛认为这话是在骂她，虽是如此，她仍冷冷地直视着他。“我是婊子生的女儿。”接着她挑衅般地反问道，“那你以奴隶身份上船之前，又是做什么的？”
“我以前是莎神的教士——至少，我以前一直在修院修业。”
她扬起一边眉头：“真的？我宁可当婊子。”
她这么几个字就无可挽回地结束了这场对话。温德洛真不知道自己该应什么才好。他并不觉得她这话冒犯到自己，不如说，她指出与他之间有一道鸿沟，而那鸿沟之大，使得两人根本无法沟通，所以根本不可能冒犯到对方。依妲又开始低着头做针线活，脸上面无表情。温德洛突然察觉到自己损失了个大好机会，片刻之前，她差点就敞开了心门，如今两人之间又生出了坚实的阻碍。不过温德洛自问，就算他因为自己内心竟感到十分失望而觉得讶异，这又有什么好在意的？他内心狡诈的那一面则说道，这当然值得在意啦，因为她是可以影响到柯尼提的后门，有朝一日，他说不定需要她的好感。温德洛推开这个念头，他定定地想道，应该这么说，因为她也是莎神的子民，所以我应该对她和善，而这与她对柯尼提有什么影响无关——也不是因为她跟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大不相同，所以我才无可救药地对她着了迷。
温德洛闭上眼睛，把那一番机巧的考量都抛到脑后，诚恳地开口说道：“拜托你，我们能不能重来？我只是想跟你交朋友而已。”
依妲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他，脸上露出一抹不带一丝幽默的笑容：“你想跟我交朋友，好让我去帮你去跟柯尼提说情，救你一命？”
“才不是呢！”温德洛反驳道。
“不是就好。因为在那方面，我是影响不了柯尼提的。”她声音一低，继续说道，“不管柯尼提与我之间算什么情份，反正我是不会利用这个去影响他的。”
温德洛察觉到他有了个机会。“我绝无奢望。我只是……只是很想找人聊聊天，只要聊聊就好。近来我的人生事故不断，我的朋友都死了，我父亲压根瞧不起我。以前我帮过不少奴隶，可是他们却翻脸不认人，而据我看来，莎阿达还想置我于死地……”温德洛越讲越小声，他这才恍悟到这番话讲得自怜自艾的。他吸了一口气，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更像是在发牢骚，“现在我比以前更孤独，而且根本不知道往后自己会有什么变化。”
“往后的变化，又有谁知道？”依妲冷酷无情地问道。
“我以前就知道啊。”温德洛低声说道，他的思绪转为内省，“以前我在修院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的人生路是亮闪闪的坦途。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往后会继续进修，也知道往后会在艺术创作上有出色的表现；那个时候，我真心钟爱我的人生，而且一点也不希望前途有任何改变。可是后来他们召我回家，接着我外祖父过世，我父亲逼我随着这艘船出海。打从那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就由不得自己了，每次我试图掌控人生，就会被甩到更奇怪的方向去。”
依妲又咬断了线头：“听起来很正常啊。”
温德洛沉痛地说道：“我不知道。也许别人会觉得这很正常吧，但我只知道我既不习惯，也不想要这些。我一直想找个办法回从前修业的修院，以便恢复我原本的人生，让我的人生回归应有的面貌，但是——”
“你回不去的。”依妲直截了当地说道，她的口气既不和善，也称不上凶狠，“你那个阶段的人生已经过去，既然过去，就应该摆在一边，因为那已经结束。不管你的修业完成也好，尚未完成也罢，反正那个阶段跟你已经无缘了。世上的人本来就无从决定自己的人生‘应该要’如何如何。”她抬起眼，望着温德洛的目光锐利得像带着刺，“你也该长大了。想想你现在是什么处境，然后由此出发，全力以赴。如果你接受自己的人生，那么说不定还能熬得过去。但如果你踌躇不前，一味坚持这不是你的人生，也不是你应有的处境，那么人生就会从你的指缝间溜走。人若是笨到这个地步，虽不会因此而送命，但与其那样赖活，还不如因为这个人生为你或是为别人带来的美善而死，这样死也甘愿。”
温德洛听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这番话虽然无情，却是字字珠玑。由于长久以来的学习习惯，他听了这话之后，立刻就调息静思，仿佛听讲了一场莎神之道。他探索依妲所讲的概念，并随她的逻辑一路推演下去。
是啊，这些想法极其珍贵，且的确与莎神的教诲无二。接受，重新开始，虚怀若谷。而之前他就是对自己的人生有了“前见”，白伦道早就说过，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前见”太多，其实只要他肯接纳现状，眼前也有机会可以行善。之前他想尽办法非要回修院去不可，那又何必？莎神无处不在，又不是只待在修院里。刚才他是怎么跟依妲说的？每次他试图掌控自己的人生，就会被甩到更奇怪的方向去。难怪如此，因为莎神对他已有了旨意，而他却老是跟莎神的旨意作对。
他的心境顿时澄明。温德洛心里想，身为奴隶的人解去了手铐脚镣之后必定就是这种感觉吧！依妲这一番话使他得到了解脱。他是可以把那些他自以为是的人生目的放掉，往后他要扬起头看看周遭的环境，瞧瞧莎神在指点他什么明路。
“别再那样子瞪我了。”依妲这话既是命令，同时也有点不自在的味道。温德洛立刻垂下眼睛。
“我没……我的意思是说，我是无心的，我并不是故意瞪你。只是你的话让我想起好多事情……依妲，你在哪里学来这么多道理？”
“什么道理？”依妲以不折不扣的怀疑口气问道。
“好比说接受人生、全力以赴的道理啊……”说出口之后，温德洛只觉得这些观念可说是再简单不过了。这几个字真实不虚，一到了他心里便犹如震耳欲聋的钟声一般，使他顿时惊醒过来。没错，师长以前不就教过吗，其实只要在恰当的时机点出真相，人就会顿悟。
“在妓院里学的。”
就连这么出人意表的答案都使他多了一番心得领会。“这么说来，莎神的智慧与光芒确是无处不在。”
依妲一笑，连眼里都漾出笑意：“是啊，不知有多少男人在完事的时候大叫莎神的名字。由此看来，莎神的光芒的确是照进了妓院里啊。”
温德洛移开了目光，依妲所描述的景象生动得令他不大自在。“那样营生想必很苦吧。”
“你真这么想？”她笑了出来，笑声冷冷的，“你这么说我倒很惊讶。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是小孩子嘛。男人们常常跟我们说，他们羡慕得很，自己要是躺着赚钱就能填饱肚子就好了。他们总是认定我们一天从早‘爽’到晚，所以赚钱赚得很容易。”
温德洛想了一会儿：“我倒觉得那样赚钱很辛苦，因为你跟对方没有真感情，却还得跟他那么亲密，还不能抗拒。”
一时间，依妲的眼神变得非常沉郁。“时间一久，再有什么感情也都磨光了。”她以几乎可称为童稚的语调说道，“磨光了也好，这样子做起来轻松。若能不动感情，那么也就跟做别的下流工作差不多了——除非你碰到对女人拳打脚踢的客人。不过话说回来，做哪一行不会受伤呢？务农的会被牛角顶伤，种果树的工人不免从树上摔下来，打渔的说不定会少了指头或是淹死……”
她越说越小声，目光又重新挪回针线活上。温德洛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的嘴角漾开了一抹淡淡的笑容：“但是柯尼提唤醒了我的情绪。我以前之所以恨他，就是因为这一点。我久久不动情，但是柯尼提竟让我重新体会到‘恨’的感觉。我早就知道这很危险，接客的婊子不能动情，若是动了情，不管是什么情绪都很危险。而我一想到他竟然重新唤醒了我的情绪，就对他恨之入骨。”
温德洛心里纳闷，怎么会这样呢？不过他并未问出口，因为他不用问，依妲就讲下去了。
“有一天，他到妓院来，左看右看的。”一忆起往事，她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起来，“他的打扮非常讲究，而且非常干净。他身穿象牙钮扣的绿绸外套，袖口露出层叠的蕾丝……之前他从未到过贝朵的馆子，但是我一看就知道他是谁。那是很早以前了，即使在那时候，在分赃镇那里就几乎上上下下的人都认得柯尼提了。男人们光顾贝朵的妓院，总是一群人一起来，或是带一两个朋友，或是带着全船的水手同行。但是柯尼提却是只身前来，来时既没有喝得醉醺醺的，也不大声吵嚷。他来的时候神智清醒，而且为的就是要找女人。他把众人仔细地瞧了一遍，打量得真是仔细，最后挑了我。他跟贝朵说：‘她可以。’然后订了他要的房间和餐点，接着就当着大家的面把钱付清了。他旁若无人地朝我走过来，倾身靠上来。当时我心里想，他一定是要亲我了，毕竟有的男人会这样。可是他没亲我，只是嗅了嗅我身边的空气，然后就吩咐我去洗个澡。哎，我听了真是羞愧。你一定以为我们这些人都已经是婊子了，必定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其实才不是那样呢。不过，我还是照样洗了个澡才上楼去。我听凭他吩咐，但是态度很冷淡，因为我心里气得要命。我本以为他会甩我一巴掌，叫我出去，或是跟贝朵数落我。可是说也奇怪，我那样好像反而合他的意。”
依妲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一室寂静。温德洛知道自己并不想听下去，却又巴不得她多讲一点，其实他就是想要偷窥别人的隐私，就这么简单。他就是很好奇，想知道男人与女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情节。男女之事的生理机制，温德洛心里有数，这些知识，师长从不隐瞒。但是即使他了解男女之事的生理机制，可男女之事是如何发生、变化的，他还是懵懵懂懂。温德洛望着依妲脚边的地板默默地等待，不敢抬头望她的脸。
“之后每次都一样。他来了之后必定挑我，吩咐我去洗澡，接着开始寻欢。他的一贯态度是冷淡得不带一丝情绪。别的男人上妓院时总会装模作样一下，假装向小姐们献殷勤、逗小姐开心，或是讲讲故事，看哪个小姐听得最专心，仿佛他把我们放在眼里似的，要不就是要我们争取他们的青睐。有的人还会跟婊子跳舞，或是送小礼物，比如糖果、香水什么的，给他们最中意的小姐。但是柯尼提才不搞那一套，即使后来他进门就直接指名找我，一切仍只是买卖而已。”
她把那条裤子抖一抖，翻出正面，然后又一针针地缝起来。她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接口说下去，但接着她轻轻地摇头，继续缝纫。温德洛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才好，依妲的故事使他听得入迷，但他却突然觉得自己累得要命。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再度入睡，不过他也知道，就算现在他瘫在地板上也不可能睡着。外头的夜色渐渐淡去，马上就要天亮了。他顿时觉得得意，昨天他截断了柯尼提的腿，而那海盗至今仍活得好好的，他真的做到了，他救了那海盗一命。
接着他立刻深切自责。就算那海盗至今仍活着，那也只是因为他的意志碰巧与莎神的意志一致罢了，再多说什么其他都是狂傲自大。他再度朝病人望了一眼，柯尼提的胸口仍在起伏，其实他还没抬头看，心里就已经知道结果了，因为薇瓦琪知道柯尼提仍在呼吸，而薇瓦琪知道的，温德洛也就心里有数。至于薇瓦琪与柯尼提之间是如何能心意相通，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紧密到什么程度，温德洛不愿多想。他自己跟船相连在一起就已经够糟了，他才不想跟那个海盗扯上关系。
依妲倒抽了一口气，温德洛把注意力转回她身上。依妲并未抬头看他，她的眼睛仍盯着针线活。不过，她脸上散发出自豪的气息。那情景，一望就知道她一定是前后考虑过了，才要把接下来的话讲给他听。他沉默地聆听。
“后来我之所以不再恨他，是因为我渐渐地领悟到柯尼提对我其实是以诚相待。他喜欢我，而且不怕让大家知道，他每次都当着众人的面选我，既不引诱我假意对他笑，也不跟我打情骂俏。他就是要我，而我则待价而沽，所以他就花钱把我的时间买下来。他让我知道，既然我是婊子，所以他与我之间就是买卖关系，而买卖关系最好的莫过于诚实。”
她脸上漾开一抹异样的笑容。“有时候贝朵会把别的女人塞给他。贝朵手下的女人可多了，有些时髦得很，比我漂亮得多，有的女人稀奇古怪的招式特别多，足以迷住男人。贝朵想要借此讨柯尼提的欢心。平常贝朵为了留住客人，总是不断地给他们介绍各式各样的女人，并诱导他们……培养出新的喜好。我心里知道，柯尼提每次来必定选我，这样子贝朵看了是不高兴的，或许她会因此觉得自己无足轻重吧。有一次，她当着一室客人小姐的面，对柯尼提问道：‘你何必选依妲？她那么普通，瘦巴巴的，又没姿色。我这里连专门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的恰斯交际花都有呢，要不然，如果你喜欢清纯的，我也有乡下来的清纯处女。就算是我这里最贵的小姐你也买得起呀，既然钱不是问题，你为什么总是选我这里最便宜的婊子呢？’”依妲的眼里染了笑意，“我想，贝朵大概是要当众给柯尼提难堪吧，不过他才不在乎众人怎么想呢。他不但不在乎，反而还对贝朵应道：‘我从不把价钱跟价值混为一谈，这本来就是两回事。依妲，你去洗澡，我要上楼去了。’过后，别的小姐都把我叫做‘柯尼提的婊子’，她们是故意要用这个名号来嘲笑我，不过我从不觉得这名号有什么不好。”
这个柯尼提显然是很深邃的人啊，并不像表面上看来的那么肤浅。大多数水手在挑妓女的时候只顾挑面貌好或是身材好的，此外什么都不管，但这个柯尼提想的可多了。不过话说回来，说不定那个女人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温德洛抬起头，朝依妲的脸瞥了一眼，然后立刻望向他处。他心里突然有点不大自在，他竟然微微地感到一丝妒意。这念头是从何而起的？莫非是船在跟依妲吃醋吗？温德洛突然觉得自己必须去跟船谈一谈。
他站起来，膝盖在颤抖，后背僵硬，同时肩膀酸痛。他已经不知多久没睡在真正的床上，而且睡到自然醒了。他迟早得打点自己身体的需要，要不然，他的身体必会逼迫他非得吃饱睡饱不可。温德洛对自己劝道，再忍一下就好了，一等到他觉得处境安全之后，就会这么做。“天亮了，”他笨拙地说道，“我该去看看船和我父亲了，顺便也睡个觉。能不能麻烦你，在柯尼提醒来的时候派人通知我？”
“如果他需要你的话。”依妲冷冷地应道。也许她之所以说了这番话，用意就是要让温德洛知道，跟柯尼提最近的，除了她不做第二人想。难不成她把他看作是潜在的威胁吗？温德洛心想，别急于下定论，毕竟他对那女人所知有限。依妲把针线活提到嘴边，咬断了线头，站起身抖平刚完工的裤子。“给你的。”她突然说道，然后就把裤子朝他塞过来。温德洛想要迈步朝她走去，接过她的礼物，但是依妲却已经把裤子丢出来，逼得他不得不踉跄地接住裤子，其中一只裤脚还轻轻打在他脸上。
“谢谢你。”温德洛迟疑地说道。
依妲既不回答，也不看他，反而打开衣柜翻找起来。她拿出一件衬衫。“哪，这件是他的旧衣服，给你穿吧。”她的指头拂过衣料，“这个质料非常好。那个人哪，他可讲究得很。”
“是啊，想必如此。”温德洛答道，“所以他才挑你，不是吗？”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试着向女人献殷勤，不过这话讲得好像不大对。这句话悬在他们两人之间，倍加尴尬。依妲瞪着他，仿佛在寻思这话到底是不是故意要侮辱人。温德洛脸上顿时羞红了起来，他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呢？然后她把衬衫丢过来。衬衫像是白鸟般地飞过空中，落在他手里。这衬衫料子厚实，强韧且柔软，此等上好的衬衫应该不会随便送人吧？温德洛不禁纳闷道，这衬衫是不是藏着什么连依妲自己都还没意会到的心思？温德洛把衣裤挂在手臂上。“多谢了。”他再度致谢，至少他不能没礼貌。
依妲直视着他：“我敢说，柯尼提一定希望你有这套衣裤可穿。”然而，温德洛才开始感到窝心，依妲便浇熄了他的感激之情。她接口说道：“往后你是要照顾他的，而他一向讲究身边的人都得干干净净。你今天该找个时间洗个澡，连头发也要洗一洗。”
“我才不……”温德洛突然住口。他的确很脏，而这么一反省，使他开始闻到身上的臭味。他是在给柯尼提截肢之后洗了手没错，但是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全身洗澡了。“是。”温德洛谦逊地应和道，带着衣裤离开了船长室。
甲板上乱七八糟，拥挤不堪，不过现在这已经是常态。如今温德洛不会每看到被拉坏的门把就多瞧一眼，对于地上和墙上的血迹也可以视而不见了。他一从舱梯上来就先侧身避到一旁，好让路给一对男女过去。他们两人都是地图脸，据温德洛的记忆所及，那个男的有点头脑简单，名字叫做戴吉。依妲选了几个地图脸来压住柯尼提，其中一个就是戴吉。戴吉总是与年纪较小、人也比较灵活的赛娜出双入对。他们两人只顾着彼此旁若无人地讲话，根本就没注意他们与他擦身而过。像这样的男女私情也开始滋生了。在温德洛看来，这种事情不足为奇，毕竟大难过后，人们开始生出希望的象征。如今男男女女开始配对了，温德洛好奇地望着他们，心里纳闷道，他们如何能找到私下相处的机会呢？他慢慢地想道，是不是奴隶当久了，就对隐私不再挂意？温德洛突然察觉到自己在盯着别人直看，于是他烦躁地望向别处，并训斥自己应该注意正事：跟薇瓦琪聊聊天、探视父亲、进食、洗澡、睡觉、探视柯尼提。他的人生突然有了形状，有了一定的安排与目的。温德洛继续往前走。
薇瓦琪号下锚泊在一处小海湾里。他们真的只在这里藏身了一晚而已吗？在阳光的照耀下，迷雾渐渐散去，再不久，阳光的热力就会照得四处温暖。那人形木雕眺望着宽广的海峡，好像在看什么。也许她真的在看什么。
“我真怕玛丽耶塔号找不到我们。”薇瓦琪的回答应和了温德洛内心的想法，“他们怎么会知道要上哪里才找得到我们？”
“在我看来，柯尼提和索科应该已经共事很久了，这样的人做事自然有他们的默契，船员也会感染他们的默契。再说，柯尼提仍活得好好的，所以说不定再过不久，他就好到能起身引领我们驶向牛溪镇了。”温德洛劝慰道。
“也许吧。”薇瓦琪不情愿地应道，“可是我们停在这里没上路，我就是不安心。我承认柯尼提熬过了一夜，不过他离强健、痊愈还远得很。昨天，他停下来不再挣扎求生，之后就死去了。而今天，他也不过是挣扎着攀附住生命而已。他的梦境好乱，我想到就心烦。要是有真正的医生来照顾他，我就不会这么担心了。”
薇瓦琪讲这话真是伤人。有点伤人。他心知自己不是训练有素的医生，但她至少也可以讲两句好话，称赞他到目前为止都做得很好。温德洛朝昨日动手术的地方看了一眼，昨天柯尼提流出来的血漫开到全身底下，形成了有他身形的血印子。暗黑的血迹画出了柯尼提断腿与臀部的形状，离温德洛自己的血掌印不远。他的血掌印一直存在，从不褪去，这么看来，莫非柯尼提的血印也会一直留在这里吗？温德洛不自在地以赤脚磨磨柯尼提的血印。
那感觉就像以手指拨动弦乐，只不过，拨弦之后不是响起声音，而是触动了柯尼提的人生，并使他的人生突然高声地与温德洛的人生合唱起来，那关系紧密到使温德洛不支地倒退几步，重重地坐在甲板上。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思索方才是怎么一回事。那既不是柯尼提的记忆，也不是柯尼提的思绪或梦想，而是能时时刻刻都强烈地感应到那海盗的感觉。最近似的比喻就是一抹香味突然令人生动地忆起过去的景象，只是刚才那感觉比香味刺激起来的记忆强上百倍。刚才他不但察觉得到柯尼提，还差点因此而把他自己的存在从自身驱逐了出去。
“现在你总知道我是什么感受了吧。”船平静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她又接口道，“不过我之前并没想到你会受到那么大的影响。”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血的力量。血是有记忆的，血所记得的不是一天、一夜的事情，而是一个人的身份。”
温德洛沉默地思索薇瓦琪这一番话的所有含义。他伸手去摸柯尼提留在甲板上的血印，然后立刻把手抽了回来。这么一试之后，任他再怎么好奇也不肯再去体验一次了。刚才那个感觉太过震撼，震得他的灵魂晕眩无主，差点就把他自己给震跑了。
“是啊，你还有自己的血液呢，”船呼应着温德洛的思绪，“而你的体会就已经那么强烈。你至少还有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记忆与你自己的身份。你可以把柯尼提的身份摆到一边，并说：‘他是他，我是我。’但是身体、记忆与身份等，我一概皆无，我不过是渗入了你们维司奇家族记忆的木头罢了，你们所谓的‘薇瓦琪’，不过是我自己从你们家人的记忆中拼凑出来的身份罢了。所以柯尼提的血液渗入我之后，我是无力抵抗他的身份的，这就好像奴隶暴动的那一夜，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渗入我之时，我也同样无力抗拒。
“那一夜，血液飞溅在甲板上……你想想那个情景。我被浸泡在别人的身份里，而且不是浸泡了一次，也不是两次，而是几十次。他们倒在我的甲板上死去，他们的血液渗入我之后，我就变成了他们身份的储存库。不管是奴隶也好、船员也罢，他们的身份都留在我这里，他们过去的一切通通加诸于我。有时候啊，温德洛，那真是沉重得不得了。我走在他们的血形成的血路上，他们生前的一切栩栩如生、历历在目。那些鬼魂缠着我，我怎么也摆脱不掉，而唯一比他们更大的力量就是你对我的影响力，因为你不但有血液渗入我的船板，心灵还与我相连。”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温德洛无力地答道。
“难道你以为我要等你开口才知道吗？”薇瓦琪讥讽道。
人船久久沉默不语，温德洛只觉得船上的每一块船板都在冷淡他。他悄悄地抱着新衣服爬开了，但是他知道，不管他走到哪里，他都摆脱不了薇瓦琪。生命既是如此，那就坦然接受吧，依妲不是才刚跟他说了这个道理吗？当时他只觉得这个观念真是高明之至。温德洛开始观想自己坦然接受，认定薇瓦琪与自己的命运永远相系，不禁摇了摇头。
“莎神哪，如果您的意愿确是如此，那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和悦地忍耐下去。”温德洛低声说道。然而令人难受的是，他感觉到薇瓦琪也呼应了这个念头。 直到几个小时后，太阳升得很高之时，玛丽耶塔号才找到他们。玛丽耶塔号的右舷有一道很长的烧灼痕，不过水手已经开始着手修理了。此外，船首斜桅上还挂了一串人头，显见玛丽耶塔号不但曾经缠斗，还打了胜仗。船上瞭望员大喊大叫的声音引得温德洛上甲板一瞧。此时，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友船慢慢开近。在奴隶暴动、起而掌控薇瓦琪号的那一晚，温德洛就见识过尸横遍地的场面了，但是挂在玛丽耶塔号船首的那一串战利品显示出那是一场有计划的大屠杀。人怎么会那么残忍，温德洛难以想象。
跟温德洛一起站在船栏边的男男女女看到那一串战利品，高兴地大叫起来。对他们而言，大君是害他们沦为奴隶的人，恰斯国是世上最贪婪的奴隶市场，而那一串人头代表着大君与恰斯国同时吃了大亏。玛丽耶塔号驶近之后，温德洛看到那船上还有一些他们曾与战船打斗的痕迹：几个海盗身上裹着随手撕就的绷带，不过即使有伤，他们还是咧嘴大笑，对薇瓦琪号上的同僚挥手。
有人拉了拉温德洛的袖子。“女人叫你去服侍船长。”戴吉倔强地对他说道。他抬起头，仔细地打量对方，把那男子的名字和脸孔记在心里。温德洛仔细打量，看看这人除了几番为奴、脸上刺青交错之外，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戴吉的眼睛是蓝灰色，头发很短，长不及耳，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褴褛的破衫之下仍露出结实的肌肉。他围着一条丝腰带，显现依妲早就把他收编为自己人了。戴吉口称的“女人”指的就是依妲，仿佛全船上下只依妲一人是女性。不过温德洛想了一想，倒觉得戴吉的讲法也没有错。“我马上就去。”他对戴吉应道。
玛丽耶塔号正在下锚，再过不久就会把小艇放下水，好让索科前来跟柯尼提报告了。温德洛想不出柯尼提为什么要召自己前去，但说不定等一下索科跟柯尼提报告的时候，自己可以留下来听。早上温德洛去探视父亲的时候，凯尔就一直坚持他必须尽量多收集海盗的消息。他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就觉得痛苦，于是努力地把那记忆抛在脑后。
由于被关在舱房里哪儿都不能去，再加上身体的伤痛，原来就是暴君的凯尔如今更加暴戾，而且还把他当作是唯一仅存的臣民。不过老实说，温德洛心里一点也没有向着父亲的感觉，顶多只是有点残存的责任感罢了。他父亲再三强调，他必须打探情报，伺机夺回薇瓦琪号的控制权，温德洛听了差点就大笑出来。不过他没笑出声，任由那人夸夸其谈，然后自顾自地打理他的伤口，并哄劝他吃下唯一的口粮，也就是硬面包和水。与其嘲笑反驳，还不如干脆听而不闻比较轻松一点，所以温德洛边听边点头，不过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话。他若是讲起如今薇瓦琪号上的真实状况，只会惹得凯尔更为恼怒，因此干脆让他继续做白日梦，让他以为他们说不定能用什么办法把船夺回来。在温德洛看来，这是应付凯尔最容易的方法。不过再过几天，他们抵达牛溪镇之后，他们父子俩可就得面对现实了。但是到那时候，温德洛可不会与父亲舌战以逼使他承认现实，现实的状况自然会逼凯尔就范。
温德洛敲了敲门，听到依妲轻声回应之后才开门进去。柯尼提躺在舱床上，已经醒了，他转头望着温德洛，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她不让我坐起来。”
“你的确不该坐起来，现在还不行，”温德洛答道，“应该静躺着休息。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他伸手去摸那海盗的额头。
柯尼提转头不让温德洛摸他的额头。“悲惨至极。噢，你不用问我现在有什么感觉了，我还活着嘛，既然还活着，那我有什么感觉又有什么要紧？索科就要来了，他才刚打了一场胜仗，可是我却躺在这里，不但腿被锯掉了一大截，而且还臭得跟死尸似的。我才不要让索科看到我这样子，你们至少也要扶我坐起来。”
“你现在不能坐。”温德洛警告道，“你的出血才刚止住，应该好好躺着，免得再度激起伤口出血。要是你硬要坐起来，那么身体各器官贮存的血量又会起变化，这样一来，血液四处窜动，那么你的伤口恐怕不免再度大出血。这是我在修院学到的道理。”
“而这是我在甲板上学到的道理：海盗船长若是无法带领属下出战，那么迟早会被人丢下海喂鱼。所以索科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坐起来。”
“就算你会因此而丧命？”温德洛平静地问道。
“怎么，你不服吗？”柯尼提凶狠地质问道。
“不，我不是不服。只是想问问，就你的常识判断，这一点说不说得通？你若是一定要坐起来，那必会因为失血而死在这张床上。然而就我看来，索科这个人对你极为忠心，既然如此，你何必为了做样子给他看而坚持非得坐起来不可？我看你是低估你的手下了，他们是不会因为你需要休息而造反的。”
“你这个狗崽子。”柯尼提轻蔑地说道。他转过头，不看温德洛，宁可对着墙壁说道，“属下忠不忠心、船要怎么带，你懂什么？反正我告诉你，我这样不能见人。”温德洛突然听出柯尼提的口气有点急躁。
“你又开始痛起来了是不是？为什么不告诉我？只要用点瓦济果精油就可以再止上一阵子。要是没有痛楚的纠缠，你的思路会比较清晰一点。况且如果不痛的话，你也可以休息得好一些。”
“你是想要给我下药，好把我牢牢控制住。”柯尼提咆哮道，“你只是想要教我乖乖听话罢了。”他颤抖地举起一手，按住眉头，继续说道，“我的头痛得要命，这怎么可能是因为腿伤引起的？你别硬扯了，说不定是因为你给我下毒，所以我才头痛。”那海盗虽疲惫，却仍挤出狡黠寻趣的神情来看他一眼。看那样子就知道，柯尼提显然以为他讲的话一定大出自己的意料之外。
柯尼提的话的确让温德洛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毕竟，对方疑神疑鬼到这个程度，该要如何应付？温德洛听到自己以冷冷的口气说道：“往后我不会再自作主张地用药了。以后若是你痛得不得了，想要缓解一下，再召我来施用瓦济果精油吧。除非你找我来，否则我是不会再来烦你的了。”温德洛离开时回头说道，“如果你硬要坐起来会见索科，那么你的伤口必会大出血，到时候不光是你丢了性命，连我的性命也保不住。不过你既然这么顽固，那么我也说不动你了。”
“别吵了。”依妲对他们两人说道，“其实有个简单的解决办法，保证皆大欢喜。你要不要听听看？”
柯尼提转过头以无神的眼睛瞪着依妲，催促道：“什么办法？”
“你别接见索科，命令他直接开往牛溪镇，而我们自可跟着他前去，用不着让他知道你现在有多么虚弱。等我们抵达牛溪镇的时候，你一定比现在健朗得多。”
柯尼提的眼里闪出一抹狡猾的光芒。“牛溪镇太近了。”他说道，“叫他带我们回分赃镇去好了，这样我也能多点时间休养。”他顿了一下，“可是索科一定会怀疑，我应该至少也会想要听听他的报告。如果不找他来，那他是一定会起疑的。”
依妲叉手抱胸。“你就说你跟我在一起，忙得没空。”她面露微笑，“就派那小子去通知布里格，叫布里格传话给索科，这样索科就会信了。”
“这可能行得通。”柯尼提慢慢地应道，他缓缓一挥手，朝温德洛一指，“你去吧，现在就去。你去跟布里格说，我现在跟依妲在一起，不希望外人打扰。再跟他说，我命令他直接开往分赃镇。”柯尼提半闭着眼，但那到底是因为狡诈还是疲倦之故，温德洛就无法确定了。“你要暗示布里格，我说不定会以前往分赃镇的这一段航程来判断他驾船的本事如何。你要让布里格觉得，这一趟航程是为了考验他的技术，而不是因为我无法亲身驾船。”他的眼皮垂得更低了，“然后你等上一等，等到我们上路之后再来跟我报告。你的本事如何，就看这件工作办得好不好了。你若是能说动布里格和索科，那么我说不定会让你帮我的腿止痛。”此时柯尼提的眼睛已经全部闭上，但接着他以更低的声音补了一句：“说不定还会让你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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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温德洛尖叫着，他的声音越拉越长，破碎为男童的高音。
他转身离开船栏，匆忙地从前甲板翻到主甲板上，跑步横越主甲板，然后冲进舱梯。那海盗之所以一直撑到如今，是因为他怕死，而温德洛和薇瓦琪劝他不用怕死之后，他就干脆放手了。温德洛疾奔到船长室门前，不稍停步也不敲门就进去了。依妲看到他疯狂地冲进来，又惊又气地瞪着他。她本来在叠绷带，一看到温德洛往柯尼提床边冲，她便站起来想要截住他，绷带因此全掉在地上。
“别把他吵醒了！”依妲警告道，“他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他哪里是睡着了，他是想死啊！”温德洛一边驳斥，一边从她身边绕过去。到了柯尼提床边之后，他拉起那海盗的手，又呼唤他的名字，但是柯尼提没有反应。他几乎像是打耳光一般重拍了一下柯尼提的脸颊。他轻捏那男子的双颊，然后又捏得重一点，但是柯尼提全无反应。他就是没呼吸。
他已经死了。
柯尼提在黑暗中飘啊飘的，像是从树上轻飘到森林地上的落叶一般，此时的他只觉得温暖又自在。一条痛楚的细银丝系在他身上，把他跟生命系在一起，所以他在飘落时有点迟滞。不过这银丝迟早会化为乌有，然后他就可以挣脱出来，不受肉体的羁绊了。感觉上，肉体这东西一点都不值得注意。其实什么事情都不值得注意了。他放开了肉体之后就觉得自己的意识不断扩张，直到现在他才领悟到，一个人若是被局限在肉体之中，那么连思绪也是无法展开的。在以前，各色各样的忧烦和念头在他心头缠搅，就像水手把杂七杂八的东西乱塞在帆布袋里那样凌乱。而如今，它们大可尽量展开，一点也不必跟别的混淆，每一个都重要得无与伦比。
他突然觉得自己被那么一拉。对方很坚持，让他无从抗拒地就被对方拉了进去。柯尼提不情愿地任由对方动作，只不过对方包围住他之后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柯尼提困惑地与对方混杂在一起，感觉像是跌进了一锅翻腾滚动的海鲜杂烩浓汤里，各式食材接二连三地冒上汤面，但是片刻之后就又沉溺不见了。此时，他是个女人，一边梳着长长的头发，一边若有所思地眺望海面；再一会儿，他变成了艾福隆·维司奇，他指着莎神立誓，无论前头有没有风暴，他都要准时把船货安稳地送达目的港；又一会儿，他变成一艘船，船头划过冰冷的海水，船下游过一群亮闪闪的小鱼，繁星在他头上闪耀。除此之外，有个比这几个角色更深邃、崇高且宽广，却又薄得像是一层防虫漆的感知，这个雌性的感知伸展出她的双翼，翱翔过夏日的天空。那感知对他的吸引力比其他角色更强，所以当它逐渐退却时，他试着要跟上去。
不行，有个声音温柔但坚决地对他说道，不行，连我都不去那里，所以你也不能去。不知是什么力量把他拖回来，又将他聚拢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像是躺在母亲臂弯里的孩童，既受宠又安全。她是爱他的，他安稳地躺在她的臂弯里。她就是薇瓦琪号，也就是他所赢得的那艘既可爱又聪明的船。那记忆宛如微风拂过余烬，使余烬重新燃起一般地唤醒了他自己的存在。他越燃烧越旺盛，最后几乎忆起了之前的身份，然而他并不喜欢自己之前的身份。他转过头，埋在她的怀里，与她交融，合为一体。好可爱、好可爱的船啊，你的龙骨破水而过，你的风帆在风中飘荡。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当我变成你之后，我也变得美好且睿智。他感觉得出她因为这一番奉承而觉得有趣，然而他说这些话并不是在阿谀。他对她说道，唯有在你之中，我才能变得完美。他想要把自己分解、化身于她之中，但是她把他完好地聚拢在一起。
她又再度开口了，不过这次不是跟他，而是跟另外一个人讲话：“我找到他了。哪，就在我手上。你必须把他接过去，并将他安置回去。但是要怎么做，我就不知道了。”
回答的是个男童的声音，那声音犹疑不定，薄弱得像炊烟，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由于恐惧，所以他话讲得很含糊。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他在你手上？我怎么把他接过去？把他安置回去？如何安置？安置在哪里？那童稚且情急的恳求声勾起了他心里的回忆，呼应着那少年的声音，其情急恳求之情如出一辙。求求你，我做不到。那个我真的不会做，也不想做。求求你，大人，求求你。那是深藏心底的秘密声音，那是他绝对不能承认的声音，那种话绝对不能被别人听到。他飞身扑上去，裹住那个声音，不让它透出一点声响。他把那声音吸收进来，然后封住它。然而这个矛盾分歧，也就是他之所以为他的关键，却因此而复苏了。他们竟然逼使他再度成为自己，对此他气得发抖。
对，就是那样。她突然对另外那个人说道。就是那样，你去把他之所以为他的一个个碎片找出来，拼凑回去。她以更为轻柔的声音说道，你们两个在某些地方还颇为契合，你就从那些地方开始吧。
你说他跟我契合是什么意思？他跟我哪里契合了？
我的意思是说，在某些方面你们两个还挺像的。其实你们两人共通处颇多，只是你之前都没想过而已。你别怕他，你把他接过去，复原成原来的样子吧。
然而他一听之下更加紧攀住了船。他才不让自己跟船分开呢。他在狂乱之余，力求将自己的意识编织在船的意识之中，就像用两股线搓成一条绳索。不过船虽没有严峻地排斥他，却也没有欢迎他进入。他力求与船化为一体，但却感觉到自己被聚拢在一起，形成一个既属于船又与船不同的形体。
在这里，你把他接过去，把他摆回去。
他跟船之间的关系复杂得难以形容。他爱船，船也爱他，可是他跟船都极力抗拒，不想成为对方。如果以地理来形容他与船之间的关系，那么这片大地上，可说是零星地烧着一把一把的野火；他说不出自己的领域终点何在，也说不出对方的起始处，可是双方却都声称自己具有至高无上的灵魂，只是那么伟大的灵魂并不是单一生物所能具备的。有个古代生物张开双翼，既庇护着他们，同时也使他们相形见绌，但是他和船却浑然无知。他们两个不过是逗趣的渺小生物，在无际的爱之间盲目摸索，却不敢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他们若想赢也很简单，只要能割舍就可以了，但他们却无从认识到这个道理。他一想到自己若是能跟船在一起会有多么美善，就气得心痛，那是他这辈子所追求的爱呀，他一辈子都在追求像那样既能赦免他的罪业，又能使他臻于美善的爱。可是尽管他最渴求的就是那样的爱，他跟船却都心生恐惧，所以只顾走避。
回来吧，求你回来吧。是那个少年的声音，少年苦苦哀求道，柯尼提，请你选择生，不要选择死。
那名字像是有魔力似的。那名字拴住了他，并指出他到底为谁。那少年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柯尼提，少年再度劝诱般地一再叫着那个名字。柯尼提，求求你。柯尼提，活下去吧。那少年每多说一个字，他就变得更有形体。浮动的记忆纷纷依着这个名字而凝固，并在他人生的旧伤口上结成痂，将他固锁在里面。
求求你，他恳求道，然后开始摸索那个用旧日伤痛来折磨他的少年叫什么名字。温德洛，求你放我走吧，温德洛。他的用意是用那少年拴住自己的方式来用对方的名字来拴住他。然而他不但没能勒令温德洛服从他的意志，反而使得自己更清楚地察觉到那少年的存在，逃也逃不开。
柯尼提，那少年急切地呼唤道，柯尼提，帮帮我吧。你快回去，回到你自己身上去，重生吧。
接下来的演变很奇怪，由于温德洛急切地把他的自我意识迎进去，而他也感知到那少年的存在，两人竟混在一起了，于是庞杂的记忆蜂拥而起，从原主人的心里挣脱出去。有个少年，由于隔天就要离开家人、前往异地的修院，所以默默痛哭；有个少年，被人硬架着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被人打到昏迷不醒，所以哭得不能自抑，然而架着他的人却乐得哈哈大笑；有个少年不断挣扎，同时因为臀部被人刺上七角星星的刺青而痛得大叫；有个少年在静坐时看到云间有龙形生物，又看到波涛间有海蛇的形影；有个少年挣扎扭动，但是对方却勒住少年的脖子，强迫他就范；有个少年看书看得出神，动也不动地坐了很久；有个少年因为要抗拒别人在他脸上刺青而窒息喘气；有个少年因为要练习写出一手好字而一坐好几个钟头；有个少年，为了要把受到感染的指头截断，所以把手按在甲板上，强忍住不让自己叫出声；有个少年，因为找人用火炙烧以去除臀部的刺青，在痛得大汗淋漓之间仍高兴地咧嘴而笑。
船说得没错，他们两人的契合之处的确很多。他们大同小异，这点不容否认。一时之间，两人重叠在一起，与对方化为一体，然后又各自分开了。
柯尼提再次认清自己的历历往事，温德洛则因为体会到柯尼提早年经历之严苛而震惊得畏缩起来。片刻之后，来自那少年的悲怜像波潮般打来，将柯尼提浸在其中。他开始探索柯尼提，同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柯尼提故意切断抛开的部分黏了回去。这些部分也是你，所以你应该把这些留下来才是，温德洛始终坚持着，你不能因为往事不堪回首就要将之丢开，你应该承认过往并继续活下去。
这孩子在胡说八道什么？那个哭闹不休、软弱无力的家伙，怎么称得上是小时候的海盗柯尼提呢？他以一贯的态度将那段往事严挡在外。他在气愤与轻蔑之余开始抵制温德洛，并把两人之间因为移情而生的短暂连系给切断。然而在他们分开前的那一瞬间，柯尼提感觉到那少年因为他突然反目而感到伤心。柯尼提因此而懊悔起来，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心情。不过他还来不及多思考这一情绪，就听到远处传来女人叫他名字的声音。
“柯尼提，噢，我的柯尼提，求求你，求求你别走，柯尼提！”
在这局促的肉体之中处处都是避无可避的痛楚。他胸口有什么东西重压着，同时一腿的末端传来很不对劲的感觉。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之中混杂着烈酒与苦胆汁的味道。他有如独自拉起船锚一般吃力，好不容易睁开眼睛，见光的一刹那，只觉得光线强烈得使他脑海一片空白。
那婊子抓着他的左手不住地哭泣，她那一脸的泪痕、痛哭失声的声音……无不道出困苦悲伤的情感，真让人看不下去。他想要甩开那婊子的手，但他实在是太虚弱了，最后不得不哑着声音说道：“依妲，求你停一停。”
“噢，柯尼提！”依妲高兴地叫道，“你没死！噢，我的爱。”
“水。”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而他之所以讨水喝，不但是因为渴，同时也是因为他巴不得甩开她。她闻言立刻站起来，冲到房间另一边的小桌拿水。他干渴的喉咙吞咽了一下，有气无力地推了推压在他胸口的重物。那东西有头发，他摸起来只觉得那头发粗粗的，接着又摸到汗湿的脸。柯尼提好不容易稍微抬头看看胸口，原来那重物是温德洛。温德洛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但身子前倾，压在他身上。那少年双眼紧闭，面无血色，脸上两行泪痕。原来温德洛为他流泪了啊，柯尼提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无以名状的情感。他原来就气闷，如今那少年的头压在他胸口，他就更难顺畅呼吸了。他想推开温德洛，但是他的手摸到的温暖头发与皮肤却激起他内心生出一股奇异的渴望。那虽是温德洛的身体，柯尼提却觉得像是自己借机在那躯体里新生。从前他保护不了自己，但如今他有能力保护这个少年；从前他人单力薄，即使他的人生几乎被外力毁害殆尽，他也无力阻挡，但现在可不同了。
毕竟船不是说过吗，他们两人其实差不了多少，所以保护这个少年就等于拯救他自己。
这样大的权力真是有趣啊。这样大的权力正好让他得以满足自从年少以来就耿耿于怀的巨大渴望。可是他还来不及多想，那少年的眼睛就睁开了。少年的乌黑的眼里全无防备，他直视着柯尼提的表情，像是饱受了苦难的折磨，但刹那之后，又化为讶异的神情。那少年伸出手，轻触柯尼提的脸颊。“你活着啊。”温德洛以敬畏的口气喃喃说道，他说话的模样像是发烧病人在梦呓，但是眼神却很高兴。“刚才你人都散开了，整个人破成碎片，一片一片的，就像镶嵌玻璃画那样。我以前都不知道人的成分竟然那么复杂。幸亏你还是还原回来了。”他的眼皮慢慢垂下来，闭上眼，又叹了一口气，“谢谢你，谢谢你，我还不想死呢。”
那少年眨了眨眼，突然变得比较像自己了。他抬起头，不再靠在柯尼提的胸膛上，无力地四下张望了一下。“我一定是昏过去了，”温德洛轻声喃喃自语，“我刚才几乎失了魂……之前即使在做玻璃镶嵌画的时候恍惚出神也没这么严重过，但是白伦道曾经警告我要小心……说起来，我还能找得到路回来，真是幸运。”温德洛原本只坐在椅子的边缘，此时突然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晕乎乎地说道：“说起来，我们两个都很幸运。”
“我的腿不对劲。”柯尼提对温德洛说道。那少年抬起头之后，柯尼提胸口的压力顿时不见了，现在他比较容易呼吸，也比较容易讲话了。此刻他才能专心注意截肢后那种古怪的身体感。
“我在伤口洒了瓦济果果皮精油暂时止痛，所以你的腿会麻木，没有知觉。你应该趁现在还睡得着的时候睡一下，毕竟痛感迟早会回来，而我们手边的精油又少，撑不了多久就没了。”
“你挡到我的路了。”依妲不耐烦地说道。
温德洛惭愧地惊跳起来。依妲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杯水。说起来，那少年并不是真的挡了她的路，她只需要绕到床的另一边，就可以把水递给柯尼提。不过温德洛马上就听出了依妲话里的真意。“对不起。”他连忙说道，站了起来。他踉跄地朝门口走了两步，然后就像没骨头似的松软地垮了下来，瘫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依妲厌烦地吹了一口气。“我等一下找个人来把他抬走。”柯尼提看到地上躺了个昏迷不醒的人，心里觉得很讨厌，但是依妲一将那个满得几乎溢出来的水杯送到他眼前的时候，他的心情就变了。
依妲修长的指头撑在他的后颈，将他扶起来，柯尼提只觉得她的手凉凉的，很舒服。一时间，他突然感到口渴难耐。这是船上的水，既不冷也不新鲜，尝起来还有储水桶的味道，不过这水就是甘霖。柯尼提一饮而尽，沙哑地说道：“还要，”依妲接过杯子，并保证：“马上来。”
柯尼提望着她转身朝边桌走过去的背影，注意到她经过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少年。在片刻之前，他好像想到一件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吩咐依妲去做。那件事很重要，只是现在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不但想不起来，人还开始飘浮，从床上升了起来。这种感觉既让人不安，又让人畅快。水端回来了，柯尼提一饮而尽。“我飞起来了。”他有感而发地对那女人说道，“之前，痛楚大到把我整个人钉在床上，如今痛楚没了，我就飞起来了。”
她亲切地对他笑笑：“你还在头晕呢，而且说不定还有点醉。”
柯尼提点点头，嘴边忍不住漾开一抹傻傻的笑容。他突然觉得十分感激，长久以来，痛楚与他须臾不离，但现在痛楚消失不见了，多好啊。他心里充塞着感激之情。
这都是那孩子的功劳。
他望着软瘫在地上的温德洛。“他真是个好孩子，”柯尼提温柔亲切地说道，“船跟我都很关心他。”他已经很想睡了，但仍勉强自己将眼光望向那女人的脸，她正在用手摸他的脸。柯尼提慢慢地伸出手，好不容易抓住了她。“往后你会代我好好照顾他，对不对？”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游走，看看她的唇，又看看她的眼。他感觉自己连想要一次看尽她的脸都很困难，重新调整目光的焦距实在很累，“这件事情，我托付给你没问题，对不对？”
“你真要这样？”她无奈地问道。
“我就这么一个愿望。”柯尼提激动地说道，“你可要待他好。”
“既然你希望如此，那么我一定待他好。”依妲勉强地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他轻轻地捏了她的指头，“我早知道只要我开口，你就一定会答应。现在我可以好好睡了。”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
多想无用，因为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漫长的一日破裂成千百碎片，多到他怎么也说不出个确切来。就他所知，有些碎片是他做梦梦到的，有些却真实得无从否认。他真的在下午的时候截断了一个成年男子的腿？他的记忆里是有这么一段，但这未免太荒唐。他闭上眼睛探索薇瓦琪，果然察觉到她的存在——毕竟每次他探索她的时候都感觉得到她就在那里。他与船之间有种无以名状的亲密关系。不过他虽感觉得到她就在那里，却发现她心不在焉。与其说那是因为薇瓦琪对他冷淡，不如说是因为她对别的事情着了迷。也许是因为薇瓦琪跟他一样晕头转向吧。唔，既是如此，再躺下去也不会好起来。
他转头望着躺在床上的柯尼提。那海盗盖着被子的胸口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他的脸色如同死灰，不过还活着。梦中他为人截肢的事情原来是真的。
温德洛头晕目眩，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撑地，把上身从地板上撑起来。他有过因为专心过度而恍惚出神的经验，但是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整个人虚脱了似的。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在恍惚出神间完成了什么事情——说不定根本什么也没做成。在修院时，他经过不断地学习，能够在那种状态下完成艺术创作。当时，他仿佛与作品融为一体，就算是庞杂繁复的工作也能一气呵成。感觉上，他好像是把那个心得应用在医疗上了，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甚至不记得是怎么引导自己进入那样的工作状态的。
温德洛站起来之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像他现在这样走路摇摇晃晃、头脑晕眩，只觉得眼前的事物不是颜色太过亮丽，就是线条过于鲜明，莫非就是喝醉的感觉吗？不会吧，毕竟这种感觉并不舒服，他才不信有人会为了追求这种感觉而酗酒。走到柯尼提床边之后，他停了下来。说真的，他实在很怕帮柯尼提检查腿上的绷带，但他知道这是该做的，毕竟柯尼提可能仍在流血，不过果真如此，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想必就是绝望的心情吧，温德洛想道。他小心地伸手要去拉被子。
“请你别吵他。”
依妲的口气温柔得令他无法辨识。温德洛转身面对她，她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里。温德洛以前倒没注意到她眼下有黑圈。她的大腿上摆着深蓝色的布料，手上的针线则忙个不停。她抬起头望着他，顺便把线咬断，再把布料换个位置，开始缝另外一处。
“我得看看他是不是还在流血。”温德洛听来只觉得自己的讲话声口齿不清、忽近忽远。
“现在看起来并没有流血，不过如果你为了检查伤口而拆掉绷带，那倒可能会引起伤口再度流血，所以还是别看了吧。”
“他有没有醒来过？”温德洛的心思开始变得澄明了一点。
“只醒了一会儿，就在你把他……带回来之后。他醒来之后喝了很多水，然后就又睡着了，一直睡到现在。”
温德洛揉了揉眼睛：“那是睡多久了？”
“睡一整夜了。”她平静地答道，“马上就要天亮了。”
依妲的态度很和善，这点让温德洛怎么也想不通。倒不是说她亲切地望着他或者对他笑眯眯的，而是她的语调里少了点锐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在话中夹着嫉妒或不信任的意味。看起来，她已经不再对他怀恨在心了，这令温德洛感到很欣慰，不过他却不怎么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跟这个态度好转的依妲相处。“唉，”温德洛呆呆地答道，“那我回去睡一会儿好了。”
“你就躺在这里睡吧。”依妲建议道，“这里既干净又暖和，况且若是柯尼提需要什么，你也可就近处理。”
“谢了。”温德洛笨拙地说道。他倒不见得想要睡在船长室的地上，说起来，在这船上，他随便在哪里就地一躺，那里就算是他的床了。躺在这里，睡觉的时候还有陌生人盯着他看，总觉得怪怪的。接下来的变化更加古怪，依妲提起她手上的针线活，眼睛看了看他，又朝手上的针线活打量打量。原来她缝的是一条长裤，而看这情况，她显然是在估算那条裤子他穿着合不合身。温德洛心想他应该讲句话才是，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依妲一句话也没说就把裤子叠起来放回大腿上，然后又穿了线，开始一针一针地缝起来。
温德洛像是被主人叫回狗窝边的狗一般地走回地上的被子，他坐了下来，但是却不想躺着，反而把被子披在肩上裹住自己。他抬头望着依妲，良久，依妲也抬起头来望着他。温德洛没想到自己会把话说出口，但是他嘴里突然迸出了一句话：“你怎么会出海做海盗呢？”
她吸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起话，话里没有一点懊悔：“我之前是在分赃镇的妓院里接客的婊子，而柯尼提对我有所偏好。有一天，有几个人埋伏在妓院里，妄想要取他的性命，不过我帮着他把他们料理掉了。事后他把我从妓院带出来，上了船。一开始，我既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我上船，也不知道他期望我做什么。不过时间久了之后，道理就清楚了。柯尼提就是要送我一个机会，我若是愿意，大可有个发展，不用只当个区区的婊子。”
温德洛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这番话吓到了他。重点不在于她承认自己曾经为了柯尼提杀了几个人，她看来确有这能耐，所以温德洛并不意外。她自称为“婊子”。“婊子”是男人讲的话啊，这是男人用来羞辱女人的话，可是看来依妲并不以此二字为忤。依妲这个人用词犹如使剑一般犀利，把温德洛对她的一切观念都砍光了。她就是靠着自己的性别来营生，而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羞耻的，这倒令温德洛对她生出了兴趣。仅是她这一番话，就使得她显得格外权势惊人。“你在当婊子之前是做什么的？”温德洛问道，不过由于他用不惯这个字眼，所以讲得倒像在强调“婊子”二字似的。他并无意以此损人，莫非是薇瓦琪指使他这么做的？
她皱着眉头望着温德洛，仿佛认为这话是在骂她，虽是如此，她仍冷冷地直视着他。“我是婊子生的女儿。”接着她挑衅般地反问道，“那你以奴隶身份上船之前，又是做什么的？”
“我以前是莎神的教士——至少，我以前一直在修院修业。”
她扬起一边眉头：“真的？我宁可当婊子。”
她这么几个字就无可挽回地结束了这场对话。温德洛真不知道自己该应什么才好。他并不觉得她这话冒犯到自己，不如说，她指出与他之间有一道鸿沟，而那鸿沟之大，使得两人根本无法沟通，所以根本不可能冒犯到对方。依妲又开始低着头做针线活，脸上面无表情。温德洛突然察觉到自己损失了个大好机会，片刻之前，她差点就敞开了心门，如今两人之间又生出了坚实的阻碍。不过温德洛自问，就算他因为自己内心竟感到十分失望而觉得讶异，这又有什么好在意的？他内心狡诈的那一面则说道，这当然值得在意啦，因为她是可以影响到柯尼提的后门，有朝一日，他说不定需要她的好感。温德洛推开这个念头，他定定地想道，应该这么说，因为她也是莎神的子民，所以我应该对她和善，而这与她对柯尼提有什么影响无关——也不是因为她跟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大不相同，所以我才无可救药地对她着了迷。
温德洛闭上眼睛，把那一番机巧的考量都抛到脑后，诚恳地开口说道：“拜托你，我们能不能重来？我只是想跟你交朋友而已。”
依妲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他，脸上露出一抹不带一丝幽默的笑容：“你想跟我交朋友，好让我去帮你去跟柯尼提说情，救你一命？”
“才不是呢！”温德洛反驳道。
“不是就好。因为在那方面，我是影响不了柯尼提的。”她声音一低，继续说道，“不管柯尼提与我之间算什么情份，反正我是不会利用这个去影响他的。”
温德洛察觉到他有了个机会。“我绝无奢望。我只是……只是很想找人聊聊天，只要聊聊就好。近来我的人生事故不断，我的朋友都死了，我父亲压根瞧不起我。以前我帮过不少奴隶，可是他们却翻脸不认人，而据我看来，莎阿达还想置我于死地……”温德洛越讲越小声，他这才恍悟到这番话讲得自怜自艾的。他吸了一口气，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更像是在发牢骚，“现在我比以前更孤独，而且根本不知道往后自己会有什么变化。”
“往后的变化，又有谁知道？”依妲冷酷无情地问道。
“我以前就知道啊。”温德洛低声说道，他的思绪转为内省，“以前我在修院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的人生路是亮闪闪的坦途。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往后会继续进修，也知道往后会在艺术创作上有出色的表现；那个时候，我真心钟爱我的人生，而且一点也不希望前途有任何改变。可是后来他们召我回家，接着我外祖父过世，我父亲逼我随着这艘船出海。打从那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就由不得自己了，每次我试图掌控人生，就会被甩到更奇怪的方向去。”
依妲又咬断了线头：“听起来很正常啊。”
温德洛沉痛地说道：“我不知道。也许别人会觉得这很正常吧，但我只知道我既不习惯，也不想要这些。我一直想找个办法回从前修业的修院，以便恢复我原本的人生，让我的人生回归应有的面貌，但是——”
“你回不去的。”依妲直截了当地说道，她的口气既不和善，也称不上凶狠，“你那个阶段的人生已经过去，既然过去，就应该摆在一边，因为那已经结束。不管你的修业完成也好，尚未完成也罢，反正那个阶段跟你已经无缘了。世上的人本来就无从决定自己的人生‘应该要’如何如何。”她抬起眼，望着温德洛的目光锐利得像带着刺，“你也该长大了。想想你现在是什么处境，然后由此出发，全力以赴。如果你接受自己的人生，那么说不定还能熬得过去。但如果你踌躇不前，一味坚持这不是你的人生，也不是你应有的处境，那么人生就会从你的指缝间溜走。人若是笨到这个地步，虽不会因此而送命，但与其那样赖活，还不如因为这个人生为你或是为别人带来的美善而死，这样死也甘愿。”
温德洛听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这番话虽然无情，却是字字珠玑。由于长久以来的学习习惯，他听了这话之后，立刻就调息静思，仿佛听讲了一场莎神之道。他探索依妲所讲的概念，并随她的逻辑一路推演下去。
是啊，这些想法极其珍贵，且的确与莎神的教诲无二。接受，重新开始，虚怀若谷。而之前他就是对自己的人生有了“前见”，白伦道早就说过，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前见”太多，其实只要他肯接纳现状，眼前也有机会可以行善。之前他想尽办法非要回修院去不可，那又何必？莎神无处不在，又不是只待在修院里。刚才他是怎么跟依妲说的？每次他试图掌控自己的人生，就会被甩到更奇怪的方向去。难怪如此，因为莎神对他已有了旨意，而他却老是跟莎神的旨意作对。
他的心境顿时澄明。温德洛心里想，身为奴隶的人解去了手铐脚镣之后必定就是这种感觉吧！依妲这一番话使他得到了解脱。他是可以把那些他自以为是的人生目的放掉，往后他要扬起头看看周遭的环境，瞧瞧莎神在指点他什么明路。
“别再那样子瞪我了。”依妲这话既是命令，同时也有点不自在的味道。温德洛立刻垂下眼睛。
“我没……我的意思是说，我是无心的，我并不是故意瞪你。只是你的话让我想起好多事情……依妲，你在哪里学来这么多道理？”
“什么道理？”依妲以不折不扣的怀疑口气问道。
“好比说接受人生、全力以赴的道理啊……”说出口之后，温德洛只觉得这些观念可说是再简单不过了。这几个字真实不虚，一到了他心里便犹如震耳欲聋的钟声一般，使他顿时惊醒过来。没错，师长以前不就教过吗，其实只要在恰当的时机点出真相，人就会顿悟。
“在妓院里学的。”
就连这么出人意表的答案都使他多了一番心得领会。“这么说来，莎神的智慧与光芒确是无处不在。”
依妲一笑，连眼里都漾出笑意：“是啊，不知有多少男人在完事的时候大叫莎神的名字。由此看来，莎神的光芒的确是照进了妓院里啊。”
温德洛移开了目光，依妲所描述的景象生动得令他不大自在。“那样营生想必很苦吧。”
“你真这么想？”她笑了出来，笑声冷冷的，“你这么说我倒很惊讶。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是小孩子嘛。男人们常常跟我们说，他们羡慕得很，自己要是躺着赚钱就能填饱肚子就好了。他们总是认定我们一天从早‘爽’到晚，所以赚钱赚得很容易。”
温德洛想了一会儿：“我倒觉得那样赚钱很辛苦，因为你跟对方没有真感情，却还得跟他那么亲密，还不能抗拒。”
一时间，依妲的眼神变得非常沉郁。“时间一久，再有什么感情也都磨光了。”她以几乎可称为童稚的语调说道，“磨光了也好，这样子做起来轻松。若能不动感情，那么也就跟做别的下流工作差不多了——除非你碰到对女人拳打脚踢的客人。不过话说回来，做哪一行不会受伤呢？务农的会被牛角顶伤，种果树的工人不免从树上摔下来，打渔的说不定会少了指头或是淹死……”
她越说越小声，目光又重新挪回针线活上。温德洛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的嘴角漾开了一抹淡淡的笑容：“但是柯尼提唤醒了我的情绪。我以前之所以恨他，就是因为这一点。我久久不动情，但是柯尼提竟让我重新体会到‘恨’的感觉。我早就知道这很危险，接客的婊子不能动情，若是动了情，不管是什么情绪都很危险。而我一想到他竟然重新唤醒了我的情绪，就对他恨之入骨。”
温德洛心里纳闷，怎么会这样呢？不过他并未问出口，因为他不用问，依妲就讲下去了。
“有一天，他到妓院来，左看右看的。”一忆起往事，她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起来，“他的打扮非常讲究，而且非常干净。他身穿象牙钮扣的绿绸外套，袖口露出层叠的蕾丝……之前他从未到过贝朵的馆子，但是我一看就知道他是谁。那是很早以前了，即使在那时候，在分赃镇那里就几乎上上下下的人都认得柯尼提了。男人们光顾贝朵的妓院，总是一群人一起来，或是带一两个朋友，或是带着全船的水手同行。但是柯尼提却是只身前来，来时既没有喝得醉醺醺的，也不大声吵嚷。他来的时候神智清醒，而且为的就是要找女人。他把众人仔细地瞧了一遍，打量得真是仔细，最后挑了我。他跟贝朵说：‘她可以。’然后订了他要的房间和餐点，接着就当着大家的面把钱付清了。他旁若无人地朝我走过来，倾身靠上来。当时我心里想，他一定是要亲我了，毕竟有的男人会这样。可是他没亲我，只是嗅了嗅我身边的空气，然后就吩咐我去洗个澡。哎，我听了真是羞愧。你一定以为我们这些人都已经是婊子了，必定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其实才不是那样呢。不过，我还是照样洗了个澡才上楼去。我听凭他吩咐，但是态度很冷淡，因为我心里气得要命。我本以为他会甩我一巴掌，叫我出去，或是跟贝朵数落我。可是说也奇怪，我那样好像反而合他的意。”
依妲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一室寂静。温德洛知道自己并不想听下去，却又巴不得她多讲一点，其实他就是想要偷窥别人的隐私，就这么简单。他就是很好奇，想知道男人与女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情节。男女之事的生理机制，温德洛心里有数，这些知识，师长从不隐瞒。但是即使他了解男女之事的生理机制，可男女之事是如何发生、变化的，他还是懵懵懂懂。温德洛望着依妲脚边的地板默默地等待，不敢抬头望她的脸。
“之后每次都一样。他来了之后必定挑我，吩咐我去洗澡，接着开始寻欢。他的一贯态度是冷淡得不带一丝情绪。别的男人上妓院时总会装模作样一下，假装向小姐们献殷勤、逗小姐开心，或是讲讲故事，看哪个小姐听得最专心，仿佛他把我们放在眼里似的，要不就是要我们争取他们的青睐。有的人还会跟婊子跳舞，或是送小礼物，比如糖果、香水什么的，给他们最中意的小姐。但是柯尼提才不搞那一套，即使后来他进门就直接指名找我，一切仍只是买卖而已。”
她把那条裤子抖一抖，翻出正面，然后又一针针地缝起来。她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接口说下去，但接着她轻轻地摇头，继续缝纫。温德洛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才好，依妲的故事使他听得入迷，但他却突然觉得自己累得要命。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再度入睡，不过他也知道，就算现在他瘫在地板上也不可能睡着。外头的夜色渐渐淡去，马上就要天亮了。他顿时觉得得意，昨天他截断了柯尼提的腿，而那海盗至今仍活得好好的，他真的做到了，他救了那海盗一命。
接着他立刻深切自责。就算那海盗至今仍活着，那也只是因为他的意志碰巧与莎神的意志一致罢了，再多说什么其他都是狂傲自大。他再度朝病人望了一眼，柯尼提的胸口仍在起伏，其实他还没抬头看，心里就已经知道结果了，因为薇瓦琪知道柯尼提仍在呼吸，而薇瓦琪知道的，温德洛也就心里有数。至于薇瓦琪与柯尼提之间是如何能心意相通，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紧密到什么程度，温德洛不愿多想。他自己跟船相连在一起就已经够糟了，他才不想跟那个海盗扯上关系。
依妲倒抽了一口气，温德洛把注意力转回她身上。依妲并未抬头看他，她的眼睛仍盯着针线活。不过，她脸上散发出自豪的气息。那情景，一望就知道她一定是前后考虑过了，才要把接下来的话讲给他听。他沉默地聆听。
“后来我之所以不再恨他，是因为我渐渐地领悟到柯尼提对我其实是以诚相待。他喜欢我，而且不怕让大家知道，他每次都当着众人的面选我，既不引诱我假意对他笑，也不跟我打情骂俏。他就是要我，而我则待价而沽，所以他就花钱把我的时间买下来。他让我知道，既然我是婊子，所以他与我之间就是买卖关系，而买卖关系最好的莫过于诚实。”
她脸上漾开一抹异样的笑容。“有时候贝朵会把别的女人塞给他。贝朵手下的女人可多了，有些时髦得很，比我漂亮得多，有的女人稀奇古怪的招式特别多，足以迷住男人。贝朵想要借此讨柯尼提的欢心。平常贝朵为了留住客人，总是不断地给他们介绍各式各样的女人，并诱导他们……培养出新的喜好。我心里知道，柯尼提每次来必定选我，这样子贝朵看了是不高兴的，或许她会因此觉得自己无足轻重吧。有一次，她当着一室客人小姐的面，对柯尼提问道：‘你何必选依妲？她那么普通，瘦巴巴的，又没姿色。我这里连专门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的恰斯交际花都有呢，要不然，如果你喜欢清纯的，我也有乡下来的清纯处女。就算是我这里最贵的小姐你也买得起呀，既然钱不是问题，你为什么总是选我这里最便宜的婊子呢？’”依妲的眼里染了笑意，“我想，贝朵大概是要当众给柯尼提难堪吧，不过他才不在乎众人怎么想呢。他不但不在乎，反而还对贝朵应道：‘我从不把价钱跟价值混为一谈，这本来就是两回事。依妲，你去洗澡，我要上楼去了。’过后，别的小姐都把我叫做‘柯尼提的婊子’，她们是故意要用这个名号来嘲笑我，不过我从不觉得这名号有什么不好。”
这个柯尼提显然是很深邃的人啊，并不像表面上看来的那么肤浅。大多数水手在挑妓女的时候只顾挑面貌好或是身材好的，此外什么都不管，但这个柯尼提想的可多了。不过话说回来，说不定那个女人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温德洛抬起头，朝依妲的脸瞥了一眼，然后立刻望向他处。他心里突然有点不大自在，他竟然微微地感到一丝妒意。这念头是从何而起的？莫非是船在跟依妲吃醋吗？温德洛突然觉得自己必须去跟船谈一谈。
他站起来，膝盖在颤抖，后背僵硬，同时肩膀酸痛。他已经不知多久没睡在真正的床上，而且睡到自然醒了。他迟早得打点自己身体的需要，要不然，他的身体必会逼迫他非得吃饱睡饱不可。温德洛对自己劝道，再忍一下就好了，一等到他觉得处境安全之后，就会这么做。“天亮了，”他笨拙地说道，“我该去看看船和我父亲了，顺便也睡个觉。能不能麻烦你，在柯尼提醒来的时候派人通知我？”
“如果他需要你的话。”依妲冷冷地应道。也许她之所以说了这番话，用意就是要让温德洛知道，跟柯尼提最近的，除了她不做第二人想。难不成她把他看作是潜在的威胁吗？温德洛心想，别急于下定论，毕竟他对那女人所知有限。依妲把针线活提到嘴边，咬断了线头，站起身抖平刚完工的裤子。“给你的。”她突然说道，然后就把裤子朝他塞过来。温德洛想要迈步朝她走去，接过她的礼物，但是依妲却已经把裤子丢出来，逼得他不得不踉跄地接住裤子，其中一只裤脚还轻轻打在他脸上。
“谢谢你。”温德洛迟疑地说道。
依妲既不回答，也不看他，反而打开衣柜翻找起来。她拿出一件衬衫。“哪，这件是他的旧衣服，给你穿吧。”她的指头拂过衣料，“这个质料非常好。那个人哪，他可讲究得很。”
“是啊，想必如此。”温德洛答道，“所以他才挑你，不是吗？”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试着向女人献殷勤，不过这话讲得好像不大对。这句话悬在他们两人之间，倍加尴尬。依妲瞪着他，仿佛在寻思这话到底是不是故意要侮辱人。温德洛脸上顿时羞红了起来，他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呢？然后她把衬衫丢过来。衬衫像是白鸟般地飞过空中，落在他手里。这衬衫料子厚实，强韧且柔软，此等上好的衬衫应该不会随便送人吧？温德洛不禁纳闷道，这衬衫是不是藏着什么连依妲自己都还没意会到的心思？温德洛把衣裤挂在手臂上。“多谢了。”他再度致谢，至少他不能没礼貌。
依妲直视着他：“我敢说，柯尼提一定希望你有这套衣裤可穿。”然而，温德洛才开始感到窝心，依妲便浇熄了他的感激之情。她接口说道：“往后你是要照顾他的，而他一向讲究身边的人都得干干净净。你今天该找个时间洗个澡，连头发也要洗一洗。”
“我才不……”温德洛突然住口。他的确很脏，而这么一反省，使他开始闻到身上的臭味。他是在给柯尼提截肢之后洗了手没错，但是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全身洗澡了。“是。”温德洛谦逊地应和道，带着衣裤离开了船长室。
甲板上乱七八糟，拥挤不堪，不过现在这已经是常态。如今温德洛不会每看到被拉坏的门把就多瞧一眼，对于地上和墙上的血迹也可以视而不见了。他一从舱梯上来就先侧身避到一旁，好让路给一对男女过去。他们两人都是地图脸，据温德洛的记忆所及，那个男的有点头脑简单，名字叫做戴吉。依妲选了几个地图脸来压住柯尼提，其中一个就是戴吉。戴吉总是与年纪较小、人也比较灵活的赛娜出双入对。他们两人只顾着彼此旁若无人地讲话，根本就没注意他们与他擦身而过。像这样的男女私情也开始滋生了。在温德洛看来，这种事情不足为奇，毕竟大难过后，人们开始生出希望的象征。如今男男女女开始配对了，温德洛好奇地望着他们，心里纳闷道，他们如何能找到私下相处的机会呢？他慢慢地想道，是不是奴隶当久了，就对隐私不再挂意？温德洛突然察觉到自己在盯着别人直看，于是他烦躁地望向别处，并训斥自己应该注意正事：跟薇瓦琪聊聊天、探视父亲、进食、洗澡、睡觉、探视柯尼提。他的人生突然有了形状，有了一定的安排与目的。温德洛继续往前走。
薇瓦琪号下锚泊在一处小海湾里。他们真的只在这里藏身了一晚而已吗？在阳光的照耀下，迷雾渐渐散去，再不久，阳光的热力就会照得四处温暖。那人形木雕眺望着宽广的海峡，好像在看什么。也许她真的在看什么。
“我真怕玛丽耶塔号找不到我们。”薇瓦琪的回答应和了温德洛内心的想法，“他们怎么会知道要上哪里才找得到我们？”
“在我看来，柯尼提和索科应该已经共事很久了，这样的人做事自然有他们的默契，船员也会感染他们的默契。再说，柯尼提仍活得好好的，所以说不定再过不久，他就好到能起身引领我们驶向牛溪镇了。”温德洛劝慰道。
“也许吧。”薇瓦琪不情愿地应道，“可是我们停在这里没上路，我就是不安心。我承认柯尼提熬过了一夜，不过他离强健、痊愈还远得很。昨天，他停下来不再挣扎求生，之后就死去了。而今天，他也不过是挣扎着攀附住生命而已。他的梦境好乱，我想到就心烦。要是有真正的医生来照顾他，我就不会这么担心了。”
薇瓦琪讲这话真是伤人。有点伤人。他心知自己不是训练有素的医生，但她至少也可以讲两句好话，称赞他到目前为止都做得很好。温德洛朝昨日动手术的地方看了一眼，昨天柯尼提流出来的血漫开到全身底下，形成了有他身形的血印子。暗黑的血迹画出了柯尼提断腿与臀部的形状，离温德洛自己的血掌印不远。他的血掌印一直存在，从不褪去，这么看来，莫非柯尼提的血印也会一直留在这里吗？温德洛不自在地以赤脚磨磨柯尼提的血印。
那感觉就像以手指拨动弦乐，只不过，拨弦之后不是响起声音，而是触动了柯尼提的人生，并使他的人生突然高声地与温德洛的人生合唱起来，那关系紧密到使温德洛不支地倒退几步，重重地坐在甲板上。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思索方才是怎么一回事。那既不是柯尼提的记忆，也不是柯尼提的思绪或梦想，而是能时时刻刻都强烈地感应到那海盗的感觉。最近似的比喻就是一抹香味突然令人生动地忆起过去的景象，只是刚才那感觉比香味刺激起来的记忆强上百倍。刚才他不但察觉得到柯尼提，还差点因此而把他自己的存在从自身驱逐了出去。
“现在你总知道我是什么感受了吧。”船平静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她又接口道，“不过我之前并没想到你会受到那么大的影响。”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血的力量。血是有记忆的，血所记得的不是一天、一夜的事情，而是一个人的身份。”
温德洛沉默地思索薇瓦琪这一番话的所有含义。他伸手去摸柯尼提留在甲板上的血印，然后立刻把手抽了回来。这么一试之后，任他再怎么好奇也不肯再去体验一次了。刚才那个感觉太过震撼，震得他的灵魂晕眩无主，差点就把他自己给震跑了。
“是啊，你还有自己的血液呢，”船呼应着温德洛的思绪，“而你的体会就已经那么强烈。你至少还有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记忆与你自己的身份。你可以把柯尼提的身份摆到一边，并说：‘他是他，我是我。’但是身体、记忆与身份等，我一概皆无，我不过是渗入了你们维司奇家族记忆的木头罢了，你们所谓的‘薇瓦琪’，不过是我自己从你们家人的记忆中拼凑出来的身份罢了。所以柯尼提的血液渗入我之后，我是无力抵抗他的身份的，这就好像奴隶暴动的那一夜，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渗入我之时，我也同样无力抗拒。
“那一夜，血液飞溅在甲板上……你想想那个情景。我被浸泡在别人的身份里，而且不是浸泡了一次，也不是两次，而是几十次。他们倒在我的甲板上死去，他们的血液渗入我之后，我就变成了他们身份的储存库。不管是奴隶也好、船员也罢，他们的身份都留在我这里，他们过去的一切通通加诸于我。有时候啊，温德洛，那真是沉重得不得了。我走在他们的血形成的血路上，他们生前的一切栩栩如生、历历在目。那些鬼魂缠着我，我怎么也摆脱不掉，而唯一比他们更大的力量就是你对我的影响力，因为你不但有血液渗入我的船板，心灵还与我相连。”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温德洛无力地答道。
“难道你以为我要等你开口才知道吗？”薇瓦琪讥讽道。
人船久久沉默不语，温德洛只觉得船上的每一块船板都在冷淡他。他悄悄地抱着新衣服爬开了，但是他知道，不管他走到哪里，他都摆脱不了薇瓦琪。生命既是如此，那就坦然接受吧，依妲不是才刚跟他说了这个道理吗？当时他只觉得这个观念真是高明之至。温德洛开始观想自己坦然接受，认定薇瓦琪与自己的命运永远相系，不禁摇了摇头。
“莎神哪，如果您的意愿确是如此，那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和悦地忍耐下去。”温德洛低声说道。然而令人难受的是，他感觉到薇瓦琪也呼应了这个念头。
跟温德洛一起站在船栏边的男男女女看到那一串战利品，高兴地大叫起来。对他们而言，大君是害他们沦为奴隶的人，恰斯国是世上最贪婪的奴隶市场，而那一串人头代表着大君与恰斯国同时吃了大亏。玛丽耶塔号驶近之后，温德洛看到那船上还有一些他们曾与战船打斗的痕迹：几个海盗身上裹着随手撕就的绷带，不过即使有伤，他们还是咧嘴大笑，对薇瓦琪号上的同僚挥手。
有人拉了拉温德洛的袖子。“女人叫你去服侍船长。”戴吉倔强地对他说道。他抬起头，仔细地打量对方，把那男子的名字和脸孔记在心里。温德洛仔细打量，看看这人除了几番为奴、脸上刺青交错之外，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戴吉的眼睛是蓝灰色，头发很短，长不及耳，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褴褛的破衫之下仍露出结实的肌肉。他围着一条丝腰带，显现依妲早就把他收编为自己人了。戴吉口称的“女人”指的就是依妲，仿佛全船上下只依妲一人是女性。不过温德洛想了一想，倒觉得戴吉的讲法也没有错。“我马上就去。”他对戴吉应道。
玛丽耶塔号正在下锚，再过不久就会把小艇放下水，好让索科前来跟柯尼提报告了。温德洛想不出柯尼提为什么要召自己前去，但说不定等一下索科跟柯尼提报告的时候，自己可以留下来听。早上温德洛去探视父亲的时候，凯尔就一直坚持他必须尽量多收集海盗的消息。他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就觉得痛苦，于是努力地把那记忆抛在脑后。
由于被关在舱房里哪儿都不能去，再加上身体的伤痛，原来就是暴君的凯尔如今更加暴戾，而且还把他当作是唯一仅存的臣民。不过老实说，温德洛心里一点也没有向着父亲的感觉，顶多只是有点残存的责任感罢了。他父亲再三强调，他必须打探情报，伺机夺回薇瓦琪号的控制权，温德洛听了差点就大笑出来。不过他没笑出声，任由那人夸夸其谈，然后自顾自地打理他的伤口，并哄劝他吃下唯一的口粮，也就是硬面包和水。与其嘲笑反驳，还不如干脆听而不闻比较轻松一点，所以温德洛边听边点头，不过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话。他若是讲起如今薇瓦琪号上的真实状况，只会惹得凯尔更为恼怒，因此干脆让他继续做白日梦，让他以为他们说不定能用什么办法把船夺回来。在温德洛看来，这是应付凯尔最容易的方法。不过再过几天，他们抵达牛溪镇之后，他们父子俩可就得面对现实了。但是到那时候，温德洛可不会与父亲舌战以逼使他承认现实，现实的状况自然会逼凯尔就范。
温德洛敲了敲门，听到依妲轻声回应之后才开门进去。柯尼提躺在舱床上，已经醒了，他转头望着温德洛，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她不让我坐起来。”
“你的确不该坐起来，现在还不行，”温德洛答道，“应该静躺着休息。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他伸手去摸那海盗的额头。
柯尼提转头不让温德洛摸他的额头。“悲惨至极。噢，你不用问我现在有什么感觉了，我还活着嘛，既然还活着，那我有什么感觉又有什么要紧？索科就要来了，他才刚打了一场胜仗，可是我却躺在这里，不但腿被锯掉了一大截，而且还臭得跟死尸似的。我才不要让索科看到我这样子，你们至少也要扶我坐起来。”
“你现在不能坐。”温德洛警告道，“你的出血才刚止住，应该好好躺着，免得再度激起伤口出血。要是你硬要坐起来，那么身体各器官贮存的血量又会起变化，这样一来，血液四处窜动，那么你的伤口恐怕不免再度大出血。这是我在修院学到的道理。”
“而这是我在甲板上学到的道理：海盗船长若是无法带领属下出战，那么迟早会被人丢下海喂鱼。所以索科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坐起来。”
“就算你会因此而丧命？”温德洛平静地问道。
“怎么，你不服吗？”柯尼提凶狠地质问道。
“不，我不是不服。只是想问问，就你的常识判断，这一点说不说得通？你若是一定要坐起来，那必会因为失血而死在这张床上。然而就我看来，索科这个人对你极为忠心，既然如此，你何必为了做样子给他看而坚持非得坐起来不可？我看你是低估你的手下了，他们是不会因为你需要休息而造反的。”
“你这个狗崽子。”柯尼提轻蔑地说道。他转过头，不看温德洛，宁可对着墙壁说道，“属下忠不忠心、船要怎么带，你懂什么？反正我告诉你，我这样不能见人。”温德洛突然听出柯尼提的口气有点急躁。
“你又开始痛起来了是不是？为什么不告诉我？只要用点瓦济果精油就可以再止上一阵子。要是没有痛楚的纠缠，你的思路会比较清晰一点。况且如果不痛的话，你也可以休息得好一些。”
“你是想要给我下药，好把我牢牢控制住。”柯尼提咆哮道，“你只是想要教我乖乖听话罢了。”他颤抖地举起一手，按住眉头，继续说道，“我的头痛得要命，这怎么可能是因为腿伤引起的？你别硬扯了，说不定是因为你给我下毒，所以我才头痛。”那海盗虽疲惫，却仍挤出狡黠寻趣的神情来看他一眼。看那样子就知道，柯尼提显然以为他讲的话一定大出自己的意料之外。
柯尼提的话的确让温德洛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毕竟，对方疑神疑鬼到这个程度，该要如何应付？温德洛听到自己以冷冷的口气说道：“往后我不会再自作主张地用药了。以后若是你痛得不得了，想要缓解一下，再召我来施用瓦济果精油吧。除非你找我来，否则我是不会再来烦你的了。”温德洛离开时回头说道，“如果你硬要坐起来会见索科，那么你的伤口必会大出血，到时候不光是你丢了性命，连我的性命也保不住。不过你既然这么顽固，那么我也说不动你了。”
“别吵了。”依妲对他们两人说道，“其实有个简单的解决办法，保证皆大欢喜。你要不要听听看？”
柯尼提转过头以无神的眼睛瞪着依妲，催促道：“什么办法？”
“你别接见索科，命令他直接开往牛溪镇，而我们自可跟着他前去，用不着让他知道你现在有多么虚弱。等我们抵达牛溪镇的时候，你一定比现在健朗得多。”
柯尼提的眼里闪出一抹狡猾的光芒。“牛溪镇太近了。”他说道，“叫他带我们回分赃镇去好了，这样我也能多点时间休养。”他顿了一下，“可是索科一定会怀疑，我应该至少也会想要听听他的报告。如果不找他来，那他是一定会起疑的。”
依妲叉手抱胸。“你就说你跟我在一起，忙得没空。”她面露微笑，“就派那小子去通知布里格，叫布里格传话给索科，这样索科就会信了。”
“这可能行得通。”柯尼提慢慢地应道，他缓缓一挥手，朝温德洛一指，“你去吧，现在就去。你去跟布里格说，我现在跟依妲在一起，不希望外人打扰。再跟他说，我命令他直接开往分赃镇。”柯尼提半闭着眼，但那到底是因为狡诈还是疲倦之故，温德洛就无法确定了。“你要暗示布里格，我说不定会以前往分赃镇的这一段航程来判断他驾船的本事如何。你要让布里格觉得，这一趟航程是为了考验他的技术，而不是因为我无法亲身驾船。”他的眼皮垂得更低了，“然后你等上一等，等到我们上路之后再来跟我报告。你的本事如何，就看这件工作办得好不好了。你若是能说动布里格和索科，那么我说不定会让你帮我的腿止痛。”此时柯尼提的眼睛已经全部闭上，但接着他以更低的声音补了一句：“说不定还会让你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