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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缤城

躺在派拉冈船舱深处的琥珀在睡梦中翻来覆去,就像水手肚子里消化不良的干粮一样不安定。琥珀在做什么梦,派拉冈不得而知,不过这个梦使她卷着被子不住挣扎。有时候,派拉冈很想探索她的思绪,打听她为何苦恼,但是大多数夜晚他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很庆幸自己不像琥珀那样倍受煎熬。
琥珀已经搬来船上住了。晚上她就睡在船舱里,以便保护他,免得坏人趁夜把他拖去拆掉。至于他的要求,琥珀也应允了,不过她自有她的作风。她搬来的木料和燃油塞满了好几个船舱,那可不是海边捡来的浮木或者便宜的灯油,而是木匠这一行用的硬木和抛光用的油。至于她为何把木料和油桶堆在派拉冈号的船舱里,她自有一套说辞,那就是这样她晚上做手艺比较方便。不过,干木料和抛光油凑在一起便能在片刻之间让他浴于火海之中,这点他和琥珀都心里有数。琥珀不会让他活生生地被人劫走。
有时候,派拉冈觉得琥珀很可怜。如今船长室的大房间歪歪斜斜,住起来一定很别扭,不过琥珀连一声抱怨也没有,只把贝笙丢弃在船长室的杂物清了出去。派拉冈还注意到,琥珀一边沉思,一边收拾,之后才谨慎地把贝笙的东西堆到底舱去。如今,她把船长室占为己有,晚上就睡在贝笙的吊床上。天气好的时候,她在沙滩上烧点热食;天气不好,她就吃冷食。每天天一亮,她便提着空水桶,耐心地走回店里去;傍晚回来时,桶里则堆满了从市场买来的食物。然后她进了船舱,忙来忙去,哼着无厘头的小曲。要是天气清朗,她就生个火堆,一边跟他聊天,一边准备简单的晚餐。就派拉冈而言,每天都有人相陪真的很愉快,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却又因此而焦躁苦恼。他已经越来越习惯生命的孤寂,即使在聊天聊得最尽兴之际,他也会想到这样的相聚毕竟是短暂的。人类做的事情都是短暂的。废话,人类这种生物有生也有死,也难怪他会有此一叹啊!就算琥珀终生守着他度日,也总有一天要过世的。一思及此,这念头就牢牢地钳着派拉冈,再也甩不开了。一想到他与琥珀相聚的时光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就使他感受到等待的煎熬,而他最痛恨等待了。与其有她相陪,使他深恐有一天琥珀会离开自己,倒不如就此一刀两断,让她远走算了。派拉冈往往一想到这里,就气得爱理不理,讲话也带刺。
但今晚不同,今晚他们玩得很愉快。刚才琥珀坚持要教派拉冈一首傻气的小调,两人一起唱,先用二部合唱,再双人轮唱,派拉冈这才发现自己爱唱歌。除了唱歌之外,琥珀还教给他好多东西。她并没有教他如何用绳索编吊床,编吊床的本事,派拉冈是跟贝笙学的,再说,就他看来,琥珀大概也不懂这些水手的手艺。不过琥珀倒给了他一些容易雕琢的木头,又给了他一把特别大的雕刻刀,好让他尝试一下木匠这一行的滋味。有时候,琥珀会跟他玩一种令人有点心神不宁的游戏。她用一根轻便的长棍子轻轻地拍他一下,而他必须挥开棍子。若他能在棍子碰到自己之前就把棍子格开,琥珀就会特别起劲地称赞他。现在派拉冈玩这个游戏已经很有心得了,只要他专心,就可以从气流的轻微变化中感觉到棍子即将挥来。关于这个游戏,他跟琥珀也有一套说辞,那就是这只不过是闹着玩而已。不过派拉冈心里明白,这其实是在训练他的格斗技巧,为的是对方若直接攻上来,他还能抵挡。不过这样能挡多久?想到这里,派拉冈阴森森地对暗夜一笑,只要挡到琥珀能在船舱里烧火就行了。
不知道琥珀是不是因此而做恶梦?也许她梦到她在派拉冈号上燃起烈焰却来不及逃出去;也许她梦到她被困在船舱里活活烧死,并且因为血肉烧焦模糊而痛苦尖叫。不对,此时琥珀更像是在呜咽恳求,跟平时她在梦里尖叫一声醒来的叫喊声不同。琥珀做恶梦的时候,有时要挣扎很久才能醒来,惊醒之后,恐惧得一身盗汗的琥珀会走到甲板上,匆促地吸几口清凉的空气。有时候,她坐在倾斜的甲板上、背靠着舱房时,派拉冈感觉得到她那纤瘦的身体在颤抖。
想到这里,派拉冈扯着嗓子叫道:“琥珀?琥珀,你醒醒!你在做梦啊。”
派拉冈感觉到琥珀翻来覆去,也听到她口齿不清的回应,听起来她像是在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叫他。
“琥珀!”派拉冈再度叫道。
琥珀剧烈地抽动,动作之激烈,与其说那是睡在吊床上的女人,不如说是被鱼网逮到的鱼。然后她突然静止了,一动也不动。约莫三次呼吸之后,派拉冈感觉到她的赤脚踏上了地板,朝她挂衣服的那一排挂勾走去。过了一会儿,琥珀走过倾斜的甲板,以灵敏如飞鸟的一跃落在船边的沙滩上。再过了一会儿,她倾身靠在派拉冈的船壳上,以粗嗄的声音说道:“我想,我应该谢谢你叫醒我。”
“难不成你希望继续做恶梦吗?”派拉冈百思不解,“据我所知,做恶梦是很难受的,虽是梦,却像是真实经历一般难受。”
“的确难受,难受至极。但是有时候,梦境若是一再重复,那就意味着我本来就该在梦中体验,并遵照梦中指示而行。而在过了一阵子之后,我会开始领略到梦境的真谛——但并不是每次都这么顺利。”
“你梦到了什么?”派拉冈虽不想问,但还是问了。
琥珀哼哈怪笑起来:“做来做去都是同一个梦。有蛇,有龙,又有个九指的奴隶少年。除此之外,我还听到你的声音,既像是警告,又像是威胁;可那既是你,也不是你;你……你变成了别人。此外还有个东西……但是我说不上来。梦境就像是风中的蜘蛛网,越是去抓,蜘蛛网就破得越大。”
“有蛇又有龙吗?”派拉冈勉强把这几个可怕的字眼复述出来,然后试着怀疑地大笑几声,“我以前就把蛇这种东西仔细想过了,在我看来,蛇嘛,一点也不足为道。至于龙,世上根本就没有龙。所以呢,琥珀,我看你是乱梦一通。你就别理会了,干脆跟我讲个好听的故事,这样也好让你的心情清爽起来。”
“我看还是不要的好。”琥珀的语调虚弱残破,派拉冈这才知道,原来那梦境对她的冲击这么大。她说道:“如果我今晚讲故事,一定会讲龙的故事。我亲眼见过龙群飞过青天,而且那不过是前些年的事,其所在位于我们以北,并不是很远。我这么跟你说吧,派拉冈,你若是系泊在六大公国的港口里,又大剌剌地告诉当地人说世上根本就没有龙,那么他们一定会笑你愚不可及。”琥珀重新把头靠回派拉冈的船壳上,继续说道:“不过,那边的人在笑你之前首先得想通一个道理,那就是世上真有‘活船’这样的东西。我在亲眼见到活船、听到活船讲话之前,一直以为所谓的‘活船’不过是缤城商人为了博取名声而编出来的奇想罢了。”
“你真的觉得我们活船那么古怪吗?”派拉冈质问道。
派拉冈感觉到她转头仰望着自己:“我说亲爱的,你最古怪之处就是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神奇。”
“真的吗?”派拉冈想要引诱琥珀多称赞他两句。
“你就跟我看过的龙群一样精妙非凡。”
派拉冈感觉得出,琥珀把他与龙群相比是为了让他开心。不过他听了不但不开心,反而很不自在。她是不是想引诱自己把秘密讲出来?她别想如愿。
琥珀继续沉思着说,似乎没有察觉派拉冈的不悦:“我想,人人心里都有专为精妙神奇的事物而设的一方天地,这一方天地静静地在人的心灵深处等待被填满,而人则终其一生,不断采撷各种宝物,然后存于此地。存于此地的宝物什么都有,有的是闪闪发亮的小宝石,好比盛开在倾颓断树下的野花、小孩子弯弯的眉毛和圆圆的脸颊等,不过有时候却一下子满山满谷的宝物自动送到你面前,就好比有个不知情的旁观者,碰巧看到了某个贪婪海盗的珍藏。目睹飞龙的情景就属于这一类,那些带翼的飞龙啊,各种色彩、各种形体都有。有些龙跟我自小听到的故事里所描述的分毫不差,不过有些龙形却异想天开,甚至古怪得吓人。不过它们都是龙,有些长了尾巴,有些有四条腿,有些是两条腿,红的、绿的、金的、褐色的都有。龙群之中有不少带翼的雄鹿,有一只獠牙露在口外的硕大野猪,又有一条带翼的大蛇,甚至还有一只大得不得了的斑纹猫,猫背上带着斑纹翼……”琥珀在敬畏之余声音渐小。
“这么说来,那根本就不是真龙。”派拉冈恶意地反驳道。
“我跟你说,我可是亲眼看到的。”琥珀坚持己见。
“你是亲眼看到的没错,但是你看到的是怪东西,而那一群怪东西里头,有的还模仿龙形。但尽管如此,它们仍算不上是真龙。这就好比你看到了一群马,绿、蓝、紫的都有,有些是六条腿,有些长得像猫,然而这样的东西根本就不是马。同样的道理,你看的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龙。”
“这个嘛……可是……”
派拉冈听到琥珀支支吾吾地接不上话,心里乐得很。这个琥珀呀,平时可是能言善辩的,所以他才不帮她圆场呢。
“有些是龙没错。”最后琥珀辩白道,“它们的形体、色泽跟我从古经卷和织锦画里看到的龙一模一样。”
“可是你看到的那一群会飞的怪东西之中,有的长得像龙,有的长得像猫。你倒不如说,其实你看到的是飞猫,只是有的飞猫长得像龙形罢了。”
琥珀沉默了很久。等到她再度开口时,派拉冈一听就知道她早就在想这个问题了,而她那一串推理的过程使她再度追究起他过去的经历。“为什么你非得争辩到世上没有龙才高兴?”琥珀装出彬彬有礼的语气问道,“看到那些生物飞过天空使我非常感动,但你为何非得让我的好心情破灭才肯满足?”
“才没有呢。我只是觉得,这个遣词用字应该要准确一点才是。至于你心里是不是很感动,我才不在乎呢。我只是认为,你不该把那些怪东西称为龙。”
“为什么我不能把它们称为龙?如果世上根本就没有龙,那么我把那种生物称为龙又何妨?我高兴把它们称为龙,有什么不可以?”
“因为,”派拉冈说道,他突然觉得这事是有理也说不清了,“因为,假设世上其实有龙,那么我们若把龙跟那种怪东西混为一谈,就是把它们给贬低了。”
琥珀听了,一下子坐直起来。派拉冈感觉到她不再贴着他的船壳,他甚至还感觉到,琥珀刺探似的凝视着他那张被斧头砍得残破不成形的脸庞。“这其中必有故事,”琥珀指责道,“而你明知道,却不肯讲出来。你对龙的事情略知一二,也多少知道我的梦是什么意义,对不对?”
“你在胡扯些什么啊?”派拉冈严词反问道。他本想以可靠的语气说话,声音却变得尖锐沙哑,而且还在最要不得的地方破了嗓音,“我从来就没见过龙。”
“就连在梦里也没见过吗?”琥珀以阴柔狡诈得有如迷雾一般的语气问道。
“你别碰我。”派拉冈突然警告道。
“我刚才并没有打算要碰你。”琥珀答道,不过派拉冈才不信她。如果她以肌肤碰触他的木身并刻意探索,那她就会知道他在骗她。然而自己那样待她实在说不过去。
“你有没有梦见过真龙?”琥珀又问道。她问得很直接,语气则很悠闲。但是派拉冈才不上她的当呢。
“没有。”派拉冈明快地答道。
“你确定吗?我记得你曾说你有几次梦到龙,有一次……”
派拉冈以夸张的动作耸了耸肩,应道:“这个嘛,就算我说过,我也不记得了。也许我曾经梦过,但是我又不放在心上。难道所有的梦都重要到非记在心上不可吗?不会的。老实说,我倒觉得梦根本没什么重要的,不值得注意。”
“但我的梦可不同。”琥珀丧气地说道,“我知道我的梦很重要,不能小觑,只是我想不出那梦境是什么意义。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这么苦恼啊。噢,派拉冈,恐怕我已经走错一步路了。我只希望走错一步,不至于太严重才好。”
派拉冈对着暗夜微笑道:“哟,做木珠的就算走错一步路,又能严重到什么程度?我敢说你是在自寻烦恼。什么龙啊海蛇的,这些想象的生物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呢?”
“海蛇!”琥珀突然叫道,“对!”她沉默了很久,等到她开口说话时,派拉冈几乎能感觉到她笑容中的暖意。“原来是海蛇啊。”她轻声自言自语,然后对他说道,“谢谢你,派拉冈,谢谢你的点拨。”
 
“现在不是你当班呀。”欧菲丽雅轻声道。
“这我也知道,但是我睡不着嘛。”艾希雅眺望着船外的大海。波浪和缓地起伏,温柔的春风吹得她的轻便外套紧贴在身上。
“这点我可清楚得很。”欧菲丽雅不甘示弱地说道,“你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却一直翻来覆去。你是怎么啦?是因为想到明天就要在缤城靠岸而兴奋得睡不着吗?”
“是啊。但与其说是兴奋,不如说是担心得睡不着。明天就要跟我姐姐及母亲见面了,如果薇瓦琪号也在缤城的话,说不定还会碰上凯尔,所以我一想起来就怕。噢,欧菲丽雅,我甚至连跟自己的船见面都怕啊。薇瓦琪若是问我,为什么我要任她离去,以及我怎么狠得下心放她走,那我怎么答得上来呢?”
“你明知道你什么话都不用说的。你只需要把手放在薇瓦琪的船板上,她就会像我一样明了这一切是什么缘故了。”
艾希雅宠爱地以手拂过欧菲丽雅号的船栏:“你我能够如此相知相惜,对我而言实在难能可贵。待在你的船上,我觉得很安全,根本不想离开,然而这正是一想到明天要系泊在缤城港就怕的又一原因。”
艾希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转头去看,原来是葛雷。他赤着脚,轻柔地踩过洒着月光的甲板。他只套着长裤,上身打着赤膊,头发乱蓬蓬的,一副孩子气的模样。看这情景,就知道他才刚醒不久,不过他横过甲板那种摇摇摆摆的步履中仍有一种雄狮般的优雅。艾希雅脸上逐渐漾开笑容,欧菲丽雅低声道出了她的心思:“男人都不知道他们自己美在哪里。”
葛雷走了上来,咧嘴笑道:“我刚才去你的舱房找你。我敲敲门,但没人应,所以就直接到这里来找人了。”
“哦?”欧菲丽雅淘气地插嘴道,“怎么,你养成了习惯,总在三更半夜去艾希雅的房里找她?而且还打赤膊?”
“哪儿的话,这是因为父亲把我叫醒,叫我去找艾希雅。”葛雷轻松地应道,“父亲说,他要跟我们两人私下密谈。”
“你们‘密谈’不找我?”欧菲丽雅质问道,她已经生气了。
“我想父亲应该把你也算进来了,因为他要我叫醒艾希雅,叫她到船首来商量事情。我还以为这个‘密谈’是你提议的呢。”
“不,这是我的主意。”坦尼拉船长悄悄地踏进了他们的小圈子里,他那根短柄烟斗里燃着烧红的烟丝,飘出芬芳的烟味,“就算你们要笑我是没事自己吓自己的老头子也无所谓,明天我们就要进入缤城港,应该要有点预防措施才好,而这些措施与艾希雅有关。”坦尼拉船长的严肃语调平息了他们的喧闹。
“你有什么主意?”艾希雅问道。
“自从我们遇上恰斯战船之后,我就一直在思索这件事情会有什么余波,毕竟那艘船挂的是大君的旗帜。近几年来,缤城的变化很大,我不知道那艘恰斯战船的船长在缤城跟谁结盟,也不知道他在缤城有什么影响力,或者他会不会针对我们的反应提出申诉。”坦尼拉船长不屑地嗤了一声,“说不定那艘船一旦能航行就会立刻逃往缤城,所以啦,说不定缤城港正对我们严阵以待呢。当然,这得看那艘恰斯战船的船长有多大的影响力……以及如今大君对于恰斯国有多么卑躬屈膝……”
坦尼拉船长说完之后,大家都沉默不语。艾希雅一看葛雷的表情就知道葛雷跟她一样,都没想那么远。倒不是艾希雅将之视为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欧菲丽雅那一双修长且优雅的手被火烧坏了,虽然那人形木雕屡屡向艾希雅保证,其实她一点都不痛,起码跟人手被火烧的痛不一样,但是艾希雅每次一瞥见欧菲丽雅那焦黑的手,心里还是痛如刀割。艾希雅一直希望能够早日回到缤城,在她看来,其他的旧商世家应该会跟她一样,对于恰斯战船的攻击感到激愤且深受冒犯。艾希雅从来都没有想过,说不定缤城会有人认为那恰斯战船和船员受了委屈。
坦尼拉船长给大家充分的时间反复思考,才继续说道:“我刚才说过,也许是我在自己吓自己。我问自己,这事最糟会到什么程度?唔,他们可以趁我们系泊在关税码头的时候把我的船扣留起来,说不定还会把大副跟我关进牢里。这么一来,谁能去我家里通报我们父子俩出事了?谁能以证人身份出席缤城商会,并要求商会伸出援手?我这船上有许多好手,航海的本事都没话说,但是……”坦尼拉船长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接口道,“但是他们口才不好,况且他们也不是缤城商人。”
艾希雅立刻就领略到船长的意思:“你希望我去通报?”
“如果你愿意的话。”
“当然,我义不容辞。其实你就算没问我,我也会这样做。”
“我知道你有这份心意,只是我要求你的恐怕不止于此。”坦尼拉船长平静地说道,“我越是细想最近缤城可能起了什么变化,就越觉得我们抵港的时候,他们不会让我们好过。所以据我看来,若要求个安全稳当,你最好恢复男孩子的装束,这样比较容易溜下船——如果有那个必要的话。”
“你真的认为情势会发展到那个地步吗?”葛雷难以置信地问道。
“儿子啊,我们的底舱里长年摆着一根备用的船桅,这是什么缘故?这并不是因为很可能会派上用场,而是以备不时之需。而我之所以有这些打算,也是为了预防万一。”
“我倒觉得这像是在推她一个人去涉险。”葛雷突然表示反对。
葛雷的父亲直盯着他:“要是情势真走到那个地步,那么这个安排还算是帮助艾希雅脱离险境,免得她也跟我们一起落入陷阱里。毕竟坦尼拉与维司奇都是缤城商人世家,对他们而言,若是能够一举拿下两家人当人质,绝对比只拿下一家人更有利。”
“他们?你说的‘他们’是谁?”欧菲丽雅突然质问道,“还有,在缤城,就数缤城商人最大了,既然如此,缤城商人何必要怕别人?缤城是我们的地方,伊司克列大君早在多年前就把缤城封给我们了。”
“可是克司戈大君虽继承了‘正义大氅’却照样毁约。”坦尼拉突然闭上嘴,仿佛在把刻薄的话吞回去,然后他以比较温和的语气继续说道,“近来外人渐渐得势。大君刚派了税吏来的时候,我们根本不当一回事,就连税吏要求建造关税码头,且所有船只都必须先系泊在关税码头纳税之后才能进港,我们看这还合理,也就不多争辩了。后来税吏说,他们有权登船亲自检查船货,而不是船长口头宣称船货的多寡就可以,我们也一笑置之地顺着他们去。缤城是我们的地方,税吏这样疑心重重,实在无礼,不过粗鲁的孩子也难免冒犯他人,而税吏与此相去无多。我们也没料到这一波所谓的‘新商’会成气候,可是这些新商与大君的税吏连成一气,声势越来越大。而哲玛利亚国的大君竟会把不安好心的恰斯人当作朋友,甚至还让恰斯战船以律令和维持治安为借口侵入我们的水域,更是出人意料。”坦尼拉船长不禁摇头,“今晚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所以才宁可多虑,也要把应变的手段都安排好。”
“是不是要——”艾希雅才开口就被欧菲丽雅给打断了:“你刚才说,他们可能会把我扣留起来。这我才不依呢,只要有我在,恰斯猪就别想登船,也别想——”
“不,你就让他们登船。”坦尼拉船长以严肃的语气冷冷地打断了另有所图的欧菲丽雅,“同样地,他们若想把葛雷与我关起来,我们也二话不说就进牢房去。亲爱的,这些我已经想过了,而且我想得很深远。缤城应该要觉醒了。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在沉睡,而别人一点一滴地取走我们的本钱,我们也不管。前几天,挂着大君旗帜、号称是巡逻船的恰斯海盗攻击我们;再过不到一天,装作信守律令、实则为贼子兼绑匪的税吏可能会把我们扣留起来。然而,他们要扣货留人,我们就让他们这么做,不过我们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承认他们有权如此,也不是因为我们无从反抗,而是因为我们要让其他的缤城人看看这些新来的人累积了多少势力。我们必须趁现在就认识到缤城的危险何在,现在斩草除根还不算太迟。所以我求求你,如果他们想要把你扣押起来,甚至还指派武装的卫兵登船,你都应该让他们予取予求。他们就算扣留我们,也扣留不久,因为他们很快就会激起缤城人的愤慨。就让欧菲丽雅号成为缤城商人由守反攻的转折点吧。”
欧菲丽雅沉默了许久,最后才退让道:“好吧,那我就让他们予取予求好了,不过这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不闹的。”
“这样才好。”坦尼拉船长和气地赞道,“你别怕,葛雷和我会防着,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
欧菲丽雅转转肩膀:“我才要防着不让你们受到伤害呢。”
坦尼拉船长有气无力地笑道:“唔,那我可真是轻松省力不少啊。”接着他的目光扫过葛雷,又扫过艾希雅,之后眺望着他们头上的夜空。“我突然觉得好疲倦。”船长说道,他看着艾希雅,“你可愿意帮我代班?你看起来很清醒。”
“乐意之至,大人。何况你还给我好多思索的题材。”
“谢谢,船就交给你了,艾希雅。葛雷,晚安。”
“晚安,大人。”他儿子应道。
船长才刚走得远一点,欧菲丽雅就有感而发地说道:“瞧他设想得多么周到啊!他竟然还变了个法子,让你们两个在月光下独处呢。”
“可惜你没这份体贴。”葛雷顽皮地答道。
“少男少女独处没有长辈看着怎么行?你可耻不可耻呀,竟然连这种事都敢提。”
葛雷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右舷,倚在船栏上。欧菲丽雅使个眼色,又点了个头,敦促艾希雅过去跟他站在一起。艾希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但还是顺了欧菲丽雅的意思。
“你这几天都避着不跟我讲话。”葛雷轻轻地对夜色中的大海说道。
“船上的事情忙呀。你父亲答应要给我船票,我可不希望接过船票的时候心里觉得受之有愧。”
“这你多虑了,在这船上绝不会有人质疑你本事不够。不过,我倒觉得你不是真的忙,而是因为前几天聊过后感到不自在。”
艾希雅倒没否认,反而应道:“你这人讲话可真是直接,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问得干脆,才能得到干脆的答案。男人嘛,总是想要知道自己是什么斤两。”
“你这样说很合理。不过女人嘛,总是需要多点时间思考。”艾希雅努力以轻快但不至于轻率的语调说道。
葛雷没有直视她,但话里步步进逼:“可是大多数的女人都很少考虑她们会不会爱上对方。”葛雷的口气是不是有点伤心?
“据我看来,之前你倒不是在问我会不会爱上你。”艾希雅诚心诚意地答道,“而是在跟我谈我们若是结了婚会如何。但如果你现在是要问我,我对你会不会日久生情,那么我倒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你:‘会。’毕竟你体贴周到、彬彬有礼,心肠又好。”说到这里,艾希雅朝欧菲丽雅的方向瞄了一眼,那人形木雕故意装作在专心地凝视大海的模样,一动也不动。艾希雅继续说道:“更不用说你英俊挺拔,而且很可能会继承一艘美丽非凡的活船。”
不出艾希雅所料,此语一出,葛雷和欧菲丽雅果然都笑了出来,于是原本僵持不下的局面便化解开来。葛雷轻松地伸出手盖在艾希雅的手上,艾希雅并没把手抽走,只是低声继续说道:“婚姻并不是你我相爱就可以的,尤其是两个缤城商人世家之间的联姻。毕竟你我的婚姻意味着双方家族的联盟,不单纯只是你我结婚这么简单。由于这一层缘故,我想了好多事情。如果我嫁给你,然后跟你一起出海,那么我自己的船怎么办?葛雷,我过去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要把薇瓦琪号讨回来。然而,我若是嫁给你,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必须放弃薇瓦琪号呢?”艾希雅转头面对葛雷,他也以阴郁的眼神望着她。艾希雅说道:“日后我是要在薇瓦琪号上掌舵的,而你娶了我之后,可愿意放弃欧菲丽雅号,陪我住在薇瓦琪号上?”
从葛雷脸上的震惊表情看来,他显然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况且这只是我的第一个顾虑而已。除此之外,我还得扪心自问,我若是嫁给你,除了带着一身家族的债务去拖累你之外,还能给你什么好处?我名下什么财产也没有,葛雷,我父亲是把航海的好本事传给了我,但他可没留财产给我。我敢说,家里为了体面,总会多少帮我筹措一点嫁妆,但是那比寻常缤城商人嫁女儿的水准绝对差远了。”艾希雅摇摇头继续说道,“以我嫁妆的寒酸,你还不如娶‘三船’女子算了。三船移民为了跟缤城商人联姻,绝对会让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葛雷抽回手,以近乎寒心的语气问道:“难道你以为我向你求婚,图的是你的嫁妆,图的是打听维司奇家族能拿出什么陪嫁的财产吗?”
“不,不过这点我总得考虑。不说别的,这至少关系到我的颜面。你自己不是说过吗,‘计划应该要重于激情才好’。所以,我特地从每一个角度来考虑这宗婚事。葛雷,你客观地想想,如果我嫁给你,那么不但得放弃我的爱船,还得眼看着爱船落在我所鄙夷的人手里;而你若要娶我,也得放弃大好机会,因为你若是与其他家族联姻,那么坦尼拉家族所得绝不止于此。如果你考虑这些层面的话,这宗婚事就不被看好了。”
葛雷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好吧,你说得也没错。”
欧菲丽雅也顾不得作态,就大声地指点葛雷:“你这个笨蛋,直接吻她就是了!”
艾希雅爆出大笑,但接着葛雷的嘴便压了上来,打断了她的笑声。这一吻来得太突然,她的身体对这一吻的反应大为震撼。她全身扫过一股热流,然后举起一手,搭在葛雷的肩头上。她多少期待他会拥她入怀,并继续这一吻。不过她还来不及思索到底要让葛雷亲昵到什么程度,他便终止亲吻,并且后退了一小步。他就这样停了,毕竟这是葛雷,不是贝笙啊。艾希雅提醒自己,葛雷会依从头脑的主导,不会听凭情欲而行动。这么一比较起来,她不禁感到失望,但又不肯诚实面对这种心情。从两人的嘴分开的那一刹那开始,她就硬是说服自己,就算葛雷没有终止这一吻,她也会把他推开。葛雷·坦尼拉这个人必须正经对待,他可不是在远方港口的不知名的调戏对象,她在他面前所展露的风范会影响她往后在缤城的声誉,所以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她吸了一口气。“唔!”她这一叹,为的是要表达惊讶,但并无冒犯之意。
“对不起。”葛雷喃喃地说道,然后就转头望向他处,不过他脸上那个咧嘴而笑的模样看来并没有懊悔,“我打从八岁起就被欧菲丽雅驱使得团团转。”
“是啊,刚才她那一句听来的确不容你有拒绝的余地。”艾希雅和蔼可亲地说道,转头眺望大海。她的手抓着船栏,过了一会儿,葛雷伸手过来盖在她的手上。
“要克服的困难还很多。”葛雷明智且审慎地说道,“然而不管要达成什么目标,都得克服许多困难。艾希雅,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考虑我们的婚事,毕竟我又不能要求你现在就答复。你还没跟家里人商量,我也还没跟父母亲提起,我们甚至连明天系泊在缤城港的时候会碰上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你能考虑考虑。”
“一定会。”艾希雅答道。拂过他们的夜风轻柔,而葛雷盖在她手上那长满粗茧的手则传来暖意。
她不知道坦尼拉船长是怎么跟一众的船员说的,但是隔天早上,她一身少年打扮出现在甲板上的时候,谁也没露出讶异的表情。欧菲丽雅号驶进缤城港时,由于风小,所以水手们格外卖力,就算哪个船员认出了艾希雅就是在烛镇上船的艾奇亚,也没人笨到当众揭穿。大家不但不戳破,反而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与他们一起卖力干活的艾希雅,顶多只是没什么恶意地取笑几句。欧菲丽雅跟船员们配合得天衣无缝,这艘经验老到的船深明航海的技巧,所以不时喊几个指令,指导掌舵的人如何调整航向。这可不是在操纵一套由船板与风帆所组装起来的机械驶入船位,而是在引导一个明理有感知的生物回到她的家乡。
欧菲丽雅号放下了几条小艇,以便准确停入关税码头的船位。艾希雅也坐上了小艇摇桨。坦尼拉船长认为,艾希雅应该离欧菲丽雅号远一点比较好,这一来才能在必要的时候迅速溜走。往来的船只虽注意到欧菲丽雅号,但并没什么异状,经过这一番准备之后,艾希雅发现缤城港的来往交通竟如此平凡,还真有点令人失望。她留恋地望着这个繁忙的商港,心里则突然兴起一股比想家还要更强烈的情绪。其实以前她跟着父亲出海时,有的航程比这次更久也更远,不过此时她看着缤城景象时,却觉得仿佛相隔多年不见。
生意蓬勃的缤城前方紧邻波光粼粼的蓝色海湾,背后则是春日绿意盎然的起伏山丘。船还没泊好,艾希雅就闻到炊烟与牛羊的味道,并听见市场小贩沿街叫卖的声音贴着水面传来。缤城的街道上人车繁忙,而缤城港的水上也忙得不得了,许多小船不断在岸边与停泊的大船之间往来,小渔船穿梭于高桅的商船之间,好把新鲜的渔获送到市场去卖。这是一首景象、声响与味道的交响曲,“缤城”就是这首交响曲的主旋律。
然而这和谐的曲调却被突如其来的杂音打破了:一艘大船缓缓驶离,这才让人看到原来关税码头上系着一艘恰斯战船。那恰斯战船是单桅船,大君的旗帜无力地悬垂在船桅尖端。艾希雅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艘船不是在海上阻挡他们去路的船。这船的船首木雕是龇牙咧嘴的狮头,船身也没有被火烧灼的痕迹。尽管如此,艾希雅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缤城的水域里到底有几艘恰斯战船?恰斯战船根本就不得开入缤城港的,不是吗?
艾希雅把这个念头藏在心里,手上仍不断摇桨,把大船拉进船位里,好像她真的只是个打杂小弟而已。接着坦尼拉船长大吼一声,唤她来扛船长的行李,并随同船长前去时,她也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不寻常的命令。她猜得出船长是要她去见证他与关税大臣的会面过程。艾希雅扛起那个小小的帆布袋,怯怯地跟着船长走开,身为大副的葛雷则留守在船上。
坦尼拉大步走进了关税厅。关税厅里有个书记,一见到他们便打了个招呼,接着唐突地要求他们交出船货清单。艾希雅垂着眼睛,就连坦尼拉船长抡拳往柜台上一拍,要求与关税大臣见面,她也没有抬头直视。
那个书记先是惊叫了一声,后来才正色以镇静的声音说道:“这里的事情由我全权处理,大人。麻烦把船货清单交给我。”
坦尼拉一听,便以轻蔑至极的姿态把那一卷文件往柜台上一丢:“这就是我的船货清单,小子,你爱瞧就去瞧吧,多少船货、该缴多少税额,你赶紧替我算算,但是你现在就给我找个能谈大事的人来,我要申诉。”
柜台内有个门戛然而开,走出一名身着长袍的男子,从他剃头且戴着头饰来看,他应该就是关税大臣无疑了。这人很胖,他的袍子袖口、胸前和下摆都绣了花。他双手交握举在身前,质问道:“你怎么对我的助手大呼小叫的?”
“恰斯战船怎么会泊在缤城的码头上?前几天有一艘类似的战船把我的船拦下来,还号称是奉大君之令,这是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哲玛利亚的大敌竟然可以安然地停泊在缤城港里?”坦尼拉船长每问一句,就停顿一下,并且抡拳在柜台上一拍。
关税大臣不为所动,照样镇静地答道:“那几艘恰斯战船的确是大君所指派,他们奉大君之令前来维护内海路的秩序,所以当然可以停泊于此。同时,那几艘战船也正式受本关税码头管辖,并有派令为证。恰斯战船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消灭海盗,他们会攻击海盗船以及非法的海盗窝,除此之外,也会对付给海盗撑腰的走私贩子。若能逼得这些恶棍无处销赃,那么不久后,他们就只得改行了。”说到这里,关税大臣停顿了一下,重新整平袖口的摺子,然后才以厌烦的口气继续说道:“的确有少数几个缤城居民抗议过恰斯船出没的事情,但是关税码头乃是大君的财产,所以除了大君本人之外,谁都不能禁止恰斯船系泊于此。况且大君已经声明他准许。”关税大臣不屑地嗤了一声,“而区区一个商船船长怎能推翻大君的号令呢?”
“就算这个码头由大君所管辖,但是环绕关税码头的这一片水域乃是缤城港,在特许令之中,早就明言缤城港属于缤城商人所有了。我们缤城商人根据风俗与法律,一向不准恰斯战船进入我们的水域。”
那关税大君根本懒得拿正眼瞧坦尼拉,他不耐烦地应道:“风俗会变,法律也会变。坦尼拉船长,如今的缤城已经不是荒僻的乡下小地方了。缤城是个贸易中心,而且仍然在不断快速发展,大君肯整肃内海路的秩序、扫清海盗,这对缤城而言是大大有利的事情。再说,缤城应该跟恰斯国正常往来才对,哲玛利亚国压根不把恰斯国视为敌国,既然如此,缤城何必紧张兮兮的呢?”
“那是因为哲玛利亚国不跟恰斯国接壤,所以没有边界冲突的问题。哲玛利亚国的农庄和村落可不会被恰斯人掠劫、放火烧掉啊。缤城之所以对恰斯国严阵以待自有原因,这可不是疑心病,那些恰斯战船无权进入我们缤城港。我倒很纳闷,缤城商会怎么还没有正式抗议。”
“你若要讨论缤城的内部事务,请另找时间,到别处去谈。”关税大臣突然说道,“我的职务仅限于为大君课征应有的关税。科伦,你算好税额了没?当初是因为你舅舅保证说你算得又快又好,我才录用你的。你在拖拉什么?”
艾希雅几乎有点可怜起那个书记来了,不过那人显然很习惯被上司拿来当出气筒,因为他听到这话只是奉承地笑了笑,并把手里的众多收账签条抠得啪啪响。“七加二。”那书记嘴里喃喃地念出声来,好方便围观的人核算,“码头费加安全费……还有巡逻费,等于……再加上‘非哲玛利亚织料税’。”那人在纸上草草地写下一个数字,不过艾希雅还没来得及猜出那是什么数字,关税大臣就一把将那张纸抽走了。他用长指甲划过那个数字,眼里几乎冒出火焰,同时怒吼道:“算错了!”
“我想也是!”坦尼拉激烈地应和道,他至少比关税大臣高上一个头,“这比我上次付的税额还多上两倍,而且这个什么‘非哲玛利亚织料税’的税率……”
“税率涨了,”关税大臣打断了坦尼拉的话,“况且,如今连非产自于哲玛利亚的金属品也要课征特别税。我敢说你那几箱锡货就属于这一类。你马上重算,这次要一次就给我算对!”那关税大臣一边对那书记怒道,一边啪一声把那张条子打在柜台上。那书记低着头,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林斯汀港当然是哲玛利亚国的地方!”汤米·坦尼拉义愤填膺地反驳道。
“林斯汀港跟缤城一样,都承认哲玛利亚国的统治,但是在哲玛利亚国本土之外,所以算不上是哲玛利亚国的地方,因此这一条特别税你照样要付。”
“我不付!”坦尼拉叫道。
艾希雅心里暗叫不好。她早料到坦尼拉船长会就应付的税额跟关税厅的人讨价还价一番。毕竟讨价还价乃是缤城的社会脉络,在缤城,谁都不会在对方第一次开价的时候就全额照付。坦尼拉应该要“疏通”一下,好比说,请关税大臣到附近的好餐馆吃一顿非凡的大餐或是从欧菲丽雅号的货物中挑一份上好的礼物送他才对。艾希雅从来就没听说哪个缤城商人会直截了当地拒绝缴税。
关税大臣眯眼打量着坦尼拉,之后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随你的意思吧,大人,反正你爱怎么做,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不过除非你缴清应有的关税,否则你的船就得一直泊在关税码头,货物也不能下船。”接着他拉高音调叫道,“卫兵,进来一下!这里可能要你们帮忙!”
那两个彪形大汉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坦尼拉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从头到尾,他都只注意关税大臣一人。此时他反唇相讥:“那些税费有何‘应有’可言?”坦尼拉突然戳着书记仍在计算的那张纸,问道,“这个‘巡逻费’跟那个‘安全费’是干什么的?”
关税大臣不耐烦地长叹一声:“大君雇了人来保护你们,所以相关费用当然要用这个钱来付,不然要怎么打发?”
艾希雅本以为坦尼拉怒气大发是为了要当作跟对方讨价还价的筹码,但此时他的脸气得涨红,艾希雅敢说他一定是真的气炸了。坦尼拉听了关税大臣的话立刻就反问道:“你说的是那些恰斯人渣,对不对?但愿莎神把我的耳朵封起来,免得这些痴笨的话污染了我的耳朵!恰斯海盗在缤城港下锚,还要我出钱去养?做梦!”
那两个卫兵突然凑得很近,一左一右,随时就能把坦尼拉挟持起来。身为打杂小弟身份的艾希雅只能努力做出强悍状,等着配合船长行动。如果坦尼拉挥出一拳,那么她这个打杂小弟也得奋不顾身地凑上去打架才行。老实说,任何一个值几个铜板身价的打杂小弟都会这么做,只是艾希雅一想到这个前景就觉得很可怕。她只有那次因为人蛇而往来了几拳的经验,此外并没有真正打过架。此时她咬紧牙关,并选定了比较年轻的那个卫兵作为目标。
但是事情并没有发展到那个地步,坦尼拉突然压低了声音怒吼道:“我要提请缤城商会公议。”
“那您就请便吧。”关税大臣满意地应道。艾希雅觉得那人真是笨,聪明人绝对不会取笑汤米·坦尼拉。艾希雅多少期望船长狠狠给那关税大臣一拳,但是船长没揍他,只是淡淡地一笑。
“那我就自便了。”坦尼拉船长应道。他稍微做了个手势,要艾希雅跟过去,接着就转身离开关税厅了。一路上,船长都不发一语,直到回船上后才吩咐艾希雅:“把大副找来,快去,叫他到我房间来。”艾希雅立刻应令而去。
三人聚集在船长室之后,坦尼拉船长亲自为每个人倒了一杯朗姆酒。他也顾不得正式礼仪便一饮而尽,而艾希雅也干脆地将酒灌入肚中。刚才她在关税厅中亲眼见到的那一幕比寒夜中的甲板更为冷沁。“太糟了。”坦尼拉也不招呼,劈头就对儿子说了这么三个字,“比我料想得还糟。港里泊着好几艘恰斯船,而且缤城商会到现在都还没正式抗议。更糟的是,为了供养那几条恰斯船,他们还要对我们的货物额外征收税费,那个大君真是可恶透顶!”
“你没缴税?”葛雷难以置信地问道。
“当然没缴!”坦尼拉船长没好气地应道,“这种事情毫无道理可言,总得有人起头跟他们对抗才是。我们打头阵是比较艰难,但是我敢打赌,我们做了之后,别人一定有样学样。关税大臣说,他要把我们拘留在此。没关系,我们的船泊在这里,关税码头的船位就少了这么一大块,要是再多几条船学我们这样把码头通通占满,那关税大臣就别想检查船货或是收税了。葛雷,你悄悄地去跟欧菲丽雅说一声。莎神保佑,我打算放手让她去闹,她使起性子来谁都拿她没办法,就让那些码头工人和路过的人去碰碰欧菲丽雅的钉子吧。”
艾希雅听了不由咧嘴而笑。这个小房间里蓄势待发,像是风雨欲来。然而的确是如此啊,艾希雅提醒自己,她父亲早在多年前就看出来了。眼见像坦尼拉这样的老船长宣布要让这场风雨的第一个闪电打在自己身上,艾希雅只觉得自己非常渺小。“现在我该做什么?”她问道。
“回家。你回家去,把你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你母亲。我看薇瓦琪号并不在港里,不过如果薇瓦琪号在港里,我要请你先把你跟姐夫的争执摆在一边,并向你姐夫解释为什么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反抗大君。我自己再过一会儿也要回家去,到时候,船就交给你看着了,葛雷。一看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征兆,就派卡尔科到家里传话。艾希雅?”
艾希雅仔细斟酌坦尼拉船长的话,慢慢地点了点头。她最不愿跟凯尔和解,坦尼拉船长偏偏以此相求。但是仔细想一想,他这话并没有错,现在缤城商人必须团结在一起,不能起内讧。
坦尼拉父子露出笑容,显然他们都看得出艾希雅颇识大体。“小妮子,之前我还担心你罩不住呢。”坦尼拉船长亲切地笑道。
葛雷也咧嘴而笑:“我倒知道她一定罩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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