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音讯
艾希雅突然大叹了一口气，就着桌子把身下的椅子往后一推。这一震使正在写字的麦尔妲笔下一滑，画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线。艾希雅站起来揉揉眼睛，麦尔妲眼睁睁地望着她阿姨丢下一桌子的文件和收账签条离去，同时嘴里还说道：“我得出去走一走。”
罗妮卡·维司奇正巧走进房里，她臂弯里勾着篮子，篮中是从园子里剪下来的鲜花，另一手拿着一个水瓶。“我知道你的意思。”她顺着女儿的话说道，也不指责，同时将手上的重负搁在边桌上，把水注入花瓶里，开始插花。她的花篮里有雏菊、满天星、玫瑰和羊齿叶。她插花时一边皱眉瞪着花，仿佛如果有错，那必定是花的错。“计算我们积欠的债务实在让人提不起劲来，就连我自己在算账算上几个小时之后也得出去透透气。”她顿了一下，以期待的语气说道，“如果你有心情做做户外的工作，前门旁的花床需要打点打点。”
艾希雅不耐烦地摇头：“没那个心情。”接着她以比较柔和的口气说道：“我要下山到城里走一走，晚餐之前回来。”艾希雅一瞄，发现她母亲皱着眉头，于是补充道：“我回来一定打点花床，我向你保证。”
艾希雅的母亲噘着嘴，但是没说什么。麦尔妲故意等到艾希雅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好奇地问道：“你又要去找那个做木珠的？”她假装眼酸地揉揉眼睛，放下手里的笔。
“可能吧。”艾希雅针锋相对地说道，麦尔妲听得出她很气恼，但是隐忍不发。
罗妮卡发出嗯哼的声响，仿佛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开口。艾希雅阿姨厌倦地转回头问道：“怎么？”
罗妮卡轻轻地耸了耸肩，手里仍忙着插花，并未稍停：“没什么，我只是希望你别常常跟她混在一起，这样传出去不好。她不是缤城人，这你是知道的。而且有些人说，她跟新商比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是我朋友。”艾希雅断然地说道。
“城里的人都在说，她赖在大运家的活船上不肯走。那条活船真是可怜，本来就不大对劲了，那个做木珠的还住在船上，不断地唆使活船。结果呢？这活船乃是大运家的财产，可是大运家的人找人去把那个做木珠的请下船的时候，那船还当场使性子。那活船说，若是有人胆敢登船，就把他们的手臂扯断。大运商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有多么懊恼，你可想而知。多年来，艾米斯·大运尽力维护家族声誉、辟除谣言，然而这会儿这船又大闹起来，外头本来就对于派拉冈号如何发狂、如何把船员通通杀死的事情传得绘声绘色。这都是那个女人的错，这是缤城商人的事情，她实在不该搅和进去的。”
“母亲。”艾希雅耐着性子说道，“这件事情没有你听到的那么单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都讲给你听，不过不是现在，等到只有大人在场的时候再说吧。”
麦尔妲知道艾希雅这话是冲着她来的，她像是扑向肉饵的鲨鱼一般登时站了起来：“那个做木珠的，她在城里的名声很是古怪。噢，大家都说她的手艺好得很，不过大家都知道搞艺术的人性格都跟常人不同。那个做木珠的跟一个女人同住在一起，那个女人不但打扮得跟男人一样，连行为举止也与男人无异，这你知道吗？”
“洁珂若不是出身于六大公国，就是出身于那些蛮人岛，而他们那里的女人就是那个样子。麦尔妲，你长点见识吧，不要再偷听人家讲那些下流的传言了。”艾希雅干脆地说道。
麦尔妲站挺身子：“外头的闲言碎语我通常是不多理会的，只是这回我们家族的名声也被拖下水，所以我不得不关心。我知道谈论这种事情有失淑女风范，不过我总觉得，你应该要知道别人怎么说你比较好。人家都说，你一再去找那个做木珠的，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你想跟她做见不得人的事。”
麦尔妲讲完之后，现场的人惊讶得谁也没有接口。麦尔妲在一室沉寂之中多舀了一匙蜂蜜加在茶里，她搅着茶水，只觉得汤匙碰在茶杯上的响声颇为悦耳。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想跟她上床找乐子，那你就直说好了。”艾希雅清楚明白地说道。她很生气，所以口气非常冷淡。“你都已经打算要讲得这么粗鄙了，还咬文嚼字的干嘛？”
“艾希雅！”罗妮卡终于大梦初醒般地说道，“在家里怎么可以讲这种话？”
艾希雅怒视着麦尔妲，一字一句地说：“又不是我先说的，我只不过是澄清一下而已。”
麦尔妲先啜了一口茶，才不疾不徐、闲话家常地应道：“你怎能怪别人传出这种话呢？毕竟你离家一年，回来的时候又打扮得像个男孩子。你早过了结婚的年纪，可是看来对男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不仅如此，你还大摇大摆地进城去，仿佛真把自己当成男人，这样人们免不了会说你这个人很……怪。”
“麦尔妲，你这话不留口德，而且与事实有违。”罗妮卡坚定地说道，脸颊的颜色变深了，“艾希雅的年纪还没有大到无法论及婚嫁的程度。近来，葛雷·坦尼拉对她用心颇深，这你是很清楚的。”
“噢，他呀。不过我们大家都知道，坦尼拉家族的人对于如何借维司奇家族来撼动缤城商会一事用心更深。他们竟想抵制大君的关税码头，这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不过他们打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地收买别人跟他们一起——”
“那才不是以卵击石。此事攸关缤城立城的基本原则，不过我也不奢望你懂这些。坦尼拉家族之所以抗拒，不肯缴纳关税给大君，是因为税目既不合法也不公平。不过，据我看来，以你这么一丁点智力，可能懂不了这么多，而我一点都不想待在这里听小孩子侈言自己一点都不懂的事情。所以呢，母亲，回头见了。”
艾希雅抬起头，一脸怒容地大步走出门去。
麦尔妲听着艾希雅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郁郁地推开身前的文件。文件滑过桌面的声响打破了一室的宁静。
“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她的外祖母平静地问道。外祖母的口气并不显得愤怒，只是好奇。
“我又没说什么坏话。”麦尔妲分辩道，罗妮卡还来不及反驳，她便问道，“为什么艾希雅可以突然说她做账做得倦了，然后就往城里去？要是我像她一样——”
“艾希雅年纪比你大，比你成熟，况且她习惯自己做决定。再说，我们讲好的事情她都一一遵守，她一直过着平静且自重的生活，并没有……”
“如果她没有胡作非为的话，那流言从何而起？”
“我倒没听说外头有什么流言。”她外祖母拿起空花篮和空水瓶，把刚插好花的花瓶推到桌子正中间，“我想，就目前而言，我是受够你了。”罗妮卡说道，“回头见，麦尔妲。”外祖母的口气像是在一口咬定是她在惹是非，又带着点失望的意味，但仍旧不带怒气，脸上则是轻蔑的表情。说完之后，她就转身离开房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罗妮卡走到走廊转角时——走廊转角并不太远，仍可听得见房里的动静——麦尔妲故意大声地自言自语道：“她恨我哪。老太太就是看我不顺眼。噢，真希望父亲赶快回来，唯有父亲回来，才能把事情推回正轨。”
罗妮卡·维司奇虽然听到了，但她不仅没停下，连脚步都没有放慢。麦尔妲无精打采地往椅背上一靠，推开那杯过甜的茶。自从雷恩走后，一切就变得很无趣，现在就连她百般挑衅，家里人也懒得跟她吵架。这样的生活太无聊，无聊得令她几乎发疯。麦尔妲察觉到，近来自己老是跟家里人找碴，她这样做不为别的，只是想激怒对方。她很想念雷恩来访时那种热闹且备受重视的感觉。如今花儿早谢了，甜点也吃光了，要不是她还私藏着一些雷恩想办法偷送进来的小玩意，简直就觉得他好像从未到访过似的。唉，虽有追求者，但是他住得那么远，有什么用？
麦尔妲只觉得自己再度陷入平凡生活的深坑之中，每天都被工作和杂务占得满满的。外祖母时时叨念着她，要求她行为举止不辱家门，但是艾希雅阿姨却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追究起来，她们就是要她遵照吩咐，乖乖当个小傀儡，任由她们操控。其实雷恩也期待自己乖乖听他的话，虽然他表现得没那么明显，但是就麦尔妲看来，他已有这样的征兆。雷恩之所以追求她，除了因为她貌美迷人，也因为她年纪特别轻。雷恩还以为他可以控制她所有的行动，甚至还能控制她的思想，不过日后他就会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日后，他们全都会发现他们错得离谱。
麦尔妲丢下一桌的账本和收账条，漫步走到窗边。从窗子望出去，只见庭园凌乱不堪，草木蔓生，虽然艾希雅和外祖母尽力拾掇，但是这偌大的园子必须有个真正的园丁，配上至少十来个助手才弄得出个样子来。等到夏末的时候，这园子看着大概会像是荒废了。不过事情当然不会走到那个地步，不到夏末，她父亲就会带着满盈的财富归来。父亲一定会将一切恢复旧貌，屋里会再度仆人成群，餐餐美食醇酒。麦尔妲心里很笃定，说不定父亲这两天就会回来了。
她想起昨晚餐桌上聊起的事情，不禁激动得咬紧牙关。当时母亲谈起，薇瓦琪号迟迟不归令她非常担心。艾希雅阿姨还雪上加霜地说，停泊在码头上的船都没听说薇瓦琪号的消息，抵达缤城港的船也都没有看到薇瓦琪号的踪影。当时母亲答道，说不定凯尔决定过门不入，不在缤城港稍事休息，而是直接载货开往恰斯国。当时艾希雅不怀好意地应道：“可是从恰斯国那个方向回来的船也没看到薇瓦琪号。我在想，会不会是凯尔没打算回缤城来。说不定他离开哲玛利亚城之后就直接往南驶去了。”
艾希雅为了装出无意冒犯他人的模样，遣词用字非常谨慎。母亲听了之后，平静但断然地说道：“凯尔才不会那样。”在那之后，艾希雅阿姨就闭口不言，不过经过她这么一搅和，那顿晚餐吃得索然无味。
麦尔妲揣想，她到底能找到什么乐子？嗯，说不定她今晚会把梦盒拿出来用。一想起她与雷恩梦中相会的私情，她就觉得很刺激。上次她与他在梦中一吻，这次若是再度梦中相会，两人会以一吻为满足吗？她会不会希望两人在亲吻之后继续发展下去？想到这里，麦尔妲触电般地颤抖起来。之前雷恩叮咛她在他离去十日之后把梦盒拿出来用，不过麦尔妲并未让他称心如意。这个雷恩太自信了，他以为他怎么说，她都会照办。然而她虽然很想把梦盒拿出来用，但是却宁可再忍一忍。她要让雷恩等得心焦，并胡乱猜测她为什么没有把粉末拿出来用。她要让雷恩知道，别想把她当作傀儡。像是瑟云，他早就把这个心得深植于心了。
麦尔妲轻轻地笑起来。她的袖口里藏着瑟云最近写给她的纸条。他借着笔墨乞求麦尔妲与他见一面，时间地点任由她决定。瑟云还保证，他的意图绝无不可告人之处，而且他会带着妹妹黛萝一同前来，以免玷污她的名誉。瑟云写道，他一想到麦尔妲被许配给那个雨野原商人就气得发狂，毕竟他从小就与她相识，所以她应该与他在一起才登对。瑟云再三恳求，如果麦尔妲对他真有一丝感情的话，就请她务必与他见上一面，以便商议他们要如何才能阻止这场悲剧。
麦尔妲早就把这纸条的内容默记在心。信用的是上好的奶油色厚纸，上面的黑色字迹柔美多情。送信的是黛萝，她昨天来维司奇家拜访，并趁机传递私函。这私函以蜡密封，蜡上印着特雷家的家徽，看来虽完好如初，不过从黛萝睁大了眼睛又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看来，必是已经对信函的内容了然于胸了。黛萝私下告诉麦尔妲，如今她哥哥心烦意乱，与平日判若两人，自从她哥哥看到雷恩拥着麦尔妲共舞的情形之后，就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连年轻男子的游乐活动也无心参与，总是一个人待在书房的火炉边，整夜枯坐到天明。黛萝的父亲对于儿子的变化很不耐烦，他痛责瑟云怠慢惫懒、无所事事，还说他之所以跟长子断绝关系，为的可不是要让次子重蹈覆辙。黛萝别无他法，只能来向麦尔妲求救了。不管麦尔妲用什么办法，至少总能让她哥哥燃起一丝希望吧？
麦尔妲回想当时的情境。当时她眺望着远处，眼里涌出一颗小小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接着她告诉黛萝，恐怕她是无能为力了，因为她外祖母已经把她许了人家。如今，她不过是待价而沽的商品，看谁出的价钱高就卖与谁家罢了。不过麦尔妲又说，她会尽力把事情拖延到父亲回来再说。她敢说，父亲一定宁可让女儿嫁给中意的人选，而不是光看对方财势惊人就定下亲事。接着麦尔妲也托黛萝带信回去，但她不敢将之行诸文字，只能仰赖密友照实转达口信，那就是子夜之际，她会在玫瑰花园尽头、爬满长春藤的橡树再过去的那个亭阁里跟瑟云见上一面。
那就是今晚了。不过麦尔妲还没决定她要不要去跟瑟云幽会。反正现在是夏天，瑟云就算在橡树下待上一夜也无受寒之虞，黛萝也是一样。事后，麦尔妲只要推说是外祖母与母亲看她看得太紧，她根本走不开，说不定瑟云听到之后，还会因为心急而加快动作哩。 “最麻烦的是，她这个人精力充沛，又聪明。我看着她，心里不禁想道：‘幸亏当年我父亲插手，不然我一定也会变成她那个样子。’要是我父亲没带我出海，要是我被迫留在家里，净被那些高尚人家的小姐应该如何举止的事情圈禁得喘不过气，那我大概会变得很叛逆，就像麦尔妲那样。在我看来，母亲与姐姐太放任她了，竟允许她穿成年人的衣裳，又装出成年人的举动。但是话说回来，现在麦尔妲也绝对过了孩子的阶段了。其实我们是一家人，应该要团结一致才是，但她却立志要跟我们处处作对。她光是忙着为她父亲辩白、维护父亲的完美形象就忙不过来了，根本无暇顾及家中的其他问题。至于瑟丹，他像是消失了似的，平时偷偷摸摸地在屋里来去，偶尔发个牢骚，但是因为我母亲和姐姐很忙，顶多也只是给他糖果吃，叫他去别处玩。麦尔妲应该要帮瑟丹上课，但课没给他上，倒是常常引得他大哭。我也没空多陪他，虽说我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要多多陪伴才好。”艾希雅气愤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方才她一边讲一边低头猛搅茶汤，此时她才抬起头与葛雷四目相对，葛雷对她一笑。他们两人坐在缤城一处面包坊外的小桌旁，虽然是男女单独聚会，没有长者在旁监督，但因为这是公开场所，所以倒不必担心这事会被人传得很难听。艾希雅本来是要去琥珀的店的，不过她在路上碰到葛雷，葛雷劝她一起坐下来喝杯饮料，不急着走。葛雷问她到底在生什么气，怎么连宽边帽也不戴就上街了，艾希雅就一股脑地把早上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只是讲完之后，她倒觉得有点羞愧。
“对不起，你请我喝茶，我却净抱怨我外甥女哪里不好，听这种事情想必不怎么愉快吧，我也不该这么数落自家人。但是那个麦尔妲啊！我知道她常常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溜进我房里，她动过我的东西，我看得出来。可是……”艾希雅这时候才想到要住口，“我实在不该为那个放肆无耻的丫头而动怒的。现在我可知道，为什么麦尔妲年纪这么小，我母亲和姐姐就答应让成年男子跟她正式交往了。若要趁早甩掉她，这可是唯一的机会。”
“艾希雅！”葛雷咧嘴笑着制止她，“我敢说她们不至如此。”
“老实说，她们这样做是为了大家着想。我母亲明白地跟我说，等到雷恩跟麦尔妲稍微熟稔一点之后，他就会放弃她了。”艾希雅叹了一口气，“然而这若是由我来做主，我一定趁雷恩醒悟之前赶快把麦尔妲嫁出去再说。”
葛雷的手放在桌上，此时他大胆地伸出一指碰碰艾希雅的手背：“你才不会呢，”他笃定地说道，“你才没那么坏心眼。”
“你确定吗？”艾希雅温柔地逗趣道。
葛雷睁大了眼睛，做出警觉的样子。
“噢，我们还是聊聊别的吧，聊什么都比这个强。你们的战况如何？商会同意听取你们的意见了没？”
“我没想到缤城商会竟比大君的税官还顽固，不过商会终于答应召开会议了，时间就是明天晚上。”
“我一定到，而且大力支持。”艾希雅允诺道，“我会尽量劝我母亲和姐姐也去开会。”
“其实我也不知道开这个会能有什么效果，不过能让大家听听我们的陈述总是好的。至于我父亲，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打算。”葛雷摇了摇头，“直到现在，他都拒不妥协。他既不肯付税，也不肯保证以后再补缴。我们有满船的货，货主又等着要，可是关税码头不肯放行，父亲不肯缴税，其他缤城商人也没有帮我们撑腰。我们受害甚深哪，艾希雅，要是局面再僵持下去，恐怕我们就撑不下去了。”葛雷突然住口，并摇了摇头，“你的烦恼已经够多了，我真不该拿这些坏消息来烦你的。不过，我也有好消息喔。你那个朋友，琥珀，把欧菲丽雅的手修好了，效果极佳。你也知道这个手伤对欧菲丽雅打击颇大，虽然她嘴上说她跟人不同，所以没有人类的痛感，可是我看她那样子，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葛雷语调渐歇，终至无声。艾希雅倒没有逼他把话讲清楚，她心里明白，一个人跟自己的活船之间的那种情绪是很私密、不足为外人道的。
与薇瓦琪分开的那种闷钝的寂寞痛楚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一时间，艾希雅握紧双拳放在大腿上，坚决地推开内心的焦虑。现在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待凯尔把薇瓦琪带回家。是啊，要是凯尔肯这么做的话。凯芙瑞雅声称他绝不会把妻子儿女丢下不管，艾希雅可没她那份信心。活船可是无价之宝，虽说那船其实非凯尔所有，然而他却操控了薇瓦琪号，若是一路往南开去，就可以把薇瓦琪号当作是他自己拥有的船来用，自由自在，毫无负担。果真如此，要不了多久就可累积可观的财富，凯尔只要把他自己照料好就行了。
“艾希雅？”
艾希雅吓了一跳，心里感到有点愧疚：“对不起。”
葛雷体谅地笑了一笑：“换作我是你，恐怕也不免想船想得出神。如今每当有船进港来，我还是照样问他们有没有听到薇瓦琪号的消息，现在也只能做到这样了。等到下个月，我们南行前往哲玛利亚的时候，我会再多跟别的过往船只打听。”
“谢谢你。”艾希雅衷心向葛雷道谢，她察觉到他的表情变得过于温柔，于是又岔开话题，“我很想念欧菲丽雅。只是我已经答应母亲，言行举止一定要合于体面仪节，不然早就去探望她了。有一次我冒险走到港口边，可是关税码头的卫兵挡着不让我过去，我为了维持仕女风范，所以并没有把事情闹大。”艾希雅叹了口气，换了语调，“你刚才说，琥珀已经把欧菲丽雅的手修好了。”
葛雷往后靠在椅背上。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眯起眼睛：“这工程可大了呢。由于手指头变细了，所以琥珀把欧菲丽雅的双手都削小了一点，以便维持原来的比例。当欧菲丽雅说怎么削掉了这么多巫木木屑，琥珀就开始把每一片木屑都装在特别的盒子里，那盒子就一直留在前甲板上。欧菲丽雅好像很担心她少了那些木屑。不过像琥珀这样并非缤城出身的人竟能体会到船有点紧张，这点我很惊讶。后来琥珀还更进一步，她在跟欧菲丽雅商量过，也得到我父亲同意之后，把大一点的木片裁成细木条编在一起，做成了手环给欧菲丽雅戴。欧菲丽雅乐坏了，她说：‘我这可是出自卓越的艺术家之手，而且是用自身的巫木做成的手环喔，港口里其他活船才没有像我这样的珠宝呢。’”
艾希雅笑了，不过她仍有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父亲允许琥珀做巫木的木工？那不是犯了禁忌吗？”
“这个不一样。”葛雷连忙说道，“这其实是修复工程的一部分，琥珀只是尽她所能将欧菲丽雅的巫木木作修好而已。我父亲是在我们家人深入讨论过之后才允许琥珀着手进行的。再者，琥珀行事正直，所以我们才放心让她去做。她从不试图偷藏巫木碎屑，她在做事的时候，我们都有看着，毕竟，你知道的，巫木是稀世珍品，就算只有一丁点也能卖到高价。不过琥珀这个人光明磊落，更难得的是她还全力配合，就地在船上把所有的木活做好，连手环也没有拿回她的铺子去做，而是在船上切割、扣结起来的。你想想看，她得穿戴成卖淫女奴的模样，扛着一大堆工具来回好多趟呢。”葛雷吃了一口糕点，若有所思地咀嚼起来。
这些事情琥珀对她只字未提，不过艾希雅并不意外。这个做木珠的匠人颇有深度，不是她所能了解的。“她这个人挺特别的。”艾希雅评论道，这既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同时也是说给葛雷听的。
“我母亲也这么说。”葛雷应和道，“不过最意想不到的就是，我母亲和琥珀竟会变得如此熟稔。你知道的，我母亲和欧菲丽雅一直很亲，早在母亲嫁给父亲之前，她们就很要好了。我母亲听说欧菲丽雅受伤之后，心里一直很烦恼。她顾虑很多，一直不肯让陌生人替欧菲丽雅修手，还因为父亲没问过她就让琥珀开工而发脾气。”
娜妮亚·坦尼拉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大，此时葛雷板起脸模仿母亲发怒的模样，逗得艾希雅咧嘴而笑，而葛雷一看到她笑，自己也高兴得笑了起来。一时间，葛雷变回无忧无虑的水手，而不是含蓄保守的缤城商人。回到缤城之后，葛雷非常注意家族的声誉与应有的仪节，所以他不穿水手服，改穿白衬衫、深色的长裤和外套。艾希雅想起她父亲在缤城时也是这一副正经八百的打扮，这种服饰使得父亲显得比较老、比较严肃且稳重。这个狡黠的笑容也使葛雷的脸色更加爽朗，艾希雅看了倒觉得有趣。葛雷的商人那一面让人觉得有趣、尊重，而他身为水手的那一面则比较迷人。
“我母亲坚持，欧菲丽雅修手的时候，她要在场监督。琥珀并没有反对，不过我敢说她一定有点不高兴，毕竟谁喜欢别人对自己疑心重重的呢？不过后来的情况演变成琥珀一边做木工一边与我母亲闲聊，一聊就聊上好几个小时，天底下的事情无所不谈。欧菲丽雅当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你也知道，如果有人在前甲板聊天，她是绝对不可能不发表高论的。这个情况发展到后来竟有了出人意料的结果，我母亲变得激烈地反对奴隶制度。前几天，她在街上拦住一个男人，因为那男人使唤一个脸上有刺青的小女孩帮他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母亲把那孩子手上捧的包裹打落在地，并对那个男人骂道，这个孩子年纪这么小，他就把这孩子跟母亲拆散，真是太可耻了。然后母亲就把那个小女孩带回家了。”葛雷露出有点为难的脸色，“那孩子该怎么办，还真是伤脑筋哪。她什么都怕，惊吓到说不成句，一次只讲得出两三个字。不过母亲说，那孩子在缤城并无亲人，她是活生生地被迫与家人分开，像牛羊一般地被卖到这里来的。”葛雷的语气压抑，像是要克制住心中强烈的情绪。艾希雅倒是从没看过他这一面。
“你母亲要把那孩子带走，而那个新来者就任由你母亲那么做？”
葛雷又咧嘴而笑，不过这次他的笑容稍带着凶狠，眼角闪着亮光：“那个人可没那么大方。不过当时我们家的厨子蓝奈跟我母亲在一起，而蓝奈这个人可是容不得别人对太太不敬的。母亲把那女孩带走之后，那个奴隶主站在原地大吼大叫，但他顶多也只敢逞口舌之快。经过的行人不是对他嗤之以鼻，就是哈哈大笑。然而他能怎么办呢？蓄奴本来就违法，难不成他敢去镇议会抗议有人绑架了他的非法奴隶？”
“是不敢，不过他倒很可能会去参加镇议会的会议，并且声援那些想把蓄奴变为合法的人。”
“我母亲已经声明，缤城商会听取我们对于大君官僚的不满意见时，她要一并提起蓄奴的事情。我母亲打算要求反对蓄奴的法律必须严格执行。”
“怎么执行？”艾希雅酸酸地问道。
葛雷凝视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以平静的语气答道：“我不知道，但总得试试看。长久以来，我们缤城人对蓄奴的事情总是避而不谈。琥珀说，如果奴隶们深信我们真的会支持他们得到自由，那么他们就不会怯懦且不敢承认自己是奴隶了。奴隶主总是跟奴隶说，如果奴隶反抗主人、要求自由，就会被酷刑折磨至死，而且不会有人干涉。”
艾希雅突然觉得心里发寒。她想到被娜妮亚带回家的那个小女孩，她是不是直到现在都还深恐自己会被折磨至死？一个人若是在这种恐惧的阴影下成长，性格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呢？
“琥珀认为，若我们真心支持，那么奴隶们就会起而扬弃奴隶制度。毕竟奴隶数目众多，而奴隶主不过区区几人。此外琥珀还认为，如果缤城不赶快行动，让这些人得到他们应有的自由，那么不免会发生血腥暴动，终至毁灭整个城市。”
“这么说来，我们若是不出手帮忙，让他们早日得到应有的自由，那就不免在他们争取自由并烧起漫天大火之时被卷进去？”
“可以这么说。”葛雷举起他的啤酒杯，若有所思地啜饮起来。
过了一会儿，艾希雅叹了一口气。她举起茶杯轻啜了一口，眺望远方。
“艾希雅，你别太担心，我们这不是尽力在做了吗？我们明天晚上就要向缤城商会陈情，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可以让商会的人同时认识到关税与蓄奴的严重性。”
“这也对。”艾希雅郁郁地应道。她不想跟葛雷说她现在心里所想的既不是蓄奴，也不是关税的问题。其实她一直在望着眼前这个既英俊又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她等待着，只是她再怎么苦等，也等不到爱意萌发，反而只感觉到亲切的友谊。刚才她叹了那一口气，心里纳闷的是像葛雷·坦尼拉这种正直又受人尊重的男子怎么就无法像贝笙·特雷那样挑起她的爱意与情欲？ 贝笙差点就绕到后门去了，幸亏在这个时候，他心中残存的自尊心冒了出来，使他改而大步走向前门，拉了拉门铃绳。他在等人开门之际很想低头打量自己，但他硬是抬头直视前方。他的穿着既不褴褛也不污秽。他身上的黄色丝衬衫和领口的丝巾用的乃是上好的丝料，深蓝色裤子和同色短外套虽有补缀，但是就水手而言，他的针线活算很出色的了。至于这种料子与剪裁的服饰看来一点也不像是缤城商人之子，反倒像海盗的打扮……唔，这年头，贝笙·特雷也不算是什么缤城商人之子了，反而还跟海盗走得很近。他的嘴角有点溃疡，这是之前含着辛丁入睡留下来的痕迹，幸亏现在嘴上留了两撇胡子，几乎把溃疡处尽皆遮去。想到这里，原本露出笑容的他又笑不出来了。他敢说，要是艾希雅站得近，瞧见了他嘴角的伤痕，必定会想到这是辛丁之故。贝笙耳朵尖，听到女仆走来的脚步声，于是把帽子摘了下来。
应门的是个精心打扮的年轻女子，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贝笙，脸上显出对他这一身潇洒放荡的衣装颇不以为然。贝笙对她灿烂地笑笑，不过她却像是受到无礼对待似的狠狠瞪着他，以高傲的口气问道：“怎么？”
贝笙对她眨了个眼：“我是希望别人对我讲话客气一点，不过看来这是奢望。我要找艾希雅·维司奇。如果她不在的话，那么我希望跟罗妮卡·维司奇见一面。我有要事相告，一点也等不得。”
“是吗？这个嘛，我看是非得等不可了，因为现在她们两人都不在家。再见。”
那女子嘴上说再见，但她的口气却明白地道出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贝笙迅速地上前一步，赶在门关上之前把门挡住。
“不过，艾希雅已经从海上归来了吧？”贝笙逼问道，虽然从那女子的用字听来，艾希雅应该是已经回家了，但他非得听到对方讲出来才能放心。
“她已经从海上归来，在家里待了好几个星期了。你放开啊！”那女子骂道。
贝笙的心突地跳了一下，顿时觉得宽心不少。艾希雅在家里，她很安全。那个女孩竭力要把门关上，只是贝笙仍把门抓得紧紧的。这时他心里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温文儒雅那一套现在可以免了，所以他直截了当地对那个女孩说道：“我不走，我不能走。我来是因为我有要紧的消息要传达，可不能因为女仆闹脾气而耽搁了正事。你现在就开门让我进去，不然你若是惹恼了你家女主人，那可就糟了。”
那个身材娇小的女仆吓得喘气，后退了一步，贝笙趁机踏入门厅。他四下张望之后，不禁皱起眉头。船长一向以这个门厅为傲，如今虽仍洁净整齐，但是木作没有用蜂蜡保养，黄铜也没有上油擦亮，门厅里再也闻不到温馨的蜡味和油味，家具也失去了光泽，他甚至还发现天花板上结了蜘蛛网。贝笙没空多看，因为那个女仆义愤填膺地跺着脚：“你这个码头垃圾杂碎，我才不是什么女仆。我是麦尔妲·海文，乃是主人家的女儿。你快出去，免得把臭味留在我们家里。”
“除非见到艾希雅，否则我是不会走的。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等下去，你要把我安顿在哪里都可以。”贝笙凑近打量那个小女孩，“真的是麦尔妲！请见谅，我刚才没认出你来。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像个小女孩一样穿着高腰裙呢。”贝笙为了弥补方才的失言，低头对麦尔妲笑道：“哇，你今天穿得好漂亮！你是不是找了朋友来家里玩‘扮家家酒’啊？”
话说出口之后，贝笙才察觉到他不说还好，一说竟把场面闹得更僵。那个小女孩气得瞪眼，轻蔑地冷笑道：“这是我父亲的宅子，你是什么人，竟敢肆无忌惮地跟我讲话？”
“我是贝笙·特雷，”他答道，“是维司奇船长手下的大副，抱歉我没有早点报上身份。我之所以上门，是因为我有活船薇瓦琪号的重要消息，必须马上跟你阿姨或外祖母见面才行。或者你母亲也可以，你母亲在家吗？”
“她不在家，她跟外祖母要安排春耕的事情，所以进城去了，要晚一点才会回来。艾希雅出去做什么我不知道，但反正她自得其乐，至于她逛到哪里去，那就只有莎神才晓得了。不过呢，你可以把消息告诉我。为什么船耽搁了这么久？是不是还要再一阵子才会回来？”
贝笙心里开始痛责自己脑筋迟钝。他一心只想借此跟艾希雅见面，都忘了这个消息有多么沉重。他望着身前的女孩，他所带来的音讯是她家的家族活船落在海盗手里，至于她父亲是生是死，他一无所知。她是个孩子，又一个人在家，他说什么也不能把这样的消息告诉她。要是刚才麦尔妲不是自行前来，而是吩咐仆人来帮他开门就好了，又或者他若是口风紧一点，忍到有大人回来再讲出来，那就更好了。贝笙咬住嘴唇，立刻痛得皱眉，因为这一咬，触动了嘴角因辛丁而溃疡的伤口：“我想，你最好是派个小子进城去请你外祖母立刻回来。这种消息应该先跟你外祖母禀报才对。”
“为什么？是不是出事了？”
这是那个小女孩首次以自然的声音说话，之前她一直装模作样地模仿大人的语调。奇怪的是，她用真正的声音讲话听起来反而比较成熟。她不但口气很担心，连眼里也出现了惧意，贝笙看了很难过。他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不想撒谎，也不想道出实情。这消息太过沉重，所以最好是在有母亲、阿姨在场劝慰之时才告诉她比较好。他玩弄着手里的帽子，坚定地说道：“最好是等大人回来再说。你能不能派个小子去请你母亲或外祖母，或是你阿姨回来？”
麦尔妲的嘴扭了起来，贝笙眼见原本担心忧虑的她一下子震怒起来。她眼里闪着怒火，嘴上则清脆地应道：“我现在就派瑞喜去叫人，你在这里等着。”
她说完便大步走开，把贝笙一个人丢在门厅里。麦尔妲大可唤个仆人去通知那个叫做瑞喜的仆人，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反而自己走去传话，这点令贝笙感到很纳闷，除此之外，刚才她还亲自来应门。贝笙大起胆子朝前走了几步，打量了走廊之后，马上就察觉到走廊也维护得大不如前，接着他想起他走向维司奇大宅时，只见马车道上散落着断枝，落叶堆积在地，连台阶也没有清扫。到底是维司奇家族家道中落，还是凯尔把钱抠得太紧？贝笙忐忑不安。他早就知道自己要跟她们禀报的凶讯会对她们造成沉重的打击，但如今看来，这个凶讯只怕会把维司奇家族打得抬不起头来。家族活船落在海盗手里，等于宣告了维司奇家族会就此没落下去的厄运。艾希雅！贝笙心里大声叫着艾希雅的名字，仿佛他光凭意念就可以把她唤回来似的。
此时春夕号停泊在缤城港里。他们是今天到的，船缆一系紧，芬尼船长就派他上岸去办事。芬尼船长以为他一定会四处探求买家，以便把船上的赃物卖个好价钱，不过他一上岸就径直往维司奇大宅而来了。往昔挂在艾希雅舱房里的薇瓦琪号油画现在仍在春夕号上，那就是贝笙所言不虚的最佳明证。依他看来，她们大概不会要求看那幅画，不过艾希雅一定很想把那幅画要回来或买回来。他不确定艾希雅对他到底是仍有好感，还是十分嫌恶，不过她一定知道他这个人是不打诳语的。
他不愿朝这方向多想下去，可是他的心一想到艾希雅就怎么也停不下来。艾希雅对他是什么看法为什么他这么在意呢？因为他就是很在意，因为他就是希望艾希雅对他颇有好感。上次分手的时候他没讲什么好话，直到今天都还后悔不已。在他看来，虽然他出言讥讽，但是他们再度相见之时，她应该不会仍记恨在心。她不是那种人，她不是那种神经兮兮、把人家讲的玩笑话当作是莫大耻辱的女人。贝笙闭上眼睛对莎神祷告，希望自己的判断与事实相去不远。他对艾希雅可不仅是抱有好感而已哪。想到这里，他不禁紧张地把手插在口袋里，开始在门厅里走来走去。 艾希雅站在琥珀的店里，闲极无聊地捞起篮里的木珠玩。她随便抓了个木珠出来一看，原来是苹果；再抓一个，是梨；又抓一个，是尾巴卷裹着身体的猫。琥珀站在门边跟她的客人道别，并保证她会尽快把他所选的木珠串成项链，明天此时一定可以取货。店门一关上，琥珀就把那一把木珠放在小篮子里，并把客人看过但不要的货品一一放回架上。艾希雅走过去帮她收拾，琥珀则一边忙着一边提起了之前她们聊的话题：
“嗯，娜妮亚·坦尼拉要去质问缤城商会对于蓄奴的态度？你来就是为了要把这消息告诉我？”
“我在想，你一定很想知道娜妮亚对你有多么信服吧。”
琥珀开心地笑了一笑：“我当然早就知道啦，娜妮亚已经跟我说了。不过当我跟她说我希望能出席缤城商会的时候，她可觉得我离经叛道呢。”
“商会的会议只有缤城商人才能出席。”艾希雅抗议道。
“娜妮亚也是这么说。”琥珀和蔼地答道，“你急着来找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个？”
艾希雅耸耸肩：“我好久没见到你了嘛。况且待在家里，不是跟账本就是跟麦尔妲对看，实在受不了。我告诉你，琥珀，总有一天我要狠狠地把那孩子摇醒，给她一个教训。我一看到她就有气。”
“老实说，我倒觉得她跟你挺像的。”琥珀察觉到艾希雅怒视着她，所以又补了一句，“如果你父亲没有带你出海，你大概就是她这个样子。”
艾希雅勉强地应道：“有时候我不禁想，我父亲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
她这一说，令琥珀十分惊讶，她轻声问道：“难道你宁可当年父亲不要带你出海？”
“不知道啊。”艾希雅心不在焉地用手梳过头发，琥珀看了不禁笑了起来。
“瞧你，把头发都弄乱了。如今你又不是在装作男孩子，所以最好把头发拢回去吧。”
艾希雅呻吟一声，拍一拍头发：“的确，如今我是个缤城女人了。不过说真的，不管是装作男孩子还是缤城女人，我都觉得很假。好啦，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琥珀从柜台另一边探身过来，把艾希雅的一绺头发拨回原位：“好，这样就差不多了。很假？怎么个假法？”
艾希雅咬唇思索，摇了摇头。“样样都很假啊。这种打扮把人处处拘束住，穿这种衣服，走要有走相，坐要有坐相，若是举手过头就会被袖子缠住。这一头的夹子，夹得我都头痛了。跟人讲话，要矜持合礼，就连站在你店里跟你讲话，都可能会被人说成是伤风败俗。不过最糟的是，虽然我不喜欢女人家都会喜欢的那一套，却照样得装得很期待。”艾希雅顿了一下，“不过有的时候我会劝我自己，那些憧憬，我其实是喜欢的。”艾希雅心思烦乱地补充道，“毕竟如果我有那些憧憬的话，人生就容易多了。”
那个做木珠的匠人倒没有马上回答。她拿起小篮子走向店后头的内室，艾希雅也跟了上去。琥珀放下手工木珠串起来的珠帘，以免行人一眼就看到内室的景象。她在工作台边的高脚凳上坐下来。艾希雅坐在椅子上，椅子的扶手上有琥珀随意雕刻的图像。
“照你看来，女人家都喜欢哪一套呢？”琥珀亲切地问道，同时把木珠倒在桌上。
“真正的女人都想要生儿育女、打点屋宅，可是那些我都不喜欢。你让我领悟到我的性情就是这样，我既不要安顿下来，也不想要儿女的牵绊。说真的，我连自己想不想要丈夫都不知道。今天麦尔妲指着我鼻子说，我这个人很怪。她讽刺我别的也就算了，就是骂我怪让我很受不了，因为我这个人的确很怪，连我自己都觉得怪。凡是女人，就应该想要结婚生子，我怎么会对那些都敬而远之？”艾希雅按摩着太阳穴，继续说道，“我应该会想要葛雷的。我的意思是说……我的确想要葛雷啊，我很喜欢他，也喜欢跟他作伴。”艾希雅眺望着前门，较为真诚地说道，“他碰到我的手时，我觉得很温馨。可是一想到嫁给他以及嫁给他之后的一切……”她不禁摇了摇头，“我才不想要那一套。过那种生活或许比较明智，只是那代价未免太高。”
琥珀没说什么，只是拿出几个金属和木头垫片，又剪了几条亮闪闪的丝线，着手把丝线编成丝绳。“你不爱他。”琥珀推测道。
“我可以爱上他啊。只是我不让自己爱上他，爱上他是不成的，这就好比明明买不起的东西，就算喜欢也没有用。葛雷这个人没得挑剔，只是……牵绊太多了。他有家人，日后要继承家产；他有船，而且要维持他在社会上的地位。”艾希雅又叹了一口气，脸色颇为烦忧，“葛雷这个人好得没话说。只是我若是爱上他就必须放弃一切，但是叫我为他而放弃一切，我实在是不愿意。”
“啊。”琥珀将丝绳穿过珠子，打了个结，把珠子定位。
艾希雅的手拂过椅子扶手的线纹，轻轻地说：“葛雷的期望很多，不过他的期望虽多，却不包括我为自己的活船掌舵这一宗。他期望的是我能在岸上安顿下来，他希望我操持家务、养育儿女，在家里好好地等他回来。”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要把一切打点得井井有条，好让他心无旁骛地驾船出海。”她酸溜溜地说道，“他只管过他想过的人生就好了，别的都归我来打点。”她难过地说道：“所以，如果我真的爱上葛雷，并且嫁给他，那么我这辈子的梦想就通通泡汤了。也就是说，我如果爱上了他，就得把自己所有的梦想通通踩在脚下。”
“为了对方而牺牲一切，并不是你的人生梦想？”琥珀问道。
艾希雅的嘴角扭出一抹苦笑：“才不呢。有人说，男人是帆，女人是风，但我才不想当鼓动他的船帆的风，我还巴不得有人来鼓动我的船帆哩。”她突然坐直起来，“这个……我讲岔了，越解释越模糊。”
琥珀丢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咧嘴而笑：“正好相反。我倒觉得你之所以不自在，不是因为你讲得不清楚，反而是因为你讲得太明白了。原来你想要的，是一个能够追随你梦想的伴侣，而且你不想为了成就别人的人生梦想，而放弃自己的野心。”
“恐怕真是如此。”艾希雅不情不愿地坦承道。她立刻又追问：“难道这样想就错了吗？”
“这样想并没有错”琥珀劝慰道，随即狡黠地补充道，“如果你是男人的话。”
艾希雅往后靠在椅背上，顽固地叉手抱胸。“没办法，我的志向本来就是这样。”她看琥珀没接腔，生气起来，近乎恼怒地说道，“你可别劝我说，爱情本来就是为对方牺牲一切！”
“可是对有些人而言的确如此。”琥珀不为所动地说道。她又串了个木珠在项链上，将它提起来挑剔地打量一番，“而对有些人而言，爱情好比是两马共一轭，一同奔向目的地。”
“嗯，那也不坏啊。”艾希雅退让了，不过深锁的眉头道出她对那种想法并非完全信服，“为什么人不能彼此相爱，同时仍自由自在？”她突然问道。
琥珀停下手边的工作，揉揉眼睛，若有所思地推推耳环。“爱情也可以那样啊，”她惆怅地说道，“只是那种爱情的代价反而最高。”她字字推敲斟酌，宛如串珠打结那般谨慎。“若要那样相爱，你就得承认，他的人生与你的人生一样重要。更困难的是，你还必须承认，他可能有着你所无法满足的需要，而你也许有自己的志向，不能常陪在他身边，所以那种爱情的代价就是寂寞、不满、疑心以及——”
“为什么爱情非得付出代价不可？人生的需要为什么非得跟爱情纠缠在一起不可？为什么人不能像蝴蝶那样，在耀眼的阳光下结合，并在日落之前分手？”
“因为人就是人，不是蝴蝶。你若是骗自己，人可以凑在一起、彼此相爱，之后毫无痛苦或后果地分手，那可就比装作端庄的商人之女还要假了。”她放下木珠，正视着艾希雅的眼睛，直率地说道，“请你千万别说服自己可以与葛雷·坦尼拉同床共枕，之后一走了之，而且两人丝毫不会受伤。你刚才还说，相爱与需要是可以切分开来的。然而若是没有爱情，只是纯粹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而结婚，那你就与小偷无异了。如果没有爱情，却又有所需要，那就用钱去买吧。你可别去偷取葛雷的心，还装作爱可以自由自在，无须付出任何代价。现在我已经认识葛雷·坦尼拉了，他那个人是无法给你那种爱情的，他做不到。”
艾希雅叉手抱胸：“我才没动那个脑筋呢。”
“不，你已经动念了。”琥珀强调道，目光又回到木珠上，“这种事情人人都不免会想，只是想得再多也不能把错的变成对的。”琥珀重拾她的工作，开始打绳结。她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补充道：“人在跟别人上床的时候一定有所承诺。有时，这个承诺只是双方都为了假装这一场激情其实没什么。”琥珀那一对色泽古怪的眼珠凝视了艾希雅好一会儿，“而有时候，这个承诺只是你对自己的承诺，而对方永远都不知道你许下什么，也不会同意你。”
贝笙。坐在椅子里的艾希雅不安地换了个姿势。为什么她不去想贝笙，他偏从她心底冒出来？每当她认定自己已经把他这个人连根拔除掉时，那个小插曲就又开始在她心里滋长。艾希雅被这种事情扰得一气再气，不过她气的到底是不是贝笙，如今自己已经不能确定了。最后她把这些念头推开。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一段人生的插曲已成过往云烟，她可以将之抛在脑后，或是用别的事情把它遮盖起来。
“所谓的爱，并不是因为对方会为你牺牲一切而被他感动，而是你确信自己会为了对方而牺牲一切，这才叫做爱。不过有一点你别搞错，那就是双方都不免有所牺牲，你们会为了成就共同的梦想而牺牲个人的梦想。在有些婚姻中，是一方为了对方而放弃自己曾经渴求的一切，但是不见得每桩婚姻都是女人为对方做这么大的牺牲。话又说回来，这样牺牲并不可耻，因为爱情本就如此。只要你认为对方值得，那就行了。”
艾希雅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突然倾身向前对琥珀问道：“依你看来，如果我嫁给葛雷，我会改变心意吗？”
“嗯，你们之中总有一个人得改变心意呀。”琥珀意味深长地答道。 贝笙大起胆子再朝走廊瞄了一眼。那个女孩到哪里去了？她要把他丢在这里，等到跑腿的人跟她母亲一起回来为止吗？对贝笙而言，等待是最难受的，虽然他带来的是无比沉重的消息，不过一想到今天可以看到艾希雅，心里就变得轻快起来。要是身上还有辛丁就好了，就算只有辛丁屑，吃了也有助于定神，不过他临走前已经毅然决然地把辛丁都留在春夕号上了。其实吃辛丁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习惯，但他知道艾希雅对此颇不以为然，他可不想让她把自己想成是那种随身携带辛丁的人。光是他不时吃点辛丁，艾希雅就认为这是严重的缺点。说到缺陷，他已经了解艾希雅的大小缺点。多年来，由于朝夕相处，他不得不对她的各种缺点多加容忍。不过就算有缺点也无所谓，因为他已自然而然地对她生出关怀之情，而且早在跟她共度良宵之前就已经如此。那一晚的激情只是逼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早已存在的情愫。多年以来，他几乎天天与艾希雅见面，他们曾在各地的港口喝酒进餐，也曾一起赌博、一起补船帆。艾希雅并没有因为他有辱家门、被父亲断绝父子关系而瞧不起他，反而把他看作是不可或缺的商船干部，并且因为他知识渊博、驭下有术而对他敬畏有加。跟一般的女人说话，除了称赞她礼服漂亮或是将她的眼睛拿来与天上的星子相比之外就无话可说了。然而艾希雅虽是女人，自己却能跟她谈天说地，这有多么难得。
贝笙走到窗边眺望着车道。他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于是转过身。原来是麦尔妲。艾希雅提过不少她的轶事，如果那些传闻不假，那么这孩子是颇有点骄宠自大的。贝笙直视着她，她严肃地对他一笑，举止态度又变了。“我已经按照你的建议派了听差去找人。我准备了咖啡和餐点，不知你是否肯赏光？”麦尔妲那彬彬有礼、抑扬有致的语气不但道出了她的良好教养，也表达了她对自己的欢迎。
于是贝笙也循规蹈矩地应道：“多谢，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比了个手势，示意贝笙沿着走道往前，然后便伸手搭着他的手臂一同前行，此举吓了他一大跳。麦尔妲个子小，还差一点才及得上他的肩膀，现在他可以闻得到她的香味。那是花香精油之类的，大概是紫罗兰吧。香味从她的头发中飘散出来。她垂眼陪着他沿着走廊往前走，但是却偷偷瞄了他一眼。那一眼使他修正了对她的第一印象。莎神在上，小孩子长得真是快啊，麦尔妲不是小黛萝的玩伴吗？贝笙最后一次见到小妹妹的时候，黛萝还围着围兜，把围兜弄得脏兮兮的。这些年来，他连见都见不着妹妹，更说不上话。他心里突然感到怅然若失。父亲将他逐出家门之后，他不但失去了家产，也失去了家人。
麦尔妲领着贝笙走进了晨室。晨室里有张小桌，桌边设了两张椅子，上头摆着咖啡杯，又放了一盘早餐面包。窗户开着，望出去是花园的风光。“你在这里也许能等得舒服一点。咖啡是我刚才煮的，希望不会太浓。”
“我敢说一定恰到好处。”贝笙笨拙地应道。他感到倍加羞愧，原来麦尔妲就是因为这样才耽误了这么久，而从主人家的女儿必须亲自动手为来客煮咖啡、切面包来看，维司奇家族的家势的确已经衰微了。“你认识我妹妹，对不对？黛萝？”贝笙脱口而出地问道。
“我当然认识黛萝啦。甜蜜、亲爱的黛萝，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麦尔妲再度对贝笙微微一笑。她招手示意他就座，随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倒了咖啡，送了一块掺了果仁种籽的甜面包到他盘子里。
“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到黛萝了。”贝笙听到自己对麦尔妲坦白道。
“是吗？那太可惜了。她已经长大了许多，这你是知道的。”接着麦尔妲露出异样的笑容，补了一句，“我也认识你弟弟。”
贝笙听到麦尔妲那话中有话的语气，不禁皱起眉头：“瑟云啊，我敢说他一定一切都好吧。”
“应该是吧，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还不错。”麦尔妲叹了口气，望向他处，“我跟瑟云不常见面。”
麦尔妲迷恋着瑟云吗？贝笙迅速计算弟弟的年纪。哦，瑟云已经到了要结交年轻女士的年纪了。不过，如果黛萝和麦尔妲同年，那么麦尔妲现在就与男子交往未免太过年轻。贝笙开始有点不安了，这个漂亮的小妖精到底是清纯的小女孩，还是成熟的女人呢？她虽只是在搅咖啡，但不知怎的，竟让人特别注意到她那优雅的姿态。桌子并不大，而麦尔妲倾身上前，替贝笙在他的咖啡里加香料。她在倾身之时露出大片胸脯，应该不是故意的吧？贝笙将脸撇到一旁，麦尔妲的香味仍然飘入鼻中。
麦尔妲坐回她的座位上，举起咖啡杯轻啜一口，拨开掉在她那光洁额头上的一绺秀发：“我想你一定认识我阿姨艾希雅，对吧？”
“当然了，我们是同事，一起在……薇瓦琪号上共事多年。”
“当然。”
“她安全地回到缤城来了？”
“哦，是啊，回来好久了，她是搭欧菲丽雅号回来的。欧菲丽雅号是坦尼拉家的活船，这你是知道的。”麦尔妲直视着贝笙的眼睛，继续说道，“葛雷·坦尼拉对艾希雅很着迷呢，此事闹得缤城人议论纷纷。我那个刚愎自用的阿姨竟会突然看上葛雷这样稳重沉着的年轻人，把许多人吓了一大跳，不过我外祖母自然高兴得要命。说起来，是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因为我们早就不期望她能嫁个登对的好人家、好好安顿下来了。我敢说你一定知道我的意思。”麦尔妲神秘地笑了两声，仿佛这是她从不与人言的秘密。她密切地注视着贝笙，恐怕已经看出这番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了。
“的确很登对。”贝笙麻木地应道，他察觉到自己头点个不停，“葛雷·坦尼拉。哦，是啊，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的确很登对。葛雷也善于航海。”贝笙自言自语般地讲了最后那一句话。除了葛雷善于航海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艾希雅会看上他哪一点。唔，葛雷也长得很英俊，贝笙听人称赞过他长得英俊。除此之外，葛雷既没有被父亲逐出家门，也不嗜吃辛丁。一想到辛丁，贝笙就巴不得来一点，以便平抚心头愤怒与恐惧交加的情绪。他的外套口袋里可能还有一小段，不过眼前这孩子可是从小被人呵护长大的，没见过混码头之人的粗鄙恶习，他怎能大大咧咧地当着她的面拿出辛丁来嚼呢？
“……要再来点面包吗，贝笙？”
他只听到她讲的最后一句话。他低头一看，发现整盘食物都没动。“不，不用了，多谢。这面包很香。”他匆匆地咬了一口面包。他嘴里干涩，所以面包吃进去只觉得像是在吃锯屑。贝笙喝了一大口咖啡把食物冲下肚，之后才想到他这个吃法活像是船上的普通水手赶着进餐的模样。
麦尔妲倾身向前，用她细长的小指头轻触贝笙的手背：“看你这模样，想必是长途旅行且历经风霜吧。我刚才开门的时候，心里觉得好烦……你大老远地带来我父亲的音讯，我还没谢你呢。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对不对？”
“是很远。”贝笙坦承道。他把手抽回来放在大腿上，两手互相摩挲，仿佛他的手因为她这么一摸而烧痛起来。麦尔妲见此，会意地笑了一笑，转开了头。她的脸上升起一朵红晕。这么看来，刚才那个动作可不是一个小孩不经意的碰触，而是有意跟他调情。贝笙只觉得自己身陷重围，同时心里很困惑，要考虑的因素实在太多了。他一旦有了吃一小段辛丁来澄清心智的念头，嘴里就开始流口水了。不过他不但没吃辛丁，反而逼着自己再咬了一口面包。
“你知道吗，我看着你的时候，想到你弟弟若是留了八字胡，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你的八字胡就很好看，把你的嘴唇和下巴衬托得更俊挺。”
贝笙举起一手，不安地顺了顺唇上的胡子。这种话太过轻佻，况且麦尔妲望着他的眼神，贪婪得像是怎么样也看不够。贝笙站了起来：“也许我应该先离开，等到晚一点再来比较好。烦请你转告府上长辈，让她们知道我会再来访。今天是我唐突了，我应该先找人通知府上，再正式登门拜访才是。”
“这是哪里的话。”那女孩子嘴上说着，人仍坐在位子上。她并未站起来陪他走到门口，而他说要离开，她也不理，只是说道：“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我敢说她们不久就会回来。她们必定希望尽快听到我父亲和船的消息。”
“是啊。”贝笙僵硬地应道。这个年轻女子弄得他一头雾水，她的表情如此诚恳，说不定她刚才讲那种话，只是因为她年纪还小，讲话太过耿直。也许是因为他在海上待得太久，所以少见多怪。贝笙重新归座，他的背挺得很直，双手放在大腿上。“那我就在这里等她们吧，不过我敢说我一定打扰了你的起居生活。你别客气，有什么事情就去忙吧，用不着在这里相陪，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就可以了。”
麦尔妲听到他这番笨拙的言语之后，轻笑了几声。“噢，亲爱的，我一定弄得你很不自在，是不是？真是抱歉，恐怕我对你表现得过于熟稔了。其实，这只是因为你在亲爱的外祖父手下做了那么多年的大副，所以我觉得你几乎像是自家人。另外，因为我跟瑟云和黛萝很熟，自然而然地想要好好招待他们的大哥哥。”她的声音突然一下子变得正经起来，“我总觉得，你家里的人再也不肯让你进家门，真是太悲哀了。你跟你父亲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直都无法理解……”她声音渐轻，终至无声，以此来邀请他托出心里的话。
不过贝笙现在一点也不想把他跟家人的争执倾诉给人听，他这辈子从不曾这么尴尬。这个麦尔妲，一下子像是毫无心机的小孩子，因为长辈不在家而尽力招待客人，一下子又像是媚惑人心的狐狸精，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带来的音讯十分紧急，而且他很想与艾希雅见上一面，可是他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不自在。他直到这时才想到，在别人眼中，这个场面可能有违礼节，毕竟他从头到尾都没看到其他人。现在，他很可能正在与好人家出身的年轻女子独处，然而他认识的人之中，就有些身为父亲或是兄弟的人，会为了比“独处”更微不足道的过失而与对方决斗。他又站了起来：“恐怕我非走不可，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晚一点再来拜访，烦请代我向府上的人问安。”
麦尔妲一点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不过贝笙也不想等她回应了。“很高兴再度见到你。”他鞠了个躬，转身走开。
“你弟弟瑟云，他可不会把我当小孩子看待。”麦尔妲的话里颇有挑衅的意味。
贝笙勉强地转过头面对她。她还是没有起身，不过头向后仰，露出洁白的颈项。她伸出指头，玩弄着一绺散开的发丝，懒懒地笑着说道：“瑟云很可爱，就像家猫一样。不过在我看来，你比较像是老虎。”她沉思地啃着指尖，有感而发道：“而宠物嘛，难免太过枯燥。”
贝笙突然察觉到，虽然他一身放荡的海盗装束，但是他胸膛里跳着的仍是缤城商人之子那种谨守分际礼仪的心，所以这番话在他听来只觉得惊世骇俗。她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分明就意味着一个事实：维司奇船长的外孙女竟然在维司奇船长的家里调戏、色诱他。这真是太荒唐了。
“你真是丢人现眼。”贝笙义愤填膺地骂道。
麦尔妲震惊地倒抽了一口气，贝笙没有回头看，直接沿着长廊朝大门口走去。他拉开大门，正要走出去之时，发现罗妮卡·维司奇和凯芙瑞雅·海文正站在门外，一脸讶异地望着他。“噢，感谢莎神，你们可回来了。”贝笙叫道，而凯芙瑞雅则同时质问道：“你是什么人？你在我们家做什么？”凯芙瑞雅一边问一边狂乱地四下张望，像是要传唤几个男仆来把他架走。
“我是贝笙·特雷。”贝笙连忙说道，同时鞠了个躬，“我来是为了要通报薇瓦琪号的音讯。这个消息很急，也很棘手。”
他这番惊人之语立刻吸引了她们两人的注意力。
“怎么了？是不是凯尔出事了？我儿子温德洛有没有托你带什么话？”凯芙瑞雅立刻追问道。
“不，”罗妮卡·维司奇命令道，“这个场合不对。大家进屋子里去，坐下来谈。凯芙瑞雅，来吧，到书房去。”
贝笙退开一步让她们两人先行。他一边跟着她们走一边解释道：“刚才是你外孙女麦尔妲让我进来的。我原本以为，她派去找你们的跑腿小弟会向你们禀报我有薇瓦琪号的消息，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他实在很想顺便问艾希雅是不是随后就会回来，但想想还是忍住了。
“我们一个跑腿的也没碰上。”罗妮卡简洁地答道，“不过我早就在担心，恐怕早晚会有人找上门来通报噩耗。”她一等贝笙和凯芙瑞雅进了书房，就把书房门紧紧关上。“特雷，你请坐。你知道什么消息？你并没有随同薇瓦琪号出海，我知道凯尔用他自己挑的人把你换掉了。既然如此，你怎么会来传达薇瓦琪号的音讯呢？”
他需要跟她讲到什么程度呢？如果对方是艾希雅，两人静静地坐着喝酒聊天，那么他会全盘托出，让艾希雅自行判断他是什么样的人。跟海盗勾结可是要判绞刑的重罪，而他的确跟海盗有所往来，这是推托不掉的。贝笙不愿说谎，不过他可以避而不谈。
“如今薇瓦琪号落在海盗手里。”他这句话就像是没有系紧的船锚，沉沉地把众人的心往下拖。贝笙趁着她们还没有回神七嘴八舌地问一堆问题之前，又继续说道：“我只知道有人看到薇瓦琪号系泊在一处海盗的基地港里，至于薇瓦琪号的船长和船员下落如何，我就不知道了。薇瓦琪号出了这样的事情，我非常遗憾，不过恐怕更糟的还在后面：把薇瓦琪号掳走的是个名叫柯尼提的海盗船长。我不知道柯尼提为什么会看上薇瓦琪号，他是个野心勃勃的斗士，梦想着要统一海盗群岛、雄霸一方，最后称王。为了这个目的，他盯上了运奴船。人们谣传，柯尼提一逮到运奴船便会杀光船员，再放走奴隶，借此博取其他海盗的好感，毕竟痛恨奴隶买卖的海盗不在少数。”贝笙一口气只能讲到这里，接下来就无话可说了。凯芙瑞雅听着听着，人便瘫软下来，坐在椅子里的她越沉越深，仿佛贝笙这番话抽干了她的生气。她举起双手捂住嘴，免得自己惊叫出来。
罗妮卡·维司奇的反应恰恰相反。她直直地站着，像已化为木头，脸上则凝结着沉痛绝望的表情，她那老皱的手像鸟爪抓住栖木一般紧抓着椅背。
过了好一会儿，她吸了一口气，勉强轻声问道：“你是帮他们带话来的？对方开价要多少赎金？”
贝笙听了，羞愧得无地自容。老太太很精明，什么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看了自己这一身衣服的质料剪裁就猜出他在做什么营生，她大概以为他是来帮柯尼提牵线的。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不过他也不能责怪她。“不是，”贝笙简单地答道，“其实我知道得很有限，而且其中有一半是道听途说来的。”他叹了一口气，“据我看来，对方大概不会要求赎金。看起来，这个柯尼提船长对于落在他手里的这个奖赏颇为满意。别的不说，这船他大概会留着自用了，至于船员的下落，我一无所知。抱歉。”
一室静默，这静默竟寒栗刺骨。贝笙带来的音讯改变了她们人生的轨道，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把她们仅存的希望都抹煞殆尽。原来船不是迟归，而船长也不会带着大笔财富返乡了。她们不能期望以船长带回的财富拯救家运，反而还得牺牲一切、筹措赎金。倘若对方愿意收赎金，她们就算是走运的了。自己带来的音讯将维司奇家族毁于一旦，她们对于传达消息的人，想必是恨之入骨。贝笙等着风暴来袭。
不过她们两人都没有痛哭失声，也没有尖叫，更没有指责贝笙满口胡言。凯芙瑞雅把脸埋在手里，轻轻地叹道：“温德洛，我的儿子啊。”罗妮卡的面容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肩膀垂了下来，脸上的皱纹也变得更深。她扶着椅子，慢慢坐定下来，空洞无神地望着前方。贝笙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她们听了这样的消息势必会很难过，不然呢？以前贝笙总是想象着，艾希雅听了之后，眼里会冒出愤怒的火花，然后便转而向他这个好朋友求援，以便救回她的船。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空想而已，他眼前的景象才是现实。而现实就是，维司奇待他有情有义，但他却翻脸无情地打击他们，打得维司奇家族日后再也抬不起头来。
门上传来吱嘎一声，随即便砰地撞开了。艾希雅走进来，并把蓬头乱发、不断挣扎的麦尔妲也推了进来。“凯芙瑞雅！这个没规矩的家伙又在偷听了。她怎么老是鬼鬼祟祟地四处偷听呢？我真看不过去了，我们维司奇家的人怎么会有这种下流的行径呢——贝笙？你来做什么？出了什么事？”艾希雅突然放手。由于事出突然，麦尔妲砰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艾希雅睁大了眼睛瞪着贝笙，嘴巴大张，仿佛被他狠狠地打了一拳。
贝笙站起来，上前一步，一口气说道：“薇瓦琪号落在海盗手里了。我看到薇瓦琪号系泊在海盗的基地港里，主桅上还飘着渡鸦旗。渡鸦旗就是柯尼提的标志，我敢说你一定听过他的名声。大家都说，柯尼提每逮住运奴船就会杀光船员，不过我不知道薇瓦琪号船员的下落到底如何。”
麦尔妲凄厉地哀嚎起来，众人就算有什么反应，也被这尖叫声盖了过去。接着她喘了口气，站起来朝贝笙冲去，抡拳就打。“不，你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我父亲说了，他一定会回来，把一切恢复成原样！等我父亲回来，他会把艾希雅丢出去，叫大家好好待我，家里会再度富裕起来！你这臭猪，你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胡说八道！我父亲不会死，我父亲不会死！”
贝笙抓住她的一边手腕，但是麦尔妲又用另一边打了他两拳，所以贝笙把她另一边手腕也抓住了。本以为麦尔妲会就此屈服，谁料她又狠狠地在他的小腿骨上踢了两脚。“麦尔妲，你住手！”罗妮卡严厉地制止道，而凯芙瑞雅则同时叫道：“停，停！这样是解决不了事情的。”
艾希雅的做法比较直接。她大步走上前，抓住麦尔妲的头发用力往后一拉。麦尔妲痛得叫了出来，贝笙也立刻松手放开她。艾希雅粗鲁地紧紧抱住麦尔妲，使贝笙大感意外。“停，你停一停。”艾希雅以低哑的声音对那个不住挣扎的女孩轻轻说道，“这样没什么用处，别把你的力气和智慧用来对付自己人，这样太浪费了。如今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啊，现在我们应该要汇集一切资源把他们救回来才对。麦尔妲，麦尔妲，我知道这种事情很恐怖，不过我们必须使出本领来渡过难关，而不是神智昏乱地乱打乱摔。”
麦尔妲瞬间平息了下来。她猛然推开艾希雅，又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以便离她阿姨远一点，之后才转身指责道：“出了这种事情，你倒是很高兴。你才高兴咧！你才不在乎我父亲的下落，你本来就不关心我父亲，你只是想要那条船而已。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巴不得我父亲死掉算了！而且你恨我。你才不是我的朋友呢！你不必装了。”她咬牙切齿地瞪着艾希雅。一时间，众人都沉默无声。
艾希雅以坚决的语气答道：“没错，我的确不是你的朋友。”她拨开落在脸上的散发，“我心里对你的嫌恶多于我对你的好感。不过我是你的阿姨，而命运不但使我们成为一家人，在出了这件事之后，更使我们成为盟友。麦尔妲，你那些妄自尊大、无谓挣扎、自怜自艾都可以省了吧，你的心思用来解决问题才是正道。我们全家人一定要团结一致，而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把家族活船弄回来，并且把说不定还活着的船员救出来。”
麦尔妲上下打量着艾希雅：“你说这话根本就是在哄我，你还是一心要把那条船据为己有。”
“你说得没错，”艾希雅轻松地应道，“我还是想要执掌家族活船，不过船该由谁来掌舵，总得等到薇瓦琪号安全地回到缤城港之后再来分辩。就目前而言，我们全家人不是都希望薇瓦琪号能够安安全全地回到缤城港来吗？我们家的女人难得有意见一致的时候，既然现在大家有一致的目标，那么我劝你还是早早地把那些歇斯底里的行径、不经大脑的思路通通都丢开吧。”
艾希雅眼神一扫，把她母亲和姐姐也含括入她说话的对象之中。“现在，我们家谁都不可以随便让自己的情绪迸发出来。我们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我们必须尽量筹集庞大的赎金。老实说，如果我们希望人和船都毫发无伤地回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照他们的要求付钱。”她摇了摇头，“明明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却还得拿钱去赎，我想到就气。不过我们若想把船要回来，还是拿钱去赎最实际。如果走运的话，那个叫做柯尼提的收了钱之后，就会归还人和船。不过贝笙说得没错，这个人的名声我以前就有所耳闻。他逮住薇瓦琪号，恐怕是因为他想要把薇瓦琪号据为己有。那么我们只能祈祷莎神保佑这个柯尼提有点小聪明，知道自己最好是让薇瓦琪的家人和薇瓦琪所熟悉的那一班船员安然活下来，以免逼得她发疯。所以，麦尔妲，虽是出于私心，不过我的确也希望你父亲和哥哥能够安然活下来。”艾希雅勉强苦笑着说出这些话。
她以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明天晚上缤城商会就要开议，这次商会预定要听取坦尼拉家族对于大君所收的税目、恰斯人那些所谓的‘巡逻船队’出没，以及缤城奴隶问题的意见。我已经向葛雷保证一定会出席，并支持他父亲的意见。母亲，凯芙瑞雅，你们也应该出席，并且尽量鼓动别人参加会议才是。时局变成这样，缤城商人也该觉醒了。大君捅出来的娄子本来就多，而海盗猖獗的问题只是雪上加霜罢了。等到时机成熟，我们也要在商会上提出薇瓦琪号的困境。到时候，就算我们无法说服所有的商会成员都站在我们这边，至少也会得到其他活船商家的支持。这件事情对我们每个人都影响深远啊。还有一件事，这事我一提，说不定麦尔妲又要发作，但我还是得讲出来。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跟奴隶买卖绝对有直接的关联，若不是凯尔把薇瓦琪号当作运奴船来用，那么她根本就不会落到海盗手里。柯尼提这个人只找运奴船下手，这大家都是知道的。此外大家也都知道——”艾希雅以比较响亮的声音提了这么一句，不过她正要讲下去时，却被麦尔妲的话打断：“正是因为海盗猖獗，所以缤城港里才会泊着恰斯人的佣兵船。要是缤城人能团结起来果决地对付海盗，那么大君就会看出我们既不需要他派巡逻船，也不想付钱养他派来的船。”麦尔妲转头，望着窗外的斜阳，“而我们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说不定就能让所有缤城人意识到，原来我们既不需要哲玛利亚国，也不需要大君，往后我们只要自立便已足够。”最后这几句话，麦尔妲只是轻声道出，不过由于房间里很静，所以众人都听得很清楚。
艾希雅突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肩膀也垂了下来：“我肚子饿了。你们说可笑不可笑？贝笙带来这么悲惨的消息，可是到了晚餐时间，我竟然还是觉得肚子饿。”
“不管面临什么样的厄运，我们的身体总是努力地活下去。”罗妮卡以过来人的态度，沉重地讲出了这个道理。接着她僵硬地走到外孙女身旁，对麦尔妲伸出一手：“麦尔妲，艾希雅说得没错，现在我们一家人必得齐心协力，不能再把矛头指向自己人。”罗妮卡环顾众人，一脸肃容，淡淡地笑道：“莎神见谅啊，我们维司奇家的人竟然要遭逢这样的惨祸才能够凝聚在一起，我想来就觉得羞愧。”她再度望向外孙女，手仍悬在半空中等待。麦尔妲缓缓地伸出一手，罗妮卡握住了她。罗妮卡深情地望着麦尔妲愤怒的眼神，突然搂住她，只是一下子就又将她放开，麦尔妲则是消极地虚应了一下。
“麦尔妲和爸爸不坏坏了？”门口有个稚嫩的声音大声问道，众人一起望向门口的那个小男孩。
“噢，瑟丹！”凯芙瑞雅疲惫又惊惶地叫道，立刻起身朝儿子走去。她想要搂住儿子，但瑟丹硬是挣脱了，同时不耐烦地叫道：“妈妈，我已经不是小婴儿了！”瑟丹的眼睛望向母亲身后的贝笙，他歪着头，一脸严肃地打量着客人，“你看起来像海盗。”
“的确如此，不是吗？”贝笙蹲下来，好让自己的眼睛与那小男孩同高。接着贝笙笑笑，向瑟丹伸出一手，“但我不是海盗，我只是个老老实实，但是运气有一点背的缤城水手。”一时间，他真的深信事实便是如此，就连他那不规矩的手指头在外套口袋里摸到的一小截辛丁，他都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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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妮卡·维司奇正巧走进房里，她臂弯里勾着篮子，篮中是从园子里剪下来的鲜花，另一手拿着一个水瓶。“我知道你的意思。”她顺着女儿的话说道，也不指责，同时将手上的重负搁在边桌上，把水注入花瓶里，开始插花。她的花篮里有雏菊、满天星、玫瑰和羊齿叶。她插花时一边皱眉瞪着花，仿佛如果有错，那必定是花的错。“计算我们积欠的债务实在让人提不起劲来，就连我自己在算账算上几个小时之后也得出去透透气。”她顿了一下，以期待的语气说道，“如果你有心情做做户外的工作，前门旁的花床需要打点打点。”
艾希雅不耐烦地摇头：“没那个心情。”接着她以比较柔和的口气说道：“我要下山到城里走一走，晚餐之前回来。”艾希雅一瞄，发现她母亲皱着眉头，于是补充道：“我回来一定打点花床，我向你保证。”
艾希雅的母亲噘着嘴，但是没说什么。麦尔妲故意等到艾希雅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好奇地问道：“你又要去找那个做木珠的？”她假装眼酸地揉揉眼睛，放下手里的笔。
“可能吧。”艾希雅针锋相对地说道，麦尔妲听得出她很气恼，但是隐忍不发。
罗妮卡发出嗯哼的声响，仿佛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开口。艾希雅阿姨厌倦地转回头问道：“怎么？”
罗妮卡轻轻地耸了耸肩，手里仍忙着插花，并未稍停：“没什么，我只是希望你别常常跟她混在一起，这样传出去不好。她不是缤城人，这你是知道的。而且有些人说，她跟新商比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是我朋友。”艾希雅断然地说道。
“城里的人都在说，她赖在大运家的活船上不肯走。那条活船真是可怜，本来就不大对劲了，那个做木珠的还住在船上，不断地唆使活船。结果呢？这活船乃是大运家的财产，可是大运家的人找人去把那个做木珠的请下船的时候，那船还当场使性子。那活船说，若是有人胆敢登船，就把他们的手臂扯断。大运商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有多么懊恼，你可想而知。多年来，艾米斯·大运尽力维护家族声誉、辟除谣言，然而这会儿这船又大闹起来，外头本来就对于派拉冈号如何发狂、如何把船员通通杀死的事情传得绘声绘色。这都是那个女人的错，这是缤城商人的事情，她实在不该搅和进去的。”
“母亲。”艾希雅耐着性子说道，“这件事情没有你听到的那么单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都讲给你听，不过不是现在，等到只有大人在场的时候再说吧。”
麦尔妲知道艾希雅这话是冲着她来的，她像是扑向肉饵的鲨鱼一般登时站了起来：“那个做木珠的，她在城里的名声很是古怪。噢，大家都说她的手艺好得很，不过大家都知道搞艺术的人性格都跟常人不同。那个做木珠的跟一个女人同住在一起，那个女人不但打扮得跟男人一样，连行为举止也与男人无异，这你知道吗？”
“洁珂若不是出身于六大公国，就是出身于那些蛮人岛，而他们那里的女人就是那个样子。麦尔妲，你长点见识吧，不要再偷听人家讲那些下流的传言了。”艾希雅干脆地说道。
麦尔妲站挺身子：“外头的闲言碎语我通常是不多理会的，只是这回我们家族的名声也被拖下水，所以我不得不关心。我知道谈论这种事情有失淑女风范，不过我总觉得，你应该要知道别人怎么说你比较好。人家都说，你一再去找那个做木珠的，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你想跟她做见不得人的事。”
麦尔妲讲完之后，现场的人惊讶得谁也没有接口。麦尔妲在一室沉寂之中多舀了一匙蜂蜜加在茶里，她搅着茶水，只觉得汤匙碰在茶杯上的响声颇为悦耳。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想跟她上床找乐子，那你就直说好了。”艾希雅清楚明白地说道。她很生气，所以口气非常冷淡。“你都已经打算要讲得这么粗鄙了，还咬文嚼字的干嘛？”
“艾希雅！”罗妮卡终于大梦初醒般地说道，“在家里怎么可以讲这种话？”
艾希雅怒视着麦尔妲，一字一句地说：“又不是我先说的，我只不过是澄清一下而已。”
麦尔妲先啜了一口茶，才不疾不徐、闲话家常地应道：“你怎能怪别人传出这种话呢？毕竟你离家一年，回来的时候又打扮得像个男孩子。你早过了结婚的年纪，可是看来对男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不仅如此，你还大摇大摆地进城去，仿佛真把自己当成男人，这样人们免不了会说你这个人很……怪。”
“麦尔妲，你这话不留口德，而且与事实有违。”罗妮卡坚定地说道，脸颊的颜色变深了，“艾希雅的年纪还没有大到无法论及婚嫁的程度。近来，葛雷·坦尼拉对她用心颇深，这你是很清楚的。”
“噢，他呀。不过我们大家都知道，坦尼拉家族的人对于如何借维司奇家族来撼动缤城商会一事用心更深。他们竟想抵制大君的关税码头，这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不过他们打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地收买别人跟他们一起——”
“那才不是以卵击石。此事攸关缤城立城的基本原则，不过我也不奢望你懂这些。坦尼拉家族之所以抗拒，不肯缴纳关税给大君，是因为税目既不合法也不公平。不过，据我看来，以你这么一丁点智力，可能懂不了这么多，而我一点都不想待在这里听小孩子侈言自己一点都不懂的事情。所以呢，母亲，回头见了。”
艾希雅抬起头，一脸怒容地大步走出门去。
麦尔妲听着艾希雅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郁郁地推开身前的文件。文件滑过桌面的声响打破了一室的宁静。
“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她的外祖母平静地问道。外祖母的口气并不显得愤怒，只是好奇。
“我又没说什么坏话。”麦尔妲分辩道，罗妮卡还来不及反驳，她便问道，“为什么艾希雅可以突然说她做账做得倦了，然后就往城里去？要是我像她一样——”
“艾希雅年纪比你大，比你成熟，况且她习惯自己做决定。再说，我们讲好的事情她都一一遵守，她一直过着平静且自重的生活，并没有……”
“如果她没有胡作非为的话，那流言从何而起？”
“我倒没听说外头有什么流言。”她外祖母拿起空花篮和空水瓶，把刚插好花的花瓶推到桌子正中间，“我想，就目前而言，我是受够你了。”罗妮卡说道，“回头见，麦尔妲。”外祖母的口气像是在一口咬定是她在惹是非，又带着点失望的意味，但仍旧不带怒气，脸上则是轻蔑的表情。说完之后，她就转身离开房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罗妮卡走到走廊转角时——走廊转角并不太远，仍可听得见房里的动静——麦尔妲故意大声地自言自语道：“她恨我哪。老太太就是看我不顺眼。噢，真希望父亲赶快回来，唯有父亲回来，才能把事情推回正轨。”
罗妮卡·维司奇虽然听到了，但她不仅没停下，连脚步都没有放慢。麦尔妲无精打采地往椅背上一靠，推开那杯过甜的茶。自从雷恩走后，一切就变得很无趣，现在就连她百般挑衅，家里人也懒得跟她吵架。这样的生活太无聊，无聊得令她几乎发疯。麦尔妲察觉到，近来自己老是跟家里人找碴，她这样做不为别的，只是想激怒对方。她很想念雷恩来访时那种热闹且备受重视的感觉。如今花儿早谢了，甜点也吃光了，要不是她还私藏着一些雷恩想办法偷送进来的小玩意，简直就觉得他好像从未到访过似的。唉，虽有追求者，但是他住得那么远，有什么用？
麦尔妲只觉得自己再度陷入平凡生活的深坑之中，每天都被工作和杂务占得满满的。外祖母时时叨念着她，要求她行为举止不辱家门，但是艾希雅阿姨却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追究起来，她们就是要她遵照吩咐，乖乖当个小傀儡，任由她们操控。其实雷恩也期待自己乖乖听他的话，虽然他表现得没那么明显，但是就麦尔妲看来，他已有这样的征兆。雷恩之所以追求她，除了因为她貌美迷人，也因为她年纪特别轻。雷恩还以为他可以控制她所有的行动，甚至还能控制她的思想，不过日后他就会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日后，他们全都会发现他们错得离谱。
麦尔妲丢下一桌的账本和收账条，漫步走到窗边。从窗子望出去，只见庭园凌乱不堪，草木蔓生，虽然艾希雅和外祖母尽力拾掇，但是这偌大的园子必须有个真正的园丁，配上至少十来个助手才弄得出个样子来。等到夏末的时候，这园子看着大概会像是荒废了。不过事情当然不会走到那个地步，不到夏末，她父亲就会带着满盈的财富归来。父亲一定会将一切恢复旧貌，屋里会再度仆人成群，餐餐美食醇酒。麦尔妲心里很笃定，说不定父亲这两天就会回来了。
她想起昨晚餐桌上聊起的事情，不禁激动得咬紧牙关。当时母亲谈起，薇瓦琪号迟迟不归令她非常担心。艾希雅阿姨还雪上加霜地说，停泊在码头上的船都没听说薇瓦琪号的消息，抵达缤城港的船也都没有看到薇瓦琪号的踪影。当时母亲答道，说不定凯尔决定过门不入，不在缤城港稍事休息，而是直接载货开往恰斯国。当时艾希雅不怀好意地应道：“可是从恰斯国那个方向回来的船也没看到薇瓦琪号。我在想，会不会是凯尔没打算回缤城来。说不定他离开哲玛利亚城之后就直接往南驶去了。”
艾希雅为了装出无意冒犯他人的模样，遣词用字非常谨慎。母亲听了之后，平静但断然地说道：“凯尔才不会那样。”在那之后，艾希雅阿姨就闭口不言，不过经过她这么一搅和，那顿晚餐吃得索然无味。
麦尔妲揣想，她到底能找到什么乐子？嗯，说不定她今晚会把梦盒拿出来用。一想起她与雷恩梦中相会的私情，她就觉得很刺激。上次她与他在梦中一吻，这次若是再度梦中相会，两人会以一吻为满足吗？她会不会希望两人在亲吻之后继续发展下去？想到这里，麦尔妲触电般地颤抖起来。之前雷恩叮咛她在他离去十日之后把梦盒拿出来用，不过麦尔妲并未让他称心如意。这个雷恩太自信了，他以为他怎么说，她都会照办。然而她虽然很想把梦盒拿出来用，但是却宁可再忍一忍。她要让雷恩等得心焦，并胡乱猜测她为什么没有把粉末拿出来用。她要让雷恩知道，别想把她当作傀儡。像是瑟云，他早就把这个心得深植于心了。
麦尔妲轻轻地笑起来。她的袖口里藏着瑟云最近写给她的纸条。他借着笔墨乞求麦尔妲与他见一面，时间地点任由她决定。瑟云还保证，他的意图绝无不可告人之处，而且他会带着妹妹黛萝一同前来，以免玷污她的名誉。瑟云写道，他一想到麦尔妲被许配给那个雨野原商人就气得发狂，毕竟他从小就与她相识，所以她应该与他在一起才登对。瑟云再三恳求，如果麦尔妲对他真有一丝感情的话，就请她务必与他见上一面，以便商议他们要如何才能阻止这场悲剧。
麦尔妲早就把这纸条的内容默记在心。信用的是上好的奶油色厚纸，上面的黑色字迹柔美多情。送信的是黛萝，她昨天来维司奇家拜访，并趁机传递私函。这私函以蜡密封，蜡上印着特雷家的家徽，看来虽完好如初，不过从黛萝睁大了眼睛又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看来，必是已经对信函的内容了然于胸了。黛萝私下告诉麦尔妲，如今她哥哥心烦意乱，与平日判若两人，自从她哥哥看到雷恩拥着麦尔妲共舞的情形之后，就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连年轻男子的游乐活动也无心参与，总是一个人待在书房的火炉边，整夜枯坐到天明。黛萝的父亲对于儿子的变化很不耐烦，他痛责瑟云怠慢惫懒、无所事事，还说他之所以跟长子断绝关系，为的可不是要让次子重蹈覆辙。黛萝别无他法，只能来向麦尔妲求救了。不管麦尔妲用什么办法，至少总能让她哥哥燃起一丝希望吧？
麦尔妲回想当时的情境。当时她眺望着远处，眼里涌出一颗小小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接着她告诉黛萝，恐怕她是无能为力了，因为她外祖母已经把她许了人家。如今，她不过是待价而沽的商品，看谁出的价钱高就卖与谁家罢了。不过麦尔妲又说，她会尽力把事情拖延到父亲回来再说。她敢说，父亲一定宁可让女儿嫁给中意的人选，而不是光看对方财势惊人就定下亲事。接着麦尔妲也托黛萝带信回去，但她不敢将之行诸文字，只能仰赖密友照实转达口信，那就是子夜之际，她会在玫瑰花园尽头、爬满长春藤的橡树再过去的那个亭阁里跟瑟云见上一面。
那就是今晚了。不过麦尔妲还没决定她要不要去跟瑟云幽会。反正现在是夏天，瑟云就算在橡树下待上一夜也无受寒之虞，黛萝也是一样。事后，麦尔妲只要推说是外祖母与母亲看她看得太紧，她根本走不开，说不定瑟云听到之后，还会因为心急而加快动作哩。
方才她一边讲一边低头猛搅茶汤，此时她才抬起头与葛雷四目相对，葛雷对她一笑。他们两人坐在缤城一处面包坊外的小桌旁，虽然是男女单独聚会，没有长者在旁监督，但因为这是公开场所，所以倒不必担心这事会被人传得很难听。艾希雅本来是要去琥珀的店的，不过她在路上碰到葛雷，葛雷劝她一起坐下来喝杯饮料，不急着走。葛雷问她到底在生什么气，怎么连宽边帽也不戴就上街了，艾希雅就一股脑地把早上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只是讲完之后，她倒觉得有点羞愧。
“对不起，你请我喝茶，我却净抱怨我外甥女哪里不好，听这种事情想必不怎么愉快吧，我也不该这么数落自家人。但是那个麦尔妲啊！我知道她常常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溜进我房里，她动过我的东西，我看得出来。可是……”艾希雅这时候才想到要住口，“我实在不该为那个放肆无耻的丫头而动怒的。现在我可知道，为什么麦尔妲年纪这么小，我母亲和姐姐就答应让成年男子跟她正式交往了。若要趁早甩掉她，这可是唯一的机会。”
“艾希雅！”葛雷咧嘴笑着制止她，“我敢说她们不至如此。”
“老实说，她们这样做是为了大家着想。我母亲明白地跟我说，等到雷恩跟麦尔妲稍微熟稔一点之后，他就会放弃她了。”艾希雅叹了一口气，“然而这若是由我来做主，我一定趁雷恩醒悟之前赶快把麦尔妲嫁出去再说。”
葛雷的手放在桌上，此时他大胆地伸出一指碰碰艾希雅的手背：“你才不会呢，”他笃定地说道，“你才没那么坏心眼。”
“你确定吗？”艾希雅温柔地逗趣道。
葛雷睁大了眼睛，做出警觉的样子。
“噢，我们还是聊聊别的吧，聊什么都比这个强。你们的战况如何？商会同意听取你们的意见了没？”
“我没想到缤城商会竟比大君的税官还顽固，不过商会终于答应召开会议了，时间就是明天晚上。”
“我一定到，而且大力支持。”艾希雅允诺道，“我会尽量劝我母亲和姐姐也去开会。”
“其实我也不知道开这个会能有什么效果，不过能让大家听听我们的陈述总是好的。至于我父亲，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打算。”葛雷摇了摇头，“直到现在，他都拒不妥协。他既不肯付税，也不肯保证以后再补缴。我们有满船的货，货主又等着要，可是关税码头不肯放行，父亲不肯缴税，其他缤城商人也没有帮我们撑腰。我们受害甚深哪，艾希雅，要是局面再僵持下去，恐怕我们就撑不下去了。”葛雷突然住口，并摇了摇头，“你的烦恼已经够多了，我真不该拿这些坏消息来烦你的。不过，我也有好消息喔。你那个朋友，琥珀，把欧菲丽雅的手修好了，效果极佳。你也知道这个手伤对欧菲丽雅打击颇大，虽然她嘴上说她跟人不同，所以没有人类的痛感，可是我看她那样子，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葛雷语调渐歇，终至无声。艾希雅倒没有逼他把话讲清楚，她心里明白，一个人跟自己的活船之间的那种情绪是很私密、不足为外人道的。
与薇瓦琪分开的那种闷钝的寂寞痛楚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一时间，艾希雅握紧双拳放在大腿上，坚决地推开内心的焦虑。现在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待凯尔把薇瓦琪带回家。是啊，要是凯尔肯这么做的话。凯芙瑞雅声称他绝不会把妻子儿女丢下不管，艾希雅可没她那份信心。活船可是无价之宝，虽说那船其实非凯尔所有，然而他却操控了薇瓦琪号，若是一路往南开去，就可以把薇瓦琪号当作是他自己拥有的船来用，自由自在，毫无负担。果真如此，要不了多久就可累积可观的财富，凯尔只要把他自己照料好就行了。
“艾希雅？”
艾希雅吓了一跳，心里感到有点愧疚：“对不起。”
葛雷体谅地笑了一笑：“换作我是你，恐怕也不免想船想得出神。如今每当有船进港来，我还是照样问他们有没有听到薇瓦琪号的消息，现在也只能做到这样了。等到下个月，我们南行前往哲玛利亚的时候，我会再多跟别的过往船只打听。”
“谢谢你。”艾希雅衷心向葛雷道谢，她察觉到他的表情变得过于温柔，于是又岔开话题，“我很想念欧菲丽雅。只是我已经答应母亲，言行举止一定要合于体面仪节，不然早就去探望她了。有一次我冒险走到港口边，可是关税码头的卫兵挡着不让我过去，我为了维持仕女风范，所以并没有把事情闹大。”艾希雅叹了口气，换了语调，“你刚才说，琥珀已经把欧菲丽雅的手修好了。”
葛雷往后靠在椅背上。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眯起眼睛：“这工程可大了呢。由于手指头变细了，所以琥珀把欧菲丽雅的双手都削小了一点，以便维持原来的比例。当欧菲丽雅说怎么削掉了这么多巫木木屑，琥珀就开始把每一片木屑都装在特别的盒子里，那盒子就一直留在前甲板上。欧菲丽雅好像很担心她少了那些木屑。不过像琥珀这样并非缤城出身的人竟能体会到船有点紧张，这点我很惊讶。后来琥珀还更进一步，她在跟欧菲丽雅商量过，也得到我父亲同意之后，把大一点的木片裁成细木条编在一起，做成了手环给欧菲丽雅戴。欧菲丽雅乐坏了，她说：‘我这可是出自卓越的艺术家之手，而且是用自身的巫木做成的手环喔，港口里其他活船才没有像我这样的珠宝呢。’”
艾希雅笑了，不过她仍有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父亲允许琥珀做巫木的木工？那不是犯了禁忌吗？”
“这个不一样。”葛雷连忙说道，“这其实是修复工程的一部分，琥珀只是尽她所能将欧菲丽雅的巫木木作修好而已。我父亲是在我们家人深入讨论过之后才允许琥珀着手进行的。再者，琥珀行事正直，所以我们才放心让她去做。她从不试图偷藏巫木碎屑，她在做事的时候，我们都有看着，毕竟，你知道的，巫木是稀世珍品，就算只有一丁点也能卖到高价。不过琥珀这个人光明磊落，更难得的是她还全力配合，就地在船上把所有的木活做好，连手环也没有拿回她的铺子去做，而是在船上切割、扣结起来的。你想想看，她得穿戴成卖淫女奴的模样，扛着一大堆工具来回好多趟呢。”葛雷吃了一口糕点，若有所思地咀嚼起来。
这些事情琥珀对她只字未提，不过艾希雅并不意外。这个做木珠的匠人颇有深度，不是她所能了解的。“她这个人挺特别的。”艾希雅评论道，这既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同时也是说给葛雷听的。
“我母亲也这么说。”葛雷应和道，“不过最意想不到的就是，我母亲和琥珀竟会变得如此熟稔。你知道的，我母亲和欧菲丽雅一直很亲，早在母亲嫁给父亲之前，她们就很要好了。我母亲听说欧菲丽雅受伤之后，心里一直很烦恼。她顾虑很多，一直不肯让陌生人替欧菲丽雅修手，还因为父亲没问过她就让琥珀开工而发脾气。”
娜妮亚·坦尼拉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大，此时葛雷板起脸模仿母亲发怒的模样，逗得艾希雅咧嘴而笑，而葛雷一看到她笑，自己也高兴得笑了起来。一时间，葛雷变回无忧无虑的水手，而不是含蓄保守的缤城商人。回到缤城之后，葛雷非常注意家族的声誉与应有的仪节，所以他不穿水手服，改穿白衬衫、深色的长裤和外套。艾希雅想起她父亲在缤城时也是这一副正经八百的打扮，这种服饰使得父亲显得比较老、比较严肃且稳重。这个狡黠的笑容也使葛雷的脸色更加爽朗，艾希雅看了倒觉得有趣。葛雷的商人那一面让人觉得有趣、尊重，而他身为水手的那一面则比较迷人。
“我母亲坚持，欧菲丽雅修手的时候，她要在场监督。琥珀并没有反对，不过我敢说她一定有点不高兴，毕竟谁喜欢别人对自己疑心重重的呢？不过后来的情况演变成琥珀一边做木工一边与我母亲闲聊，一聊就聊上好几个小时，天底下的事情无所不谈。欧菲丽雅当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你也知道，如果有人在前甲板聊天，她是绝对不可能不发表高论的。这个情况发展到后来竟有了出人意料的结果，我母亲变得激烈地反对奴隶制度。前几天，她在街上拦住一个男人，因为那男人使唤一个脸上有刺青的小女孩帮他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母亲把那孩子手上捧的包裹打落在地，并对那个男人骂道，这个孩子年纪这么小，他就把这孩子跟母亲拆散，真是太可耻了。然后母亲就把那个小女孩带回家了。”葛雷露出有点为难的脸色，“那孩子该怎么办，还真是伤脑筋哪。她什么都怕，惊吓到说不成句，一次只讲得出两三个字。不过母亲说，那孩子在缤城并无亲人，她是活生生地被迫与家人分开，像牛羊一般地被卖到这里来的。”葛雷的语气压抑，像是要克制住心中强烈的情绪。艾希雅倒是从没看过他这一面。
“你母亲要把那孩子带走，而那个新来者就任由你母亲那么做？”
葛雷又咧嘴而笑，不过这次他的笑容稍带着凶狠，眼角闪着亮光：“那个人可没那么大方。不过当时我们家的厨子蓝奈跟我母亲在一起，而蓝奈这个人可是容不得别人对太太不敬的。母亲把那女孩带走之后，那个奴隶主站在原地大吼大叫，但他顶多也只敢逞口舌之快。经过的行人不是对他嗤之以鼻，就是哈哈大笑。然而他能怎么办呢？蓄奴本来就违法，难不成他敢去镇议会抗议有人绑架了他的非法奴隶？”
“是不敢，不过他倒很可能会去参加镇议会的会议，并且声援那些想把蓄奴变为合法的人。”
“我母亲已经声明，缤城商会听取我们对于大君官僚的不满意见时，她要一并提起蓄奴的事情。我母亲打算要求反对蓄奴的法律必须严格执行。”
“怎么执行？”艾希雅酸酸地问道。
葛雷凝视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以平静的语气答道：“我不知道，但总得试试看。长久以来，我们缤城人对蓄奴的事情总是避而不谈。琥珀说，如果奴隶们深信我们真的会支持他们得到自由，那么他们就不会怯懦且不敢承认自己是奴隶了。奴隶主总是跟奴隶说，如果奴隶反抗主人、要求自由，就会被酷刑折磨至死，而且不会有人干涉。”
艾希雅突然觉得心里发寒。她想到被娜妮亚带回家的那个小女孩，她是不是直到现在都还深恐自己会被折磨至死？一个人若是在这种恐惧的阴影下成长，性格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呢？
“琥珀认为，若我们真心支持，那么奴隶们就会起而扬弃奴隶制度。毕竟奴隶数目众多，而奴隶主不过区区几人。此外琥珀还认为，如果缤城不赶快行动，让这些人得到他们应有的自由，那么不免会发生血腥暴动，终至毁灭整个城市。”
“这么说来，我们若是不出手帮忙，让他们早日得到应有的自由，那就不免在他们争取自由并烧起漫天大火之时被卷进去？”
“可以这么说。”葛雷举起他的啤酒杯，若有所思地啜饮起来。
过了一会儿，艾希雅叹了一口气。她举起茶杯轻啜了一口，眺望远方。
“艾希雅，你别太担心，我们这不是尽力在做了吗？我们明天晚上就要向缤城商会陈情，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可以让商会的人同时认识到关税与蓄奴的严重性。”
“这也对。”艾希雅郁郁地应道。她不想跟葛雷说她现在心里所想的既不是蓄奴，也不是关税的问题。其实她一直在望着眼前这个既英俊又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她等待着，只是她再怎么苦等，也等不到爱意萌发，反而只感觉到亲切的友谊。刚才她叹了那一口气，心里纳闷的是像葛雷·坦尼拉这种正直又受人尊重的男子怎么就无法像贝笙·特雷那样挑起她的爱意与情欲？
应门的是个精心打扮的年轻女子，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贝笙，脸上显出对他这一身潇洒放荡的衣装颇不以为然。贝笙对她灿烂地笑笑，不过她却像是受到无礼对待似的狠狠瞪着他，以高傲的口气问道：“怎么？”
贝笙对她眨了个眼：“我是希望别人对我讲话客气一点，不过看来这是奢望。我要找艾希雅·维司奇。如果她不在的话，那么我希望跟罗妮卡·维司奇见一面。我有要事相告，一点也等不得。”
“是吗？这个嘛，我看是非得等不可了，因为现在她们两人都不在家。再见。”
那女子嘴上说再见，但她的口气却明白地道出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贝笙迅速地上前一步，赶在门关上之前把门挡住。
“不过，艾希雅已经从海上归来了吧？”贝笙逼问道，虽然从那女子的用字听来，艾希雅应该是已经回家了，但他非得听到对方讲出来才能放心。
“她已经从海上归来，在家里待了好几个星期了。你放开啊！”那女子骂道。
贝笙的心突地跳了一下，顿时觉得宽心不少。艾希雅在家里，她很安全。那个女孩竭力要把门关上，只是贝笙仍把门抓得紧紧的。这时他心里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温文儒雅那一套现在可以免了，所以他直截了当地对那个女孩说道：“我不走，我不能走。我来是因为我有要紧的消息要传达，可不能因为女仆闹脾气而耽搁了正事。你现在就开门让我进去，不然你若是惹恼了你家女主人，那可就糟了。”
那个身材娇小的女仆吓得喘气，后退了一步，贝笙趁机踏入门厅。他四下张望之后，不禁皱起眉头。船长一向以这个门厅为傲，如今虽仍洁净整齐，但是木作没有用蜂蜡保养，黄铜也没有上油擦亮，门厅里再也闻不到温馨的蜡味和油味，家具也失去了光泽，他甚至还发现天花板上结了蜘蛛网。贝笙没空多看，因为那个女仆义愤填膺地跺着脚：“你这个码头垃圾杂碎，我才不是什么女仆。我是麦尔妲·海文，乃是主人家的女儿。你快出去，免得把臭味留在我们家里。”
“除非见到艾希雅，否则我是不会走的。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等下去，你要把我安顿在哪里都可以。”贝笙凑近打量那个小女孩，“真的是麦尔妲！请见谅，我刚才没认出你来。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像个小女孩一样穿着高腰裙呢。”贝笙为了弥补方才的失言，低头对麦尔妲笑道：“哇，你今天穿得好漂亮！你是不是找了朋友来家里玩‘扮家家酒’啊？”
话说出口之后，贝笙才察觉到他不说还好，一说竟把场面闹得更僵。那个小女孩气得瞪眼，轻蔑地冷笑道：“这是我父亲的宅子，你是什么人，竟敢肆无忌惮地跟我讲话？”
“我是贝笙·特雷，”他答道，“是维司奇船长手下的大副，抱歉我没有早点报上身份。我之所以上门，是因为我有活船薇瓦琪号的重要消息，必须马上跟你阿姨或外祖母见面才行。或者你母亲也可以，你母亲在家吗？”
“她不在家，她跟外祖母要安排春耕的事情，所以进城去了，要晚一点才会回来。艾希雅出去做什么我不知道，但反正她自得其乐，至于她逛到哪里去，那就只有莎神才晓得了。不过呢，你可以把消息告诉我。为什么船耽搁了这么久？是不是还要再一阵子才会回来？”
贝笙心里开始痛责自己脑筋迟钝。他一心只想借此跟艾希雅见面，都忘了这个消息有多么沉重。他望着身前的女孩，他所带来的音讯是她家的家族活船落在海盗手里，至于她父亲是生是死，他一无所知。她是个孩子，又一个人在家，他说什么也不能把这样的消息告诉她。要是刚才麦尔妲不是自行前来，而是吩咐仆人来帮他开门就好了，又或者他若是口风紧一点，忍到有大人回来再讲出来，那就更好了。贝笙咬住嘴唇，立刻痛得皱眉，因为这一咬，触动了嘴角因辛丁而溃疡的伤口：“我想，你最好是派个小子进城去请你外祖母立刻回来。这种消息应该先跟你外祖母禀报才对。”
“为什么？是不是出事了？”
这是那个小女孩首次以自然的声音说话，之前她一直装模作样地模仿大人的语调。奇怪的是，她用真正的声音讲话听起来反而比较成熟。她不但口气很担心，连眼里也出现了惧意，贝笙看了很难过。他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不想撒谎，也不想道出实情。这消息太过沉重，所以最好是在有母亲、阿姨在场劝慰之时才告诉她比较好。他玩弄着手里的帽子，坚定地说道：“最好是等大人回来再说。你能不能派个小子去请你母亲或外祖母，或是你阿姨回来？”
麦尔妲的嘴扭了起来，贝笙眼见原本担心忧虑的她一下子震怒起来。她眼里闪着怒火，嘴上则清脆地应道：“我现在就派瑞喜去叫人，你在这里等着。”
她说完便大步走开，把贝笙一个人丢在门厅里。麦尔妲大可唤个仆人去通知那个叫做瑞喜的仆人，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反而自己走去传话，这点令贝笙感到很纳闷，除此之外，刚才她还亲自来应门。贝笙大起胆子朝前走了几步，打量了走廊之后，马上就察觉到走廊也维护得大不如前，接着他想起他走向维司奇大宅时，只见马车道上散落着断枝，落叶堆积在地，连台阶也没有清扫。到底是维司奇家族家道中落，还是凯尔把钱抠得太紧？贝笙忐忑不安。他早就知道自己要跟她们禀报的凶讯会对她们造成沉重的打击，但如今看来，这个凶讯只怕会把维司奇家族打得抬不起头来。家族活船落在海盗手里，等于宣告了维司奇家族会就此没落下去的厄运。艾希雅！贝笙心里大声叫着艾希雅的名字，仿佛他光凭意念就可以把她唤回来似的。
此时春夕号停泊在缤城港里。他们是今天到的，船缆一系紧，芬尼船长就派他上岸去办事。芬尼船长以为他一定会四处探求买家，以便把船上的赃物卖个好价钱，不过他一上岸就径直往维司奇大宅而来了。往昔挂在艾希雅舱房里的薇瓦琪号油画现在仍在春夕号上，那就是贝笙所言不虚的最佳明证。依他看来，她们大概不会要求看那幅画，不过艾希雅一定很想把那幅画要回来或买回来。他不确定艾希雅对他到底是仍有好感，还是十分嫌恶，不过她一定知道他这个人是不打诳语的。
他不愿朝这方向多想下去，可是他的心一想到艾希雅就怎么也停不下来。艾希雅对他是什么看法为什么他这么在意呢？因为他就是很在意，因为他就是希望艾希雅对他颇有好感。上次分手的时候他没讲什么好话，直到今天都还后悔不已。在他看来，虽然他出言讥讽，但是他们再度相见之时，她应该不会仍记恨在心。她不是那种人，她不是那种神经兮兮、把人家讲的玩笑话当作是莫大耻辱的女人。贝笙闭上眼睛对莎神祷告，希望自己的判断与事实相去不远。他对艾希雅可不仅是抱有好感而已哪。想到这里，他不禁紧张地把手插在口袋里，开始在门厅里走来走去。
“嗯，娜妮亚·坦尼拉要去质问缤城商会对于蓄奴的态度？你来就是为了要把这消息告诉我？”
“我在想，你一定很想知道娜妮亚对你有多么信服吧。”
琥珀开心地笑了一笑：“我当然早就知道啦，娜妮亚已经跟我说了。不过当我跟她说我希望能出席缤城商会的时候，她可觉得我离经叛道呢。”
“商会的会议只有缤城商人才能出席。”艾希雅抗议道。
“娜妮亚也是这么说。”琥珀和蔼地答道，“你急着来找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个？”
艾希雅耸耸肩：“我好久没见到你了嘛。况且待在家里，不是跟账本就是跟麦尔妲对看，实在受不了。我告诉你，琥珀，总有一天我要狠狠地把那孩子摇醒，给她一个教训。我一看到她就有气。”
“老实说，我倒觉得她跟你挺像的。”琥珀察觉到艾希雅怒视着她，所以又补了一句，“如果你父亲没有带你出海，你大概就是她这个样子。”
艾希雅勉强地应道：“有时候我不禁想，我父亲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
她这一说，令琥珀十分惊讶，她轻声问道：“难道你宁可当年父亲不要带你出海？”
“不知道啊。”艾希雅心不在焉地用手梳过头发，琥珀看了不禁笑了起来。
“瞧你，把头发都弄乱了。如今你又不是在装作男孩子，所以最好把头发拢回去吧。”
艾希雅呻吟一声，拍一拍头发：“的确，如今我是个缤城女人了。不过说真的，不管是装作男孩子还是缤城女人，我都觉得很假。好啦，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琥珀从柜台另一边探身过来，把艾希雅的一绺头发拨回原位：“好，这样就差不多了。很假？怎么个假法？”
艾希雅咬唇思索，摇了摇头。“样样都很假啊。这种打扮把人处处拘束住，穿这种衣服，走要有走相，坐要有坐相，若是举手过头就会被袖子缠住。这一头的夹子，夹得我都头痛了。跟人讲话，要矜持合礼，就连站在你店里跟你讲话，都可能会被人说成是伤风败俗。不过最糟的是，虽然我不喜欢女人家都会喜欢的那一套，却照样得装得很期待。”艾希雅顿了一下，“不过有的时候我会劝我自己，那些憧憬，我其实是喜欢的。”艾希雅心思烦乱地补充道，“毕竟如果我有那些憧憬的话，人生就容易多了。”
那个做木珠的匠人倒没有马上回答。她拿起小篮子走向店后头的内室，艾希雅也跟了上去。琥珀放下手工木珠串起来的珠帘，以免行人一眼就看到内室的景象。她在工作台边的高脚凳上坐下来。艾希雅坐在椅子上，椅子的扶手上有琥珀随意雕刻的图像。
“照你看来，女人家都喜欢哪一套呢？”琥珀亲切地问道，同时把木珠倒在桌上。
“真正的女人都想要生儿育女、打点屋宅，可是那些我都不喜欢。你让我领悟到我的性情就是这样，我既不要安顿下来，也不想要儿女的牵绊。说真的，我连自己想不想要丈夫都不知道。今天麦尔妲指着我鼻子说，我这个人很怪。她讽刺我别的也就算了，就是骂我怪让我很受不了，因为我这个人的确很怪，连我自己都觉得怪。凡是女人，就应该想要结婚生子，我怎么会对那些都敬而远之？”艾希雅按摩着太阳穴，继续说道，“我应该会想要葛雷的。我的意思是说……我的确想要葛雷啊，我很喜欢他，也喜欢跟他作伴。”艾希雅眺望着前门，较为真诚地说道，“他碰到我的手时，我觉得很温馨。可是一想到嫁给他以及嫁给他之后的一切……”她不禁摇了摇头，“我才不想要那一套。过那种生活或许比较明智，只是那代价未免太高。”
琥珀没说什么，只是拿出几个金属和木头垫片，又剪了几条亮闪闪的丝线，着手把丝线编成丝绳。“你不爱他。”琥珀推测道。
“我可以爱上他啊。只是我不让自己爱上他，爱上他是不成的，这就好比明明买不起的东西，就算喜欢也没有用。葛雷这个人没得挑剔，只是……牵绊太多了。他有家人，日后要继承家产；他有船，而且要维持他在社会上的地位。”艾希雅又叹了一口气，脸色颇为烦忧，“葛雷这个人好得没话说。只是我若是爱上他就必须放弃一切，但是叫我为他而放弃一切，我实在是不愿意。”
“啊。”琥珀将丝绳穿过珠子，打了个结，把珠子定位。
艾希雅的手拂过椅子扶手的线纹，轻轻地说：“葛雷的期望很多，不过他的期望虽多，却不包括我为自己的活船掌舵这一宗。他期望的是我能在岸上安顿下来，他希望我操持家务、养育儿女，在家里好好地等他回来。”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要把一切打点得井井有条，好让他心无旁骛地驾船出海。”她酸溜溜地说道，“他只管过他想过的人生就好了，别的都归我来打点。”她难过地说道：“所以，如果我真的爱上葛雷，并且嫁给他，那么我这辈子的梦想就通通泡汤了。也就是说，我如果爱上了他，就得把自己所有的梦想通通踩在脚下。”
“为了对方而牺牲一切，并不是你的人生梦想？”琥珀问道。
艾希雅的嘴角扭出一抹苦笑：“才不呢。有人说，男人是帆，女人是风，但我才不想当鼓动他的船帆的风，我还巴不得有人来鼓动我的船帆哩。”她突然坐直起来，“这个……我讲岔了，越解释越模糊。”
琥珀丢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咧嘴而笑：“正好相反。我倒觉得你之所以不自在，不是因为你讲得不清楚，反而是因为你讲得太明白了。原来你想要的，是一个能够追随你梦想的伴侣，而且你不想为了成就别人的人生梦想，而放弃自己的野心。”
“恐怕真是如此。”艾希雅不情不愿地坦承道。她立刻又追问：“难道这样想就错了吗？”
“这样想并没有错”琥珀劝慰道，随即狡黠地补充道，“如果你是男人的话。”
艾希雅往后靠在椅背上，顽固地叉手抱胸。“没办法，我的志向本来就是这样。”她看琥珀没接腔，生气起来，近乎恼怒地说道，“你可别劝我说，爱情本来就是为对方牺牲一切！”
“可是对有些人而言的确如此。”琥珀不为所动地说道。她又串了个木珠在项链上，将它提起来挑剔地打量一番，“而对有些人而言，爱情好比是两马共一轭，一同奔向目的地。”
“嗯，那也不坏啊。”艾希雅退让了，不过深锁的眉头道出她对那种想法并非完全信服，“为什么人不能彼此相爱，同时仍自由自在？”她突然问道。
琥珀停下手边的工作，揉揉眼睛，若有所思地推推耳环。“爱情也可以那样啊，”她惆怅地说道，“只是那种爱情的代价反而最高。”她字字推敲斟酌，宛如串珠打结那般谨慎。“若要那样相爱，你就得承认，他的人生与你的人生一样重要。更困难的是，你还必须承认，他可能有着你所无法满足的需要，而你也许有自己的志向，不能常陪在他身边，所以那种爱情的代价就是寂寞、不满、疑心以及——”
“为什么爱情非得付出代价不可？人生的需要为什么非得跟爱情纠缠在一起不可？为什么人不能像蝴蝶那样，在耀眼的阳光下结合，并在日落之前分手？”
“因为人就是人，不是蝴蝶。你若是骗自己，人可以凑在一起、彼此相爱，之后毫无痛苦或后果地分手，那可就比装作端庄的商人之女还要假了。”她放下木珠，正视着艾希雅的眼睛，直率地说道，“请你千万别说服自己可以与葛雷·坦尼拉同床共枕，之后一走了之，而且两人丝毫不会受伤。你刚才还说，相爱与需要是可以切分开来的。然而若是没有爱情，只是纯粹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而结婚，那你就与小偷无异了。如果没有爱情，却又有所需要，那就用钱去买吧。你可别去偷取葛雷的心，还装作爱可以自由自在，无须付出任何代价。现在我已经认识葛雷·坦尼拉了，他那个人是无法给你那种爱情的，他做不到。”
艾希雅叉手抱胸：“我才没动那个脑筋呢。”
“不，你已经动念了。”琥珀强调道，目光又回到木珠上，“这种事情人人都不免会想，只是想得再多也不能把错的变成对的。”琥珀重拾她的工作，开始打绳结。她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补充道：“人在跟别人上床的时候一定有所承诺。有时，这个承诺只是双方都为了假装这一场激情其实没什么。”琥珀那一对色泽古怪的眼珠凝视了艾希雅好一会儿，“而有时候，这个承诺只是你对自己的承诺，而对方永远都不知道你许下什么，也不会同意你。”
贝笙。坐在椅子里的艾希雅不安地换了个姿势。为什么她不去想贝笙，他偏从她心底冒出来？每当她认定自己已经把他这个人连根拔除掉时，那个小插曲就又开始在她心里滋长。艾希雅被这种事情扰得一气再气，不过她气的到底是不是贝笙，如今自己已经不能确定了。最后她把这些念头推开。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一段人生的插曲已成过往云烟，她可以将之抛在脑后，或是用别的事情把它遮盖起来。
“所谓的爱，并不是因为对方会为你牺牲一切而被他感动，而是你确信自己会为了对方而牺牲一切，这才叫做爱。不过有一点你别搞错，那就是双方都不免有所牺牲，你们会为了成就共同的梦想而牺牲个人的梦想。在有些婚姻中，是一方为了对方而放弃自己曾经渴求的一切，但是不见得每桩婚姻都是女人为对方做这么大的牺牲。话又说回来，这样牺牲并不可耻，因为爱情本就如此。只要你认为对方值得，那就行了。”
艾希雅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突然倾身向前对琥珀问道：“依你看来，如果我嫁给葛雷，我会改变心意吗？”
“嗯，你们之中总有一个人得改变心意呀。”琥珀意味深长地答道。
贝笙走到窗边眺望着车道。他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于是转过身。原来是麦尔妲。艾希雅提过不少她的轶事，如果那些传闻不假，那么这孩子是颇有点骄宠自大的。贝笙直视着她，她严肃地对他一笑，举止态度又变了。“我已经按照你的建议派了听差去找人。我准备了咖啡和餐点，不知你是否肯赏光？”麦尔妲那彬彬有礼、抑扬有致的语气不但道出了她的良好教养，也表达了她对自己的欢迎。
于是贝笙也循规蹈矩地应道：“多谢，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比了个手势，示意贝笙沿着走道往前，然后便伸手搭着他的手臂一同前行，此举吓了他一大跳。麦尔妲个子小，还差一点才及得上他的肩膀，现在他可以闻得到她的香味。那是花香精油之类的，大概是紫罗兰吧。香味从她的头发中飘散出来。她垂眼陪着他沿着走廊往前走，但是却偷偷瞄了他一眼。那一眼使他修正了对她的第一印象。莎神在上，小孩子长得真是快啊，麦尔妲不是小黛萝的玩伴吗？贝笙最后一次见到小妹妹的时候，黛萝还围着围兜，把围兜弄得脏兮兮的。这些年来，他连见都见不着妹妹，更说不上话。他心里突然感到怅然若失。父亲将他逐出家门之后，他不但失去了家产，也失去了家人。
麦尔妲领着贝笙走进了晨室。晨室里有张小桌，桌边设了两张椅子，上头摆着咖啡杯，又放了一盘早餐面包。窗户开着，望出去是花园的风光。“你在这里也许能等得舒服一点。咖啡是我刚才煮的，希望不会太浓。”
“我敢说一定恰到好处。”贝笙笨拙地应道。他感到倍加羞愧，原来麦尔妲就是因为这样才耽误了这么久，而从主人家的女儿必须亲自动手为来客煮咖啡、切面包来看，维司奇家族的家势的确已经衰微了。“你认识我妹妹，对不对？黛萝？”贝笙脱口而出地问道。
“我当然认识黛萝啦。甜蜜、亲爱的黛萝，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麦尔妲再度对贝笙微微一笑。她招手示意他就座，随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倒了咖啡，送了一块掺了果仁种籽的甜面包到他盘子里。
“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到黛萝了。”贝笙听到自己对麦尔妲坦白道。
“是吗？那太可惜了。她已经长大了许多，这你是知道的。”接着麦尔妲露出异样的笑容，补了一句，“我也认识你弟弟。”
贝笙听到麦尔妲那话中有话的语气，不禁皱起眉头：“瑟云啊，我敢说他一定一切都好吧。”
“应该是吧，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还不错。”麦尔妲叹了口气，望向他处，“我跟瑟云不常见面。”
麦尔妲迷恋着瑟云吗？贝笙迅速计算弟弟的年纪。哦，瑟云已经到了要结交年轻女士的年纪了。不过，如果黛萝和麦尔妲同年，那么麦尔妲现在就与男子交往未免太过年轻。贝笙开始有点不安了，这个漂亮的小妖精到底是清纯的小女孩，还是成熟的女人呢？她虽只是在搅咖啡，但不知怎的，竟让人特别注意到她那优雅的姿态。桌子并不大，而麦尔妲倾身上前，替贝笙在他的咖啡里加香料。她在倾身之时露出大片胸脯，应该不是故意的吧？贝笙将脸撇到一旁，麦尔妲的香味仍然飘入鼻中。
麦尔妲坐回她的座位上，举起咖啡杯轻啜一口，拨开掉在她那光洁额头上的一绺秀发：“我想你一定认识我阿姨艾希雅，对吧？”
“当然了，我们是同事，一起在……薇瓦琪号上共事多年。”
“当然。”
“她安全地回到缤城来了？”
“哦，是啊，回来好久了，她是搭欧菲丽雅号回来的。欧菲丽雅号是坦尼拉家的活船，这你是知道的。”麦尔妲直视着贝笙的眼睛，继续说道，“葛雷·坦尼拉对艾希雅很着迷呢，此事闹得缤城人议论纷纷。我那个刚愎自用的阿姨竟会突然看上葛雷这样稳重沉着的年轻人，把许多人吓了一大跳，不过我外祖母自然高兴得要命。说起来，是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因为我们早就不期望她能嫁个登对的好人家、好好安顿下来了。我敢说你一定知道我的意思。”麦尔妲神秘地笑了两声，仿佛这是她从不与人言的秘密。她密切地注视着贝笙，恐怕已经看出这番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了。
“的确很登对。”贝笙麻木地应道，他察觉到自己头点个不停，“葛雷·坦尼拉。哦，是啊，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的确很登对。葛雷也善于航海。”贝笙自言自语般地讲了最后那一句话。除了葛雷善于航海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艾希雅会看上他哪一点。唔，葛雷也长得很英俊，贝笙听人称赞过他长得英俊。除此之外，葛雷既没有被父亲逐出家门，也不嗜吃辛丁。一想到辛丁，贝笙就巴不得来一点，以便平抚心头愤怒与恐惧交加的情绪。他的外套口袋里可能还有一小段，不过眼前这孩子可是从小被人呵护长大的，没见过混码头之人的粗鄙恶习，他怎能大大咧咧地当着她的面拿出辛丁来嚼呢？
“……要再来点面包吗，贝笙？”
他只听到她讲的最后一句话。他低头一看，发现整盘食物都没动。“不，不用了，多谢。这面包很香。”他匆匆地咬了一口面包。他嘴里干涩，所以面包吃进去只觉得像是在吃锯屑。贝笙喝了一大口咖啡把食物冲下肚，之后才想到他这个吃法活像是船上的普通水手赶着进餐的模样。
麦尔妲倾身向前，用她细长的小指头轻触贝笙的手背：“看你这模样，想必是长途旅行且历经风霜吧。我刚才开门的时候，心里觉得好烦……你大老远地带来我父亲的音讯，我还没谢你呢。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对不对？”
“是很远。”贝笙坦承道。他把手抽回来放在大腿上，两手互相摩挲，仿佛他的手因为她这么一摸而烧痛起来。麦尔妲见此，会意地笑了一笑，转开了头。她的脸上升起一朵红晕。这么看来，刚才那个动作可不是一个小孩不经意的碰触，而是有意跟他调情。贝笙只觉得自己身陷重围，同时心里很困惑，要考虑的因素实在太多了。他一旦有了吃一小段辛丁来澄清心智的念头，嘴里就开始流口水了。不过他不但没吃辛丁，反而逼着自己再咬了一口面包。
“你知道吗，我看着你的时候，想到你弟弟若是留了八字胡，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你的八字胡就很好看，把你的嘴唇和下巴衬托得更俊挺。”
贝笙举起一手，不安地顺了顺唇上的胡子。这种话太过轻佻，况且麦尔妲望着他的眼神，贪婪得像是怎么样也看不够。贝笙站了起来：“也许我应该先离开，等到晚一点再来比较好。烦请你转告府上长辈，让她们知道我会再来访。今天是我唐突了，我应该先找人通知府上，再正式登门拜访才是。”
“这是哪里的话。”那女孩子嘴上说着，人仍坐在位子上。她并未站起来陪他走到门口，而他说要离开，她也不理，只是说道：“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我敢说她们不久就会回来。她们必定希望尽快听到我父亲和船的消息。”
“是啊。”贝笙僵硬地应道。这个年轻女子弄得他一头雾水，她的表情如此诚恳，说不定她刚才讲那种话，只是因为她年纪还小，讲话太过耿直。也许是因为他在海上待得太久，所以少见多怪。贝笙重新归座，他的背挺得很直，双手放在大腿上。“那我就在这里等她们吧，不过我敢说我一定打扰了你的起居生活。你别客气，有什么事情就去忙吧，用不着在这里相陪，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就可以了。”
麦尔妲听到他这番笨拙的言语之后，轻笑了几声。“噢，亲爱的，我一定弄得你很不自在，是不是？真是抱歉，恐怕我对你表现得过于熟稔了。其实，这只是因为你在亲爱的外祖父手下做了那么多年的大副，所以我觉得你几乎像是自家人。另外，因为我跟瑟云和黛萝很熟，自然而然地想要好好招待他们的大哥哥。”她的声音突然一下子变得正经起来，“我总觉得，你家里的人再也不肯让你进家门，真是太悲哀了。你跟你父亲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直都无法理解……”她声音渐轻，终至无声，以此来邀请他托出心里的话。
不过贝笙现在一点也不想把他跟家人的争执倾诉给人听，他这辈子从不曾这么尴尬。这个麦尔妲，一下子像是毫无心机的小孩子，因为长辈不在家而尽力招待客人，一下子又像是媚惑人心的狐狸精，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带来的音讯十分紧急，而且他很想与艾希雅见上一面，可是他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不自在。他直到这时才想到，在别人眼中，这个场面可能有违礼节，毕竟他从头到尾都没看到其他人。现在，他很可能正在与好人家出身的年轻女子独处，然而他认识的人之中，就有些身为父亲或是兄弟的人，会为了比“独处”更微不足道的过失而与对方决斗。他又站了起来：“恐怕我非走不可，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晚一点再来拜访，烦请代我向府上的人问安。”
麦尔妲一点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不过贝笙也不想等她回应了。“很高兴再度见到你。”他鞠了个躬，转身走开。
“你弟弟瑟云，他可不会把我当小孩子看待。”麦尔妲的话里颇有挑衅的意味。
贝笙勉强地转过头面对她。她还是没有起身，不过头向后仰，露出洁白的颈项。她伸出指头，玩弄着一绺散开的发丝，懒懒地笑着说道：“瑟云很可爱，就像家猫一样。不过在我看来，你比较像是老虎。”她沉思地啃着指尖，有感而发道：“而宠物嘛，难免太过枯燥。”
贝笙突然察觉到，虽然他一身放荡的海盗装束，但是他胸膛里跳着的仍是缤城商人之子那种谨守分际礼仪的心，所以这番话在他听来只觉得惊世骇俗。她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分明就意味着一个事实：维司奇船长的外孙女竟然在维司奇船长的家里调戏、色诱他。这真是太荒唐了。
“你真是丢人现眼。”贝笙义愤填膺地骂道。
麦尔妲震惊地倒抽了一口气，贝笙没有回头看，直接沿着长廊朝大门口走去。他拉开大门，正要走出去之时，发现罗妮卡·维司奇和凯芙瑞雅·海文正站在门外，一脸讶异地望着他。“噢，感谢莎神，你们可回来了。”贝笙叫道，而凯芙瑞雅则同时质问道：“你是什么人？你在我们家做什么？”凯芙瑞雅一边问一边狂乱地四下张望，像是要传唤几个男仆来把他架走。
“我是贝笙·特雷。”贝笙连忙说道，同时鞠了个躬，“我来是为了要通报薇瓦琪号的音讯。这个消息很急，也很棘手。”
他这番惊人之语立刻吸引了她们两人的注意力。
“怎么了？是不是凯尔出事了？我儿子温德洛有没有托你带什么话？”凯芙瑞雅立刻追问道。
“不，”罗妮卡·维司奇命令道，“这个场合不对。大家进屋子里去，坐下来谈。凯芙瑞雅，来吧，到书房去。”
贝笙退开一步让她们两人先行。他一边跟着她们走一边解释道：“刚才是你外孙女麦尔妲让我进来的。我原本以为，她派去找你们的跑腿小弟会向你们禀报我有薇瓦琪号的消息，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他实在很想顺便问艾希雅是不是随后就会回来，但想想还是忍住了。
“我们一个跑腿的也没碰上。”罗妮卡简洁地答道，“不过我早就在担心，恐怕早晚会有人找上门来通报噩耗。”她一等贝笙和凯芙瑞雅进了书房，就把书房门紧紧关上。“特雷，你请坐。你知道什么消息？你并没有随同薇瓦琪号出海，我知道凯尔用他自己挑的人把你换掉了。既然如此，你怎么会来传达薇瓦琪号的音讯呢？”
他需要跟她讲到什么程度呢？如果对方是艾希雅，两人静静地坐着喝酒聊天，那么他会全盘托出，让艾希雅自行判断他是什么样的人。跟海盗勾结可是要判绞刑的重罪，而他的确跟海盗有所往来，这是推托不掉的。贝笙不愿说谎，不过他可以避而不谈。
“如今薇瓦琪号落在海盗手里。”他这句话就像是没有系紧的船锚，沉沉地把众人的心往下拖。贝笙趁着她们还没有回神七嘴八舌地问一堆问题之前，又继续说道：“我只知道有人看到薇瓦琪号系泊在一处海盗的基地港里，至于薇瓦琪号的船长和船员下落如何，我就不知道了。薇瓦琪号出了这样的事情，我非常遗憾，不过恐怕更糟的还在后面：把薇瓦琪号掳走的是个名叫柯尼提的海盗船长。我不知道柯尼提为什么会看上薇瓦琪号，他是个野心勃勃的斗士，梦想着要统一海盗群岛、雄霸一方，最后称王。为了这个目的，他盯上了运奴船。人们谣传，柯尼提一逮到运奴船便会杀光船员，再放走奴隶，借此博取其他海盗的好感，毕竟痛恨奴隶买卖的海盗不在少数。”贝笙一口气只能讲到这里，接下来就无话可说了。凯芙瑞雅听着听着，人便瘫软下来，坐在椅子里的她越沉越深，仿佛贝笙这番话抽干了她的生气。她举起双手捂住嘴，免得自己惊叫出来。
罗妮卡·维司奇的反应恰恰相反。她直直地站着，像已化为木头，脸上则凝结着沉痛绝望的表情，她那老皱的手像鸟爪抓住栖木一般紧抓着椅背。
过了好一会儿，她吸了一口气，勉强轻声问道：“你是帮他们带话来的？对方开价要多少赎金？”
贝笙听了，羞愧得无地自容。老太太很精明，什么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看了自己这一身衣服的质料剪裁就猜出他在做什么营生，她大概以为他是来帮柯尼提牵线的。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不过他也不能责怪她。“不是，”贝笙简单地答道，“其实我知道得很有限，而且其中有一半是道听途说来的。”他叹了一口气，“据我看来，对方大概不会要求赎金。看起来，这个柯尼提船长对于落在他手里的这个奖赏颇为满意。别的不说，这船他大概会留着自用了，至于船员的下落，我一无所知。抱歉。”
一室静默，这静默竟寒栗刺骨。贝笙带来的音讯改变了她们人生的轨道，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把她们仅存的希望都抹煞殆尽。原来船不是迟归，而船长也不会带着大笔财富返乡了。她们不能期望以船长带回的财富拯救家运，反而还得牺牲一切、筹措赎金。倘若对方愿意收赎金，她们就算是走运的了。自己带来的音讯将维司奇家族毁于一旦，她们对于传达消息的人，想必是恨之入骨。贝笙等着风暴来袭。
不过她们两人都没有痛哭失声，也没有尖叫，更没有指责贝笙满口胡言。凯芙瑞雅把脸埋在手里，轻轻地叹道：“温德洛，我的儿子啊。”罗妮卡的面容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肩膀垂了下来，脸上的皱纹也变得更深。她扶着椅子，慢慢坐定下来，空洞无神地望着前方。贝笙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她们听了这样的消息势必会很难过，不然呢？以前贝笙总是想象着，艾希雅听了之后，眼里会冒出愤怒的火花，然后便转而向他这个好朋友求援，以便救回她的船。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空想而已，他眼前的景象才是现实。而现实就是，维司奇待他有情有义，但他却翻脸无情地打击他们，打得维司奇家族日后再也抬不起头来。
门上传来吱嘎一声，随即便砰地撞开了。艾希雅走进来，并把蓬头乱发、不断挣扎的麦尔妲也推了进来。“凯芙瑞雅！这个没规矩的家伙又在偷听了。她怎么老是鬼鬼祟祟地四处偷听呢？我真看不过去了，我们维司奇家的人怎么会有这种下流的行径呢——贝笙？你来做什么？出了什么事？”艾希雅突然放手。由于事出突然，麦尔妲砰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艾希雅睁大了眼睛瞪着贝笙，嘴巴大张，仿佛被他狠狠地打了一拳。
贝笙站起来，上前一步，一口气说道：“薇瓦琪号落在海盗手里了。我看到薇瓦琪号系泊在海盗的基地港里，主桅上还飘着渡鸦旗。渡鸦旗就是柯尼提的标志，我敢说你一定听过他的名声。大家都说，柯尼提每逮住运奴船就会杀光船员，不过我不知道薇瓦琪号船员的下落到底如何。”
麦尔妲凄厉地哀嚎起来，众人就算有什么反应，也被这尖叫声盖了过去。接着她喘了口气，站起来朝贝笙冲去，抡拳就打。“不，你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我父亲说了，他一定会回来，把一切恢复成原样！等我父亲回来，他会把艾希雅丢出去，叫大家好好待我，家里会再度富裕起来！你这臭猪，你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胡说八道！我父亲不会死，我父亲不会死！”
贝笙抓住她的一边手腕，但是麦尔妲又用另一边打了他两拳，所以贝笙把她另一边手腕也抓住了。本以为麦尔妲会就此屈服，谁料她又狠狠地在他的小腿骨上踢了两脚。“麦尔妲，你住手！”罗妮卡严厉地制止道，而凯芙瑞雅则同时叫道：“停，停！这样是解决不了事情的。”
艾希雅的做法比较直接。她大步走上前，抓住麦尔妲的头发用力往后一拉。麦尔妲痛得叫了出来，贝笙也立刻松手放开她。艾希雅粗鲁地紧紧抱住麦尔妲，使贝笙大感意外。“停，你停一停。”艾希雅以低哑的声音对那个不住挣扎的女孩轻轻说道，“这样没什么用处，别把你的力气和智慧用来对付自己人，这样太浪费了。如今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啊，现在我们应该要汇集一切资源把他们救回来才对。麦尔妲，麦尔妲，我知道这种事情很恐怖，不过我们必须使出本领来渡过难关，而不是神智昏乱地乱打乱摔。”
麦尔妲瞬间平息了下来。她猛然推开艾希雅，又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以便离她阿姨远一点，之后才转身指责道：“出了这种事情，你倒是很高兴。你才高兴咧！你才不在乎我父亲的下落，你本来就不关心我父亲，你只是想要那条船而已。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巴不得我父亲死掉算了！而且你恨我。你才不是我的朋友呢！你不必装了。”她咬牙切齿地瞪着艾希雅。一时间，众人都沉默无声。
艾希雅以坚决的语气答道：“没错，我的确不是你的朋友。”她拨开落在脸上的散发，“我心里对你的嫌恶多于我对你的好感。不过我是你的阿姨，而命运不但使我们成为一家人，在出了这件事之后，更使我们成为盟友。麦尔妲，你那些妄自尊大、无谓挣扎、自怜自艾都可以省了吧，你的心思用来解决问题才是正道。我们全家人一定要团结一致，而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把家族活船弄回来，并且把说不定还活着的船员救出来。”
麦尔妲上下打量着艾希雅：“你说这话根本就是在哄我，你还是一心要把那条船据为己有。”
“你说得没错，”艾希雅轻松地应道，“我还是想要执掌家族活船，不过船该由谁来掌舵，总得等到薇瓦琪号安全地回到缤城港之后再来分辩。就目前而言，我们全家人不是都希望薇瓦琪号能够安安全全地回到缤城港来吗？我们家的女人难得有意见一致的时候，既然现在大家有一致的目标，那么我劝你还是早早地把那些歇斯底里的行径、不经大脑的思路通通都丢开吧。”
艾希雅眼神一扫，把她母亲和姐姐也含括入她说话的对象之中。“现在，我们家谁都不可以随便让自己的情绪迸发出来。我们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我们必须尽量筹集庞大的赎金。老实说，如果我们希望人和船都毫发无伤地回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照他们的要求付钱。”她摇了摇头，“明明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却还得拿钱去赎，我想到就气。不过我们若想把船要回来，还是拿钱去赎最实际。如果走运的话，那个叫做柯尼提的收了钱之后，就会归还人和船。不过贝笙说得没错，这个人的名声我以前就有所耳闻。他逮住薇瓦琪号，恐怕是因为他想要把薇瓦琪号据为己有。那么我们只能祈祷莎神保佑这个柯尼提有点小聪明，知道自己最好是让薇瓦琪的家人和薇瓦琪所熟悉的那一班船员安然活下来，以免逼得她发疯。所以，麦尔妲，虽是出于私心，不过我的确也希望你父亲和哥哥能够安然活下来。”艾希雅勉强苦笑着说出这些话。
她以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明天晚上缤城商会就要开议，这次商会预定要听取坦尼拉家族对于大君所收的税目、恰斯人那些所谓的‘巡逻船队’出没，以及缤城奴隶问题的意见。我已经向葛雷保证一定会出席，并支持他父亲的意见。母亲，凯芙瑞雅，你们也应该出席，并且尽量鼓动别人参加会议才是。时局变成这样，缤城商人也该觉醒了。大君捅出来的娄子本来就多，而海盗猖獗的问题只是雪上加霜罢了。等到时机成熟，我们也要在商会上提出薇瓦琪号的困境。到时候，就算我们无法说服所有的商会成员都站在我们这边，至少也会得到其他活船商家的支持。这件事情对我们每个人都影响深远啊。还有一件事，这事我一提，说不定麦尔妲又要发作，但我还是得讲出来。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跟奴隶买卖绝对有直接的关联，若不是凯尔把薇瓦琪号当作运奴船来用，那么她根本就不会落到海盗手里。柯尼提这个人只找运奴船下手，这大家都是知道的。此外大家也都知道——”艾希雅以比较响亮的声音提了这么一句，不过她正要讲下去时，却被麦尔妲的话打断：“正是因为海盗猖獗，所以缤城港里才会泊着恰斯人的佣兵船。要是缤城人能团结起来果决地对付海盗，那么大君就会看出我们既不需要他派巡逻船，也不想付钱养他派来的船。”麦尔妲转头，望着窗外的斜阳，“而我们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说不定就能让所有缤城人意识到，原来我们既不需要哲玛利亚国，也不需要大君，往后我们只要自立便已足够。”最后这几句话，麦尔妲只是轻声道出，不过由于房间里很静，所以众人都听得很清楚。
艾希雅突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肩膀也垂了下来：“我肚子饿了。你们说可笑不可笑？贝笙带来这么悲惨的消息，可是到了晚餐时间，我竟然还是觉得肚子饿。”
“不管面临什么样的厄运，我们的身体总是努力地活下去。”罗妮卡以过来人的态度，沉重地讲出了这个道理。接着她僵硬地走到外孙女身旁，对麦尔妲伸出一手：“麦尔妲，艾希雅说得没错，现在我们一家人必得齐心协力，不能再把矛头指向自己人。”罗妮卡环顾众人，一脸肃容，淡淡地笑道：“莎神见谅啊，我们维司奇家的人竟然要遭逢这样的惨祸才能够凝聚在一起，我想来就觉得羞愧。”她再度望向外孙女，手仍悬在半空中等待。麦尔妲缓缓地伸出一手，罗妮卡握住了她。罗妮卡深情地望着麦尔妲愤怒的眼神，突然搂住她，只是一下子就又将她放开，麦尔妲则是消极地虚应了一下。
“麦尔妲和爸爸不坏坏了？”门口有个稚嫩的声音大声问道，众人一起望向门口的那个小男孩。
“噢，瑟丹！”凯芙瑞雅疲惫又惊惶地叫道，立刻起身朝儿子走去。她想要搂住儿子，但瑟丹硬是挣脱了，同时不耐烦地叫道：“妈妈，我已经不是小婴儿了！”瑟丹的眼睛望向母亲身后的贝笙，他歪着头，一脸严肃地打量着客人，“你看起来像海盗。”
“的确如此，不是吗？”贝笙蹲下来，好让自己的眼睛与那小男孩同高。接着贝笙笑笑，向瑟丹伸出一手，“但我不是海盗，我只是个老老实实，但是运气有一点背的缤城水手。”一时间，他真的深信事实便是如此，就连他那不规矩的手指头在外套口袋里摸到的一小截辛丁，他都可以当作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