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主导
艾希雅目送贝笙远去。她并未与母亲一起陪他走到门口，而是逃到了楼上的女仆房。女仆房里处处积灰，一片漆黑，艾希雅也不点灯，甚至不敢靠窗户太近，免得贝笙回头望的时候看到她。月色清淡，洗去贝笙那一身衣装的鲜艳色彩。他走得很慢，没有回头看，而从他那摇摇摆摆的步履看来，像是把平稳的车道当作是起伏不定的甲板了。
艾希雅很幸运，因为今天傍晚她闯进书房的时候仍跟麦尔妲缠斗不止，所以虽然她一脸红通通，呼吸又很急促，但谁也没有纳闷多问。据她看来，大概就连贝笙也没看出她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整个人慌得不知所措。凯芙瑞雅和母亲的表情像是受了重大的打击，在那极端恐怖的瞬间，艾希雅的心跳几乎停止。她心里只想到，一定是贝笙找上门，把过往情事通通都跟她母亲说了，并提议要娶她为妻，以免行为失检的她拖累了家族的名声。即使后来艾希雅发现贝笙真正的来意是禀报薇瓦琪号的不幸消息，对此她痛苦得近乎晕眩，但心里仍因为不需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昭告大众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是啊，自己的所作所为。如今她已经坦承那是她自己的作为了。几个星期前与琥珀一席谈话使她不得不面对与贝笙的一夜情。现在回想起来，她倒觉得过去竟想用各种借口遮掩过去，实在可耻。那天晚上的事情两个人都有份，如果艾希雅想要敬重自己身为女人以及身为成人的身份，那么就不能睁眼说瞎话。她诚实地替自己下了个公论：她之前之所以不肯坦承那是自己的作为，是因为她不想由于自己行为放荡不检而遭到责难。如果当初她真的是在贝笙的诱骗哄劝之下才跟他上床的，那么她就可以振振有词地说，她之所以在事后痛苦万分是有原因的，这样一来，她大可以说，都是那个狼心狗肺的水手诱拐她这个清纯女子，玩弄过后就把她给抛弃了。但是如果她把事实扭曲到这个程度，那么她就不但对不起贝笙，也对不起自己了。
这一整个晚上，艾希雅既无法鼓足勇气正视贝笙，又舍不得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她很想念他，她告诉自己，虽然他们上次分手时都没有给彼此好脸色，但是他们多年来在船上共事的情谊是无法取代的。她一再地偷瞧他，并把他的身影刻在心中，仿佛她内心有什么渴望，非得如此才得满足。贝笙带来的悲惨消息使她痛不可遏，但是她的眼睛太不听话，只顾着打量他那对明亮的黑眼睛，以及他丝质衬衫下的肩膀肌肉如何起伏。她注意到贝笙嘴角有一处因为辛丁而造成的溃疡，可见他至今仍有吃辛丁的习惯。他那一身大胆不羁的海盗装束令她颇为震惊。贝笙竟然沦为海盗，这让她既伤心又失望，不过她也得老实说一句，海盗的装束比缤城商人之子那种严肃沉闷的服装更适合他。贝笙的一切，艾希雅通通不以为然，但她一看到他，心还是怦怦直跳。
“贝笙。”艾希雅无助地对黑夜说道。她望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她告诉自己，她的心情没什么，只是感到遗憾。遗憾的原因数不胜数。她与贝笙的一夜情摧毁了两人轻松共事的默契，此等有违仪节的事情不但不该做，对象更是大错特错。再说，她父亲一直相信贝笙的前途大有可为，可是他却背弃了正道。这个贝笙，判断力差劲，性格又不够坚定，实在令人遗憾。所以她的感想就是“遗憾”，此外无他。
艾希雅纳闷道，不知道贝笙是为了什么缘故而回到缤城？他大老远地回来，总不会只为了把薇瓦琪号被劫的事情告诉她们吧？一想到她的爱船，她的心揪得更紧了。船被凯尔夺走已经够痛苦了，如今竟然落在草菅人命的海盗手里，这是会对薇瓦琪号产生熏陶效果的啊。如今看来，这样的下场恐怕是必不可免了。就算她能把薇瓦琪号要回来，薇瓦琪号也不复她去年离开缤城港时那活泼轻快的模样了。
“何止薇瓦琪？我也已经与去年大不相同。”艾希雅朗声对暗夜说道，“还有贝笙，他也是今非昔比啊。”她凝视着贝笙，直到他消失于黑暗之中。 过了子夜之后，麦尔妲才偷偷地溜出宅子。晚上时，一家人像仆人似的在厨房里用餐，吃的也只是现成食物凑合成的简餐。贝笙也受邀留下来用餐。今天瑞喜趁着休假日进城溜达去了，而他们一家和客人一直盘踞在厨房里，直到瑞喜归来之后才移到外祖父的书房继续谈天。麦尔妲最看不惯的是，竟连瑟丹也破例获准留下来。瑟丹净问些蠢问题，这倒也罢了，最讨厌的就是，他问的问题再怎么蠢，众人也想法子解释到他听懂为止，甚至还鼓励他继续多问，无须介意。最后瑟丹倒在火炉前睡着了，贝笙主动提议他可以把瑟丹抱到床上去睡，而母亲竟然点头答应，而不是把那只小臭虫唤起来，叫他自己走回房间去睡。
麦尔妲把斗篷拉得更紧一些。夏夜的气候其实挺温和，不过这件深色的斗篷既有伪装的效果，又可挡住露水。她的拖鞋和睡衣下摆已经被露水浸湿。夜色比她想象的更黑，铺着白石的步道映着月光，引领着她走向大橡树下的亭阁。步道上有些地方已被蔓草所遮掩，她的拖鞋底下黏着从去年秋天以来就没有清扫过的潮湿枯叶，说不定也踩过了什么蛞蝓或蠕虫，但她尽量不去想。
她听到右手边的树丛里传出窸窣的响声，吓得停下脚步。不知是什么动物迅速地从树丛底下穿过去。麦尔妲依然动也不动地竖起耳朵听。很久以前，缤城附近的山丘是有山狮出没的。据说，山狮除了小动物之外，也会找小孩子下手。想到这里，她很想马上走回屋子里去，不过她提醒自己非得勇敢不可。她此时之所以出来，可不是为了要恶作剧，也不是为了测试自己的胆量。她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为了她父亲啊。
麦尔妲敢说，父亲一定会了解她的良苦用心。
艾希雅阿姨竟然恳求她跟家人团结在一起，把船和她父亲营救回来。看在她眼里，只觉得艾希雅矫揉造作，就连外祖母也上演了一出好戏，恶心透顶地搂抱了她一下。其实啊，她们两人都认定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要别惹事生非就行了。但是麦尔妲知道，若要营救父亲回来，只能靠她自己。入夜之后，麦尔妲的母亲在卧室里煮酒、向莎神祝祷，艾希雅阿姨和外祖母则辗转思索着要变卖什么来筹钱，只有她一人即知即行。能够鼓动别人加入自己阵营的其实只有她一人，虽说这点只有她心里明白。生出这个念头之后，她更是立定心志、毫不动摇，只要能把父亲安全地营救回来，那么无论要做什么，她都在所不惜。等父亲回家之后，她必会让父亲知道，自己为了救他到底做出多么大的牺牲。是不是有人说过，女人家就算是为了心爱的人也不能大胆行险？想到这里，麦尔妲又坚定地沿着步道往前走。
玫瑰花篱外闪着一个怪异的光点，吓得麦尔妲背脊发冷。再一瞧，乃是一点飘摇闪烁的柔和黄光，霎时间，从前听过的一切令人寒毛直竖的雨野原故事都重新涌上心头。那点亮光是不是雷恩派了什么古怪的精灵来监视她，而那个精灵是不是认定她背叛了雷恩？麦尔妲差点就转身走回去，但就在这时候，微风送来一股蜂蜜蜡烛的甜香，混着黛萝最近迷上的茉莉花香水味。麦尔妲不动声色地朝大橡树走了几步，这才发现那光源来自大橡树黑暗的树影之中。黄色的烛光柔柔地从旧亭阁的板条之间透出来，映出了爬满长春藤的亭阁轮廓，使亭阁看来像是魔幻般的境地，不但浪漫，而且神秘。
瑟云在亭阁那里等她，而且还点了一根蜡烛，以便帮她照路。麦尔妲的心怦怦直跳。这真是太完美了，简直是吟游歌者吟唱的浪漫情史的翻版，麦尔妲就是戏曲中的女英雄。这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受到命运的折磨，又被家人误解，而且因为父亲落在凶人手中而痛心不已。然而，虽然家人对她毫不关爱、屡屡张牙舞爪，她却仍为了全家人而牺牲自己，最后幸亏瑟云这个热血青年对她一往情深，所以不惜一切，只求能把她救出来。瑟云的用心必是如此。麦尔妲站在微弱的月色里，沉浸在这戏剧性的张力之中。
她悄悄地走到能够从亭阁门口窥视进去之处。黛萝瑟缩地拉紧斗篷，坐在亭阁的角落里，不过瑟云却来回徘徊。就是因为他不断走动，烛光才会摇曳得那么厉害。瑟云手里空空的，麦尔妲看了不禁皱起眉头。这样不对啊，雷恩跟她见面的时候，至少也会送她一束花。唔，说不定瑟云也给她准备了礼物，只是礼物小小的，塞在口袋里罢了。麦尔妲如此想道，她才不想因为这件小事而破坏了这美妙的气氛。
麦尔妲稍微慢下脚步，把斗篷的兜帽拨到脑后，再摇摇头，让秀发散落在肩上，又以贝齿刮擦双唇，使双唇显得特别红润，才走入亭阁内的烛光光晕中。她步伐缓慢庄重，面容严肃。瑟云一下子就看到她了。麦尔妲站定，让自己停留在半明半暗之处，转头面对着烛光，并睁大了眼睛。
“麦尔妲！”瑟云仿佛强压下无限情怀似的低声叫道，大步朝她走来。他一定会一把搂住自己。麦尔妲鼓起勇气，准备接受瑟云的激情，但是他却在她面前站定，接着便跪了下去。瑟云的头低低的，麦尔妲只看到他的黑色卷发。他以紧绷的声音说道：“感谢你前来见我。子夜过后，你仍没来，我满怀忧惧，唯恐——”瑟云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可是听来很像是在啜泣。“唯恐我是没希望的了。”
“噢，瑟云。”麦尔妲伤心地轻声道。她从眼角瞥见黛萝潜行到亭阁门口，偷看她与瑟云的动静。一时间，她觉得黛萝好惹人厌，这月下相会如此浪漫，可是瑟云的妹妹竟在旁边监视，真是大坏兴致。不过她决定把这个念头抛开，就当黛萝是空气吧，就算她在偷窥也无所谓，因为黛萝若是把今晚所见讲出去，她自己势必也会惹上天大的麻烦。麦尔妲走上前一步，伸出白净的双手放在瑟云的黑发上，顺着他的卷发梳了过去，瑟云激动得屏住呼吸。接着她扶着瑟云的头，让他抬起头望着自己。“你怎会以为我会不来呢？”麦尔妲柔声问道，轻轻地叹了一声，“就算愁云笼罩，就算我自己的处境堪危……你应该都知道我是一定会来的。”
“可是我不敢期望你会来啊。”瑟云坦承道。他直视着麦尔妲，而他的面容令麦尔妲感到震撼。瑟云跟贝笙长得颇为神似，不过他若是被人拿来跟哥哥比较，那就吃大亏了。以前麦尔妲总觉得，瑟云这个人不但老成，又颇有男子气概，可是观察了贝笙一晚之后，却觉得相形之下，瑟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麦尔妲越是比较越是心烦，因为如果瑟云只是这等资质的话，那么她就算征服了他，也算不上是什么伟大的功绩。瑟云伸手捧着她的双手，大着胆子在她左右手的掌心各亲了一下，才将她的手放开。
“你就别空想了吧。”麦尔妲柔声轻道，“你明知道我是许了人家的。”
“我绝不让他把你娶走。”瑟云信誓旦旦地说道。
麦尔妲摇了摇头。“太迟了，晚上的时候，你哥哥来我家通报消息，我听了之后，心里就知道这一切都太迟了。”麦尔妲转过头，不再望着瑟云，而是看着夜幕下的树林，“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我别无选择，因为我父亲的性命全系于此啊。”
瑟云一下子站了起来。“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虽低，却近乎叫喊，“什么消息……我哥哥到你家通报消息？你父亲的性命……怎么回事？”
在那一瞬间，麦尔妲流下了真正的泪水，声音绷紧。“贝笙好心地到我家来通报消息，说海盗把我们家的船掳走了。我们最怕的就是，说不定我父亲和哥哥已经死了，不过，如果他们还活着，如果还有机会把他们救出来的话……噢，瑟云，那我们就得想办法筹钱，好把他们赎出来。不过，你说我们要怎么筹钱呢？你一定知道我们家的财务处境每况愈下。要是外面的人知道我们家的船被海盗劫走了，那么债主们一定会像鲨鱼一样聚拢上来呀。”麦尔妲举手掩面，“现在我们家连维持家计都很辛苦了，若要筹钱把我父亲赎回来，更是难上加难。照这样看来，她们恐怕会立刻把我嫁给那个雨野人。我虽不喜欢这宗婚事，但我知道必须嫁给他才行。雷恩很慷慨，他必会帮着把我父亲救回来。如果想赎回父亲，我就得嫁给雷恩……那么我也……不会……那么在意了。”她讲到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变得嘶哑，整个人轻轻摇晃——她是真的因为命运残酷而悲从中来。
瑟云伸手抱紧她：“你这可怜的孩子，难得你还这么勇敢。不过你想，就算你是为了救父而出嫁，我又怎能让你困于这个毫无爱情基础的婚姻之中呢？”
麦尔妲倚着瑟云的胸膛，喃喃地说道：“这事轮不到你我做主啊，瑟云。她们要我嫁给雷恩，我是一定会答应的，毕竟他有权有势，使得上力。而日后……等到……时机到了的时候……我必得委身于他。”讲到这里，麦尔妲把脸紧贴在瑟云的衬衫上，像是羞于启齿。
瑟云将她抱得更紧。“你放心。”他对麦尔妲发誓，“事情绝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他吸了口气，“我不敢说我的财富能与雨野原商人匹敌，不过我瑟云·特雷会以今日拥有以及日后会继承的一切来为你效力。”他稍微放开麦尔妲，以便正视着她的眼睛，“不然，难道你以为我会有所保留吗？”
麦尔妲无奈地耸了耸肩。“只怕你力有未逮啊。”她坦承道，“你父亲仍是特雷家族的商人代表，而且他一向以铁腕控制家人——这点只要从贝笙可怜的景况就看得出来。我知道你有心，可是事实上……”麦尔妲忧伤地摇了摇头，“真正能任由你裁决的事情可能少之又少啊。”
“贝笙哪里可怜了？”瑟云轻蔑地驳斥道，一时抛下了麦尔妲眼前的大问题，“就算我哥哥穷途末路，也是他咎由自取，你别可怜他了。当然，你说的句句实言，我也无从否认，然而我虽不能将特雷家族的所有财产摆在你面前，任由你差遣，但是——”
“我可没有要求你这样做！噢，瑟云，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难道你以为我在夜阑人静之时，冒着玷污名誉的危险前来见你一面，为的全都是钱？”麦尔妲说到这里便转开了头，她的斗篷跟着掀飞起来，所以在那片刻之间，让人瞥见了她穿在斗篷下的纯白棉睡袍。麦尔妲听到黛萝倒抽了一口气，接着便急促地从亭阁里出来，走到麦尔妲身旁。
“你这样子根本就等于没穿衣服！”黛萝斥责道，“麦尔妲，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就对了。就算先前愣头愣脑的瑟云没注意到她穿得这么单薄，现在也一定知道了。麦尔妲庄严地挺直腰杆：“这是不得已的，我只有那么片刻的机会能够溜出来见你们一面啊。然而我也不后悔，瑟云是个正人君子，他对我的衣着视而不见，没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又不是故意穿成这样出来跟他见面的。黛萝，我一心只想着我父亲命在旦夕，这个心情，你体会得到吗？”麦尔妲恳求般地以双手掩住心口。
麦尔妲从眼角瞥见了瑟云的反应。瑟云以既惶恐又敬佩的眼神凝视着她，眼睛上下打量，仿佛他能看透她的斗篷。“黛萝。”瑟云突然说道，“那无足轻重。你说得这么严重，那就跟小孩子一样没见识了。求求你，让我私下跟麦尔妲谈几句吧。”
“瑟云！”黛萝气愤地驳斥道。
黛萝恼了，因为瑟云讽刺她仍是小孩子，不过麦尔妲可不希望让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下去，黛萝若是气起来，说不定会到处讲闲话。于是麦尔妲迟缓呆滞地朝黛萝伸出手，并劝慰道：“我知道你只是想保护我而已。我之所以珍惜我们的情谊，就是因为这一点啊。不过，我敢说你哥哥是绝不会伤害我的。”麦尔妲直视着黛萝的眼睛，“我看得出你的一番心意，也体会得到瑟云的诚心诚意。你们兄妹俩都是高尚正直的人，所以我不怕与他单独相处。”
黛萝的眼睛亮了起来，随后退开几步，好让瑟云与麦尔妲两人独处，嘴里则说道：“噢，麦尔妲，你心思玲珑，一点就透。”黛萝不但大受感动，同时也退回亭阁之中。麦尔妲转回身面对着瑟云，接着拉紧斗篷把自己裹住，她知道这样一来更显得她腰细臀丰。她抬起头，腼腆地对瑟云一笑。
“瑟云，”麦尔妲叫出他的名字，喟然一叹，“说来惭愧，我竟得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但是情势使然，我不得不如此。我并不求你把今日拥有以及日后会继承的一切拿来应用，不过若是你能自由地拿出来，又不会惊动他人的东西，那么我会心怀感激地接下来。但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希望特雷家族能够声援我们家。明天商会要召开会议，我会出席，希望到时候你也能来。如果你能说动令尊，请他出席会议帮我们说几句话，那么我们家的受益可就大了。毕竟，我们家的活船以及我父亲落在海盗手里，不只是我们家损失惨重，而是会影响到所有缤城商人的大事。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如果连活船都敢抢，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如果海盗连把缤城商人父子扣留为囚都不怕了，那么还有谁能安全无虞？”麦尔妲越说越激动，最后大胆地拉住瑟云的手。“如果特雷家族能够与我们家族结合——”说到这里，麦尔妲的声音沉了下来，“——那么，说不定我外祖母会重新考虑雷恩的婚约。说不定外祖母会看出……除了雷恩之外，还有……更好的佳配。”
麦尔妲松手放开瑟云，心里怦怦直跳。在激动之余，她整个人都发热起来。现在瑟云会拥她入怀，热情长吻，就像吟游歌者唱的那些长篇爱情歌曲的结尾一样。她半闭着眼睛，等着瑟云的嘴唇贴上来，想得人都轻飘飘起来了。
不过瑟云既没有拥抱，也没有热吻她，反而双膝跪下，对麦尔妲发誓：“明天晚上我一定出席商会会议。我会跟父亲一谈，请他以特雷家的名义声援你们家族。”瑟云敬慕地抬头望着麦尔妲，“我要让你和你家人亲眼看到，我的确配得上你。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麦尔妲过了半晌才想出一句合宜的说辞，毕竟先前她一直认定此时瑟云一定会吻她。她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你我的确适配，这点我从未怀疑过。”麦尔妲最后结巴地说道，心里失望得不得了。
瑟云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低头望着麦尔妲，眼睛闪闪发亮。“我一定不负所望。”他保证道。
麦尔妲等待着。照她想来，瑟云说不定会突然抱住她，激情地拥吻起来。一想到那一刻，她只觉得皮肤都刺激麻痒了起来。她大胆地直视着瑟云的脸庞，眼里燃着热情的火焰。她润湿了双唇，仿佛邀请般地轻轻张开口，同时扬起下巴，凑近瑟云。
“那么就明天见了，麦尔妲·海文。”瑟云激动热切地说道，“明天你就能看到我言出必行。”
话毕，瑟云严肃地对麦尔妲一鞠躬，仿佛这不是夜半私会，而是午茶之后的告别。瑟云转头对妹妹说道：“走吧，黛萝。我该带你回去了。”他猛一转身，黑斗篷翻飞起来，大步地走入夜色之中。
“麦尔妲，再见了。”黛萝轻叹道，轻轻摆手道别，“我也会请母亲让我去参加商会的会议，说不定我们可以坐在一起。到时候见了。”黛萝突然转身，匆匆地追上前。“瑟云，等等我！”
一时间，麦尔妲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她到底是哪里做错了？瑟云怎么没有赠礼以示情意，也没有热情的拥吻呢……他甚至没有恳求她让他送自己走一段路回去。麦尔妲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然后她突然领悟到自己想错了。这错其实不在她自己，而出在瑟云身上。麦尔妲不禁摇头，这个瑟云啊，就是不够男子气概，才会让她大失所望。
麦尔妲转身拾步朝宅子走去。她想到这些，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她一意识到这一点，就赶快松开眉头，她可不希望日后像她母亲那样额头上都是皱纹啊。刚才她是因为想起贝笙而皱起眉头的。一开始，贝笙对她粗鲁至极，不过等到她请他喝咖啡，又稍微跟他调了一下情的时候，他的反应可是很激烈的。麦尔妲敢打赌，若是她今天晚上私会的对象是贝笙，而不是瑟云，那么她一定会被吻得喘不过气来。想到这里，她像触电般地颤抖起来。倒不是说她喜欢贝笙，他那一身海盗式的丝绸衣衫加上长长的八字胡，看起来粗俗得可以，况且他进门的时候身上仍带着船上的臭味，双手处处疤痕，又结了茧皮。所以说，她才不喜欢贝笙哩，在她眼里，他这人一点魅力也没有，不过他随时找机会偷瞄艾希雅阿姨一眼的光景倒挑起了她的兴趣。那个水手望着艾希雅阿姨的目光就像饿猫看待猎物一样热切。艾希雅从头到尾都没有正视贝笙的眼睛，就连跟贝笙讲话的时候也故意望向他处，或者打量窗外，或者搅动茶水，或者挑着指甲。而艾希雅越是避着贝笙的目光，贝笙就越是失望，所以他一再地找话跟艾希雅说。后来，艾希雅甚至走到火炉前的地上坐下来陪瑟丹，她紧握着瑟丹的手，仿佛这个小外甥能够保护她，使她免受贝笙热切眼神的侵扰。
在麦尔妲看来，她母亲和外祖母都没看出个中端倪，不过她看到之后已经猜到几分。她打算把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弄个清楚。艾希雅到底有什么窍门，能让男人用那种眼神望着她，这点她一定要搞懂。她要讲什么话才能让瑟云如此激情地望着她呢？想到这里，麦尔妲又摇了摇头。不对，这个瑟云是不行的。麦尔妲把瑟云拿来跟他哥哥一比之后倒开了眼界。瑟云仍只是个小男生而已，所以他的眼神既没有热度，也没有力道，说起来，这个瑟云不过是条斤两不够的小鱼，就算逮到了也嫌太小，只有丢回海里去的份。相较之下，雷恩可比瑟云热情多了，每次相会，雷恩都会送礼物给她。麦尔妲伸出手，轻轻推开厨房的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今晚她说不定会把梦盒拿出来用了。 贝笙站了起来。桌上搁着他点的啤酒，但是他一口也没喝。他转身离开酒馆之际，眼角瞥见有个人鬼鬼祟祟地把那杯啤酒拿去喝了。他不禁苦笑，瞧他选了什么好地方来买醉了，原来到这里来的酒客都是一无所有的天涯沦落人哪。
走到酒馆外，眼前是一片缤城夜景。贝笙身在缤城最粗鄙的角落，他所光顾的是离港口不远的低劣酒馆，而这条街上除了这样的去处之外，尽充斥着仓库、妓院和赌场。贝笙知道他应该回春夕号去，芬尼还在等他的消息呢，但是他对芬尼无话可说。他突然动了一念，干脆他就不回去算了，永远都不回去了。再说，芬尼船长又不会上岸来找他，他也该跟这个行业一刀两断了。当然，这意味着他口袋里的辛丁吃完以后就会断货。他停下脚步，摸索着口袋里那根辛丁。辛丁已经变得很短了，是不是他又掰了一段来吃了？也许吧。贝笙惆怅地把最后一段辛丁塞回口袋里，继续沿着黑暗的大街走下去。他曾经跟艾希雅一起在晚上走过缤城的大街，那时距今还不到一年呢。还是忘了吧，毕竟那一幕是不可能重演了，如今艾希雅要跟葛雷·坦尼拉去散步了。
好啦，如果他不回春夕号，那要去哪里？他心里徬徨着，脚却已经知道了答案。他那双脚带着他远离闹市区，远离灯光，来到一处空旷的沙滩，也就是派拉冈号晾着的地方。贝笙脸上扭出了一抹笑容。有些事情永远也不会改变，他又近乎身无分文地回到缤城来了，而堪称为他朋友的则是一艘被人遗弃的空船。他跟那艘船是同病相怜，他们两个都是不见容于社会的人物。
在夏日的星空下，一切都显得平静安详。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地拍在岸上。微风轻起，正好让他不至于走得流汗。要不是他心里凡事都觉得不舒服的话，这倒可以算是个可爱的夜晚。
然而在这样的心情下，贝笙只觉得拂面而过的风十分空虚，星光显得寒冷。吃了辛丁使他精神一振，可是此时这么好的精神不过是让他更醒觉地感受到内心苦恼不解罢了。举例而言，莎神在上，这个麦尔妲到底在搞什么鬼啊？她那样注意他，到底是在追踪他、嘲笑他，还是在讨好他？贝笙到现在仍不知道她应该算是孩子还是成人。麦尔妲一见到母亲回来，便换成一副娴静矜持的小姐样，只是偶尔仍抛出一两句尖锐的评语，看她一脸清纯，仿佛只是碰巧言语惊人而已。不过，麦尔妲虽然在母亲和外祖母回来之后显得特别端庄，贝笙仍好几次察觉到她在凝视着自己，而且她往往以推敲的眼神先瞧瞧他，再瞧瞧艾希雅，表情不甚和善。
贝笙劝自己，艾希雅之所以一晚上都没有正视他，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麦尔妲之故。她一定是不想让小外甥女猜测到两人之间以眉眼传情吧。在接下来走的这三大步之间，贝笙深信事实就是如此。但接着他就郁郁地坦白承认，今天晚上从头到尾，艾希雅都没有流露出一点对他亲切或是感兴趣的迹象。她对他一直都很客气，不过她的态度就像凯芙瑞雅对待他这个客人的彬彬有礼一般，既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艾希雅不愧是艾福隆·维司奇的女儿，虽说他带来的是坏消息，她却仍优雅从容地待客。唯一有失于仪节之处是罗妮卡说要准备房间让他在宅子里过夜，而且凯芙瑞雅也以时刻已晚、他看来又疲倦为由请他留宿时，艾希雅却噤口不语。贝笙就是因为看到她的反应而决定离去。
艾希雅看来好可爱呀，噢，她是不像她姐姐那么迷人，也不像麦尔妲那样把人骗得团团转。凯芙瑞雅和麦尔妲都是精心打扮以展现女性丰采的人，她们从化妆擦粉、费心梳就的发型到衣饰的选择，处处都衬托出她们最美的那一面。艾希雅才刚从街上回来，凉鞋上都是灰尘，头发有点散乱，额头和颈后浮出一层薄汗；她那红红的脸颊散发出夏日的温暖，那有神的眼睛就像缤城的市场一样朝气蓬勃；她的裙子和衬衫式样都很简单，显然是着重于能够行动自由，而不是强调优雅高贵；就连她抓着麦尔妲走进房里来的时候，都特别让贝笙感觉到她活力十足。她既不像是满载号上的那个打杂小弟，甚至也不像是薇瓦琪号上那个船长的女儿了。在缤城待了这一阵子，她的头发和皮肤都丰润起来了，装扮比较柔和，也不是以实用为考量，她看来就像是缤城商人世家之女。
所以显得高不可攀。
贝笙心里一下子飘过无数奇想。要是他还是特雷家产与名号的继承人就好了；要是他当初听从维司奇船长的话，存了些钱下来就好了；要是艾希雅继承了薇瓦琪号，继续留任他做大副就好了。但这些都是空想，因为他不能奢望他父亲会再度承认这个儿子，而他赢得艾希雅芳心的机会也是一样渺茫。所以，丢开吧，凡此种种，都是空想。他继续步入空虚的夜。
他把辛丁条的纤维连带满口的苦涩味一起吐出去。繁星满布的夜空映照出派拉冈号那黝黑的船壳，贝笙闻到一丝烧柴生火的味道，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离派拉冈号不远了，贝笙开始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吹口哨。他跟派拉冈认识久了，知道他不喜欢被人吓到。走近了之后，他快活地对派拉冈叫道：“派拉冈！你还没被人拿去当柴烧呀？”
暗影中传来冷冷的声音，制止了贝笙的脚步。“来者何人？”
“派拉冈？”贝笙困惑地问道。
“不，我才是派拉冈。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应该是贝笙。”那船打趣地说道，又轻轻地补了一句，“琥珀，他不会害我的，你把木棍收起来吧。”
贝笙凝视着那黑影，原来有个修长的身影站在他和船中间，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接着那人影一动，把木棍靠在一块大石头上，贝笙听到硬木与岩石相碰的声音。她是琥珀？那个做木珠的？她坐了下来，大概是坐在凳子或石头上吧。贝笙大着胆子走上去：“嗨。”
“嗨。”她的声音虽友善，却颇为戒慎。
“贝笙，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她叫做琥珀。琥珀，这位是贝笙·特雷。贝笙这个人你多少知道一点，你搬进来之前，清出去的就是他的东西。”派拉冈以少年的声调说道，兴奋得喘不过气来。重逢故人，派拉冈显然很高兴，他在调侃贝笙的时候颇有少年那种夸大其词的口气。
“搬进去？”贝笙听到自己追问道。
“噢，是啊，现在琥珀住在我里面了。”派拉冈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噢，你来找我，大概是为了找个地方过夜，对不对？这个嘛，你知道我船舱里有的是地方，只是她占了船长室的房间，并且在船舱里堆了些东西。琥珀，你不介意吧？贝笙无处可去又缺钱用的时候总是到我这里来睡。”
琥珀不语，不过这停顿的时间稍长，已经不能算是礼貌的停顿，而是迟疑反对了。贝笙听出琥珀答话的时候口气有点不安。“你属于自己所有，派拉冈，你自己做主就可以了。你想邀请谁上船，就邀请谁上船，无需问我。”
“这倒是。呼，不过如果我属于自己所有，那你何必非要把我买下来不可？”现在派拉冈在调侃她了，像个少年似的，因为觉得自己讲得很好笑而嘻嘻笑了起来。
贝笙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幽默的，这个女人想买活船？“活船是不能买卖的，派拉冈。”贝笙柔声纠正道，“活船是商人家族的一分子，如果没有家族成员同行，你是不能开航的。”他低声补了一句：“其实把你孤零零地丢在这里摆这么久也不好呢。”
“我才不是孤零零的呢，现在我可有伴了。”那人形木雕反驳道，“琥珀几乎每天晚上都到我这里来睡，而且每隔十天，她就放一天假，整天陪我。就算她把我买下来，也不会开我出海。她只是要把我扶正，在那边的悬崖上帮我建个花园，而且……”
“派拉冈！”贝笙以近乎严厉的口气制止道，“你是大运家族的活船，大运家族不能把你卖掉，琥珀也不能将你买下来。再说，你也不是拿来养花莳草的大花盆，跟你讲这种话的人真是太残忍了。”贝笙怒目瞪着那个静静地坐在暗影中的削瘦人影。
琥珀一下子站了起来，她抬头挺胸地朝贝笙走去，仿佛是个男人，打算找贝笙打上一架似的。她说话的时候声音紧绷，但还算稳定：“如果事实果真如你所言，那么残忍的根源乃是大运家族。多年来，他们任由派拉冈孤独地待在这里胡思乱想、任其凋零。如今时代变了，缤城的一切好像都可以用钱买来，所以他们就开始考虑新商出的价钱。而那些新商，他们可不会把派拉冈弄成‘大花盆’。差远了，他们只会把他切成碎片，当作是珍奇有趣的玩意来卖。”
贝笙听了，吓得整个人麻木起来。他出于直觉地伸出一手贴在银色船壳上，以免派拉冈紧张不安。“你放心，事情不会到那个地步的。”他沙哑地对派拉冈劝慰道，“如果真有那种事，所有的商人家族一定都会群起反对。”
琥珀摇了摇头。“你已经离开缤城很久了，贝笙·特雷。”她转过身踢一踢沙地，逐渐熄灭的炭块冒出一两个火星。琥珀弯下身，过了一会儿，冒出几个小火苗。贝笙不发一语地望着她先加几根细枝，再添几根粗干，把营火烧得旺了些。“请坐。”琥珀的语气疲倦，接着她以握手言和的语气补充道，“刚才那样的初会实在太糟了，其实我还一直期待你回到缤城来呢，我一直希望你跟艾希雅能联手，在这件事情上帮我一把。艾希雅最后也不得不同意由我把派拉冈买下来可能对他是最好的。如果你肯跟她一起出面，那么我们说不定可以一起去拜访大运家族，请他们讲讲理。”她抬起头迎向贝笙那不以为然的目光，问道：“你要不要来一杯茶？”
贝笙僵硬地在一根浮木上坐了下来，并尽量以闲话家常的语气说道：“活船要出售，这种事情艾希雅怎么会支持呢？难以置信。”
“我只是把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她就应和了。”在火光的映照下，琥珀朝派拉冈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那个姿态很明白，她不想在派拉冈面前深入讨论细节。贝笙心里有千百个问题等着要问，但是他也佩服琥珀的高见。派拉冈今天晚上的兴致挺好，他们犯不着惹得他气愤怒骂。就目前而言，贝笙最好是讲一两句幽默的话，至于能听到多少消息就不必讲究了。琥珀继续以自然的声音说道：“这么着，我知道派拉冈一定很高兴见到你，也很想听听你在外的经历。你回来缤城多久了？”
“我们今天才进港。”贝笙答道，之后是一片沉默。他陡然想起这个情境有多么古怪，琥珀这个对应方式好像是在家里奉茶待客的缤城女主人。
“那你会在缤城久留吗？”琥珀追问道。
“我不知道，我回来是为了告诉艾希雅我看到薇瓦琪了。薇瓦琪落在海盗手里，我不知道凯尔和温德洛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道其他船员是生是死。”贝笙还来不及考虑讲这些消息是否明智，嘴里就滔滔不绝地讲出来了。
琥珀的声音听来是真的很忧心：“艾希雅知道了吗？她有什么反应？”
“她当然很伤心。明天她要去缤城商会吁请商会援助，好把她的船救回来。不过最麻烦的是，这个叫做柯尼提的可能不要赎金，他想把船留为己用。要是温德洛或凯尔还活着，那么柯尼提最好善待他们，免得薇瓦琪发疯——”
“海盗，”要不是派拉冈的语气恐惧至极，否则听来很像梦呓，“海盗，我知道他们。他们在你的甲板上杀，杀，杀。人血流下来，吸到木料里去，直到你的木料里充满了生命，多到你都找不到自己的生命在哪里。他砍掉你的脸，再把你底舱的通海阀通通打开，你就沉下去了。最糟的是，他们竟然留你不死。”派拉冈那男童般的嗓音越来越高亢，直到破了嗓，声音尽失。
贝笙与琥珀四目相对。琥珀眼里是不言而喻的恐惧，她和贝笙同时起身，伸手去摸派拉冈，但派拉冈制止道：“别碰我！”他的声音低沉粗哑，那是成年男子慌乱至极的命令语气。“离我远一点，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臭虫！净往粪堆里钻的臭鼠！你们根本就没有灵魂！你们对我太残忍了，若是有灵魂的人才下不了手呢！”派拉冈虽然眼盲，头却仍东转西转，那一双巨大的手则紧紧地握成拳头，左挥右挥地出拳保护自己，“把你们的回忆拿走，我才不要你们的生命，你们快把我给淹死了！你们希望我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从前的身份。才不呢！”派拉冈隆声吼出最后这三个字，然后他的声音滑了下来，变成狂野的大笑，讲了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他不是在跟我们讲话。”琥珀低声对贝笙劝慰道，但是贝笙没她那么笃定。贝笙并未伸手去摸船，琥珀也不敢躁进，反而攀着他的手臂，引导他转身走入黑暗中的沙滩，远离派拉冈号。他们身后传来派拉冈激烈地大骂脏话、不断诅咒的声音。等到两人走到火光所及的范围之外，琥珀便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但仍然压低了声音，叮咛道：“他的听力灵敏得很。”琥珀朝派拉冈瞥了一眼，“要是碰上这情况，还是让他自己独处一下比较好，要是你跟他讲道理，他反而会更激动。”琥珀无奈地耸了耸肩，“所以他得靠自己的力量回到正轨上才行。”
“这我明白。”
“我知道你明白。你大概也看得出来，派拉冈已经快要被逼入绝境了，他一天到晚都深恐他们来找他。活船不睡觉，所以他无法通过睡眠暂时休息。如今，他几乎每天都退避到疯性之中，以此来求得解脱。我小心地不让他心烦，不过派拉冈并不笨，他知道他的生存遭到威胁，而且他无能为力。”即使在黑暗之中，贝笙都能感受到琥珀那凝视的力道。“你非得帮帮我们不可。”
“我也无能为力。我不知道那船或艾希雅·维司奇是怎么说的，竟然会让你以为我颇有势力，但是你别想错了，事实恰好相反。凡是我支持的事情，上流的缤城人就理所当然地排斥。我跟那船一样，都是不见容于社会的人物啊。少了我碍事，你的目标可能还比较容易成功哩。”贝笙望着琥珀，摇了摇头，“倒不是说我认为这事能成功。”
“这么说来，我现在就应该放弃啰？”琥珀淡淡地问道，“干脆任由派拉冈日益疯狂下去，直到有一天，那些新商来了，拖走他，把他砍成碎片为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么事后你我会怎么说呢，贝笙？到时候，我们是不是要说，这事我们无能为力，而且我们根本不相信事情会到那个地步？这样说，我们就能脱罪吗？”
“脱什么罪？”贝笙生气起来，这个琥珀竟然暗示这混乱的局面他也有一点责任，“我又没做什么，也没起歹念，我本来就没罪！”
“世上的邪恶有一半是因为正直的人袖手旁观、什么也不做而起的。光是这样并不足以遏止邪恶，贝笙。人们必须努力去做正确的事情，就算你们认定自己无法成功，也不能歇手。”
“就算明明是白费工夫，也得试试看吗？”贝笙讥讽道。
“那就更得试试看了。”琥珀温柔地说道，“世界像座冷冰冰的石墙，不过你照样要把热腾腾的心往石墙上撞。贝笙，你用力地往石墙上撞过去，一心为善，而且不计代价。就是这样。”
“这是要干嘛？”贝笙问道，现在他是真的生气起来了，“找死吗？就为了要逞英雄？”
“也许吧。”琥珀退让道，“也许是为了要行英雄之道吧。但你若要解救自己、成为大英雄，那么你必得如此。”琥珀歪着头打量他，“别跟我说你从来没有过要当英雄的念头。”
“就是没有。”贝笙反驳道。派拉冈仍在激烈地咒骂着什么人，他口齿不清，像是喝醉了一样。贝笙转头凝视着那艘船。这个女人到底要他怎样？他是无能为力的，既帮不上那艘船，也帮不上任何人。“我这辈子别的不想，只想好好地过我自己的人生。我甚至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琥珀低声笑了起来。“那是因为你总是袖手旁观、转头不看，而且躲得远远的呀。”她摇了摇头，“特雷啊，特雷，你睁开眼睛瞧瞧。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团就是你自己的人生啊。你一再蹉跎，只冀望着人生会自动变好，这有什么用呢？”她又笑了起来，眼神与声音似乎飘到了远方，“人人都认为所谓的勇气就是临死不惧，但其实这一点每个人都做得到。人人都能憋着气，直到把自己憋死为止，叫也不叫一声。然而真正的勇气是面对人生而不惧。只不过我所指的并非那种虽然很艰难，但最后终能荣耀加身的路径；我所指的是，为了做正当的事情而忍受寂寥、不方便和一片狼藉等，才算是勇敢。”她歪着头再度打量着他，“而我想，你一定能做到这一点，特雷。”
“停，别叫我特雷。”贝笙低吼，听到别人叫他的家族姓氏，就像是在他的伤口上洒盐一样不舒服。
琥珀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不，你才要停一停。你别一想到自己，就想到你是被父亲断绝关系的儿子。虽然你没达成父亲的期望，但这并不表示你就不是一号人物。然而这也并不表示你就是完美的。你停一停，别再把你犯过的每一个错误当作是可以继续自暴自弃的借口了。”
贝笙扭着手腕甩开了琥珀的手。“你是什么人，竟敢跟我讲这些？你算是什么东西，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在苦恼悔恨之中终于想到琥珀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一定是艾希雅透露出去的。艾希雅跟她讲了多少？贝笙望着琥珀的脸，心里便有了答案：艾希雅把自己的一切通通告诉她了，通通讲出去了。贝笙转身抛下琥珀，大步走开，心里只希望这暗夜能够将他完全吞噬。
“贝笙？贝笙！”琥珀低声叫道。
贝笙脚下不停地继续走。
“特雷，你要走到哪里去？”暗夜中传来粗嗄的叫声，“世上有什么地方，能让你避开自己？”
唉。不知道，这个他答不上来。 拖鞋因为沾了露水而湿透，所以麦尔妲把湿拖鞋丢到衣柜角落里，又拿出一件暖和的袍子出来换上。虽说夏夜的气候挺温和，但是出去走这么一趟还是令她冷得发寒。麦尔妲从架子上取下梦盒，那一包灰色的粉末藏在一大袋治头痛的药草之中。她伸手到药草袋里翻找一番，捞出粉包，拂去沾在上头的药草屑。她在拉开粉包的系绳时，兴奋得震颤了一下。她把粉末倒入梦盒之中，又抖一抖粉包，免得粉末残留在里面，那样就可惜了。一时间，细微的粉末飘散在空气之中，弄得麦尔妲鼻子发痒，打了个好大的喷嚏。她赶快把梦盒的盖子盖起来。此时她觉得喉头怪怪的，好像有点酸麻，又觉得有些温暖。“把梦盒摇一摇，以便将粉末摇匀，之后把梦盒放在床边，等一段时间，再打开盖子。”麦尔妲对自己吩咐道。她走到床边摇匀梦盒里的粉末，接着拉开被子，爬上床，并把梦盒放在床边，把盖子打开。她轻吹一口气，熄灭蜡烛，这才躺到枕头上去。她闭上眼睛，开始等待。
等呀等。等呀等。
问题是，因为一心想着要睡着做梦，所以她反而睡不着了，不过她还是坚决地闭着眼睛。麦尔妲试着想一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念头，但是并未奏效，因此她干脆想着雷恩。由于瑟云的表现让她非常失望，所以如今想起来，只觉得雷恩变得更加迷人。雷恩有一次趁机偷偷搂了她一下，感觉起来，他肩宽胸厚，相形之下，瑟云搂住她的时候，她只觉得他身材单薄。麦尔妲又考虑了一下，嗯，换作是雷恩的话，一逮住机会，一定会吻她的。想到这里，麦尔妲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快。
一想到雷恩，她的心里便起了汹涌的波涛。雷恩赠礼不断，对她又殷勤备至，使她十分受用。雷恩家财势惊人，这点颇令人动心，尤其这一年来家里很拮据。虽然雷恩戴着手套、覆着面纱，但其实有时候麦尔妲也不以为意。在她看来，反倒因此觉得他颇有神秘感，她可以借此想象那面纱掩住的是一张俊美的脸孔。雷恩一手轻捧着她的手，一手轻拢着她的背，并以优雅的姿态引领她踩踏出精巧的舞步时，她从雷恩的手劲之中感受到他的灵巧与力道。麦尔妲只有偶尔才会猜疑，他的面纱之下会不会藏着扭曲多瘤的五官？
不过在与他分隔两地之后，她的心思就飘摇不定了。更糟的是，她的朋友们异口同声地可怜她的处境，人人都断定雷恩的容貌丑到不能见人。麦尔妲一半信以为真，一半倒怀疑她们这样说只是因为嫉妒雷恩致赠豪礼，又对她非常殷勤。也许她们很羡慕她有这么好的对象，所以才把雷恩说成丑八怪。唉，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感觉，也说不上自己心里有什么想法，现在她就是睡不着。看来这包珍贵的梦盒粉是白糟蹋了。样样事情都不对劲。麦尔妲在床上翻来覆去，不但心思混乱，身体也因为不知名的渴望而静不下来。麦尔妲心里想道，要是父亲回到家来，把一切恢复就好了。 “我要出去。你怎么不帮我？”
“我帮不了你啊，你找我帮忙是强人所难。求求你，以后别找我帮这个忙了。”
龙的态度转为轻蔑：“是你不肯帮忙。你明明帮得上忙，却不肯出手。我不多求，只求照得到阳光就好了，你只要打开护窗板让阳光照进来，剩下的我就可以自己来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你现在所处的大厅位于地底下。我敢说，当年这房间一定有大窗户，又有方便开合的护窗板，但是现在整幢建筑物都深埋在地下，四周都是泥土，泥土上又长出了大树。你现在是埋在覆盖着森林的山丘下啊。”
“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我的朋友，但如果真是这样，你就应该把我从地里挖出来，让我重获新生。我不能总是困在这里，求求你放了我吧。这不只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龙族啊！”
雷恩在床上翻来覆去，把被子弄得更皱了。他觉得自己没有真正睡着，也不是在做梦，但也不是醒着。如今那母龙几乎每晚都来骚扰他，雷恩一睡着，龙就出现在他眼前。那龙以大如车轮的古铜色眼睛直视着他，看穿了他整个人。龙那巨大的椭圆眼瞳犹如漩涡一般不断旋转，他既无法转开头望向别处，也无法从梦境中苏醒。母龙困在巫木的龙茧里，雷恩也跟母龙一起困在其中。
“你不懂啊，”雷恩在睡梦中喃喃地说道，“如今不只窗户和护窗板，就连大厅的圆顶也深埋在地底下，所以阳光是怎么也照不进大厅里的。”
“那你就打开主门把我拖出去呀。你可以在我身下铺设滚木，用马队来拉。总之把我拖出去就对了，至于你要怎么拖，我无所谓，但是你一定要把我送到阳光之下。”
雷恩费尽口舌，但是这母龙却怎么也听不懂，他仍耐着性子解释道：“这我办不到。你太大了，一个人拖不动，其他人又不可能帮我。就算我能调动工人和马队也没用，那扇门已经卡死了，现在我们连门原来是怎么启动的都看不出来。况且门深埋在地底下，若要把门打开，就得先调派工人把前面的泥土清掉，但那得花上好几个月的工夫。然而就算门前的泥土都清掉了，恐怕门也打不开。因为长久以来，门的结构已经变得很脆弱，若是硬要打开，说不定大厅的整个圆顶都会崩垮，到时候你会埋得比现在更深。”
“我不管！你也不用想那么多，反正把门打开就对了。再说，我可以让你知道门是怎么打开的。”母龙的声音变得甜腻诱人，“我可以让你知道整个大城的秘密，只要你答应把门打开就行了。”
这绝对不行。雷恩摇摇头，并感觉到头无论怎么摆都会沾到汗湿的枕头。“那可不行。那一来，我会被你的记忆淹没，那对你我都有没好处。我们人族若是被记忆淹没就会疯掉，你别想以此来诱惑我。”
“那你就把门打坏啊。只要拿斧头来砍、铁锤来敲，门哪有不坏的道理？就算门坏了，倒在我身上也无所谓，毕竟就算主门崩垮下来压死了我，也好过我困在这里动弹不得。雷恩啊雷恩，你为什么不肯放了我呢？如果你真是我的朋友，就应该把我放走才对。”
听到母龙这一番痛心疾首的话，雷恩也痛苦地扭动起来。“我是你的朋友啊，我真的是跟你站在同一边的。我很想放你走，可是这光靠我一个人是不够的，我必须先说服别人来帮我，我们再想个办法把你放走。耐心一点，我求求你，耐心一点吧。”
“我都已经心狂意乱、穷极困顿至此了，你还跟我谈什么耐性？你可知道这个处境有多么煎熬？雷恩啊雷恩，你这样很残忍，你到底懂不懂！这等于是在残杀我们龙族，让我们龙族绝后。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办不到！”雷恩怒吼道。他睁开眼睛，眼前幽幽暗暗，这是他自己的卧室。雷恩坐起来，喘得跟摔角的人一样厉害。他坐起来的时候，身体缠绞在汗湿的被子里，像是裹在裹尸布里似的。他扭动着从被子里挣脱出来，赤身裸体地走到房间正中央。窗户开着，夜晚的清凉空气缓解了他发烫的身体。他以手指梳过丰厚的卷发，把汗湿的头发拨松些，好快一点吹干。他搔搔头皮上新长出来的垂瘤，毅然决然地放下手。他走到床边，抬头一望。
雨野原的崔浩城是凌空架在雨野河岸大树上的聚落，雷恩若是从家里的这一边俯瞰下去就可以看到雨野河，若是从家里的另一边抬头仰望则可透过树间看到古城的零落灯火。古城的开挖与探索是日夜不停的，毕竟开挖的是地底深处的厅堂廊道，所以无论外头是白天或黑夜都没什么差别，反正到了地底下就是无尽的黑暗。而戴冠公鸡大厅里、巫木棺材之中，也是无尽的黑暗。
雷恩再度考虑要把连日以来的梦魇告诉母亲，但想想还是作罢，因为他知道母亲会有什么反应。母亲听到之后一定会派人把最后那一根巫木大材劈开，将藏于巫木中那个庞大且柔软的躯体丢在冰冷的石地上，再把珍贵的巫木“原木”裁为造船用的木板与木柱。雨野河的河水腐蚀性极强，雨野原人从头到尾也只发现巫木这一样材质在面对强酸的雨野河水时不为所动，就连河岸上的大树和灌木落入河中之后，若是树皮稍有破裂，也会被河水腐蚀。雷恩注意到，即使是在浅水处觅食的长脚飞禽，脚上也因为河水的烧灼而长出了节瘤。只有巫木这一样材质是雨野河的白浊河水所奈何不了的，而库普鲁斯家族则握有最后的，也是材积最大的巫木原木。
如果雷恩能自由调度人手，那他真的会想个办法使那根巫木暴露在阳光之下，看看里面会跑出什么来。但是这么一来，巫木大材就毁了。雷恩看过一幅破烂的织锦画，看来像是巫木孵化的景象：有个软弱的白色生物从受潮的巫木残骸中探出头来，那个白白的生物还咬了一大口巫木的残片，像是要把之前困住自己的茧壳囚牢给吃下去。那生物的眼神粗野残酷，而周遭那一群目睹此景、看来颇为肖人的生物则显得很吃惊，但看不出那到底是敬畏还是恐惧。有时候，雷恩细想也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疯狂，这种生物如此恐怖，他何必要冒险将其释放出来呢？
可是这生物的族类尽皆灭绝，仅剩这一个了。也就是说，这是世上最后一条真龙了。
雷恩回到床上。他躺下来，想一些能够让自己得到休息却又不至于睡着的念头。他若是睡去，就会再度沉入龙梦之中，无法自拔。他在疲倦之余想起了麦尔妲的事情。他想起麦尔妲的时候，心中往往会充满喜悦与期待。她是如此可人，如此有活力，又如此清新，他从麦尔妲的任性之中看出了她潜藏的力量。他知道她的家人对她是什么看法，说起来，那些看法也不是无的放矢，毕竟麦尔妲这个人既顽固又自私，并且恃宠而骄。她是那种会倾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女人，不管她想要什么，都会一心一意地追求，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要是他能够赢得她的芳心，那她可是个十全十美的伴侣。麦尔妲跟他的母亲一样，都是会为了保护、引导子女而紧紧掌握财富与权力的女人，所以就算他早早进了坟墓也可以安心。其他人会说，雷恩的妻子为了保卫他们家族，行事冷酷无情、不顾非议，不过他们说这话的时候难免会带着羡慕的语气。
要是他能赢得她的芳心……问题就在这里。他离开缤城的时候，心里十分笃定自己大获全胜，但是麦尔妲却一直没用梦盒来与他相会。两人分开之后，他只收到一张她寄来的短笺，内容端庄平常，此外就没了。雷恩悲不自胜地翻来覆去，闭上了眼睛，他在模模糊糊之间睡着了，而且做了梦。
“雷恩，雷恩，你得帮帮我啊。”
“我帮不上忙。”他呻吟着。
麦尔妲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她美得脱俗，异世界的风吹起了她的白睡袍，她的黑发飘浮在黑夜之中，眼里则充满了神秘。她只身一人走在全然的黑暗之中。雷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她是为了找他而来。她既没设下场景，也没有构思幻想的情节；她是躺下来就做梦，心里只想着他。
“雷恩？”她再度呼唤，“你在哪里？我需要你。”
雷恩略一思索，走进梦境之中。“我在这里。”他轻声说道，不想惊吓到她。麦尔妲转过头，上下打量雷恩的梦中造型。
“你上次没戴面纱。”麦尔妲不满地说道。
雷恩自顾自地一笑。这一次梦中相见，他决定要以比较实际的造型来展现自己，所以他穿着严肃的衣装，手戴手套，脸罩面纱。据他猜测，麦尔妲那一身白色的睡袍很可能就是她今晚入睡时穿的衣裳。他提醒自己，麦尔妲年纪很小，他可不能占她便宜。也许她还不是很了解梦盒的威力吧。“上一次我们在梦中相会的时候，你的意见可多了，而我也是。我们让彼此的想法交融混合，并随之发展。但今晚我们是单纯地相会，也许顺便来点别的。”
雷恩举起一臂，朝黑暗中一挥，周遭便顿时化为他最喜欢的古代织锦画里的山水风景：树皮漆黑、叶子落光的果树上结着闪亮浑圆的黄果子；银色的小溪穿过树林，流入远方的城堡之中；森林地上长着厚厚的青苔，一只叼着兔子的狐狸躲在荆棘丛中瞥着他们俩；前景是一对情侣——但是他们身材太高，不可能是寻常的人类——男人是古铜色头发，女子是金头发，两人搂抱在一起；那女子靠着黑树干，男子则压在她身上。雷恩所想象的是这一对情侣冻结不动，但是那女子突然轻叹一声，歪着头，让那男子更深情地吻着她。雷恩自顾自地笑了，这个麦尔妲，她学得可真快呀。
还是说，她虽促成了他们的动作，但其实并不自知？麦尔妲移开目光，不再凝视那一对热烈的情侣，上前一步靠到雷恩身边，压低了声音讲话，像是不想打扰到那一对深情拥吻的情侣。“雷恩，我需要你帮忙。”
雷恩本来还以为，那郁闷的恳求声是他之前做了龙梦的残象，但一听此语，他立刻问道：“出了什么事？”
麦尔妲回头望着那一对情侣。那男子的手慢慢地移到女子所穿的长袍领口，麦尔妲赶快转开脸。雷恩感觉得到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事情糟了，海盗掳走了我们家的活船。那个海盗一向有个名声，就是会杀光抢来船上的水手。要是我父亲还活着，我们希望能把他赎回来。可是如今我们已经没什么钱了，债主们若是发现我们家的活船被海盗掳走，就更不可能再多借钱给我们，反而会急着催讨我们赶快还债。”她虽勉强克制，眼神仍不禁飘向那一对情侣，他们越来越亲昵了，麦尔妲因此而看得心不在焉、情绪激动。
雷恩一边庆幸自己自制力强，一边牵起麦尔妲的手，她一点也没有推拒。雷恩以意志力在林中开出了另外一条小径，两人慢慢地沿着新的小径前行，远离那一对激情的男女。雷恩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吻我。”这声调听来丝毫容不得人拒绝。
不过讲话的并不是麦尔妲。他们在另一棵树下遇见了另一对情侣，那年轻男子熟练地揽着那女子的肩头，低头俯瞰着女子骄傲且上扬的脸孔。雷恩虽竭力克制，却仍不禁热血沸腾。那女子挣扎了一下，随即便抱着男伴的头，以便将他的嘴贴在自己的唇上。那对男女的激情让雷恩看得心神不宁，所以他赶快转开头。他拉拉麦尔妲的手，于是两人又继续前行。
“你能做什么？”麦尔妲问道。
雷恩考虑了一下，这并不是通常男女在梦中相见时所谈的话题。他答道：“应该请你母亲写信给我母亲。该谈一谈的是她们，不是我们。”
雷恩不禁想着，如果他这么做，他母亲会有何反应？麦尔妲请他帮忙的时候似乎忘了如今那艘活船的借据乃是握在库普鲁斯家族手里。如今库普鲁斯家不但是麦尔妲所害怕的那些债主之一，同时也因为活船落在海盗手里而使这船债更是避无可避。这个情况把好几件事情都纠葛在一起了。活船是有魔法的，而这个秘密必须小心守护，所以买主一定要保证这个秘密绝不让外人所知。雷恩说服母亲买下维司奇家的活船时，他母亲的打算是，短期而言，这艘船可作为致赠给维司奇家的聘礼，而雷恩的期待是，有朝一日，他自己的子女可以继承这艘船。平白损失了一艘船，无论对谁而言都是极大的财务打击。雷恩敢说，母亲听到这消息一定会起而行动，只是他不知道母亲会采取什么行动。雷恩一向对家族的财务兴趣缺缺，那些事情，反正有母亲、大哥和继父在处理，他只要把心思用在研读和考察上头就行了。他钻探古城颇有斩获，而他们则把他的斩获换成金钱。至于他们如何处置金钱，他向来不放在心上。如今他不禁纳闷，自己若是插手财务的事情，他们真的会听他的吗？
麦尔妲一听，立刻就恼了：“雷恩，我们谈的是我父亲啊。这样的大事怎么能等我母亲去跟你母亲谈？如果有心要把我父亲救出来，我们现在就得行动了。”
雷恩顿时感觉到自己像是被去了势。“麦尔妲，我没那么大的力量，无法直接帮助你。我不是长子，我上头还有兄姐呢。”
麦尔妲气愤地顿足：“我才不信呢。你若是真的对我有心，一定会帮我。”
她的口气就跟那母龙一模一样，雷恩想到这里一下子消沉了下来。
不过，在梦盒的环境中想到这个念头实在危险，他们两人脚下的大地突然震颤起来，片刻之后，大地便猛烈摇晃。麦尔妲攀住树干，免得跌倒。“怎么回事？”她问道。
“地震。”雷恩镇静地答道。在崔浩城，地震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由于人们的居处架在大树上，地震一来，便随着大树摇晃，所以不至于因为地震而受到伤害。但是地底下的挖掘工程却往往因此而崩塌陷落，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雷恩心里纳闷，这到底是真正的地震侵入了梦中还是想象出来的而已？
“我知道这是地震，”麦尔妲的口气显得很不耐烦，“整个天谴海岸都为地震所苦。我刚才问的是，那个声音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声音？”雷恩不安地问道。
“就是那个好像在刮刮擦擦的声音啊，你没听到吗？”
他当然听到了。不管他醒着也好、睡着也好，龙爪无力地刮擦茧包的声音都成天跟着他，让他时刻心神不宁。“你也听得到？”他吃惊地问道。在这之前，众人都说那声音是他想象出来的，所以他早就学着对那声音听而不闻了。
但是麦尔妲还来不及回答，周遭的景物就开始变了。森林的色彩变得更明亮，温暖的和风吹来果子成熟时的强烈香气。他们脚下的青苔变得坚韧起来，阳光则突然透过树枝的缝隙，斑驳地照在小径上，天空也变得更蓝了。这不再是雷恩记忆中那幅织锦画的景象，不知是谁在梦盒的意象中增添了风味，但是据雷恩想来，这必不是麦尔妲所为。
接下来，地平线上的浓云开始翻腾起来，他更加确定这跟麦尔妲无关。他恐惧地抬头一望，发现突然刮起的大风把熟透的果子吹落在地，其中一个果子掉在麦尔妲脚边，果肉与种籽散了一地，那浓郁的香味散发出甜腻与腐败的味道。
“麦尔妲，我们该回去了。你回去跟你母亲说……”
闪电照亮了他们头上的天空，继而响起轰隆的雷声。雷恩感觉到自己汗毛倒竖，同时风中也传来一股异味。麦尔妲抖缩着，但仍伸出一指无言地指着天空。飘忽不定的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得她的睡袍紧贴在身上。
有一条飞龙在树林上空盘旋。那母龙拍翅搏击的力量之大，使地上产生了许多气旋。就连薄云之后的艳阳也比不上那母龙的灿烂鳞羽，它那银色的身躯和长翼映照变幻出各种色彩，它的眼睛则是古铜色的。“我倒有很大的力量。”母龙宣称道，它的声音有劈天划地之效，附近有根树枝应声裂开，沉重地落到地上，“成事在我。只要放我走，我就保证让你们如愿。”它大力一拍翅膀，便疾升至高空，慵懒地盘旋起来，身后拖着长蛇一般的细长龙尾。
突然之间大雨滂沱直下，那样盛大的雨势能一下子把人淋湿。麦尔妲颤抖着躲入雷恩的臂弯与斗篷里，雷恩伸手揽住她。虽然两人笼罩在飞龙的阴影之下，但雷恩仍感受得到麦尔妲透过潮湿睡袍传来的体温。麦尔妲躲在雷恩的斗篷里，眯眼瞅着天上的巨兽。“你是谁？”麦尔妲大声叫道，“你要怎样？”
那母龙将头往后一仰，高傲地朗声大笑，低飞掠过他们头顶，又再度升至高空。“我是谁？名字何等重要，你以为我会笨到把我的名字告诉你吗？才不呢。你别想借着叫出我的名字而控制我。至于我要怎样……我要跟你谈个买卖。你放我走，我就把你刚才提到的那条船，和你父亲——如果你父亲仍在船上的话——交还给你。怎么样？这个买卖挺容易的，对不对？一命换一命，如何？”
麦尔妲抬头看着，问道：“它是真的吗？它真能帮得了我们吗？”
雷恩仰望着在天上盘旋的飞龙。那龙振翅翱翔，飞向层层密布的乌云，越升越高，越变越小，最后像是乌云上的一颗星子。雷恩答道：“它是真的，不过它帮不了我们。”
“怎么会？它那么大！又能飞！它可以直接飞到船那里去，然后……”
“然后呢？把船捣毁打翻，让那一船海盗通通淹死？是可以，如果你真的认为这是明智的办法。况且，那也得它真能自由翱翔才行。但其实它既不自由也不能飞。这是个梦境，而它只是在此把它想象中的自己展现给我们看而已。”
“它到底是什么情况？”
雷恩突然意识到他们勾起了一个非常危险的话题。“现在它困于地底深处，谁也无法把它救出来。”雷恩揽住麦尔妲的手臂，偕同她疾步沿着小径，朝着他以意志力观想出来的坚固小屋而去。雷恩一推开屋门，麦尔妲便感激地冲了进去。雷恩跟着进去，并关上门。朴素的小屋里有个壁炉，生着小小的炉火。麦尔妲拢起头发，把雨水扭挤出来，再转身面对着雷恩。她脸上仍闪着水光，火花在她眼里跳跃。
“它是怎么被困住的？”麦尔妲问道，“要怎样才能把它放出来？”
雷恩决定稍微透露一点以示真诚。“很久以前，这里出了大事，不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没人知道了，反正整座古代的大城就因此而深埋在地底下。由于年代久远，这厚重的土层上已经长出了树林，而那母龙被困于地底古城深处的大厅之中，所以无从得救。”雷恩以最武断的口气讲出了最后这句话，不过看起来，麦尔妲顽固到丝毫不为所动。雷恩黯然地对她摇了摇头：“照我原来的想法，你我的梦中相会应该很甜蜜才对。”
“不能把它挖出来吗？它都埋得这么深了，怎么还有生命呢？”麦尔妲歪着头，眯眼望着雷恩，“况且既然它被困住了，你怎么会知道它在那里面？雷恩，你话里藏话。”麦尔妲指责道。
雷恩挺直背脊，站稳立场。“麦尔妲，有些事情我不能对你明言。这就好比，我不会要求你把缤城商人做生意的窍门告诉我。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这点你一定要相信我。”雷恩叉手抱胸。
麦尔妲瞪着他，好一会儿才慢慢垂下眼。片刻之后，她以比较低沉的语调说道：“你别把我想错了，我刚才问你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攸关重大。”她接着说下去时，声音变得沙哑起来：“希望终有一天，你我之间什么秘密也没有。”
一阵飓风刮来，打在小屋的墙上。雷恩想道，这可能是因为母龙压低飞过小屋上之故。天空传来母龙凄厉的吼声：“放我走！放我走！”
麦尔妲一听到母龙的声音，眼睛就睁得老大。飓风再度打上小屋，震得护窗板咯咯乱响，她立刻躲入雷恩的臂弯之中。雷恩紧抱着她，感觉到她在打颤。她的头顶只及他的下巴，他拂过她的头发时，感觉到她的头发潮湿。麦尔妲抬头望着他，当他望着她那深邃的黑眼，一下子便迷失了。“这只是做梦而已。”雷恩安慰道，“这些是伤不了你的，这里的事物都不算是真的。”
“可是感觉上很真实。”麦尔妲喃喃地说道，她呼出来的气息打在他脸上，有些温暖。
“是吗？”雷恩惊讶地问道。
“是真的呀。”麦尔妲肯定地应道。
雷恩小心地低头贴上她的唇，她并没有抗拒。虽然两人的嘴唇之间隔着一层薄纱，但却显得这一吻更为珍贵。麦尔妲以略显生嫩的古怪姿势环抱着他。
当梦盒的魔力开始褪去，雷恩逐渐遁入寻常的睡眠中之时，他的口中仍尝得到那香甜一吻的滋味。“你要来看我。”麦尔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微不可辨，“满月的时候，你要来看我。”
“我办不到！”雷恩叫道，他慌了起来，深怕自己的话传不到她耳中，“麦尔妲，我办不到啊！”
雷恩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在对着枕头说话。麦尔妲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答复呢？他闭上眼睛，想要让自己再度入睡，并回到两人相会的梦境之中。“麦尔妲，我不能去看你，我真的没办法。”
“你对所有的女性都是这一贯的说辞吗？”远处传来不怀好意但颇为逗趣的笑语声，又听到爪子刮擦着坚硬如铁的巫木声响，“不过你不用担心，雷恩，你无法去找她，但我一定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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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希雅很幸运，因为今天傍晚她闯进书房的时候仍跟麦尔妲缠斗不止，所以虽然她一脸红通通，呼吸又很急促，但谁也没有纳闷多问。据她看来，大概就连贝笙也没看出她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整个人慌得不知所措。凯芙瑞雅和母亲的表情像是受了重大的打击，在那极端恐怖的瞬间，艾希雅的心跳几乎停止。她心里只想到，一定是贝笙找上门，把过往情事通通都跟她母亲说了，并提议要娶她为妻，以免行为失检的她拖累了家族的名声。即使后来艾希雅发现贝笙真正的来意是禀报薇瓦琪号的不幸消息，对此她痛苦得近乎晕眩，但心里仍因为不需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昭告大众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是啊，自己的所作所为。如今她已经坦承那是她自己的作为了。几个星期前与琥珀一席谈话使她不得不面对与贝笙的一夜情。现在回想起来，她倒觉得过去竟想用各种借口遮掩过去，实在可耻。那天晚上的事情两个人都有份，如果艾希雅想要敬重自己身为女人以及身为成人的身份，那么就不能睁眼说瞎话。她诚实地替自己下了个公论：她之前之所以不肯坦承那是自己的作为，是因为她不想由于自己行为放荡不检而遭到责难。如果当初她真的是在贝笙的诱骗哄劝之下才跟他上床的，那么她就可以振振有词地说，她之所以在事后痛苦万分是有原因的，这样一来，她大可以说，都是那个狼心狗肺的水手诱拐她这个清纯女子，玩弄过后就把她给抛弃了。但是如果她把事实扭曲到这个程度，那么她就不但对不起贝笙，也对不起自己了。
这一整个晚上，艾希雅既无法鼓足勇气正视贝笙，又舍不得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她很想念他，她告诉自己，虽然他们上次分手时都没有给彼此好脸色，但是他们多年来在船上共事的情谊是无法取代的。她一再地偷瞧他，并把他的身影刻在心中，仿佛她内心有什么渴望，非得如此才得满足。贝笙带来的悲惨消息使她痛不可遏，但是她的眼睛太不听话，只顾着打量他那对明亮的黑眼睛，以及他丝质衬衫下的肩膀肌肉如何起伏。她注意到贝笙嘴角有一处因为辛丁而造成的溃疡，可见他至今仍有吃辛丁的习惯。他那一身大胆不羁的海盗装束令她颇为震惊。贝笙竟然沦为海盗，这让她既伤心又失望，不过她也得老实说一句，海盗的装束比缤城商人之子那种严肃沉闷的服装更适合他。贝笙的一切，艾希雅通通不以为然，但她一看到他，心还是怦怦直跳。
“贝笙。”艾希雅无助地对黑夜说道。她望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她告诉自己，她的心情没什么，只是感到遗憾。遗憾的原因数不胜数。她与贝笙的一夜情摧毁了两人轻松共事的默契，此等有违仪节的事情不但不该做，对象更是大错特错。再说，她父亲一直相信贝笙的前途大有可为，可是他却背弃了正道。这个贝笙，判断力差劲，性格又不够坚定，实在令人遗憾。所以她的感想就是“遗憾”，此外无他。
艾希雅纳闷道，不知道贝笙是为了什么缘故而回到缤城？他大老远地回来，总不会只为了把薇瓦琪号被劫的事情告诉她们吧？一想到她的爱船，她的心揪得更紧了。船被凯尔夺走已经够痛苦了，如今竟然落在草菅人命的海盗手里，这是会对薇瓦琪号产生熏陶效果的啊。如今看来，这样的下场恐怕是必不可免了。就算她能把薇瓦琪号要回来，薇瓦琪号也不复她去年离开缤城港时那活泼轻快的模样了。
“何止薇瓦琪？我也已经与去年大不相同。”艾希雅朗声对暗夜说道，“还有贝笙，他也是今非昔比啊。”她凝视着贝笙，直到他消失于黑暗之中。
麦尔妲把斗篷拉得更紧一些。夏夜的气候其实挺温和，不过这件深色的斗篷既有伪装的效果，又可挡住露水。她的拖鞋和睡衣下摆已经被露水浸湿。夜色比她想象的更黑，铺着白石的步道映着月光，引领着她走向大橡树下的亭阁。步道上有些地方已被蔓草所遮掩，她的拖鞋底下黏着从去年秋天以来就没有清扫过的潮湿枯叶，说不定也踩过了什么蛞蝓或蠕虫，但她尽量不去想。
她听到右手边的树丛里传出窸窣的响声，吓得停下脚步。不知是什么动物迅速地从树丛底下穿过去。麦尔妲依然动也不动地竖起耳朵听。很久以前，缤城附近的山丘是有山狮出没的。据说，山狮除了小动物之外，也会找小孩子下手。想到这里，她很想马上走回屋子里去，不过她提醒自己非得勇敢不可。她此时之所以出来，可不是为了要恶作剧，也不是为了测试自己的胆量。她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为了她父亲啊。
麦尔妲敢说，父亲一定会了解她的良苦用心。
艾希雅阿姨竟然恳求她跟家人团结在一起，把船和她父亲营救回来。看在她眼里，只觉得艾希雅矫揉造作，就连外祖母也上演了一出好戏，恶心透顶地搂抱了她一下。其实啊，她们两人都认定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要别惹事生非就行了。但是麦尔妲知道，若要营救父亲回来，只能靠她自己。入夜之后，麦尔妲的母亲在卧室里煮酒、向莎神祝祷，艾希雅阿姨和外祖母则辗转思索着要变卖什么来筹钱，只有她一人即知即行。能够鼓动别人加入自己阵营的其实只有她一人，虽说这点只有她心里明白。生出这个念头之后，她更是立定心志、毫不动摇，只要能把父亲安全地营救回来，那么无论要做什么，她都在所不惜。等父亲回家之后，她必会让父亲知道，自己为了救他到底做出多么大的牺牲。是不是有人说过，女人家就算是为了心爱的人也不能大胆行险？想到这里，麦尔妲又坚定地沿着步道往前走。
玫瑰花篱外闪着一个怪异的光点，吓得麦尔妲背脊发冷。再一瞧，乃是一点飘摇闪烁的柔和黄光，霎时间，从前听过的一切令人寒毛直竖的雨野原故事都重新涌上心头。那点亮光是不是雷恩派了什么古怪的精灵来监视她，而那个精灵是不是认定她背叛了雷恩？麦尔妲差点就转身走回去，但就在这时候，微风送来一股蜂蜜蜡烛的甜香，混着黛萝最近迷上的茉莉花香水味。麦尔妲不动声色地朝大橡树走了几步，这才发现那光源来自大橡树黑暗的树影之中。黄色的烛光柔柔地从旧亭阁的板条之间透出来，映出了爬满长春藤的亭阁轮廓，使亭阁看来像是魔幻般的境地，不但浪漫，而且神秘。
瑟云在亭阁那里等她，而且还点了一根蜡烛，以便帮她照路。麦尔妲的心怦怦直跳。这真是太完美了，简直是吟游歌者吟唱的浪漫情史的翻版，麦尔妲就是戏曲中的女英雄。这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受到命运的折磨，又被家人误解，而且因为父亲落在凶人手中而痛心不已。然而，虽然家人对她毫不关爱、屡屡张牙舞爪，她却仍为了全家人而牺牲自己，最后幸亏瑟云这个热血青年对她一往情深，所以不惜一切，只求能把她救出来。瑟云的用心必是如此。麦尔妲站在微弱的月色里，沉浸在这戏剧性的张力之中。
她悄悄地走到能够从亭阁门口窥视进去之处。黛萝瑟缩地拉紧斗篷，坐在亭阁的角落里，不过瑟云却来回徘徊。就是因为他不断走动，烛光才会摇曳得那么厉害。瑟云手里空空的，麦尔妲看了不禁皱起眉头。这样不对啊，雷恩跟她见面的时候，至少也会送她一束花。唔，说不定瑟云也给她准备了礼物，只是礼物小小的，塞在口袋里罢了。麦尔妲如此想道，她才不想因为这件小事而破坏了这美妙的气氛。
麦尔妲稍微慢下脚步，把斗篷的兜帽拨到脑后，再摇摇头，让秀发散落在肩上，又以贝齿刮擦双唇，使双唇显得特别红润，才走入亭阁内的烛光光晕中。她步伐缓慢庄重，面容严肃。瑟云一下子就看到她了。麦尔妲站定，让自己停留在半明半暗之处，转头面对着烛光，并睁大了眼睛。
“麦尔妲！”瑟云仿佛强压下无限情怀似的低声叫道，大步朝她走来。他一定会一把搂住自己。麦尔妲鼓起勇气，准备接受瑟云的激情，但是他却在她面前站定，接着便跪了下去。瑟云的头低低的，麦尔妲只看到他的黑色卷发。他以紧绷的声音说道：“感谢你前来见我。子夜过后，你仍没来，我满怀忧惧，唯恐——”瑟云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可是听来很像是在啜泣。“唯恐我是没希望的了。”
“噢，瑟云。”麦尔妲伤心地轻声道。她从眼角瞥见黛萝潜行到亭阁门口，偷看她与瑟云的动静。一时间，她觉得黛萝好惹人厌，这月下相会如此浪漫，可是瑟云的妹妹竟在旁边监视，真是大坏兴致。不过她决定把这个念头抛开，就当黛萝是空气吧，就算她在偷窥也无所谓，因为黛萝若是把今晚所见讲出去，她自己势必也会惹上天大的麻烦。麦尔妲走上前一步，伸出白净的双手放在瑟云的黑发上，顺着他的卷发梳了过去，瑟云激动得屏住呼吸。接着她扶着瑟云的头，让他抬起头望着自己。“你怎会以为我会不来呢？”麦尔妲柔声问道，轻轻地叹了一声，“就算愁云笼罩，就算我自己的处境堪危……你应该都知道我是一定会来的。”
“可是我不敢期望你会来啊。”瑟云坦承道。他直视着麦尔妲，而他的面容令麦尔妲感到震撼。瑟云跟贝笙长得颇为神似，不过他若是被人拿来跟哥哥比较，那就吃大亏了。以前麦尔妲总觉得，瑟云这个人不但老成，又颇有男子气概，可是观察了贝笙一晚之后，却觉得相形之下，瑟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麦尔妲越是比较越是心烦，因为如果瑟云只是这等资质的话，那么她就算征服了他，也算不上是什么伟大的功绩。瑟云伸手捧着她的双手，大着胆子在她左右手的掌心各亲了一下，才将她的手放开。
“你就别空想了吧。”麦尔妲柔声轻道，“你明知道我是许了人家的。”
“我绝不让他把你娶走。”瑟云信誓旦旦地说道。
麦尔妲摇了摇头。“太迟了，晚上的时候，你哥哥来我家通报消息，我听了之后，心里就知道这一切都太迟了。”麦尔妲转过头，不再望着瑟云，而是看着夜幕下的树林，“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我别无选择，因为我父亲的性命全系于此啊。”
瑟云一下子站了起来。“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虽低，却近乎叫喊，“什么消息……我哥哥到你家通报消息？你父亲的性命……怎么回事？”
在那一瞬间，麦尔妲流下了真正的泪水，声音绷紧。“贝笙好心地到我家来通报消息，说海盗把我们家的船掳走了。我们最怕的就是，说不定我父亲和哥哥已经死了，不过，如果他们还活着，如果还有机会把他们救出来的话……噢，瑟云，那我们就得想办法筹钱，好把他们赎出来。不过，你说我们要怎么筹钱呢？你一定知道我们家的财务处境每况愈下。要是外面的人知道我们家的船被海盗劫走了，那么债主们一定会像鲨鱼一样聚拢上来呀。”麦尔妲举手掩面，“现在我们家连维持家计都很辛苦了，若要筹钱把我父亲赎回来，更是难上加难。照这样看来，她们恐怕会立刻把我嫁给那个雨野人。我虽不喜欢这宗婚事，但我知道必须嫁给他才行。雷恩很慷慨，他必会帮着把我父亲救回来。如果想赎回父亲，我就得嫁给雷恩……那么我也……不会……那么在意了。”她讲到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变得嘶哑，整个人轻轻摇晃——她是真的因为命运残酷而悲从中来。
瑟云伸手抱紧她：“你这可怜的孩子，难得你还这么勇敢。不过你想，就算你是为了救父而出嫁，我又怎能让你困于这个毫无爱情基础的婚姻之中呢？”
麦尔妲倚着瑟云的胸膛，喃喃地说道：“这事轮不到你我做主啊，瑟云。她们要我嫁给雷恩，我是一定会答应的，毕竟他有权有势，使得上力。而日后……等到……时机到了的时候……我必得委身于他。”讲到这里，麦尔妲把脸紧贴在瑟云的衬衫上，像是羞于启齿。
瑟云将她抱得更紧。“你放心。”他对麦尔妲发誓，“事情绝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他吸了口气，“我不敢说我的财富能与雨野原商人匹敌，不过我瑟云·特雷会以今日拥有以及日后会继承的一切来为你效力。”他稍微放开麦尔妲，以便正视着她的眼睛，“不然，难道你以为我会有所保留吗？”
麦尔妲无奈地耸了耸肩。“只怕你力有未逮啊。”她坦承道，“你父亲仍是特雷家族的商人代表，而且他一向以铁腕控制家人——这点只要从贝笙可怜的景况就看得出来。我知道你有心，可是事实上……”麦尔妲忧伤地摇了摇头，“真正能任由你裁决的事情可能少之又少啊。”
“贝笙哪里可怜了？”瑟云轻蔑地驳斥道，一时抛下了麦尔妲眼前的大问题，“就算我哥哥穷途末路，也是他咎由自取，你别可怜他了。当然，你说的句句实言，我也无从否认，然而我虽不能将特雷家族的所有财产摆在你面前，任由你差遣，但是——”
“我可没有要求你这样做！噢，瑟云，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难道你以为我在夜阑人静之时，冒着玷污名誉的危险前来见你一面，为的全都是钱？”麦尔妲说到这里便转开了头，她的斗篷跟着掀飞起来，所以在那片刻之间，让人瞥见了她穿在斗篷下的纯白棉睡袍。麦尔妲听到黛萝倒抽了一口气，接着便急促地从亭阁里出来，走到麦尔妲身旁。
“你这样子根本就等于没穿衣服！”黛萝斥责道，“麦尔妲，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就对了。就算先前愣头愣脑的瑟云没注意到她穿得这么单薄，现在也一定知道了。麦尔妲庄严地挺直腰杆：“这是不得已的，我只有那么片刻的机会能够溜出来见你们一面啊。然而我也不后悔，瑟云是个正人君子，他对我的衣着视而不见，没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又不是故意穿成这样出来跟他见面的。黛萝，我一心只想着我父亲命在旦夕，这个心情，你体会得到吗？”麦尔妲恳求般地以双手掩住心口。
麦尔妲从眼角瞥见了瑟云的反应。瑟云以既惶恐又敬佩的眼神凝视着她，眼睛上下打量，仿佛他能看透她的斗篷。“黛萝。”瑟云突然说道，“那无足轻重。你说得这么严重，那就跟小孩子一样没见识了。求求你，让我私下跟麦尔妲谈几句吧。”
“瑟云！”黛萝气愤地驳斥道。
黛萝恼了，因为瑟云讽刺她仍是小孩子，不过麦尔妲可不希望让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下去，黛萝若是气起来，说不定会到处讲闲话。于是麦尔妲迟缓呆滞地朝黛萝伸出手，并劝慰道：“我知道你只是想保护我而已。我之所以珍惜我们的情谊，就是因为这一点啊。不过，我敢说你哥哥是绝不会伤害我的。”麦尔妲直视着黛萝的眼睛，“我看得出你的一番心意，也体会得到瑟云的诚心诚意。你们兄妹俩都是高尚正直的人，所以我不怕与他单独相处。”
黛萝的眼睛亮了起来，随后退开几步，好让瑟云与麦尔妲两人独处，嘴里则说道：“噢，麦尔妲，你心思玲珑，一点就透。”黛萝不但大受感动，同时也退回亭阁之中。麦尔妲转回身面对着瑟云，接着拉紧斗篷把自己裹住，她知道这样一来更显得她腰细臀丰。她抬起头，腼腆地对瑟云一笑。
“瑟云，”麦尔妲叫出他的名字，喟然一叹，“说来惭愧，我竟得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但是情势使然，我不得不如此。我并不求你把今日拥有以及日后会继承的一切拿来应用，不过若是你能自由地拿出来，又不会惊动他人的东西，那么我会心怀感激地接下来。但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希望特雷家族能够声援我们家。明天商会要召开会议，我会出席，希望到时候你也能来。如果你能说动令尊，请他出席会议帮我们说几句话，那么我们家的受益可就大了。毕竟，我们家的活船以及我父亲落在海盗手里，不只是我们家损失惨重，而是会影响到所有缤城商人的大事。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如果连活船都敢抢，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如果海盗连把缤城商人父子扣留为囚都不怕了，那么还有谁能安全无虞？”麦尔妲越说越激动，最后大胆地拉住瑟云的手。“如果特雷家族能够与我们家族结合——”说到这里，麦尔妲的声音沉了下来，“——那么，说不定我外祖母会重新考虑雷恩的婚约。说不定外祖母会看出……除了雷恩之外，还有……更好的佳配。”
麦尔妲松手放开瑟云，心里怦怦直跳。在激动之余，她整个人都发热起来。现在瑟云会拥她入怀，热情长吻，就像吟游歌者唱的那些长篇爱情歌曲的结尾一样。她半闭着眼睛，等着瑟云的嘴唇贴上来，想得人都轻飘飘起来了。
不过瑟云既没有拥抱，也没有热吻她，反而双膝跪下，对麦尔妲发誓：“明天晚上我一定出席商会会议。我会跟父亲一谈，请他以特雷家的名义声援你们家族。”瑟云敬慕地抬头望着麦尔妲，“我要让你和你家人亲眼看到，我的确配得上你。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麦尔妲过了半晌才想出一句合宜的说辞，毕竟先前她一直认定此时瑟云一定会吻她。她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你我的确适配，这点我从未怀疑过。”麦尔妲最后结巴地说道，心里失望得不得了。
瑟云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低头望着麦尔妲，眼睛闪闪发亮。“我一定不负所望。”他保证道。
麦尔妲等待着。照她想来，瑟云说不定会突然抱住她，激情地拥吻起来。一想到那一刻，她只觉得皮肤都刺激麻痒了起来。她大胆地直视着瑟云的脸庞，眼里燃着热情的火焰。她润湿了双唇，仿佛邀请般地轻轻张开口，同时扬起下巴，凑近瑟云。
“那么就明天见了，麦尔妲·海文。”瑟云激动热切地说道，“明天你就能看到我言出必行。”
话毕，瑟云严肃地对麦尔妲一鞠躬，仿佛这不是夜半私会，而是午茶之后的告别。瑟云转头对妹妹说道：“走吧，黛萝。我该带你回去了。”他猛一转身，黑斗篷翻飞起来，大步地走入夜色之中。
“麦尔妲，再见了。”黛萝轻叹道，轻轻摆手道别，“我也会请母亲让我去参加商会的会议，说不定我们可以坐在一起。到时候见了。”黛萝突然转身，匆匆地追上前。“瑟云，等等我！”
一时间，麦尔妲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她到底是哪里做错了？瑟云怎么没有赠礼以示情意，也没有热情的拥吻呢……他甚至没有恳求她让他送自己走一段路回去。麦尔妲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然后她突然领悟到自己想错了。这错其实不在她自己，而出在瑟云身上。麦尔妲不禁摇头，这个瑟云啊，就是不够男子气概，才会让她大失所望。
麦尔妲转身拾步朝宅子走去。她想到这些，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她一意识到这一点，就赶快松开眉头，她可不希望日后像她母亲那样额头上都是皱纹啊。刚才她是因为想起贝笙而皱起眉头的。一开始，贝笙对她粗鲁至极，不过等到她请他喝咖啡，又稍微跟他调了一下情的时候，他的反应可是很激烈的。麦尔妲敢打赌，若是她今天晚上私会的对象是贝笙，而不是瑟云，那么她一定会被吻得喘不过气来。想到这里，她像触电般地颤抖起来。倒不是说她喜欢贝笙，他那一身海盗式的丝绸衣衫加上长长的八字胡，看起来粗俗得可以，况且他进门的时候身上仍带着船上的臭味，双手处处疤痕，又结了茧皮。所以说，她才不喜欢贝笙哩，在她眼里，他这人一点魅力也没有，不过他随时找机会偷瞄艾希雅阿姨一眼的光景倒挑起了她的兴趣。那个水手望着艾希雅阿姨的目光就像饿猫看待猎物一样热切。艾希雅从头到尾都没有正视贝笙的眼睛，就连跟贝笙讲话的时候也故意望向他处，或者打量窗外，或者搅动茶水，或者挑着指甲。而艾希雅越是避着贝笙的目光，贝笙就越是失望，所以他一再地找话跟艾希雅说。后来，艾希雅甚至走到火炉前的地上坐下来陪瑟丹，她紧握着瑟丹的手，仿佛这个小外甥能够保护她，使她免受贝笙热切眼神的侵扰。
在麦尔妲看来，她母亲和外祖母都没看出个中端倪，不过她看到之后已经猜到几分。她打算把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弄个清楚。艾希雅到底有什么窍门，能让男人用那种眼神望着她，这点她一定要搞懂。她要讲什么话才能让瑟云如此激情地望着她呢？想到这里，麦尔妲又摇了摇头。不对，这个瑟云是不行的。麦尔妲把瑟云拿来跟他哥哥一比之后倒开了眼界。瑟云仍只是个小男生而已，所以他的眼神既没有热度，也没有力道，说起来，这个瑟云不过是条斤两不够的小鱼，就算逮到了也嫌太小，只有丢回海里去的份。相较之下，雷恩可比瑟云热情多了，每次相会，雷恩都会送礼物给她。麦尔妲伸出手，轻轻推开厨房的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今晚她说不定会把梦盒拿出来用了。
走到酒馆外，眼前是一片缤城夜景。贝笙身在缤城最粗鄙的角落，他所光顾的是离港口不远的低劣酒馆，而这条街上除了这样的去处之外，尽充斥着仓库、妓院和赌场。贝笙知道他应该回春夕号去，芬尼还在等他的消息呢，但是他对芬尼无话可说。他突然动了一念，干脆他就不回去算了，永远都不回去了。再说，芬尼船长又不会上岸来找他，他也该跟这个行业一刀两断了。当然，这意味着他口袋里的辛丁吃完以后就会断货。他停下脚步，摸索着口袋里那根辛丁。辛丁已经变得很短了，是不是他又掰了一段来吃了？也许吧。贝笙惆怅地把最后一段辛丁塞回口袋里，继续沿着黑暗的大街走下去。他曾经跟艾希雅一起在晚上走过缤城的大街，那时距今还不到一年呢。还是忘了吧，毕竟那一幕是不可能重演了，如今艾希雅要跟葛雷·坦尼拉去散步了。
好啦，如果他不回春夕号，那要去哪里？他心里徬徨着，脚却已经知道了答案。他那双脚带着他远离闹市区，远离灯光，来到一处空旷的沙滩，也就是派拉冈号晾着的地方。贝笙脸上扭出了一抹笑容。有些事情永远也不会改变，他又近乎身无分文地回到缤城来了，而堪称为他朋友的则是一艘被人遗弃的空船。他跟那艘船是同病相怜，他们两个都是不见容于社会的人物。
在夏日的星空下，一切都显得平静安详。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地拍在岸上。微风轻起，正好让他不至于走得流汗。要不是他心里凡事都觉得不舒服的话，这倒可以算是个可爱的夜晚。
然而在这样的心情下，贝笙只觉得拂面而过的风十分空虚，星光显得寒冷。吃了辛丁使他精神一振，可是此时这么好的精神不过是让他更醒觉地感受到内心苦恼不解罢了。举例而言，莎神在上，这个麦尔妲到底在搞什么鬼啊？她那样注意他，到底是在追踪他、嘲笑他，还是在讨好他？贝笙到现在仍不知道她应该算是孩子还是成人。麦尔妲一见到母亲回来，便换成一副娴静矜持的小姐样，只是偶尔仍抛出一两句尖锐的评语，看她一脸清纯，仿佛只是碰巧言语惊人而已。不过，麦尔妲虽然在母亲和外祖母回来之后显得特别端庄，贝笙仍好几次察觉到她在凝视着自己，而且她往往以推敲的眼神先瞧瞧他，再瞧瞧艾希雅，表情不甚和善。
贝笙劝自己，艾希雅之所以一晚上都没有正视他，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麦尔妲之故。她一定是不想让小外甥女猜测到两人之间以眉眼传情吧。在接下来走的这三大步之间，贝笙深信事实就是如此。但接着他就郁郁地坦白承认，今天晚上从头到尾，艾希雅都没有流露出一点对他亲切或是感兴趣的迹象。她对他一直都很客气，不过她的态度就像凯芙瑞雅对待他这个客人的彬彬有礼一般，既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艾希雅不愧是艾福隆·维司奇的女儿，虽说他带来的是坏消息，她却仍优雅从容地待客。唯一有失于仪节之处是罗妮卡说要准备房间让他在宅子里过夜，而且凯芙瑞雅也以时刻已晚、他看来又疲倦为由请他留宿时，艾希雅却噤口不语。贝笙就是因为看到她的反应而决定离去。
艾希雅看来好可爱呀，噢，她是不像她姐姐那么迷人，也不像麦尔妲那样把人骗得团团转。凯芙瑞雅和麦尔妲都是精心打扮以展现女性丰采的人，她们从化妆擦粉、费心梳就的发型到衣饰的选择，处处都衬托出她们最美的那一面。艾希雅才刚从街上回来，凉鞋上都是灰尘，头发有点散乱，额头和颈后浮出一层薄汗；她那红红的脸颊散发出夏日的温暖，那有神的眼睛就像缤城的市场一样朝气蓬勃；她的裙子和衬衫式样都很简单，显然是着重于能够行动自由，而不是强调优雅高贵；就连她抓着麦尔妲走进房里来的时候，都特别让贝笙感觉到她活力十足。她既不像是满载号上的那个打杂小弟，甚至也不像是薇瓦琪号上那个船长的女儿了。在缤城待了这一阵子，她的头发和皮肤都丰润起来了，装扮比较柔和，也不是以实用为考量，她看来就像是缤城商人世家之女。
所以显得高不可攀。
贝笙心里一下子飘过无数奇想。要是他还是特雷家产与名号的继承人就好了；要是他当初听从维司奇船长的话，存了些钱下来就好了；要是艾希雅继承了薇瓦琪号，继续留任他做大副就好了。但这些都是空想，因为他不能奢望他父亲会再度承认这个儿子，而他赢得艾希雅芳心的机会也是一样渺茫。所以，丢开吧，凡此种种，都是空想。他继续步入空虚的夜。
他把辛丁条的纤维连带满口的苦涩味一起吐出去。繁星满布的夜空映照出派拉冈号那黝黑的船壳，贝笙闻到一丝烧柴生火的味道，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离派拉冈号不远了，贝笙开始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吹口哨。他跟派拉冈认识久了，知道他不喜欢被人吓到。走近了之后，他快活地对派拉冈叫道：“派拉冈！你还没被人拿去当柴烧呀？”
暗影中传来冷冷的声音，制止了贝笙的脚步。“来者何人？”
“派拉冈？”贝笙困惑地问道。
“不，我才是派拉冈。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应该是贝笙。”那船打趣地说道，又轻轻地补了一句，“琥珀，他不会害我的，你把木棍收起来吧。”
贝笙凝视着那黑影，原来有个修长的身影站在他和船中间，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接着那人影一动，把木棍靠在一块大石头上，贝笙听到硬木与岩石相碰的声音。她是琥珀？那个做木珠的？她坐了下来，大概是坐在凳子或石头上吧。贝笙大着胆子走上去：“嗨。”
“嗨。”她的声音虽友善，却颇为戒慎。
“贝笙，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她叫做琥珀。琥珀，这位是贝笙·特雷。贝笙这个人你多少知道一点，你搬进来之前，清出去的就是他的东西。”派拉冈以少年的声调说道，兴奋得喘不过气来。重逢故人，派拉冈显然很高兴，他在调侃贝笙的时候颇有少年那种夸大其词的口气。
“搬进去？”贝笙听到自己追问道。
“噢，是啊，现在琥珀住在我里面了。”派拉冈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噢，你来找我，大概是为了找个地方过夜，对不对？这个嘛，你知道我船舱里有的是地方，只是她占了船长室的房间，并且在船舱里堆了些东西。琥珀，你不介意吧？贝笙无处可去又缺钱用的时候总是到我这里来睡。”
琥珀不语，不过这停顿的时间稍长，已经不能算是礼貌的停顿，而是迟疑反对了。贝笙听出琥珀答话的时候口气有点不安。“你属于自己所有，派拉冈，你自己做主就可以了。你想邀请谁上船，就邀请谁上船，无需问我。”
“这倒是。呼，不过如果我属于自己所有，那你何必非要把我买下来不可？”现在派拉冈在调侃她了，像个少年似的，因为觉得自己讲得很好笑而嘻嘻笑了起来。
贝笙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幽默的，这个女人想买活船？“活船是不能买卖的，派拉冈。”贝笙柔声纠正道，“活船是商人家族的一分子，如果没有家族成员同行，你是不能开航的。”他低声补了一句：“其实把你孤零零地丢在这里摆这么久也不好呢。”
“我才不是孤零零的呢，现在我可有伴了。”那人形木雕反驳道，“琥珀几乎每天晚上都到我这里来睡，而且每隔十天，她就放一天假，整天陪我。就算她把我买下来，也不会开我出海。她只是要把我扶正，在那边的悬崖上帮我建个花园，而且……”
“派拉冈！”贝笙以近乎严厉的口气制止道，“你是大运家族的活船，大运家族不能把你卖掉，琥珀也不能将你买下来。再说，你也不是拿来养花莳草的大花盆，跟你讲这种话的人真是太残忍了。”贝笙怒目瞪着那个静静地坐在暗影中的削瘦人影。
琥珀一下子站了起来，她抬头挺胸地朝贝笙走去，仿佛是个男人，打算找贝笙打上一架似的。她说话的时候声音紧绷，但还算稳定：“如果事实果真如你所言，那么残忍的根源乃是大运家族。多年来，他们任由派拉冈孤独地待在这里胡思乱想、任其凋零。如今时代变了，缤城的一切好像都可以用钱买来，所以他们就开始考虑新商出的价钱。而那些新商，他们可不会把派拉冈弄成‘大花盆’。差远了，他们只会把他切成碎片，当作是珍奇有趣的玩意来卖。”
贝笙听了，吓得整个人麻木起来。他出于直觉地伸出一手贴在银色船壳上，以免派拉冈紧张不安。“你放心，事情不会到那个地步的。”他沙哑地对派拉冈劝慰道，“如果真有那种事，所有的商人家族一定都会群起反对。”
琥珀摇了摇头。“你已经离开缤城很久了，贝笙·特雷。”她转过身踢一踢沙地，逐渐熄灭的炭块冒出一两个火星。琥珀弯下身，过了一会儿，冒出几个小火苗。贝笙不发一语地望着她先加几根细枝，再添几根粗干，把营火烧得旺了些。“请坐。”琥珀的语气疲倦，接着她以握手言和的语气补充道，“刚才那样的初会实在太糟了，其实我还一直期待你回到缤城来呢，我一直希望你跟艾希雅能联手，在这件事情上帮我一把。艾希雅最后也不得不同意由我把派拉冈买下来可能对他是最好的。如果你肯跟她一起出面，那么我们说不定可以一起去拜访大运家族，请他们讲讲理。”她抬起头迎向贝笙那不以为然的目光，问道：“你要不要来一杯茶？”
贝笙僵硬地在一根浮木上坐了下来，并尽量以闲话家常的语气说道：“活船要出售，这种事情艾希雅怎么会支持呢？难以置信。”
“我只是把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她就应和了。”在火光的映照下，琥珀朝派拉冈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那个姿态很明白，她不想在派拉冈面前深入讨论细节。贝笙心里有千百个问题等着要问，但是他也佩服琥珀的高见。派拉冈今天晚上的兴致挺好，他们犯不着惹得他气愤怒骂。就目前而言，贝笙最好是讲一两句幽默的话，至于能听到多少消息就不必讲究了。琥珀继续以自然的声音说道：“这么着，我知道派拉冈一定很高兴见到你，也很想听听你在外的经历。你回来缤城多久了？”
“我们今天才进港。”贝笙答道，之后是一片沉默。他陡然想起这个情境有多么古怪，琥珀这个对应方式好像是在家里奉茶待客的缤城女主人。
“那你会在缤城久留吗？”琥珀追问道。
“我不知道，我回来是为了告诉艾希雅我看到薇瓦琪了。薇瓦琪落在海盗手里，我不知道凯尔和温德洛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道其他船员是生是死。”贝笙还来不及考虑讲这些消息是否明智，嘴里就滔滔不绝地讲出来了。
琥珀的声音听来是真的很忧心：“艾希雅知道了吗？她有什么反应？”
“她当然很伤心。明天她要去缤城商会吁请商会援助，好把她的船救回来。不过最麻烦的是，这个叫做柯尼提的可能不要赎金，他想把船留为己用。要是温德洛或凯尔还活着，那么柯尼提最好善待他们，免得薇瓦琪发疯——”
“海盗，”要不是派拉冈的语气恐惧至极，否则听来很像梦呓，“海盗，我知道他们。他们在你的甲板上杀，杀，杀。人血流下来，吸到木料里去，直到你的木料里充满了生命，多到你都找不到自己的生命在哪里。他砍掉你的脸，再把你底舱的通海阀通通打开，你就沉下去了。最糟的是，他们竟然留你不死。”派拉冈那男童般的嗓音越来越高亢，直到破了嗓，声音尽失。
贝笙与琥珀四目相对。琥珀眼里是不言而喻的恐惧，她和贝笙同时起身，伸手去摸派拉冈，但派拉冈制止道：“别碰我！”他的声音低沉粗哑，那是成年男子慌乱至极的命令语气。“离我远一点，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臭虫！净往粪堆里钻的臭鼠！你们根本就没有灵魂！你们对我太残忍了，若是有灵魂的人才下不了手呢！”派拉冈虽然眼盲，头却仍东转西转，那一双巨大的手则紧紧地握成拳头，左挥右挥地出拳保护自己，“把你们的回忆拿走，我才不要你们的生命，你们快把我给淹死了！你们希望我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从前的身份。才不呢！”派拉冈隆声吼出最后这三个字，然后他的声音滑了下来，变成狂野的大笑，讲了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他不是在跟我们讲话。”琥珀低声对贝笙劝慰道，但是贝笙没她那么笃定。贝笙并未伸手去摸船，琥珀也不敢躁进，反而攀着他的手臂，引导他转身走入黑暗中的沙滩，远离派拉冈号。他们身后传来派拉冈激烈地大骂脏话、不断诅咒的声音。等到两人走到火光所及的范围之外，琥珀便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但仍然压低了声音，叮咛道：“他的听力灵敏得很。”琥珀朝派拉冈瞥了一眼，“要是碰上这情况，还是让他自己独处一下比较好，要是你跟他讲道理，他反而会更激动。”琥珀无奈地耸了耸肩，“所以他得靠自己的力量回到正轨上才行。”
“这我明白。”
“我知道你明白。你大概也看得出来，派拉冈已经快要被逼入绝境了，他一天到晚都深恐他们来找他。活船不睡觉，所以他无法通过睡眠暂时休息。如今，他几乎每天都退避到疯性之中，以此来求得解脱。我小心地不让他心烦，不过派拉冈并不笨，他知道他的生存遭到威胁，而且他无能为力。”即使在黑暗之中，贝笙都能感受到琥珀那凝视的力道。“你非得帮帮我们不可。”
“我也无能为力。我不知道那船或艾希雅·维司奇是怎么说的，竟然会让你以为我颇有势力，但是你别想错了，事实恰好相反。凡是我支持的事情，上流的缤城人就理所当然地排斥。我跟那船一样，都是不见容于社会的人物啊。少了我碍事，你的目标可能还比较容易成功哩。”贝笙望着琥珀，摇了摇头，“倒不是说我认为这事能成功。”
“这么说来，我现在就应该放弃啰？”琥珀淡淡地问道，“干脆任由派拉冈日益疯狂下去，直到有一天，那些新商来了，拖走他，把他砍成碎片为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么事后你我会怎么说呢，贝笙？到时候，我们是不是要说，这事我们无能为力，而且我们根本不相信事情会到那个地步？这样说，我们就能脱罪吗？”
“脱什么罪？”贝笙生气起来，这个琥珀竟然暗示这混乱的局面他也有一点责任，“我又没做什么，也没起歹念，我本来就没罪！”
“世上的邪恶有一半是因为正直的人袖手旁观、什么也不做而起的。光是这样并不足以遏止邪恶，贝笙。人们必须努力去做正确的事情，就算你们认定自己无法成功，也不能歇手。”
“就算明明是白费工夫，也得试试看吗？”贝笙讥讽道。
“那就更得试试看了。”琥珀温柔地说道，“世界像座冷冰冰的石墙，不过你照样要把热腾腾的心往石墙上撞。贝笙，你用力地往石墙上撞过去，一心为善，而且不计代价。就是这样。”
“这是要干嘛？”贝笙问道，现在他是真的生气起来了，“找死吗？就为了要逞英雄？”
“也许吧。”琥珀退让道，“也许是为了要行英雄之道吧。但你若要解救自己、成为大英雄，那么你必得如此。”琥珀歪着头打量他，“别跟我说你从来没有过要当英雄的念头。”
“就是没有。”贝笙反驳道。派拉冈仍在激烈地咒骂着什么人，他口齿不清，像是喝醉了一样。贝笙转头凝视着那艘船。这个女人到底要他怎样？他是无能为力的，既帮不上那艘船，也帮不上任何人。“我这辈子别的不想，只想好好地过我自己的人生。我甚至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琥珀低声笑了起来。“那是因为你总是袖手旁观、转头不看，而且躲得远远的呀。”她摇了摇头，“特雷啊，特雷，你睁开眼睛瞧瞧。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团就是你自己的人生啊。你一再蹉跎，只冀望着人生会自动变好，这有什么用呢？”她又笑了起来，眼神与声音似乎飘到了远方，“人人都认为所谓的勇气就是临死不惧，但其实这一点每个人都做得到。人人都能憋着气，直到把自己憋死为止，叫也不叫一声。然而真正的勇气是面对人生而不惧。只不过我所指的并非那种虽然很艰难，但最后终能荣耀加身的路径；我所指的是，为了做正当的事情而忍受寂寥、不方便和一片狼藉等，才算是勇敢。”她歪着头再度打量着他，“而我想，你一定能做到这一点，特雷。”
“停，别叫我特雷。”贝笙低吼，听到别人叫他的家族姓氏，就像是在他的伤口上洒盐一样不舒服。
琥珀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不，你才要停一停。你别一想到自己，就想到你是被父亲断绝关系的儿子。虽然你没达成父亲的期望，但这并不表示你就不是一号人物。然而这也并不表示你就是完美的。你停一停，别再把你犯过的每一个错误当作是可以继续自暴自弃的借口了。”
贝笙扭着手腕甩开了琥珀的手。“你是什么人，竟敢跟我讲这些？你算是什么东西，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在苦恼悔恨之中终于想到琥珀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一定是艾希雅透露出去的。艾希雅跟她讲了多少？贝笙望着琥珀的脸，心里便有了答案：艾希雅把自己的一切通通告诉她了，通通讲出去了。贝笙转身抛下琥珀，大步走开，心里只希望这暗夜能够将他完全吞噬。
“贝笙？贝笙！”琥珀低声叫道。
贝笙脚下不停地继续走。
“特雷，你要走到哪里去？”暗夜中传来粗嗄的叫声，“世上有什么地方，能让你避开自己？”
唉。不知道，这个他答不上来。
等呀等。等呀等。
问题是，因为一心想着要睡着做梦，所以她反而睡不着了，不过她还是坚决地闭着眼睛。麦尔妲试着想一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念头，但是并未奏效，因此她干脆想着雷恩。由于瑟云的表现让她非常失望，所以如今想起来，只觉得雷恩变得更加迷人。雷恩有一次趁机偷偷搂了她一下，感觉起来，他肩宽胸厚，相形之下，瑟云搂住她的时候，她只觉得他身材单薄。麦尔妲又考虑了一下，嗯，换作是雷恩的话，一逮住机会，一定会吻她的。想到这里，麦尔妲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快。
一想到雷恩，她的心里便起了汹涌的波涛。雷恩赠礼不断，对她又殷勤备至，使她十分受用。雷恩家财势惊人，这点颇令人动心，尤其这一年来家里很拮据。虽然雷恩戴着手套、覆着面纱，但其实有时候麦尔妲也不以为意。在她看来，反倒因此觉得他颇有神秘感，她可以借此想象那面纱掩住的是一张俊美的脸孔。雷恩一手轻捧着她的手，一手轻拢着她的背，并以优雅的姿态引领她踩踏出精巧的舞步时，她从雷恩的手劲之中感受到他的灵巧与力道。麦尔妲只有偶尔才会猜疑，他的面纱之下会不会藏着扭曲多瘤的五官？
不过在与他分隔两地之后，她的心思就飘摇不定了。更糟的是，她的朋友们异口同声地可怜她的处境，人人都断定雷恩的容貌丑到不能见人。麦尔妲一半信以为真，一半倒怀疑她们这样说只是因为嫉妒雷恩致赠豪礼，又对她非常殷勤。也许她们很羡慕她有这么好的对象，所以才把雷恩说成丑八怪。唉，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感觉，也说不上自己心里有什么想法，现在她就是睡不着。看来这包珍贵的梦盒粉是白糟蹋了。样样事情都不对劲。麦尔妲在床上翻来覆去，不但心思混乱，身体也因为不知名的渴望而静不下来。麦尔妲心里想道，要是父亲回到家来，把一切恢复就好了。
“我帮不了你啊，你找我帮忙是强人所难。求求你，以后别找我帮这个忙了。”
龙的态度转为轻蔑：“是你不肯帮忙。你明明帮得上忙，却不肯出手。我不多求，只求照得到阳光就好了，你只要打开护窗板让阳光照进来，剩下的我就可以自己来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你现在所处的大厅位于地底下。我敢说，当年这房间一定有大窗户，又有方便开合的护窗板，但是现在整幢建筑物都深埋在地下，四周都是泥土，泥土上又长出了大树。你现在是埋在覆盖着森林的山丘下啊。”
“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我的朋友，但如果真是这样，你就应该把我从地里挖出来，让我重获新生。我不能总是困在这里，求求你放了我吧。这不只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龙族啊！”
雷恩在床上翻来覆去，把被子弄得更皱了。他觉得自己没有真正睡着，也不是在做梦，但也不是醒着。如今那母龙几乎每晚都来骚扰他，雷恩一睡着，龙就出现在他眼前。那龙以大如车轮的古铜色眼睛直视着他，看穿了他整个人。龙那巨大的椭圆眼瞳犹如漩涡一般不断旋转，他既无法转开头望向别处，也无法从梦境中苏醒。母龙困在巫木的龙茧里，雷恩也跟母龙一起困在其中。
“你不懂啊，”雷恩在睡梦中喃喃地说道，“如今不只窗户和护窗板，就连大厅的圆顶也深埋在地底下，所以阳光是怎么也照不进大厅里的。”
“那你就打开主门把我拖出去呀。你可以在我身下铺设滚木，用马队来拉。总之把我拖出去就对了，至于你要怎么拖，我无所谓，但是你一定要把我送到阳光之下。”
雷恩费尽口舌，但是这母龙却怎么也听不懂，他仍耐着性子解释道：“这我办不到。你太大了，一个人拖不动，其他人又不可能帮我。就算我能调动工人和马队也没用，那扇门已经卡死了，现在我们连门原来是怎么启动的都看不出来。况且门深埋在地底下，若要把门打开，就得先调派工人把前面的泥土清掉，但那得花上好几个月的工夫。然而就算门前的泥土都清掉了，恐怕门也打不开。因为长久以来，门的结构已经变得很脆弱，若是硬要打开，说不定大厅的整个圆顶都会崩垮，到时候你会埋得比现在更深。”
“我不管！你也不用想那么多，反正把门打开就对了。再说，我可以让你知道门是怎么打开的。”母龙的声音变得甜腻诱人，“我可以让你知道整个大城的秘密，只要你答应把门打开就行了。”
这绝对不行。雷恩摇摇头，并感觉到头无论怎么摆都会沾到汗湿的枕头。“那可不行。那一来，我会被你的记忆淹没，那对你我都有没好处。我们人族若是被记忆淹没就会疯掉，你别想以此来诱惑我。”
“那你就把门打坏啊。只要拿斧头来砍、铁锤来敲，门哪有不坏的道理？就算门坏了，倒在我身上也无所谓，毕竟就算主门崩垮下来压死了我，也好过我困在这里动弹不得。雷恩啊雷恩，你为什么不肯放了我呢？如果你真是我的朋友，就应该把我放走才对。”
听到母龙这一番痛心疾首的话，雷恩也痛苦地扭动起来。“我是你的朋友啊，我真的是跟你站在同一边的。我很想放你走，可是这光靠我一个人是不够的，我必须先说服别人来帮我，我们再想个办法把你放走。耐心一点，我求求你，耐心一点吧。”
“我都已经心狂意乱、穷极困顿至此了，你还跟我谈什么耐性？你可知道这个处境有多么煎熬？雷恩啊雷恩，你这样很残忍，你到底懂不懂！这等于是在残杀我们龙族，让我们龙族绝后。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办不到！”雷恩怒吼道。他睁开眼睛，眼前幽幽暗暗，这是他自己的卧室。雷恩坐起来，喘得跟摔角的人一样厉害。他坐起来的时候，身体缠绞在汗湿的被子里，像是裹在裹尸布里似的。他扭动着从被子里挣脱出来，赤身裸体地走到房间正中央。窗户开着，夜晚的清凉空气缓解了他发烫的身体。他以手指梳过丰厚的卷发，把汗湿的头发拨松些，好快一点吹干。他搔搔头皮上新长出来的垂瘤，毅然决然地放下手。他走到床边，抬头一望。
雨野原的崔浩城是凌空架在雨野河岸大树上的聚落，雷恩若是从家里的这一边俯瞰下去就可以看到雨野河，若是从家里的另一边抬头仰望则可透过树间看到古城的零落灯火。古城的开挖与探索是日夜不停的，毕竟开挖的是地底深处的厅堂廊道，所以无论外头是白天或黑夜都没什么差别，反正到了地底下就是无尽的黑暗。而戴冠公鸡大厅里、巫木棺材之中，也是无尽的黑暗。
雷恩再度考虑要把连日以来的梦魇告诉母亲，但想想还是作罢，因为他知道母亲会有什么反应。母亲听到之后一定会派人把最后那一根巫木大材劈开，将藏于巫木中那个庞大且柔软的躯体丢在冰冷的石地上，再把珍贵的巫木“原木”裁为造船用的木板与木柱。雨野河的河水腐蚀性极强，雨野原人从头到尾也只发现巫木这一样材质在面对强酸的雨野河水时不为所动，就连河岸上的大树和灌木落入河中之后，若是树皮稍有破裂，也会被河水腐蚀。雷恩注意到，即使是在浅水处觅食的长脚飞禽，脚上也因为河水的烧灼而长出了节瘤。只有巫木这一样材质是雨野河的白浊河水所奈何不了的，而库普鲁斯家族则握有最后的，也是材积最大的巫木原木。
如果雷恩能自由调度人手，那他真的会想个办法使那根巫木暴露在阳光之下，看看里面会跑出什么来。但是这么一来，巫木大材就毁了。雷恩看过一幅破烂的织锦画，看来像是巫木孵化的景象：有个软弱的白色生物从受潮的巫木残骸中探出头来，那个白白的生物还咬了一大口巫木的残片，像是要把之前困住自己的茧壳囚牢给吃下去。那生物的眼神粗野残酷，而周遭那一群目睹此景、看来颇为肖人的生物则显得很吃惊，但看不出那到底是敬畏还是恐惧。有时候，雷恩细想也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疯狂，这种生物如此恐怖，他何必要冒险将其释放出来呢？
可是这生物的族类尽皆灭绝，仅剩这一个了。也就是说，这是世上最后一条真龙了。
雷恩回到床上。他躺下来，想一些能够让自己得到休息却又不至于睡着的念头。他若是睡去，就会再度沉入龙梦之中，无法自拔。他在疲倦之余想起了麦尔妲的事情。他想起麦尔妲的时候，心中往往会充满喜悦与期待。她是如此可人，如此有活力，又如此清新，他从麦尔妲的任性之中看出了她潜藏的力量。他知道她的家人对她是什么看法，说起来，那些看法也不是无的放矢，毕竟麦尔妲这个人既顽固又自私，并且恃宠而骄。她是那种会倾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女人，不管她想要什么，都会一心一意地追求，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要是他能够赢得她的芳心，那她可是个十全十美的伴侣。麦尔妲跟他的母亲一样，都是会为了保护、引导子女而紧紧掌握财富与权力的女人，所以就算他早早进了坟墓也可以安心。其他人会说，雷恩的妻子为了保卫他们家族，行事冷酷无情、不顾非议，不过他们说这话的时候难免会带着羡慕的语气。
要是他能赢得她的芳心……问题就在这里。他离开缤城的时候，心里十分笃定自己大获全胜，但是麦尔妲却一直没用梦盒来与他相会。两人分开之后，他只收到一张她寄来的短笺，内容端庄平常，此外就没了。雷恩悲不自胜地翻来覆去，闭上了眼睛，他在模模糊糊之间睡着了，而且做了梦。
“雷恩，雷恩，你得帮帮我啊。”
“我帮不上忙。”他呻吟着。
麦尔妲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她美得脱俗，异世界的风吹起了她的白睡袍，她的黑发飘浮在黑夜之中，眼里则充满了神秘。她只身一人走在全然的黑暗之中。雷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她是为了找他而来。她既没设下场景，也没有构思幻想的情节；她是躺下来就做梦，心里只想着他。
“雷恩？”她再度呼唤，“你在哪里？我需要你。”
雷恩略一思索，走进梦境之中。“我在这里。”他轻声说道，不想惊吓到她。麦尔妲转过头，上下打量雷恩的梦中造型。
“你上次没戴面纱。”麦尔妲不满地说道。
雷恩自顾自地一笑。这一次梦中相见，他决定要以比较实际的造型来展现自己，所以他穿着严肃的衣装，手戴手套，脸罩面纱。据他猜测，麦尔妲那一身白色的睡袍很可能就是她今晚入睡时穿的衣裳。他提醒自己，麦尔妲年纪很小，他可不能占她便宜。也许她还不是很了解梦盒的威力吧。“上一次我们在梦中相会的时候，你的意见可多了，而我也是。我们让彼此的想法交融混合，并随之发展。但今晚我们是单纯地相会，也许顺便来点别的。”
雷恩举起一臂，朝黑暗中一挥，周遭便顿时化为他最喜欢的古代织锦画里的山水风景：树皮漆黑、叶子落光的果树上结着闪亮浑圆的黄果子；银色的小溪穿过树林，流入远方的城堡之中；森林地上长着厚厚的青苔，一只叼着兔子的狐狸躲在荆棘丛中瞥着他们俩；前景是一对情侣——但是他们身材太高，不可能是寻常的人类——男人是古铜色头发，女子是金头发，两人搂抱在一起；那女子靠着黑树干，男子则压在她身上。雷恩所想象的是这一对情侣冻结不动，但是那女子突然轻叹一声，歪着头，让那男子更深情地吻着她。雷恩自顾自地笑了，这个麦尔妲，她学得可真快呀。
还是说，她虽促成了他们的动作，但其实并不自知？麦尔妲移开目光，不再凝视那一对热烈的情侣，上前一步靠到雷恩身边，压低了声音讲话，像是不想打扰到那一对深情拥吻的情侣。“雷恩，我需要你帮忙。”
雷恩本来还以为，那郁闷的恳求声是他之前做了龙梦的残象，但一听此语，他立刻问道：“出了什么事？”
麦尔妲回头望着那一对情侣。那男子的手慢慢地移到女子所穿的长袍领口，麦尔妲赶快转开脸。雷恩感觉得到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事情糟了，海盗掳走了我们家的活船。那个海盗一向有个名声，就是会杀光抢来船上的水手。要是我父亲还活着，我们希望能把他赎回来。可是如今我们已经没什么钱了，债主们若是发现我们家的活船被海盗掳走，就更不可能再多借钱给我们，反而会急着催讨我们赶快还债。”她虽勉强克制，眼神仍不禁飘向那一对情侣，他们越来越亲昵了，麦尔妲因此而看得心不在焉、情绪激动。
雷恩一边庆幸自己自制力强，一边牵起麦尔妲的手，她一点也没有推拒。雷恩以意志力在林中开出了另外一条小径，两人慢慢地沿着新的小径前行，远离那一对激情的男女。雷恩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吻我。”这声调听来丝毫容不得人拒绝。
不过讲话的并不是麦尔妲。他们在另一棵树下遇见了另一对情侣，那年轻男子熟练地揽着那女子的肩头，低头俯瞰着女子骄傲且上扬的脸孔。雷恩虽竭力克制，却仍不禁热血沸腾。那女子挣扎了一下，随即便抱着男伴的头，以便将他的嘴贴在自己的唇上。那对男女的激情让雷恩看得心神不宁，所以他赶快转开头。他拉拉麦尔妲的手，于是两人又继续前行。
“你能做什么？”麦尔妲问道。
雷恩考虑了一下，这并不是通常男女在梦中相见时所谈的话题。他答道：“应该请你母亲写信给我母亲。该谈一谈的是她们，不是我们。”
雷恩不禁想着，如果他这么做，他母亲会有何反应？麦尔妲请他帮忙的时候似乎忘了如今那艘活船的借据乃是握在库普鲁斯家族手里。如今库普鲁斯家不但是麦尔妲所害怕的那些债主之一，同时也因为活船落在海盗手里而使这船债更是避无可避。这个情况把好几件事情都纠葛在一起了。活船是有魔法的，而这个秘密必须小心守护，所以买主一定要保证这个秘密绝不让外人所知。雷恩说服母亲买下维司奇家的活船时，他母亲的打算是，短期而言，这艘船可作为致赠给维司奇家的聘礼，而雷恩的期待是，有朝一日，他自己的子女可以继承这艘船。平白损失了一艘船，无论对谁而言都是极大的财务打击。雷恩敢说，母亲听到这消息一定会起而行动，只是他不知道母亲会采取什么行动。雷恩一向对家族的财务兴趣缺缺，那些事情，反正有母亲、大哥和继父在处理，他只要把心思用在研读和考察上头就行了。他钻探古城颇有斩获，而他们则把他的斩获换成金钱。至于他们如何处置金钱，他向来不放在心上。如今他不禁纳闷，自己若是插手财务的事情，他们真的会听他的吗？
麦尔妲一听，立刻就恼了：“雷恩，我们谈的是我父亲啊。这样的大事怎么能等我母亲去跟你母亲谈？如果有心要把我父亲救出来，我们现在就得行动了。”
雷恩顿时感觉到自己像是被去了势。“麦尔妲，我没那么大的力量，无法直接帮助你。我不是长子，我上头还有兄姐呢。”
麦尔妲气愤地顿足：“我才不信呢。你若是真的对我有心，一定会帮我。”
她的口气就跟那母龙一模一样，雷恩想到这里一下子消沉了下来。
不过，在梦盒的环境中想到这个念头实在危险，他们两人脚下的大地突然震颤起来，片刻之后，大地便猛烈摇晃。麦尔妲攀住树干，免得跌倒。“怎么回事？”她问道。
“地震。”雷恩镇静地答道。在崔浩城，地震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由于人们的居处架在大树上，地震一来，便随着大树摇晃，所以不至于因为地震而受到伤害。但是地底下的挖掘工程却往往因此而崩塌陷落，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雷恩心里纳闷，这到底是真正的地震侵入了梦中还是想象出来的而已？
“我知道这是地震，”麦尔妲的口气显得很不耐烦，“整个天谴海岸都为地震所苦。我刚才问的是，那个声音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声音？”雷恩不安地问道。
“就是那个好像在刮刮擦擦的声音啊，你没听到吗？”
他当然听到了。不管他醒着也好、睡着也好，龙爪无力地刮擦茧包的声音都成天跟着他，让他时刻心神不宁。“你也听得到？”他吃惊地问道。在这之前，众人都说那声音是他想象出来的，所以他早就学着对那声音听而不闻了。
但是麦尔妲还来不及回答，周遭的景物就开始变了。森林的色彩变得更明亮，温暖的和风吹来果子成熟时的强烈香气。他们脚下的青苔变得坚韧起来，阳光则突然透过树枝的缝隙，斑驳地照在小径上，天空也变得更蓝了。这不再是雷恩记忆中那幅织锦画的景象，不知是谁在梦盒的意象中增添了风味，但是据雷恩想来，这必不是麦尔妲所为。
接下来，地平线上的浓云开始翻腾起来，他更加确定这跟麦尔妲无关。他恐惧地抬头一望，发现突然刮起的大风把熟透的果子吹落在地，其中一个果子掉在麦尔妲脚边，果肉与种籽散了一地，那浓郁的香味散发出甜腻与腐败的味道。
“麦尔妲，我们该回去了。你回去跟你母亲说……”
闪电照亮了他们头上的天空，继而响起轰隆的雷声。雷恩感觉到自己汗毛倒竖，同时风中也传来一股异味。麦尔妲抖缩着，但仍伸出一指无言地指着天空。飘忽不定的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得她的睡袍紧贴在身上。
有一条飞龙在树林上空盘旋。那母龙拍翅搏击的力量之大，使地上产生了许多气旋。就连薄云之后的艳阳也比不上那母龙的灿烂鳞羽，它那银色的身躯和长翼映照变幻出各种色彩，它的眼睛则是古铜色的。“我倒有很大的力量。”母龙宣称道，它的声音有劈天划地之效，附近有根树枝应声裂开，沉重地落到地上，“成事在我。只要放我走，我就保证让你们如愿。”它大力一拍翅膀，便疾升至高空，慵懒地盘旋起来，身后拖着长蛇一般的细长龙尾。
突然之间大雨滂沱直下，那样盛大的雨势能一下子把人淋湿。麦尔妲颤抖着躲入雷恩的臂弯与斗篷里，雷恩伸手揽住她。虽然两人笼罩在飞龙的阴影之下，但雷恩仍感受得到麦尔妲透过潮湿睡袍传来的体温。麦尔妲躲在雷恩的斗篷里，眯眼瞅着天上的巨兽。“你是谁？”麦尔妲大声叫道，“你要怎样？”
那母龙将头往后一仰，高傲地朗声大笑，低飞掠过他们头顶，又再度升至高空。“我是谁？名字何等重要，你以为我会笨到把我的名字告诉你吗？才不呢。你别想借着叫出我的名字而控制我。至于我要怎样……我要跟你谈个买卖。你放我走，我就把你刚才提到的那条船，和你父亲——如果你父亲仍在船上的话——交还给你。怎么样？这个买卖挺容易的，对不对？一命换一命，如何？”
麦尔妲抬头看着，问道：“它是真的吗？它真能帮得了我们吗？”
雷恩仰望着在天上盘旋的飞龙。那龙振翅翱翔，飞向层层密布的乌云，越升越高，越变越小，最后像是乌云上的一颗星子。雷恩答道：“它是真的，不过它帮不了我们。”
“怎么会？它那么大！又能飞！它可以直接飞到船那里去，然后……”
“然后呢？把船捣毁打翻，让那一船海盗通通淹死？是可以，如果你真的认为这是明智的办法。况且，那也得它真能自由翱翔才行。但其实它既不自由也不能飞。这是个梦境，而它只是在此把它想象中的自己展现给我们看而已。”
“它到底是什么情况？”
雷恩突然意识到他们勾起了一个非常危险的话题。“现在它困于地底深处，谁也无法把它救出来。”雷恩揽住麦尔妲的手臂，偕同她疾步沿着小径，朝着他以意志力观想出来的坚固小屋而去。雷恩一推开屋门，麦尔妲便感激地冲了进去。雷恩跟着进去，并关上门。朴素的小屋里有个壁炉，生着小小的炉火。麦尔妲拢起头发，把雨水扭挤出来，再转身面对着雷恩。她脸上仍闪着水光，火花在她眼里跳跃。
“它是怎么被困住的？”麦尔妲问道，“要怎样才能把它放出来？”
雷恩决定稍微透露一点以示真诚。“很久以前，这里出了大事，不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没人知道了，反正整座古代的大城就因此而深埋在地底下。由于年代久远，这厚重的土层上已经长出了树林，而那母龙被困于地底古城深处的大厅之中，所以无从得救。”雷恩以最武断的口气讲出了最后这句话，不过看起来，麦尔妲顽固到丝毫不为所动。雷恩黯然地对她摇了摇头：“照我原来的想法，你我的梦中相会应该很甜蜜才对。”
“不能把它挖出来吗？它都埋得这么深了，怎么还有生命呢？”麦尔妲歪着头，眯眼望着雷恩，“况且既然它被困住了，你怎么会知道它在那里面？雷恩，你话里藏话。”麦尔妲指责道。
雷恩挺直背脊，站稳立场。“麦尔妲，有些事情我不能对你明言。这就好比，我不会要求你把缤城商人做生意的窍门告诉我。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这点你一定要相信我。”雷恩叉手抱胸。
麦尔妲瞪着他，好一会儿才慢慢垂下眼。片刻之后，她以比较低沉的语调说道：“你别把我想错了，我刚才问你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攸关重大。”她接着说下去时，声音变得沙哑起来：“希望终有一天，你我之间什么秘密也没有。”
一阵飓风刮来，打在小屋的墙上。雷恩想道，这可能是因为母龙压低飞过小屋上之故。天空传来母龙凄厉的吼声：“放我走！放我走！”
麦尔妲一听到母龙的声音，眼睛就睁得老大。飓风再度打上小屋，震得护窗板咯咯乱响，她立刻躲入雷恩的臂弯之中。雷恩紧抱着她，感觉到她在打颤。她的头顶只及他的下巴，他拂过她的头发时，感觉到她的头发潮湿。麦尔妲抬头望着他，当他望着她那深邃的黑眼，一下子便迷失了。“这只是做梦而已。”雷恩安慰道，“这些是伤不了你的，这里的事物都不算是真的。”
“可是感觉上很真实。”麦尔妲喃喃地说道，她呼出来的气息打在他脸上，有些温暖。
“是吗？”雷恩惊讶地问道。
“是真的呀。”麦尔妲肯定地应道。
雷恩小心地低头贴上她的唇，她并没有抗拒。虽然两人的嘴唇之间隔着一层薄纱，但却显得这一吻更为珍贵。麦尔妲以略显生嫩的古怪姿势环抱着他。
当梦盒的魔力开始褪去，雷恩逐渐遁入寻常的睡眠中之时，他的口中仍尝得到那香甜一吻的滋味。“你要来看我。”麦尔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微不可辨，“满月的时候，你要来看我。”
“我办不到！”雷恩叫道，他慌了起来，深怕自己的话传不到她耳中，“麦尔妲，我办不到啊！”
雷恩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在对着枕头说话。麦尔妲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答复呢？他闭上眼睛，想要让自己再度入睡，并回到两人相会的梦境之中。“麦尔妲，我不能去看你，我真的没办法。”
“你对所有的女性都是这一贯的说辞吗？”远处传来不怀好意但颇为逗趣的笑语声，又听到爪子刮擦着坚硬如铁的巫木声响，“不过你不用担心，雷恩，你无法去找她，但我一定会去。”